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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炮灰到速度的暴政|维利里奥《速度与政治》导读|二

回声·EG| 院外 2022-10-04

编者按|

本次推送的是院外“空间生命政治导读”系列(即“城市化进程中的空间与政治”学术论坛)中的发言整理稿之一。当时,维利里奥仍然在世,2018年9月10日,维利里奥因心脏病去世,享年86岁。在主讲人看来,维利里奥是当时仍然在世的最重要思想家之一。目前,国内学界主要是在艺术或激进左翼两种语境中理解维利里奥的,这两种理解不能说是误读,但仍然不能完整反映维利里奥思想的真实面貌。这篇讲稿结合维利里奥本人的切身经历,通过对其成名作《速度与政治》的导读,认为维利里奥最主要的思想贡献在于他提出了一种激进的现代性理论。这种理论认为,现代性从根本上说是一种军事和工业的复合体,竞速是现代性的本质,生命不得不服从于现代社会这种不断加速的节奏。很难想象某种替代性的前景,或许,“速度的暴政”便是人类社会的终极命运。

文|夏凡    责编|回声·EG
Paul VIRILIO|1932年1月4日-2018年9月10日
从炮灰到速度的暴政|《速度与政治》导读|二|2017
本文4000字以内

所以我们看到,读维利里奥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主要是因为他的文风。我个人认为,从文风上看,他是蛮接近于本雅明的,用我的概括就是电报体,一句话、一句话,都那么简单,一句都不挨着一句……也就是说,他的书我们没办法一章、一节、一段地这样去看。但是我还是花了点功夫,也就是以《速度和政治》为代表,将他的思想总体做一个概括。

我为什么说他是活着的最伟大的思想家呢?并不是因为像鲍德里亚的那些人都已经去世了他才伟大,如果他们活着,我还是可以这么说。就是说,自福柯1984年去世以后,甚至从1973年开始到今天,这个历史时段,如果我们要去看最伟大的思想家,那么不是哈贝马斯,不是鲍德里亚,也不是谁谁谁,而是维利里奥。因为他提出了一种激进的现代性理论

关于现代性我们有很多的总结。比如说什么是现代性,有人说是工具理性,社会的理性化,比较经验的表述则说什么工业化、城市化、或者说世俗化等等。而维利里奥认为,现代性是一个不断加速的过程。速度,提速,这才是现代性的本质。但是,这还不够深刻,因为这只是感性层面的东西。我们会注意到交通、传播不断地加速,高铁,手机,网络……无论是从运输这个意义上的交通还是从传播角度讲的交通(communication,交往、沟通),都是在加速,这个感性认识人人都有,但是这个背后的动因是什么?为什么会加速?按照马克思的说法:资本有种用时间消灭空间的冲动。因为我要做生意,我要知道行情,加速资本的循环,缩短它的周期。马克思认为最基本的是经济,加速是资本的工具。维利里奥跟马克思不太一样,他的大学是战争,他得出来的结论是:加速的原因是军事。所以,现代性的本质是军事现代性。

《速度与政治》这个书里面,我拎出来几个所谓的金句。如果你把这些金句摘录下来,基本上这个书也就算读过了。第一句话是非常康德的。“速度是这个世界的绝对命令”。速度快是道德的,慢是不道德的,他后面有一句话,“静止就是死亡”。因此现代社会的基础不是马克思主义所讲的生产方式或者韦伯说的工具理性,而是速度。也就是说他颠倒了马克思。在我们一般的理解之中,比如说在马克思的语境中,先有生产,才有交通运输和信息传播,然后才会有城市、空间。但是他觉得这种理解错了:是先有了加速,然后才有了生产,有了信息传播,有了工业。这就是他的颠倒。

这是他的原话:“没有工业革命,只有竞速专政的革命(dromocratic revolution)。”就是说,今天统治我们的是什么?你以为是那个人,或者说是技术,或者机器什么,他认为不对,其实统治我们的是竞速,比快。我可以举个很简单的例子,就是飞夺泸定桥,两岸的两个军队比赛,谁先到桥,慢的就死,这就是竞速。经济发展也一样,中国GDP增速是世界主要经济体里增速最快的。都要比快,因为慢就会死

所以“没有民主,只有竞速专政。”民主我们知道,希腊词democracy,竞速专政,dromocracy,这个词在西文中很有修辞感,中文我没办法翻。“我们没有民主,只有速主”?只能翻成竞速专政

“没有战略,只有竞速术。”竞速术,dromology,他的一个最关键的词,我不知道怎么翻,但这个词从词根上来分析,来自两个希腊的词根:一个是“路”,dromos,但这个路又不是一般的路,而是赛道,是F1赛道的那个路,也就是田径比赛的跑道。“田径”的那个“径”,是这个“路”。后面那个-logy就是“关于什么什么的话语”。所以我现在不知道怎么翻,是路径学还是径赛学,还是竞速术。我甚至在《诗经》里找到两个字,试图叫它“遄臻”术。“遄”就是快,“臻”就是到。但不管叫它什么,速度学,竞速术,遄臻术,快递术,反正它是生命科学的后勤学。也就是说,维利里奥认为整个现代性其实就是军事的一个后勤,所以叫做后勤现代性或者战争现代性。
换言之,为什么会有现代?我举个例子,我们为什么修青藏高铁?你调动军队的时候,万一出了什么事情,你用高铁去运兵,肯定是最快的。其实这个事情早在恩格斯那里就明显了。恩格斯是一个军事理论家,他就知道为什么革命不可能成功啊?因为在1871年巴黎公社之后,法兰西第二帝国的巴黎市领导奥斯曼在巴黎搞了老城改造、旧城拆迁,修了通衢大道,林荫道。然后1848年革命和巴黎公社的那种街垒战就搞不成了。这个大路,视野开阔啊,你没有隐蔽的地方。所以恩格斯就觉得,从军事角度看,革命的可能性已经不存在了。军队调动得很迅速,可以从外省迅速开进巴黎,特别是有铁路之后。

马克思有句名言,革命是历史的火车头。马克思在曼彻斯特看到人类第一辆火车的时候,被速度震撼了。这是速度带给他的经验。他就觉得如此小的一个蒸汽机头,带着巨大的力量,能够拉动这么多的车厢、这么多的货物、这么多的人。所以他就做了一个隐喻,革命是历史的火车头。而在维利里奥这里,革命不是历史的火车头,速度才是。因此,在维利里奥这里,速度不是我们通常想象的(就是按照马克思的想象)是一个经验。就是说我们的速度经验来自媒介,我们是用手机、网络还是广播电视,或者我们是乘马、乘船还是坐汽车、火车、飞机。速度不仅是我们经验的一个问题,更重要的是这个经验由谁来作为它的一个动力因。就是说我们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经验呢?是因为交通运输和信息传播都在加速。这个从直观层面没有任何难理解的地方。难理解的地方是,维利里奥把这一点拎出来了,然后把它做成了一种具有本体论意味的东西。

我刚刚说了维利里奥的文风,他并没有说他要去造一个体系或者说一个什么哲学理论。他写的那么多书都是东拉西扯的,上一本和下一本都没什么关系的。如果你要说有什么维利里奥思想,那根本没法概括、没法总结。我们只能说他是具有本体论意味的,也就是说,我如果我这里读出了什么现代性的理论,这是我读的,我强加于他的,他并没有这么想。但我觉得这是没有问题的。就是说,在他的速度学里面(我们用最俗的翻译啊,速度学),是传播速度塑造了军事空间——第一性的东西是传播速度的加快。而军事,我们都知道,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或者反过来用福柯的话说,政治是战争的延续。反正是,先是提速,然后有了军事空间,然后有了政治空间。然后,社会空间也好,城市空间也好,其实是由军事空间和政治空间来决定的。就是说军事空间和政治空间是第一性的,而我们经常以为是第一性的那个城市的空间,我们生产的这个空间,他认为这个反而是第二性的。这个听起来好像挺违背常理。但是,好像很难反驳他。反正我读的时候是心悦诚服,我觉得他抓到了问题的根本。就是所谓的激进,radical,事情的根本。城市不是根本,交通运输不是根本,战争才是根本。人的根本不是人本身,而是战争。所以我的题目叫《从炮灰到速度的暴政》。你以为你是人吗?不,你只是炮灰。只要战争一爆发,你就得应征入伍。 

维利里奥为什么最后会对现代性有一个很悲观的看法?因为他认为现代性是靠速度的不断提升来支撑的,而这个速度的提升,首先还不是体现在信息传播或者说交通运输的速度那里,而是体现在武器的速度的提升。所以他在某一章的引言里用了《孙子兵法》的一句话,“兵贵神速”。The speed is the essence of war. 直译过来就是“速度是战争的本质”(或者说是战争的精髓。)

在汉语的语境中,“兵”这个词是有多种含义的。它可以指士兵,也可以指战争,也可以指武器。《孙子兵法》中的“兵贵神速”,当然讲的是战争,战争贵神速。但其实我觉得不妨把它做一个狭义的理解,“兵贵神速”就是特指武器贵神速。武器最重要的因素是速度。为什么西方的船坚炮利能打败我们这个几千年的帝国,因为它的速度比我们快。它的船比我们快,它子弹的速度比我们的冷兵器快,它打得到我们,我们打不到它。维利里奥认为整个现代性的推动就是以武器速度的推动来标志的。他举了一个例子。比如说过去要从法国境外打到巴黎,比如说从德国打到巴黎,起码要一个月。可能大家都读过都德的小说《柏林之围》。又比如在拿破仑百日复辟的时候,巴黎报纸的新闻标题,第一天是“科西嘉怪物在儒安港登陆”……第三天是“卑鄙无耻的窃国大盗逼近格勒诺布尔”,第四天是“拿破仑·波拿巴占领里昂”,第五天是“拿破仑将军接近枫丹白露”,第六天是“皇帝陛下于今天抵达他忠实的巴黎”。他花了一个星期。但是,如果是导弹呢?打到巴黎也就是几分钟的事情,对吧。哪来得及出什么报纸,登什么标题啊。到时候也没有报纸了,就是拿手机在社交媒体上发条新闻啦。哪怕导弹都打过来了,你还在发“导弹快打过来了”,“爆炸了”,“都一片火海了”。然后……我都成炮灰了,我还发什么新闻呢?当然,从步兵到导弹,这中间会有很多过渡,中间经过了坦克、飞机。它是一个逐步加速的过程。所以这个时候你就会觉得马克思在《法兰西阶级斗争》里面的这句话是很有道理的,什么“自由、平等、博爱”啊,不就是“炮兵、步兵、骑兵”吗?因此,武器速度的加快是推动现代性进步的最大的动力。但是问题是速度已到了一个壁垒,到了一个极限,遇到了一个墙了,速度没有办法再加快了。然后我们就很恐惧。核武器打到我们头上需要几分钟啊?我们能监测拦截吗?

这是他的速度学的第一个要点。那么,他的第二个要点是什么?他认为,国家最重要的是扩张。当然首先是要控制,国家要控制你的这个空间,控制你的城市,控制你的道路,但是更重要的是,国家控制你的空间是不够的。当然我们可以用马克思作一个评论,说这是因为资本的积累出了问题,要找新市场,所以要扩张。但是维利里奥他不谈资本的事情。他仅仅从现象层面去看,空间上的扩张。你要走出去。如果你不扩张,你只有死亡。这是现代性的一个很明显的现象。比如二战时期的德国,就是生存空间的问题,不扩张就是死路一条。因此他对国家的理解绝对不是一个固定的疆域,因为国家必须扩张。那么在这个扩张的过程中就会达到一个什么状况呢?用福柯的比喻就是“全景监狱”这样一个社会,当然福柯引用的是边沁。就是说,你整个国家、整个空间都处在一个直播的统治之下。现在大家都看得很明白了。哪个地方发生的事情都是全国直播的,那你就要考虑了。就像赵本山春晚上的最后一个小品《捐助》里面,小沈阳“刨根问底”,他的亲家有什么话想实话实说,突然旁边来个话筒,赵本山提醒他说“直播”,“现场的”,“全国的”。对吧?那意思是,你可规矩点啊。你不要乱说啊的。那么在维利里奥这里,有这个实时的(所谓的real time)这样一个虚拟的空间在。今天有手机和网络了,这么一个实时的暴政是非常明显的。今天我们更多的面对的是抢购,抢什么票、抢什么商品。就是秒杀。这个太恐怖了,对吧?

版权归作者所有,作者已授权发布。
文章来源|院外“空间生命政治导读”系列|2017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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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2012年回声[ECHOGRAPHIA]导读计划启动,已经走过了4年。我们的理论推进也从媒介批判导读系列进展到美学与政治(阿多诺导读系列),又再前进到美学与生命政治(福柯与阿甘本导读系列)。现在,是时候开始一个崭新的阶段,即空间生命政治的导读了。

导读《空间的生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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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空间的生产》更确切的书名应该是《抽象空间的生产》,如果非要加个副标题,那就是——“城市规划批判”。
三|任何东西,如果不进入这个体系,没有被它符码化,没有用价值形式(货币)来衡量……等于不存在。
四|从抽象而矛盾空间到差异空间,意味着人类从“空间中的历史”向“空间的历史”转变。
精编(上)|空间是一个不断变化的过程。随着生产关系的变化,社会空间的形式也不断变化。
精编(下)|抽象空间不能还原为具象,它不是以直观的方式显现,而只能通过思维来把握。
精编|差异空间也是生成性的,应该在实践斗争过程中不断生成这种作为抽象空间的替代选择的可能空间。
列斐伏尔,推动当代人文社会科学空间转向的先驱!20世纪70年代前后,他撰写了一系列关于空间与城市问题的著作。其中,出版于1974年的《空间的生产》集中了列斐伏尔对都市和空间问题的最重要的思考,堪称其空间研究的集大成之作。

导读《建筑与乌托邦》
先锋之殇与建筑的死去活来
导言|理论并不意味着直接地“创造”与本时代的关系,而首先意味着我们为什么要在此刻去阐释“历史“?
一|一部自我批判的历史|这本书指向了现代建筑隐含的前提以及再神话的过程,或者说,我们可以称之为一部必须进行自我批判的历史。
二|时代错乱的设计幻像|在建筑学范围内放眼望去,我们确实看不到任何其他办法的可能性,看不到某种工人阶级的技术的希望。
三|基进话语的路线斗争|这一批判构型上的变化,有助于我们突破塔夫里基于的建筑历史,反观由不同的现实构成的论述。
四|计划的社会现场重述|塔夫里对计划的考察并非决然地否定,而是意味着将计划不断地放回到社会现场中去一一重述。
曼弗雷多·塔夫里,意大利左派知识分子,1968年担任威尼斯建筑学院(IUAV)的建筑史教授,1970年创立建筑史研究室,与其同仁一道以“用意识形态批判的方法重读现代建筑史”为使命,展开了多样的、持续的、专注的研究与写作,逐渐形成的“威尼斯学派”为国际建筑学界带去了强烈的冲击。作为这一群体中的核心人物,塔夫里是一位反对操作性批评的建筑批评人、为建筑史祛魅的建筑历史学家、以阶级斗争作基底搅动批判理论的建筑理论家。

导读《寻求空间正义》
非扁平世界的正义之路
导言|地理条件、环境与社群的资质禀赋不均匀分布……这种空间上的不公正是社会行为造成的,因此也可以通过社会的干预去缓解。
一|美国历史上的平等主义乌托邦|美国从一开始便要建立一个平的世界……这是一个纲领,也是一个乌托邦。
二|芝加哥学派与洛杉矶学派|城市……是随着人类社会文明的第一束光出现便出现的,人的集居本身就产生一种价值。
三|洛杉矶的空间正义之路|城市……尤其是空间与社会层面上的良好质量会产生经济外溢现象,周边的产业也会运行的很好。
爱德华·索亚,当代政治地理学家,城市理论家。长期任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城市规划与公共政策学院教授。索亚的主要贡献是基于福柯的异托邦概念与列斐伏尔的空间三元性发展了“第三空间”,“后都市”与“空间正义”等理论。索亚与一批活跃于南加州的学者共同创建了城市研究中的“洛杉矶学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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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有灵
布鲁诺·拉图尔,法国当代重要的社会学家,2006年至今在巴黎政治大学任教。他的研究基础是以人类学和社会学视角分析科学家的工作,和米歇尔·卡龙(Michel Callon)一起提出行动者网络理论(actor-network theory),近年的著作则拓展至科学与法律、宗教、社会、生态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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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速度与政治》
从炮灰到速度的暴政
保罗·维利里奥,法国文化批评家,城市学家,速度哲学家。巴黎人。父亲是意大利共产主义者,母亲是法国超现实主义者和天主教徒。穆尼耶的人格主义,梅洛庞蒂的现象学。无政府主义(工团主义)的基督徒,非马克思主义的左派,非自由主义的人道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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