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迟子建《最短的白日》【小说月报新刊精彩】

2017-06-27 迟子建 小说月报

今晚向您推荐《小说月报》2017年7期选载的迟子建新作《最短的白日》,并继续分享迟子建演讲《文学的“求经之路”》下部分。



迟子建,1964年元宵节生于黑龙江漠河。1984年毕业于大兴安岭师范学校。1987年入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办的研究生班学习,1990年毕业后到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工作至今。小说《亲亲土豆》《花瓣饭》《踏着月光的行板》《采浆果的人》《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布基兰小站的腊八夜》《鬼魅丹青》《别雅山谷的父子》《晚安玫瑰》分获《小说月报》第七、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届百花奖。




《最短的白日》精彩摘录

 


是冬至的正午,我在古兰甸附近的一家乡镇卫生院做完三台肛肠手术,搭乘一辆破旧的运输水果的货车,赶往大连。


货车司机是我第二台手术的患者的哥哥,看上去五十上下,虎背熊腰的。他见了我先问吃了没。我摇摇头,告诉他我去高铁上吃。他一抹嘴说:“咳,早知道把剩下的半盘饺子给你带来好了,冬至的饺子夏至的面,不吃的话,就觉得这日子没过似的!我老婆今儿包的饺子,是鲅鱼韭菜馅的,可鲜亮呢。我吃了满满一盘,还抿了两盅酒呢。”


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抽了抽鼻子,我的过敏性鼻炎发作了。司机以为我是在闻他酒气大不大,说:“放心,我喝了一两不到,你没看脸都没红吗?这点儿酒对我来说,就跟女人抹口红差不离,沾沾唇,表面光鲜,肚里还素着呢。”说完,他打了一个悠长的呼哨。


司机的快乐不是没来由的。他顺路载我去大连,我们少收了他弟弟几百元钱,他就不用给他弟弟钱了。不然照当地风俗,亲人进医院做手术,哪怕只是摘除个阑尾,也得出个三头五百。


我从早晨八点进手术室,平均一小时一台。手术间隔我不过喝口茶,抽支烟,做做深呼吸,略解疲劳。所以现在两腿酸痛,双手僵直,手脚有被捆绑的感觉。


货车离开灰蒙蒙的小镇,驶上高速公路了。


我想趁此打个盹儿,可司机不知是生性好说,还是酒精作用,谈兴很浓,他一边开车一边问:“你头晌做了几台手术?”


我懒得用言语答他,伸出左手,竖起三根手指。


“我弟说他比进城做手术少花不少钱呢。就是这样,在镇卫生院,也得花四五千,你得分掉其中一多半吧?你是外请的高手,主刀的,肯定拿大头!”他用右掌拍了一下方向盘,像法官在宣判时落下法槌,给我一锤定音了。


我含糊地“哦”了一声,算是回答。


他“咳”了一声,说:“技术跟技术的命真不一样啊,握手术刀的,就比我这握方向盘的吃香!你割仨屁眼儿,四五千块钱到手了吧?我起早贪黑地干,活儿好的话,半个月才能挣这么多哇。”


虽说我外出做的这类手术风险很小,患者术后在卫生院监测一下体温、呼吸,如无感染和其他并发症,一周内即可出院,但我毕竟是肛肠病专家,司机称我为“割屁眼儿的”,让我不爽。我白了他一眼,身体后倾,头搭在座椅靠背上,抱起胳膊,耷拉下眼皮,身体呈现出一种为他闭幕的状态,他只能长叹一声,专心开车了。


从哈尔滨西站到大连北站,再从大连北站到哈尔滨西站,这两三年来,我数次往返于这段旅程。通常来说,我从哈尔滨出发是正午,四个多小时后,就置身于大连了。如果是夏秋时节,我会在黄昏时分先去泡个海水澡,然后吃顿海鲜,踏实睡上一觉,第二天清晨奔向手术地。我付出精湛的医术,受痛又受惠的,是那些亟待手术却在大城市医院排不到床位的人,是对大医院的手术费望而却步的人,是小病终可小治的普通患者。我与乡镇卫生院有约在先,收取足够丰厚的专家主刀费。要是一天能做四五台手术,我的钱包就是被蜜浸润的蜂巢,叫人心甜。有时赚个千头八百的,我也乐意跑一趟。为患者解除病痛,毕竟能给我黯淡的生活带来一丝明媚,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有用的人。当然,到了冬季,寒流就把我泡海水澡的享受剥夺了,而冬闲下来做肛肠手术的人,却如涨潮的海水,汹涌而至。到了此时,我抵达大连后,会直奔手术地的乡镇(它们多在古兰甸周遭),吃一顿农家饭,在异乡的夜晚,关上房间的灯,坐在窗前吸烟看星星。古兰甸在我眼里就是葵花的花蕊,而那些乡镇是四散的金色花瓣,温暖地照耀疲惫的我。


我像我这个年龄的绝大多数中年男人一样,上有老,下有小。父亲十五年前去世了,如今八十多岁的母亲跟弟弟一家生活。同在一座城市,自从我儿子进了强制戒毒所,母亲见我就生气,每年只允许我看她两次了。一次是七夕节她生日的那天(她会数落我为父失职,害得她长孙没法给她拜寿),还有就是腊八节的那天,她会赐我一碗粥喝。母亲有严重的肺心病,一到冬天病症就加剧,尤其是雾霾天。她声称要活到长孙出戒毒所的那天,代我教育儿子。母亲与我老婆一样,说是“养不教,父之过”,把儿子吸毒,完全归咎于我。这时我会心虚地辩解:“养不教,父之过”中的“父”,不单是指父亲吧。母亲和老婆闻听此言,总是将双目瞪向我,像要发射子弹一样,令我脊背发凉。


我也的确比较娇宠放任孩子。他自幼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要什么,我就尽量满足他。我以为一棵不经修剪的树,才能顶天立地。可我忘了,他生活的现实丛林,远比真实的丛林要物质和险恶。


我以前在某医科大学一家附属医院的肛肠科工作,作为常上手术台的主刀医生,工资奖金外加患者送的红包,日子过得很滋润。而我收红包,总要还给患者一半。虽说我知道即便这样,我也不是个正人君子,但至少良心稍安。


我的职业让我看多了说死就死的人,医院的太平间从没冷清过,就像妇产科病房总是人满为患一样。不同的是一些人彻底在这世上闭嘴了,一些人则哭喊着来了。不管人生多么悲苦,没谁死后会为自己哭上一场,所以我对灵魂的有无始终持怀疑态度。死了便死了,如同空中的一朵云,散了就散了,不会有同样一朵云的复原。这也决定了我对人生和金钱的态度,该挥霍就挥霍,因为人可以大把大把地赚钞票,却不能大把大把地赚时光。我不讲究穿戴,以我的职业,一件白大褂得穿大半辈子。我曾跟人说过,要是人人皆是医生,布店的老板就得哭晕。而我穿白大褂的时候,总觉这是给自己在提前吊孝。除了穿,其他的享乐我都注重:住得舒适,吃得可口,开一辆自己喜欢的车。所以我们家很早就卖掉安发桥下的旧居,在道外买了一套可以看松花江的房子。


说起道外,我老婆不喜欢那个区。我是外县人,可她是在哈尔滨南岗的俄式老房子出生的,那一带原是俄国人的中东铁路高级职员居住区,每幢房子都是带庭院的花园小洋房。虽说后来居于此的中国人是两三家共用一幢,但出生在那儿,她总有点儿跟贵族沾亲带故的优越感,瞧不起旧时下里巴人居住区的道外。如今的道外虽然大加改造了,但依然杂乱,达官显贵极少居此,所以房价相对便宜。而我要的就是道外的这种世俗气,街巷不规整,小店小铺四处开花,夜市吆喝声不绝,古玩市场前是卖糖人和烤红薯的,花街前趴着打盹儿的狗,载货的三轮车夫一边蹬车一边哼着小调,剃头的依然在盛夏时赤膊在街角招揽生意,生活不就是在这乱象中,才活力毕现吗?我最爱道外老字号的小吃店,一个豆腐馅包子,一碟酱牛舌,一瓶啤酒,便是我周末的好享受了。


我老婆在一家事业单位工作,是园艺设计师,收入虽没我高,但也不错。她的工作节奏是:上班绘图,下班搜包。这时的她像个训练有素的医生,而我的钱包则是病灶,她总能不留死角,干净利索地将钱一扫而空。当然,有时她下手慢,会被我儿子先行搜罗去。儿子懒于学业,高中时就三天两头逃课,打网游,泡酒吧,最后只考上了一所郊区的民办大学。他有宿舍却不住,而是租房,和女友住一起。当然,他的女友是不固定的。


我老婆拿了钱,最热衷的是买貂皮大衣。寒风凛冽时足蹬高跟长筒靴,身披款式、花色各异的貂皮大衣,“咯噔——咯噔——”地走在中央大街的石子路上,是她最惬意的时光。在哈尔滨这座城市,园艺设计师冬天多半闲起来了,她有充裕的时间炫美。


因妻儿搜我钱包成瘾,迫使我在办公室的抽屉里放私房钱,还在工资卡外,另开了一张卡,不定期存些钱,以备不时之需。密码他们很难破译,747474,就是“起死起死起死”的谐音。一个医生用这样的密码,等于为自己立下了“救死扶伤”的座右铭。我明确告诉老婆儿子,这张卡是我的日常消费卡,休得惦记。除了吃喝和养车,每月支付给母亲一千五百元生活费(打到弟弟的账户上),我还有不能公开的花销。因为除了老婆,我还有一个女人,她是道外开馄饨馆的,丈夫因病去世了,有个上大学的女儿。我先是被她家的馄饨诱惑住,接着是她。虽然她也告诉我,她不止我一个男人。她说不再婚了,哭男人的感受,她不想经历第二次。我和她并不常见,有时彼此都忙,或是都没有情人在一起本该有的需求,我们会两三个月也不见一面。有时我有心情了,去馄饨馆找她,赶上她食客不绝,或是她突然渴望我了,冒充病人来挂我的专家号,见我无暇抽身,我们只能在陌生人的包围中,热辣辣地对望一眼,无奈走开。


一个多小时后,货车驶入大连。司机一进城就把我甩下了,说是卡车限行,让我自己打车到北站。我在寒风中等了近二十分钟,才打到一辆车。抵达北站时离开车只剩一刻钟了,我加塞儿取票,走急客安检通道,才没误车。


上车后未等坐稳,车就开了。高铁列车从海滨城市驶出,就像一条闪着银光的带鱼,是我童年唯一在过年时能吃到的那种鱼,扁头,身形如长剑,异常雪亮。得益于我今天第一台手术的患者,他是乡企老板,给我在网上订下一个特等座,否则我自购的不过是一等座的票。


特等座与一等座在同节车厢,以车厢门为分隔,由磨砂玻璃幕墙隔成了两个独立空间。特等座占这节车厢的四分之一吧,一共八个座位,却只有两名乘客。另一位乘客是个中年男人,他坐在临窗座位上,哇啦哇啦打电话,与人说玉米的价格,看来是个生意人。列车驶出大连后,他扫了我一眼,嘟囔道:“高铁不让人抽烟,真能把人憋屈死。”见我未应,他又开始打电话,这次他是打给家人的,他想家里的狗狗了,非要听听狗狗的叫声。大概狗狗不太配合吧,只听他骂道:“真是白疼你了,等我回家,不打烂你的狗头,不算完事!”


列车员进来验过票,分发给每人一份牛皮纸袋包着的食品。我打开一看,不过是两块饼干、一小包花生米、三颗山楂果脯,根本不顶饿。我问列车员,特等座给提供餐食吗?他“哼”了一声,说:“想吃正经饭,你得掏钱买。”我问怎么买,他语气和缓了一些,说:“谁下午两点了还不吃饭?饭口早过了。不过我可以帮你问问,看有没有剩下的盒饭。”


列车员走后不久,果然来了个服务员。他像医生一样穿着白大褂,手持的托盘上是三份卖剩的盒饭。他问谁要,我说我要。他说了声二十块,让我自取一盒。我付过钱,把手伸向三份盒饭,摸了一份稍微温乎的,捧在手中。饥饿的肠胃立刻开足马力,将半生不熟的大米粒和憔悴不堪的青椒肉片,卷入囊中。吃过盒饭,倦意袭来,我斜倚车窗,朝外望去。


天空灰蒙蒙的,原野一片苍茫。飞速掠过的风景中,是光秃秃的庄稼地、三三两两的牛羊、低矮的房舍、火光中烧麦秸的人,以及坟场。是冬至的缘故吧,这些景物在大地上投射出长长的影子,与实物相映,看得我眼花缭乱,很快就睡过去了。


我醒来时天色已昏。那位乘客不见了,不知他是在营口、鞍山还是刚经过的沈阳下的车。


一个穿制服的小伙子,与我平行坐在过道另一侧,低头摆弄着手机。他虽坐着,但看得出他身型高大,一双长腿斜伸着,阔背宽肩。他见我伸着懒腰站起来,笑眯眯地盯着我说:“叔,你可真能睡,从鲅鱼圈一路睡到沈阳。”


他四方大脸的,宽额,浓眉,不大不小的眼睛,敦厚的嘴唇,圆润微翘的下巴,元宝耳。那挺直的鼻梁,在他平和的面目中,就像一道坚毅的墙,彰显着他温柔中的强悍。


“是啊,我一觉就把天睡黑了。”我对他说。


“叔,这不怪你,这得怪冬至。今天是白天最短的日子,太阳不待见咱,回得太早了。你说太阳相当于天庭的CEO,它又不用打卡,谁管得了它啥时来啥时回呢。”他幽默地说。


我问他是特等座的服务员吗,他摇摇头,说:“我是设备维护和故障处理的。”


我说:“那就是技工了?”


他点点头。



…………


车窗外是滚滚夜色,如墨流淌。有时经过有灯火的地方,这墨里就撒了星星似的,闪闪烁烁。在时速三百多公里的列车上,窗外所有的风景都仿佛长了腿,拼命在奔跑。所以即便灿烂的灯火,转眼也成了“昨夜星辰”。


列车到达终点站前,小伙子又来了。他见了我亲切地笑着,说:“叔,再过一站,就到哈尔滨了,您快到家了。”


“听你口音也是东北人,你家在哪儿呢?”我问。


“已经路过了——”小伙子有点儿惆怅地说。


他没有告诉我他家具体在哪儿,只说那地方在他高考的那年,出了著名的舞弊案。他和作弊的考生在同一考场,知道他们作弊,一直在答卷过程中与自己斗争,是否向监考老师举报(他说怕同学报复,最终选择放弃),所以发挥失常,只考上了一所铁路专科院校。而他的梦想,是学艺术。


“学艺术?”我有些惊诧。


“我爱电影。”他说,“最喜欢伊朗的马基德·马基迪、阿巴斯,还有日本的黑泽明、北野武,他们拍的片子太牛了!”


“那你喜欢黑泽明导演的《德尔苏·乌扎拉》吗?”我问。


“那还用说吗!”小伙子如遇知音,兴奋地竖起大拇指说,“叔,您是我跑车以来,遇见的最有文化的商人!”


小伙子告诉我,他并不喜欢目前的工作,累,枯燥,还危险。有一回列车高速行驶着,雷电突袭,列车紧急停车,车厢也停电了。外面是黑咕隆咚的夜,他打着手电下去查看,站在高架桥上,看着坠落的高压线,就像看着要扼住自己咽喉的绞索,直打哆嗦,差点儿掉下去。危险还不止于此,小伙子说高铁的高压电线是2.75万伏的,他感觉头上悬着一把看不见的利剑,担心长年工作会受到辐射,虽然专家说不会对乘务人员的身体有害,但他就是怕。他曾想不干了,购置点儿专业设备,和几个志趣相投的朋友,一起做微电影,卖给大的网络平台。小伙子边说边从手机中翻出他用手机拍的一部微电影,点给我看。


这是一部时长只有五分钟的片子,一个三轮车夫在风雨中运货,他穿过一条泥泞而逼仄的小巷,镜头追踪的是车夫的背影,与他并行的,是个打着黑伞拎着一只鸡的紫衣女人。鸡的翅膀被别在一起,像是打了死亡的蝴蝶结,它的冠子在雨中那么鲜艳,可它的腿却在无力地挣扎着。而与车夫相向而行的,先是个披着蓝雨衣一瘸一拐的老汉,跟着是一条垂头丧气的黄狗,再跟着是个挎着一把胡琴,将一块发泡塑料当雨布擎在头顶的赤膊男孩,他仿佛顶着一团雪白的云。三轮车夫所经过的房屋,低矮破旧,有的屋顶还生长着碧草。他就这么蹬着车缓缓向前,越走路越高,也越艰难。到了一个高坎的时候,那个紫衣女人踅进一家小饭馆,大约是卖鸡去了;而先前那条黄狗,不知何时调过头来,追上三轮车夫。车夫攀越高坎的时候,它在其后,用嘴顶着货物,拼力助推。镜头就此戛然而止。车夫是否越过高坎,黄狗是否帮上大忙,雨最终停了没有,影片都没有交代。


“真好。”我觉得这两个字,不足以说明它对我的震撼,又加了一句,“走心。”


……


摘自短篇小说《最短的白日》,作者迟子建,原发《十月》2017年第3期,《小说月报》2017年7期选载


迟子建经典作品集《别雅山谷的父子》,收入百花奖获奖小说《亲亲土豆》《采浆果的人》《布基兰小镇的腊八夜》《别雅山谷的父子》等




我说我



文│迟子建



我生来是个丑小鸭,因为生于冰天雪地的北极村,因此不惧寒冷。小时候喜欢犟嘴,挨过母亲的打。挨打时,咬紧牙关不哭,以示坚强。气得母亲骂我:“让你学刘胡兰哪?”


我幼时淘气,爱往山里钻,爱往草滩钻,捉蝴蝶和蝈蝈,捅马蜂窝,钓小鱼,采山货,摘野花,贪吃贪玩。那时曾有一些问题令我想不明白:树木吃什么东西能生长?树木为什么不像人屙出肮脏的屎尿来?鱼为什么能在水里游?鸟儿为什么能在天空中飞?野花如何开出姹紫嫣红的色彩?如今看来,这些问题我仍旧没想明白,可见是童心未泯,长进不大。


父亲是小学校长,在哈尔滨读的中学,在五六十年代人烟稀少的大兴安岭,他就是秀才了。他吹拉弹唱样样都行,喜欢喝酒,顶撞上司,清高自负,极其善良。因为喜欢曹子建的《洛神赋》,就想当然地把我的名字冠以“子建”二字,幸而我还能写点文章,否则迟家若是出了个叫“子建”的农夫,他起的名字就是一个笑话了。父亲毛笔字写得好,在永安小镇时,每逢春节他都要铺开红纸,饱蘸笔墨书写对联。他鼓励已上初中的我编写对联,我欣然从命,有一些被他采纳后龙飞凤舞地写在纸上,贴在寒风凛冽的户外。看到门楣上贴着的对联内容是由我胡诌的,我便沾沾自喜了。那算是我最早的作品,编辑和发表者是父亲,我没有一文的报酬,读者只限于家人和左邻右舍。


我喜欢小动物,养过一只毛色发灰的野猫,将它的腿缚在椅子上,否则它就乱窜乱跳,比老虎还要威风。我还养过狗。当然,这是些有兴趣的收养。最无聊的是养猪养鸡,这些家禽家家户户都养,没什么特点,尤其是猪,它食量惊人,放学后不得不出去给它采菜回来烀食,把人累得头晕眼花的目的无非是让猪长膘,之后把它杀掉当成美餐分食,而食物又化成了田地的肥料,这样循环往复地一想,便觉无趣,觉得人是世界上最无聊的动物。


大自然亲切的触摸使我渐渐对文字有了兴趣。我写作的动力往往来自于它们给我的感动。比如满月之夜的月光照着山林,你站在户外,看着远山蓝幽幽的剪影,感受着如丝绸般光滑涌动的月光,内心会有一种湿漉漉的感觉,这时候你就特别想用文字去表达这种情感。我爱飞雪,爱细雨,爱红霞漫卷的黄昏,爱冰封的河流,爱漫漫长冬的温存炉火。直到如今,大自然给了我意外的感动后,我仍会怦然心动,文思泉涌。


我出身的家庭清贫,但充满暖意;我出生之地文化底蕴不深厚,但大自然却积蓄了足够的能量给予我遐想的空间;我的祖父和父亲早逝,亲人的离去让我过早感觉到人世间的沧桑和无常。我明白一朵云聚了会散,一朵花儿开了会谢,河水总是向前流,春夏秋冬,日月更迭,周而复始。大自然的四季轮回,令我们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让我们明白它们是万古长青的,而人生的四季戛然而止后,我们还看不到人的轮回,只能用心灵去体悟、发现和领会。我渴望着年事已高时能做到“不说人间陈俗事,声声只赞白莲花”,能够在老眼昏花时看到人生真正的绚烂境界,那将是一种大喜悦、大感动。


对于生活,我觉得庸常的就是美好的。平常的日子浸润着人世间的酸甜苦辣的情感,让你能尽情品咂。对于文学,我觉得应持有朴素的情感,因为生活是变幻莫测的,朴素的情感能使文学中的生活焕发出某种诗意,能使作家葆有一颗平常心和永不褪色的童心,而这些在我看来都是一个作家最应具备的素质。


画自己很难,因为人是渴望完美的动物,画自己难免要不由自主地美化。作家在自述中描述自己,表达自己的情感,也难免会沾染上某种虚荣习气,因此还是不多说为好,免得骄纵了自己。


记得一九九七年我迁入新居后,曾站在阳台看楼下空地上的那一排排死寂的仓棚,心想若是把它们拆了,建一座花园该有多好。天遂人愿,去年果然是将那些仓棚一扫而空,修了花坛和凉亭。然而它带给人的并不是赏心悦目的感觉,而是持之以恒的喧闹。孩子们在花坛四围奔跑嬉闹,凉亭常有打牌的吆喝声。最近,一个精神病患者又看上了这块风水宝地,每日拣了垃圾箱的破布,披挂在肩上,坐在凉亭的石凳上,吃着随便捡来的剩饭,满面尘垢地望着往来的居民,心无旁骛地笑。楼下的小花园倒不如先前的那些仓棚能给人带来安宁和遐想了。理想与现实究竟有多远?我想要多远就有多远。



迟子建:时间之河的玫瑰│第十六届百花奖获奖作品《晚安玫瑰》创作谈


迟子建:我们生命的山谷│第十五届百花奖获奖作品《别雅山谷的父子》创作谈


迟子建:这样有神的夜晚还会有吗│第十三届百花奖获奖作品《布基兰小站的腊八夜》创作谈


迟子建:月光·浆果│第十一届百花奖获奖作品《踏着月光的行板》《采浆果的人》创作谈


迟子建:每个故事都有回忆│长篇小说《群山之巅》后记


迟子建:当我对中篇小说一无所知的时候│中篇编年系列自序


迟子建:《红楼梦》是书中的“月光宝盒”,中国版的《神曲》


迟子建:文学的山河


迟子建:一世界的鹅毛大雪,谁又能听见谁的呼唤


迟子建:哪怕世界给予我的是漫天霜雪


迟子建访谈:作品是需要长点皱纹的


迟子建私人书单分享


迟子建:看黛玉那么决绝地焚诗稿,女性天性中的高贵一直存在


阿来:她是森林中的存在│迟子建印象



点击最下方“阅读原文”购买迟子建作品集《别雅山谷的父子》




▲《小说月报》2017年7期微信导览请点击图片


中篇小说


王安忆  乡关处处

选自《长江文艺》2017年第5期


尤凤伟  水墨

选自《北京文学》2017年第6期


李清源  此事无关风与月

选自《芒种》2017年第6期


蒋胜男  海盗郑一嫂

选自《啄木鸟》2017年第5期

从历史空白点想象小径分岔的人生(创作谈)



短篇小说


迟子建  最短的白日

选自《十月》2017年第3期


裘山山  调整呼吸

选自《上海文学》2017年第5期


南飞雁  皮婚

选自《人民文学》2017年第4期



开放叙事


“豆瓣”作品小辑

叶小辛  空港

选自“豆瓣阅读”

朱一叶  哈扎尔之匙

选自“豆瓣阅读”



封二专题


作家现在时:张惠雯


《小说月报》2017年第7期,2017年7月1日出刊,总第451期




小说月报2017 小说可以更好看


点击回顾往期精彩: 彭扬 故事星球 │ 阿袁 姬元和汤弥生 │ 陈永和 十三姨 │ 冬安居 清洁工备忘录 │ 王安忆 向西,向西,向南 │ 余一鸣 漂洋过海来看你 │ 杨晓升 病房 │ 常小琥 摔跤手 │ 侯磊 水下八关 │  翘楚 每一个女孩都嫁给爱情 │ 叶清河 衣人 │ 半岛璞 随便某个女人 │ 王安忆 红豆生南国 │ 肖克凡 天堂来客 │ 崔曼莉 熊猫 │ 畀愚 氰化钾 │ 刘建东 丹麦奶糖 │ 孙频 光辉岁月 │ 苏童 玛多娜生意 │ 李静睿 AI │ 方方 花满月 │ 马金莲 旁观者 │ 双雪涛 飞行家 │ 李月峰 逃之夭夭 │ 杨则纬 花里 │储福金 棋语·搏杀 │ 曹军庆 向影子射击 │ 章缘 另一种生活 │ 王彪 我们都有好多话 │ 顾前 你们说说啊,到底什么是爱情 │ 温润 天才  │ 田耳 附体 │ 胡学文 容器 │ 孙频 因父之名 │ 张学东 给张杨福贵深鞠一躬 │ 弋铧 瑞贝卡 │ 王哲珠 纸上人生 │ 杨帆 后情书 │ 留待 死者 │ 孟小书 猴子文身 │ 查一路 瞬间 │ 张子雨 立夏 │ 陈河 义乌之囚 │ 周李立 坠落 │ 宋小词 直立行走 │ 夏天敏 酒摊 │ 秦岭 幻想症 │ 陶丽群 清韵的蜜 │ 白琳 Munro小姐


《小说月报》邮发代号6-38,每月1日出刊,定价10元

《小说月报》大字版邮发代号6-37,每月16日出刊,定价10元

《小说月报》中篇小说专号邮发代号6-139,每年4期,定价15元


《小说月报》在全国主要城市均有销售,了解订阅办法请点击:


2017,小说月报对你说


长按识别图中二维码订阅小说月报微信


小说,就是小声地说
小说月报微信 刊物最新动态,作品精彩文字,作家创作感言,读者阅读心得,文坛潮流脉动,随时随地向您报告。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