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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扁平世界的正义之路|索亚《寻求空间正义》导读

回声·EG| 院外 2022-10-04

图1|世界贸易图

编者按|

索亚以《后现代地理学》、《第三空间》、《后都市》、《寻求空间正义》等一系列重要著作奠定了其空间理论家的地位。受福柯、列斐伏尔以及哈维等人理论的影响,索亚认为空间具有超出于一般地理、环境之上的本体论地位,既不能被分解为各种具体的要素,也无法被量化和实证化处理;所有的政治经济活动都具有空间属性,空间问题与社会问题具有互相决定的关系。基于这一空间本体论,以洛杉矶为现实样本,索亚不遗余力地批判资本主义城市的空间不公正现象,寻求后都会时代的空间正义。尽管始终没有被正统的经济地理学界、社会学界甚至规划学界所接受,然而,索亚以及他参与其中的洛杉矶学派仍犹自在其所开创的学术领地孑然独行。
上|美国历史上的平等主义乌托邦|美国从一开始便要建立一个平的世界……这是一个纲领,也是一个乌托邦。
中|芝加哥学派与洛杉矶学派|城市……是随着人类社会文明的第一束光出现便出现的,人的集居本身就产生一种价值。
下|洛杉矶的空间正义之路|城市……尤其是空间与社会层面上的良好质量会产生经济外溢现象,周边的产业也会运行的很好。

文|谭峥    责编|PLUS

非扁平世界的正义之路|《寻求空间正义》|2017
本文11000字以内
美国历史上的平等主义乌托邦|

作为一个建筑圈的、偏左翼的索亚阅读者,我主要不是以理论化而是以索亚本人所反对的图像化的方式来解读索亚的。我曾经非常近距离地观察过索亚,在UCLA读博士的时候我上过索亚的课。对我来说,索亚的课是一个非常不愉快的经历,因为他给我的分数非常低,这个创伤触发我去深入地了解和研究索亚。

我今天讲座的题目叫“非扁平世界的正义之路”。扁平世界是索亚毕生都在抵抗或者批判的对象,是他抵抗的地理学的前提。前些年,当互联网泡沫还在大行其道的时候,我们会经常听到一个说法:“世界是平的”。大家开始觉得世界某种意义上在变平。大家看这张世界贸易图[图1],在这些国家的贸易中,中国也是占了非常大的权益,我们还可以看到韩国、香港这些不同经济体之间的经贸流动。这张图呈现出来的便是索亚论敌们眼中的世界图景,他们觉得这是一个由互联网技术和世界金融体系支撑的、非常精致的、抹除了距离和差异的扁平世界。

《华尔街日报》后来发表过一篇文章,认为“世界不是平的”,这代表着经济金融圈内部的一种反思。可以想象经济学家会怎么去说空间,他会避开空间,不去谈论空间。当这篇文章说“可能是因为完全贸易所涉及的地理距离的不同,一些贸易发生的速度会更快”等观点时,它是用非常细节化的技术语言来描述这个问题的。这篇文章认为“世界是平的”这一观点忽视了监管作用及各国对知识产权的工作许可、市场准入等制定的政策,因而是成问题的。但索亚根本不会这样看问题,在他看来,这些问题都是空间问题。资源的可用性、获取资源的能力、资源的分配、基础设施问题、市场准入权问题,这些都是空间问题。索亚并不反对“世界不是平的”这一观点,他反对的是经济学家们对于“世界不是平的”的原因的解释方式。

索亚还讨论过环境正义、区域正义与空间正义之间的关系。他认为生态学者和经济学者谈论的环境正义或区域正义,属于技术操作性问题,而他所关注的是更加形而上一点的空间正义。索亚会把列斐伏尔提出来的许多问题具体化,比如他会去研究穷人为什么要坐公共汽车,公共汽车的分配路线跟空间公正的关系是什么;他还会去研究洛杉矶碎片化的城市空间形态是如何被社会因素造就的,需要怎样用社会的方法去抵抗它。其实,索亚毕生都在研究一个案例,那就是他生活了接近40年的洛杉矶。不了解洛杉矶这座城市,你就不可能理解索亚的思想。

到底什么是空间?我觉得空间就在所有的政治操作中(政治本身就是一个无声的战争),在人们的对抗冲突之中。空间概念无处不在,咱们中国人其实理解空间太容易了,我们的语言里充满着空间,只是我们没有用这个视角去理解,没有用“空间”这个外来词。但是我们的空间观是非常完整的,比如金蝉脱壳、趁火打劫、隔岸观火、声东击西、暗度陈仓、上屋抽梯等成语里面都包含着空间的内涵,其实是在斗争中利用空间制定策略。索亚本人试图对空间作更加抽象化或者形而上学化的理解,但我觉得他地理学家的身份使得他在这方面遭遇到了瓶颈,他所说的“空间”更多的是指区域层面,而无法到达具体的中微观建成环境层面。

图2|杰利蝾螈

“杰利蝾螈”(gerrymandering)的故事可以比较好地说明空间的对抗性。杰利蝾螈是一个来自美国的政治术语,它指通过不公平的选区划分操纵选举,从而使投票结果出现变化。大家都知道田忌赛马,杰利蝾螈其实就是田忌赛马在空间上的呈现[图2]。你看第一张图,一共50个人投票,红方占百分之四十,蓝方占百分之六十。按照常识,蓝方肯定就赢了,因为它占据了绝对多数。接下来可以看到分区方法对于选举结果的影响,如果是垂直地分选区的话,我们分成了5个选区,3个蓝的选区,2个红的选区,那么显然是蓝方赢了,如果是横着划分依然是蓝方赢。最好玩的就是第三种,那就是像蝾螈(一种身体软软的、奇形怪状的一种动物)一样去划分出5个选区,结果却是红方以3:2胜选。回到中国语境,为什么要瞒天过海、围魏救赵、声东击西?因为空间就是战场,是政治战场的划分方式,是一种抗争或者竞夺的方式。

索亚受福柯影响很深,他经常会在课上说:“福柯是我的老师”。福柯在一篇叫做“Of Other Spaces, Heterotopias”的文章中提到了异托邦(这个词翻译得很勉强,但我也没有想出更好的译法,姑且用之)的六原则。第一个原则是,所有的文化都产生异托邦,但是并不存在一种普世的异托邦。异托邦可以分为危机异托邦和分离异托邦。危机异托邦就是避难所,异托邦这个词首先是从乌托邦来的,乌托邦是乌有的化身,它在那里但是永远也不可能在场,那么异托邦也是。这是一头猪,这头猪在照镜子,它在看镜子里面的自己[图3],其实它并不在镜子里面,镜子就变成了异托邦,这就是异托邦的一种呈现。从福柯的危机异托邦概念出发,索亚发现了“危机激发的城市空间重构”现象,异托邦就是应对危机所构建出来的空间。还有一类是分离乌托邦,分离英文叫deviation,有逃离之意,福柯文章中举了老人院的例子,老人院的老人因为年老跟这个时代脱离了,这就是一种偏离,但它获得了一种异托邦的存在。

图3|
第二个原则是社群本身的演化改变着整个异托邦的功能,就是说异托邦空间受社会改变和转型的驱动。比如说在中世纪,墓地都是建在城市的中心,一块块骷髅头被当成装饰物像墙一样砌起来,在法国村路上也随处可见墓地,死亡没有被看成一种消极的东西,而是成为集体的一种存在,人们可以跟一种集体的死亡共存;但到了18、19世纪以后,因为祛魅,宗教慢慢地从社会生活中退隐,郊区的公墓就越来越多了,墓地会引发一种消极的想象,而死亡从日常生活中撇去了,变成了很个人化的东西。

第三条原则,异托邦是多空间并置的。第四条,异托邦总是与时间的片段相联系,抑或宣誓一种恒久性,比如公墓、博物馆起着驻留时间的作用,抑或是一种即时性,比如集会就是要让时间变快,集会其实是一种加速时间运动的方式。第五条,异托邦是一种控制开合的系统,它需要许可才能进入,或者建立一种进入的幻觉。比如说,我们去参观名人故居,或者参观贵族府邸,这需要许可,但是这种进入事实上是一种幻觉,因为我们只是在凝视它,观看它,我们不可能真正进入这个空间。最后一条,异托邦总是与现存的空间发生关系,或建立一种幻象(妓院),或建立一种完美真实空间(殖民地)。异托邦是在乌托邦之上建立的,先有反托邦、反乌托邦(《1984》、《V字仇杀队》便是反托邦),才有异托邦。异托邦是现代性背景下的一种更复杂的空间呈现形式。

图4|复兴了古罗马的城市格局|作者自绘
为什么索亚在美国谈世界平不平的问题,因为美国从一开始便要建立一个平的世界,这是在它之前就有的agenda/program,这是一个纲领,也是一个乌托邦。大家可以想象,在欧洲被迫害的清教徒、一些罪犯、活不下去的人,他们携带着旧大陆的悲惨记忆到了作为流放地或者自我放逐地的新大陆,心中所想便是要建立一个大同的、平等的、扁平的世界。

说起美国历史,其中有一段是被抹掉的,这就是美国西南部地区的早期历史。我们都知道北美13个殖民地,都知道五月花号,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是1492年,五月花号到美国是1620年,这100多年难道美国就没有历史吗?当然有。这个时期美国西南部属于西班牙殖民地,其实这段历史对美国的影响也是很大的,但是却经常会被忽略掉。大概在16世纪中叶的时候,西班牙帝国还没有被英国击败、还很强盛的时候,制定了早期的殖民地法律,这些法律囊括了很多城市规划的内容,这个城市规划已经涉及到网格化的城市空间的建构。从[图4]可以看出这一城市规划复兴了古罗马的城市格局,当中是个大广场,人人都可以在这里放牧,遛他们的牛、马、羊,有两条主干道穿过大广场,这边又有一个主干道,呈十字交叉,这个城市分为四个区域,每个区域都有一个小广场,这是一个既非常层级化又非常均好的世界。这与美国的整个城市发展史相始终,它永远都在试图建构一种均好的世界,至少在起点上是均好的。美国历史的前两百年,很少出现社会问题或者公正问题,因为大家都是一穷二白起来的,都是被流放到此地的,大家都分了大小一样的一块土地,起点都一样,为什么我干得好,你干的不好,只能因为你无能。这就是当时殖民地的状况。

1785年,杰克逊草签了一个《土地条例》,这种倾向表现得更加明显了。事情发生在俄亥俄、宾夕法尼亚和西弗吉尼亚等三个州交界的地方。当时的美国刚刚建立一个联邦政府,极其缺钱,但原来的北美13个殖民地已经被开垦完毕,此时美国西部有广大的土地,而且是无主地(因为把印第安人都赶走了),联邦政府就决定卖地。那怎么卖呢?当时这些地方连路都没有,没有路就不方便标注地的位置,卖地必须有个坐标,于是当时的联邦政府就把美国所有的地标了坐标,比如某地是366号地,尽管土地上什么也没有,但只要测量是准确的,就不会搞错。为什么美国没有强拆的问题?其实这个问题从杰克逊那里就已经规避掉了。他肯定想过这个事,如果用旧大陆的随机的土地划分方式来划分新大陆的土地,那将来会有强拆,于是杰克逊便搞了坐标化、网格化、标准化[图5],大多数的township(乡)都是6英里乘以6英里,所有的主路都是穿过这个网格的,建房子必须在格子里面建,路永远都不会穿过这些地块。因此许多问题从一开始就规避掉了,不像我们负遗产太多。

所以美国的建国理念是要建立一个平的世界,一个平的土地,这是一个资源贫富、出产能力一样的大同世界。莱特的“广亩城市”(broad-acrecity)便受美国这种土地制度的影响,它也是网格化的,但为了对抗大都会,它是一种更加自由的网格分配,每个网格可以种树变成一个林子,可以变成一个学校,有些网格可能变成车站,变成医院,变成教堂,很自由。 

图5|坐标化、网格化、标准化
图6|同心圆城市结构
芝加哥学派与洛杉矶学派|

接下来要讲到芝加哥学派的同心圆城市结构[图6],它是一环一环环出去的,当中的叫loop,中央金融区,它的租金和产出都是最高的。二环土地便宜了一些,但还没有到那种郊区豪宅土地的便宜程度,这种城市理论想象人都是从中心向外溢出的,最早有几千人生活在loop里面,随着城市越来越大地租以及收益从中心向外部递减。三环是二代移民定居点、工人住宅区。最外围则是豪宅和一些更加高端的居住区。这种城市理论觉得城市结构是像涟漪一样散开的。尽管索亚没有直接提到它,但他对此应当是深恶痛绝的。

接下来就到了大都会城市主义。库哈斯没有宣告它崩溃,索亚宣告它已经崩溃掉了。1930年即经济危机发生前的40年,是大都会城市主义发展的最后高潮,在这之后就进入到凯恩斯主义、罗斯福新政,其实质是用政府大量干预经济的方法延续它的生命,包括建造大量的福利住宅、新城镇、城市更新、贫民窟清洗运动,这些都是在苟延残喘地延续大都会城市主义的生命。大家都知道纽约是一个网格,每个网格构成一个综合体[图7],库哈斯把它漫画化了,用超现实主义的图解方式把纽约想象成这么一个面貌。

这个样子的纽约似乎有了一种从资本主义世界内部产生的自我意志的东西,这是洛杉矶学派产生的一个原因。资本主义产生了自己的意志,突然发现资本主义世界已经不再是大都会城市主义了,这是很恐怖的。大家只要在洛杉矶旁任何一条高速公路上往洛杉矶看,往市中心看,就是这么一种景象。这个城市区域非常广大,如果算大洛杉矶区域的话,东西向是一百多英里,南北向差不多也是一百多英里,上海的外环仅相当于洛杉矶的一个区的大小。反正我是难以想象每天开车从昆山到上海这么远去上班的,但是他们觉得这很正常。

洛杉矶同时是一个不停制造乌托邦的城市。Park La Brea 大家熟悉建筑史的同学,这是高度上截了半截的柯布西耶的伏瓦生住区(Voison),洛杉矶没有那么高的密度,这就是Tabula Rasa(即白板上的城市),乌托邦式的一个东西。这个叫做Lakewood,洛杉矶的一个居住区。当时,洛杉矶也是资本主义世界内部的后发地带,面临着和非发达地区或者发展中国家相似的后发困境。它也面临着一夜之间必须为5万人建造住宅的难题。这个问题在1930年以前的大都会时期,尚没有严重到这种程度。但是到了战后,人口的大量涌入带来的住宅紧缺问题变得非常非常严重。这里是Lakewood Aerial,大约5-10万人之间的一个居住区,基本上1-2年内就建好了。这个就是Pereira and Luckman设计的 洛杉矶国际机场的控制塔,一开始提出的时候是一个占地很大的控制楼,后来越改越小。因此,Park La Brea,Lakewood Aerial,以及Pereira and Luckman’ s LAX original plan,是三个完全异质的空间,这几种完全异质的空间却并置在一个城市或地理区域里面。因此,洛杉矶就是非常异质的东西交织在一起的混杂物(patchwork)[图7]。

图7|
图8|Park La Brea/Lakewood Aerial
在洛杉矶学派之前,已经有建筑师在回应这种现象。比如Reyner Banham,他从技术角度分析过它。此人对技术尤其是环境控制技术技术对建筑学的影响极其敏锐。他写了本书叫《洛杉矶建筑的四种生态》,从建筑师、建筑评判家的角度去描述洛杉矶有四种生态:冲浪小镇、山脚社区、凡人平原、汽车城市[图9]。在此之前,不管是建筑圈还是规划圈,都没有很好地建立起一个关于洛杉矶的图像。Reyner Banham的贡献,正在于他开始慢慢建构起了一个关于洛杉矶的理论。

四种空间。一是凡人平原(Plains of ID),一望无际的,在这里面你是没有个性的,你居住在这个场所是没有个性的,你根本就无法构建自己的个性。

富人的冲浪小镇。洛杉矶大概有一两百英里的海岸线,差不多每10英里左右就有一个小镇,小镇上布满了冲浪的人群和度假别墅。洛杉矶是一个奇观,是资本主义世界后发的一个案例,在它发展的时候资本主义世界已经进入了一个新阶段,这使得它不可避免的具有奇观特征,它比纽约还奇观。

汽车王国(Autobia)是洛杉矶的另一个奇观。这张图片显示,两个方向加起来有12车道甚至14车道,这是洛杉矶高速公路的平均宽度。

还有山脚小镇(Foothills)。这个湖其实是个水库,洛杉矶是没有湖的,整个洛杉矶是人工灌溉的,它的水是从1000英里以外科罗拉多河东水西调运过来的,差不多调用了整个科罗拉多河来灌溉洛杉矶。这和我们国家南水北调有些像。同时,为了保障水源地,这个湖周边是不许开发的,这导致湖的周边形成了一个贫困带。可以想象,为了支撑这种乌托邦动用了多少政治权力,大家看到这里已经出现了空间不正义的现象。

下面我们回到索亚。他最有名的是空间三部曲:《后现代地理学》(Postmodern Geographies),《第三空间》(Thirdspace),《后都市》(Postmetropolis)[图10]。

其实光读《寻求空间正义》(Seeking SpatialJustice)是很令人困惑的,因为你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必须读本书之前的“三部曲”,才能了解他的思想是怎么一步步发展过来的。比如《后都市》认为都会城市已经完全终结了,现在是一个后都市的状态。后都市是一个异托邦的城市,是一个不平等的地方,后都市随处可见的差异被价值化了就是不平等。索亚对城市发展史进行了重述,他认为城市不仅是经济发展以后从乡村慢慢变过来的,城市是随着人类社会文明的第一束光出现便出现了的,人的集居本身就产生了一种价值。集居是一种空间形态,谈价值不能离开空间。索亚对空间问题以及空间正义的讨论都是从这种多多少少形而上的理论出发的。所以,索亚认为空间公正不是环境公正,也不是区域公正,也不只是进入城市的权力,而是包含所有这些问题的更高级的问题。
图9|凡人平原、冲浪小镇、汽车城市、山脚社区
图10|后现代地理学、第三空间、后都市

在《第三空间》中,索亚区分了三种空间。第一空间是纯粹理性的空间描述,是一种知识体系、概念系统。第二空间是第一空间的功能性状描述。第三空间则是社会想象中代入的空间,是元空间,索亚试图把第三空间看成是覆盖第一空间和第二空间的空间。以我们所在的会议室为例,把会议室用一个非常精确的方式画出来,这是第一空间;会议室可以开会,坐了多少人,客观的描述叫第二空间;在会议室里面,一帮人发生了一场辩论,对它记忆犹新,想象、观念、经验、体验所建构的空间就是第三空间。
下面讲一讲洛杉矶学派。洛杉矶学派有四本代表作。一是Joel Garreau的《边缘城市》(Edge City,也有人将本书译为前沿城市),索亚特别喜欢引用它。比如,北京通州、上海的张江高科园区、硅谷都算得上是Edge City。第二本是《私人乌托邦》(Privatopia)。第三本是迈克·戴维斯(Mike Davis)的《石英之城》(City of Quartz),这本书有其独特的写作背景,1992年因为一个黑人莫名其妙被警察暴打了一顿,在洛杉矶引发了一场接近内战状态的种族冲突。戴维斯这本书认为洛杉矶城已经处于一种过度防卫的状态,这种状态迫切需要被改变。最后一本书是由Michael Sorkin编写的《主题公园的变体》(Variations ona Theme Park),这本书受杰姆逊的影响,带有一点文化批评的意味。

洛杉矶学派的出现有其独特的历史条件。首先,1986年前后,经验与理论研究在洛杉矶这边结合得比较好。其次,在1980年代,洛杉矶是个边缘区域,是资本主义世界内部的后发者,因此在当时很少被主流的规划界研究。第三,当时洛杉矶的空间的独特性吸引集聚了不少学者。第四是太平洋世纪的到来,资本主义内部并不是铁板一块,它的内部中心也在发生迁移,从最早的大西洋世界,甚至更早的地中海世界,之后到大西洋对岸的纽约、芝加哥,再过大陆变成太平洋世界。洛杉矶学派关注的是后现代性、超现代性,代表人物是Mike Davis,Dana Cuff,Michael Dear, Allen Scott, Ed Soja,Michael Storper, and Jennifer Wolch。

美国的行政区划层级依次是State(州),County/Borough(郡县),Municipality(建制市)。但所有城市史学家都不会按照这个行政建制去讨论问题。很多人会用区域(Region)概念,洛杉矶就是个Region,不是个市,它里面有5个县,几百个市都在同一个大都会、同一个城市化集合体里面,这跟我们长三角、珠三角很像。现在有一个很有名的学者叫陆铭,提出了首位城市理论,他提出一个国家首位城市的人口应当和它的总人口成等比关系,比如东京是3000万人,日本是1亿人。所以他觉得上海、北京还不够大,中国既然有10多亿人,那么北京应该有5000万人,上海应该有6000万人。但是陆铭没搞清楚的是他是用行政区划去分析问题的,容纳6000万人口的可能不是这个市域范围内的上海,而应该是跨越了行政边界的作为城市集合体的上海。所以应当脱开这种已有的行政划界去分析城市区域。
图11|

洛杉矶的空间正义之路|

我们来具体考察一下洛杉矶城市中的空间差异和空间正义问题[图11]。首先看平均收入(Median Income)。图中最深颜色表示的是高收入区域,次深颜色表示的是中等收入区域,颜色最浅的是低收入区域,从图中可以看出大量低收入人群集中在中心区域。在中心和外围之间有很多碎块,于是图上就出现了马赛克。高收入区域和低收入区域之间的差别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大概差10倍以上。这种差异本身就是不公正。

家庭规模(Householdsize)差别也很大。我们都知道墨西哥人喜欢生孩子,家庭很大。从图中可以看出洛杉矶黑人、墨西哥人比较集中的南部东南部家庭都愿意生孩子,家庭规模都很大。

亚裔人口分布(Asian),这里有大量中国人,也有日裔、韩裔、越南裔,是Asian集中的地区。Asian有的地方是和拉丁裔、墨西哥裔是重叠的,有的地方也不重叠。亚裔尤其是华裔主要集聚在洛杉矶东部。这个地方有很著名的二奶村,前些年,贪官的二奶全部送到这边料理其财产,慢慢地逐渐集聚形成二奶村。

再看人口密度(Populationdensity)。这个基本上符合芝加哥学派的观点,没有出现很明显的碎片化。洛杉矶中间有一个很平的谷,人口密度高,往四周散出去。

下图选取了洛杉矶的十个区,比佛利山、中国城、钻石吧、下城、马里布、蒙特利公园、圣塔莫尼卡、大学园—南加大、西木村—洛加大、惠提尔,对Household income(家庭年收入)、Household size(家庭大小)、Ethnicity(人种)、House Ownership(房屋自我率)、Education(受教育程度)等进行比较。

图12|
大家可以看到比佛利山主要生活着居住在豪华出租公寓中的白人高学历高收入单身人士,我称之为“富家子洛漂”,中国城主要生活着居住在低廉出租公寓中的亚裔中等学历低收入家庭,可称之为“亚裔洛漂”,钻石吧主要生活着居住在豪华自由住宅中的亚裔白人中学历高收入家庭,我称之为“白人亚裔富裕家庭”,下城主要生活着居住在出租公寓中的多族裔中学历低收入单身人士等各种“洛漂”、马布里生活着居住在豪华自由住宅中的白人高学历高收入单身人士,这些人堪称“白人钻石王老五”,蒙特利公园主要生活着居住在自由住宅中的亚裔中学历中收入家庭,圣塔莫尼卡则主要生活着居住于出租公寓中的白人高学历中收入单身人士,大学园主要生活着居住于低廉出租公寓中的多族裔高学历低收入单身人士,西木村主要生活着居住于出租公寓中的多族裔高学历中收入单身人士,惠提尔则主要生活着居住于自由住宅中的白人及拉丁裔中学历中收入蓝领家庭。

图13|

为什么做这番比较?大家都知道这张图展示了碎片化现象。但为什么会出现碎片化?这从传统的经济地理理论中是找不到原因的。比如,西木村、大学园两个区域分别有洛杉矶加州大学和南加大,位置一样,基础设施也差不多,为什么会出现空间差异?中国城是低廉出租公寓中的亚裔中等学历低收入家庭,钻石吧是白人和亚裔(中国人)的富裕家庭,这种情况又是怎么出现的呢?这些便是索亚要探求的问题。索亚认为,社会和空间交织在一起了,空间既没有办法轻易被打碎,也不能把基础设施、土壤肥力等因素用数字化的方式清晰地测算出来。所以索亚不用数字分析空间问题,他觉得地理差异是由社会过程造就的,这个社会过程本身就融入到空间本身中去了,而形成的空间又会反过来影响社会差异。

接下来我们将用一些图来进一步展示洛杉矶的空间问题[图13]。此图是洛杉矶的高速公路系统,你看这里有条路断了(710号高速公路),断了的原因是这里有个富人区(南帕萨迪纳),所以这条路就这么一截,修不过去了。为什么有的地方能够修过去,有的则不能,这里面隐藏了大量的空间不公正问题。

这张比较夸张的图,清晰地表明洛杉矶城是一个网格化世界。但在这样一个坐标体系上,突然架起了一座高架桥,将一个匀质的空间割裂成四块。基础设施是一个现代化现象,这个现代化现象没有解决问题,反而制造了更多的问题,使这个空间更加碎片化。高速公路和高架桥的修建本来是为了方便进出城市或者说增强城市的流动性和机动性,使大家获得公共资源的可能性增多,但结果却反过来造就了空间的碎片化。

再讲两个洛杉矶式的笑话。第一个是开着车去乘坐轨道交通(图上是Anaheim火车站)。这张图是我坐轨道交通拍的[图14],乍一看觉得好像很正常,可是当你发现这个停车场无比巨大的时候,你才可能意识到这是多么荒谬的一件事。轨道交通本来是为了促进步行,但它没有促进步行,人开始把车开过去,开了5英里车程,最后可能只坐2英里的轨道交通,这是一种很荒谬的事情。当然,原因并不复杂,就是因为轨道交通的发展力度不够,但最近这几年已经改变了很多,洛杉矶已经开始再城市化。

图14|
另外一个洛杉矶笑话叫做“你不能跨越,跨越了就会被射杀”(NoTrespassing. Violators Will Be Shot.)。这其实是迈克·戴维斯当时为了批判洛杉矶城市的过度防卫使用的图。在洛杉矶,使用保安的成本非常高,社区的巡逻力量是不够的,因此它主要是依靠无处不在的监视器来监控,尽管看不到人影,但是其实一个步行者在社区里面行动时其实处于非常尴尬的地位,他处身于无处不在的监控之中。

下图[图15]是洛杉矶轨道影响域社区研究。洛杉矶有十几个这样的轨道,每条轨道线上有十几个车站,每个车站都不一样。虽然乘坐轨道车站的方便程度一样,区位类似,沿周边的城市的肌理一样,但是你会发现贫富差别很大,这个社区很繁荣,那个社区很萧条,这个社区是一个拉丁社区,那个社区是一个白人社区,这种差异没有办法用某些个参数去解释它,这就是索亚说的不公正,这种不公正没有办法拆解。

图15|

现在回过头来说一说简·雅各布斯外溢(Jane Jacobs Externalities)。简·雅各布斯提出,一个城市如果发展好了,尤其是空间与社会层面上的良好质量会产生经济外溢现象,周边的产业也会运行的很好。所有经济地理学家都不肯承认雅各布斯的这一理论。经济地理学家们喜欢将城市拆解成要素投入、人力成本等来分析这个问题。但是,简·雅各布斯反对这种拆解方法,而认为这种溢出性是一个整体性的现象,是一种具有外溢性的文化现象。索亚对这个概念是非常服膺的。

其实尽管《寻求空间正义》书名中带有“空间正义”四个字,但是相关论点在此前著作中都已经有所表达,这本书并没有多少原创性,基本上都是重复之前的观点,而后面大概有三分之一的篇幅是在介绍加州大学。读的时候你会发现这简直是一个招生简章、学院介绍。要理解索亚思想,重点还是要研究空间三部曲。

索亚1972年开始任教于UCLA“建筑与规划学院”,当时建筑与城市规划没有分家。1993年,学院分裂为建筑系与规划系。1993年还发生一些什么事呢,东岸有一些学者来到洛杉矶,并带来了新的教学方法、实践方法,引发了学院内斗,于是学院就分裂了,规划系到了公共政策学院,建筑系跑到了艺术学院。1993年以后,整个美国的城市与建筑环境研究领域都处于一种“后批评”状态(实用主义),分裂以后批判性传统尽管在规划学院延续了下来,但实际上还是式微了。索亚是很孤独的,和他同事的Michael Storper, Allen Scott等人都没有他那么激进,他们属于温和左派的序列。Michael Storper还会用一些数据、图表说明问题,但是索亚则很痛恨用这种东西,他觉得思辨与推理过程没办法缩减成图像来表示。在学术领域对索亚为领导的洛杉矶学派的批判也很多,只有在美国才知道他们是多么孤独,当然在旧金山和波士顿这些学术精英汇聚的地方也有一些当代城市研究的新左派领导人,比如Michael Dear,Neil Brenner等等。因为他们的观点并不被美国主流认同,在我国就更鲜有认同他们的理论的研究者。洛杉矶学派在美国就是西海岸这几个人,关于洛杉矶学派的理论的普遍性与局限性的讨论还需要继续下去。

最后一张图:正义在路上。

版权归作者所有,作者已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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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2012年回声(ECHOGRAPHIA)导读计划启动,我们的理论推进从媒介批判导读系列进展到美学与政治(阿多诺导读系列),又再前进到美学与生命政治(福柯与阿甘本导读系列)。现在,是时候开始一个崭新的阶段,即空间生命政治的导读了……在今天的全球化资本主义时代,离开了空间生命政治的理论视野,就难以分析各种具体的生命现象,也难以透视生命现象背后的运作机理。只有借助于空间生命政治的观念,才能解析存在于全球化资本主义、城市化、新自由主义治理术、网络空间、消费空间、生命权力的当代布展之间的千丝万缕的复杂联系,才有望寻找到足以抵抗生命权力的地理主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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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锋之殇与建筑的死去活来
作为“威尼斯学派”中的核心人物,塔夫里是一位反对操作性批评的建筑批评人、为建筑史祛魅的建筑历史学家、以阶级斗争作基底搅动批判理论的建筑理论家。预介导言分析了塔夫里在历史研究中的两种“迂回”方案,并结合现实案例指出了建造技术的社会想象、学科实践的社会转场以及建筑的社会性展示等三种可能的批判路径。
导言|紧贴着世界体系周期的追踪,并时时保持着一位理论工作者应当有的理论与现实、历史与当下的紧张关系。
精编|在塔夫里的文本中,批评大多不只是特指对建筑的批评,而是一般意义上的批评,对社会历史的诊断。
导读的标题提出了主线论述,可分为三个部分:为什么是先锋之殇?先锋派(建筑)的任务止于计划的设计,比如凯恩斯化的为资本主义发展提供蓝图等等;为什么死去?对这一计划展开历史回溯,其死因肇端于学科成形之初;还能怎么做?只有破除建筑史的幻象,清算建筑学的计划要素,扩展建筑师除设计之外的新的社会介入能力与实践方式,建筑/物/建造才有可能能活来。
一|一部自我批判的历史|这本书指向了现代建筑隐含的前提以及再神话的过程,或者说,我们可以称之为一部必须进行自我批判的历史。
二|时代错乱的设计幻像|在建筑学范围内放眼望去,我们确实看不到任何其他办法的可能性,看不到某种工人阶级的技术的希望。
三|基进话语的路线斗争|这一批判构型上的变化,有助于我们突破塔夫里基于的建筑历史,反观由不同的现实构成的论述。
四|计划的社会现场重述|塔夫里对计划的考察并非决然地否定,而是意味着将计划不断地放回到社会现场中去一一重述。
精编|上|建筑学的连续性不是表面上的风格、手法更迭的连续性,而是危与机的连续性,作为“历史”事件之间的爆破式的连接。
精编|下|塔夫里的批判构型在社会政治与艺术之间划定了一道凹陷的界线,有待突破的内在红线,一处总是无法填没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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