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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学文《容器》【中篇小说专号】

2017-01-19 胡学文 小说月报
精彩导读

这是一篇有话想说的小说。当然,任何小说都是有话的,只不过话隐藏的方式不同而已。我一向认为小说应该是混沌的,这样才有阐释的空间,方向太明确不一定好。但有时候,某些想法会以暴力的方式扎进脑里,像刺,绕不开,必须正视。那会痛的。写小说,很大程度应该说就是把刺拔出来。


八十年代于我而言是人生的黄金期,我1984年考入中等师范学校,捧上了所谓的铁饭碗,毕业后分配到一所乡镇中学任教。我,还有我的同行们,满怀激情,配得上一腔热血。我比学生略大几岁,但把他们都当成自己的孩子。哪个学生的成绩掉队了,又是谈话又是辅导;遇到学生辍学,骑车往返几十公里家访。遇到坏脾气的家长,虽然很少,不过确实有,收获的可能是一肚子委屈。班里获得荣誉,我和学生一样开心,挨了批评,情绪低落好久。我常常和学生谈理想,讲励志故事。人生在世,怎么可以没有信念没有理想?他们当然有,我骄傲地认为我这个教师还是起了点燃作用。也许未必多么远大,也许不轻易说出来,但他们都有。作为一名老师,我觉得自己是尽职尽责的。还有,我得承认,对成绩好的学生有一定程度的偏爱。


时隔近三十年,我与已过不惑之年的学生们相聚。他们在不同的岗位,从事着不同的工作,都挺有出息的。什么都谈,但没人谈理想,更多的是谈谁挣了多少钱以及挣钱的门路。一位当年成绩甚好的学生给我敬酒,羞答答地说,我没出息,当了一名没出息的教师。我反问,当老师有什么不好。可能自己都听得出来声音中的虚弱。那一刻,我很难过。


我无意苛责谁,挣钱没错,谈钱也没错。他们在谈,整个社会在谈。每次回老家,乡亲们的话题也只有一个。衡量一个人成功与否也只有一个标准。我就想,若现在让我返回去当老师,还会不会谈理想、价值、信念……还能不能谈?还敢不敢谈?


我并不想辩解自己有什么不同,或许是一样的。在强大的价值观面前,我常常有无力感。不由想到一个词,容器。我们,我们的同类,正在变成盛装欲望的容器。什么都在萎缩,只有欲望生机勃勃,就如小说中的赵小川。


怎么就成了这样?我是想摸到根的。小说结尾,我意识到,费尽全力,摸到的不过是枯萎的藤。


——胡学文





你们一定搞错了,我不是有钱人,也没得罪过谁。王姐?什么王姐?不,我不认识什么王姐。我是有个姐姐,结婚第二年就难产死去了,现在连她长什么模样都记不清了。其他的……哦,市场卖鱼的红姐我倒是认识,她脸上的褶子比我还多,不知为什么别人都喊她红姐,可她……你们肯定搞错了。你们要干什么?把我大卸八块?开膛破肚?我不怕死,我寻过短见,要不是老婆及时发现,早见阎王了。我不想活,没意思透了。你们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别管我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想从我身上取零件,也没什么当紧。虽说四十好几的人了,零件都好用着呢。利索不利索也不打紧,但最后一定要结果了我,别留半条命,那就成了我老婆的累赘。求求你们……要狠一点儿。不过,动手之前,先听我说道说道可以吗?我没别的要求。憋这么多年,快憋疯了。不知该对谁说,也不敢说。再说,谁又愿意听我说呢?





我叫赵川,人们也叫我驼背老赵。


我有个八岁的儿子,不不,算起来二十好几了。我没胡说,我保证。哦,先说我老婆吧。我老婆刘小艾,长相一般,但干活很利索。我家的地和她家的紧挨着。锄地时,我还在半中腰上,她已经到了地头。割地甩我更远,我割一程,她能打个来回。有天傍晚,她割完了,我还在弓着虾腰。她走过来,问要不要帮助。明天没准儿要起风,一起风,籽就会甩脱,一年的汗就白流了。我当然求之不得。


割完,天彻底黑了。回村的路上,我把没说出口的谢意拎出来。割了一天的地,刘小艾似乎一点也不累,走得真是快。她腿又长,一步顶我两步。为了跟上她的节奏,我一溜小跑。我说多亏了你,要不我现在还在地里。我说你腰不疼吗,我都快断了。我说别走那么快好不好,又不是赛跑。刘小艾突然回头,你哪来那么多废话?不等我回应,她已经转过身。我紧跑几步,只想和她说话,没注意脚底的石块。跌倒的同时,我叫出声。磕得挺重,我半天没爬起身。刘小艾返回,伸过胳膊,我抓住她的手。第一次抓她,她的手全是茧子,但手掌特别绵软,好像没有骨头。一种奇异的感觉袭击了我。她拽起我,问要不要紧。我哆嗦着说没事。刘小艾未必感觉到,可我知道自己在哆嗦。剩下的半截路都在哆嗦。


刘小艾的父亲是村里的赤脚医生,有时也去外村行医,挣着现钱,还吃香的喝辣的。也把人治死过,但家属没找过她父亲的麻烦。又不是故意的,也想往好治的。乡村有自己的逻辑。刘小艾的弟弟还小,赤脚医生让刘小艾跟他学医。刘小艾没兴趣,她更喜欢镰刀锄头。赤脚医生逼她看书,逼她在南瓜上练习打针。她的窗台摆一长溜南瓜,都是练习打针用的。南瓜毕竟和屁股不同。刘小艾在南瓜上打了几百针后,看到真正的屁股还是不敢下手。我去买头痛药,赤脚医生正训刘小艾。赤脚医生包了药,却又突然撤回去。他劝我打针,吃药得三天,若是打针,一针就好。我明白他是想让刘小艾拿我试验,不由得看了她一眼。刘小艾急得直冲我摆手。她黝黑的脸竟有几分白,目光像遭遇暴风的麦秆,横七竖八的。听说她怵打针,没想到会紧张成这个样子。抑或有心疼我的意思,当她的试验品可不是闹着玩的。刘小艾没能制止我,反而促使我决心和赤脚医生配合。


刘小艾有些恼,我假装不懂。我趴在床上,老实说,还是有一点儿紧张。她要是打偏,扎到神经上,我没准就残了。刘小艾靠近我,但迟迟没有动作。虽然背对着她,但我能感觉到她在微微发抖。显然刘小艾的迟疑让赤脚医生生气,他催促,打呀,就当是南瓜。我也鼓励她,来吧,拿出割地的劲儿。刘小艾的手指终于触到我的臀部,先画一个十字,然后用手指戳了戳。那种奇异的感觉再次袭击了我。我哆嗦了一下。刘小艾肯定感觉到了,她再次迟疑。赤脚医生喝令,打呀,愣着干什么?刘小艾一咬牙一闭眼——若不是这个样子,她下不去手。但针并没有扎进去,准确地说,只是扎进针尖。还好她没有拔出来,继续用力——我能感觉到针小心翼翼行进的过程,还能感觉到她剧烈的颤抖。


没什么难的,肌肉比南瓜好扎,赤脚医生显然长舒一口气,有了第一次,以后就容易多了。刘小艾背对着我,依然在抖。赤脚医生也许感觉不到,但我能。我没有马上离开,磨磨蹭蹭的。刘小艾终于转过脸,目光揣着探寻。我表扬她,挺好的,一点儿也不疼。刘小艾的脸突然就红了。


我回家不久,刘小艾追上门。我本来坐着,从窗户望见她,立马躺下去。刘小艾进屋,我正在床上呻吟。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刘小艾的声音带着慌,咋……咋啦?我说疼,疼得要命。刘小艾上前一步,手老远就伸过来。我以为她会让我解开裤子,她柔软温暖的手指再次触摸我的肌肤。距我尚有一尺多远,很气人的,她竟然立住。可能我过于夸张,露了馅儿。刘小艾问,你真的假的呀。我龇牙咧嘴,真的,疼得快喘不上气了。刘小艾让我忍一会儿,她去喊她父亲。我刚说别,刘小艾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槛。我急了,大叫,不要喊他!刘小艾慢慢转身,再次盯住我,目光锋利许多,你到底有事没事?我说,本来挺疼的,看见你一下就好了。刘小艾绷着脸,你再吓唬我,我就不理你了。我连声说,不疼了,不疼了。随即站起,跳了几跳。我挠挠头,真邪门了,刚才还疼得要命呢。刘小艾凌厉的目光狠狠刮我一下,四下乱瞅,然后蹲下去,从面柜和水缸夹缝处抓出一个红扑扑的苹果。我咧开嘴,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刘小艾没把苹果递给我,而是放到炕沿边。我抓起就啃,边嚼边瞄她。刘小艾的眉毛很浓,像种上去的。她被我盯得不自在起来,说没事我就走了。我抢先一步拦住她。刘小艾皱眉,干什么?我说还有话说。嘴里嚼着东西,口齿不怎么清楚。我猛咬几口,想快点儿吃完腾开嘴巴。嚼得过快,差点噎住。刘小艾舀半瓢水递给我。我咳了几声,狼狈地冲刘小艾笑笑,说没吃过这么甜的苹果。刘小艾说没看出来呀,你还油腔滑调的。我说平时不这样,你一针下去,我性格都变了,要怪就只能怪你。刘小艾笑了笑,忽又沉下脸,这怎么怪我?谁让你同意的?我说你帮我割地,我怎么也得为你做点儿什么吧,天天扎南瓜,扎烂也没用。刘小艾说,别指望我谢你。我笑嘻嘻地咂咂嘴,苹果的余香还在。刘小艾说,你要没事,我就走了。我说,别价,又没人等你去打针。刘小艾似乎不耐烦,语气加重,你到底要干什么?我吞吞吐吐的,我遇到点儿麻烦。刘小艾眼睛瞪得老大,麻烦?什么麻烦?我沉下头,故意停顿片刻,然后直视着她,我上瘾了。刘小艾没反应过来,追问,上什么瘾?我重重强调,打针上瘾了。





我娶了刘小艾。当然不是一帆风顺,中间好多曲折,差点就黄了。我不多说了,免得耽误你们时间,反正她成了我老婆。刘小艾最终也没成为医生,成了我老婆后,赤脚医生就没再逼她。刘小艾热爱劳动,两家的地她一个人包揽了。我本是个木匠,或者说半拉木匠。有了刘小艾这个贤内助,我把心思全用在木工活上,技艺大有长进。打出全村第一套组合柜,我就不再是半拉,而是正式木匠了,可以像赤脚医生那样吃香喝辣。我和刘小艾的日子说不上多么好,但绝对是红红火火,令人羡慕。那是我的黄金岁月,每天二两小酒,夜晚搂着刘小艾,感觉自个儿跟神仙似的。


第二年,我们的儿子赵小川出生。这名字咋样?我起的。赵小川眉毛像刘小艾,又浓又长,但眼睛比她的大,又黑又亮。赵小川综合了我和刘小艾的优点,比周润发帅多了。除了帅点儿,他和别的孩子没什么不同,偶尔闹个小毛小病的,三两天就好。是的,那时看不出他有什么奇特。五岁那年,赵小川整出事故,把顶针吞进肚里。知道顶针吗?女人做针线活儿用的,金属器物。我和刘小艾吓坏了,赤脚医生说若卡在肠子的某个弯弯里,就得做手术。我不停地捋赵小川的肚子,暗暗祈祷,刘小艾抓着赵小川的手,默默落泪。次日,我儿子赵小川把那枚顶针屙出来了,真是奇迹呢。除了那一次,赵小川再没闯过祸。那也算不得什么祸,不像赵六的孩子玩火,烧了自家的房子和柴垛不说,还殃及邻居。


一晃到了上学年龄,入秋,我把赵小川送进学校。赵小川记忆力惊人,别人几遍都记不住,他过目不忘。老师向我夸奖赵小川,你儿子是神童啊。老师满脸兴奋,挺激动的。我觉得老师有些夸大其词,因为夸过赵小川之后,就让我给他做个方桌。我当然满口应下来。但不可否认,老师的夸奖让我的血直往上涌。我私下考了考赵小川,他没让我失望。我告诉刘小艾,刘小艾也很高兴,那天她本来要蒸馒头,临时改主意,炸了一盆油饼。夜晚,赵小川的鼾声一起,我便迫不及待地钻进刘小艾的被窝。折腾到天亮犹不足,咬着她的耳朵说了好些肉麻的话。


那年夏日,赵小川和邻居小孩在院里玩弹球游戏。我在距他们不远的地方刨一根木头,刘小艾则在做磨擦擦。磨擦擦是一种面食,即把土豆磨成糊糊状,与莜面掺拌蒸熟。刘小艾擅长用土豆做各种美食,山药烙饼、山药糕、山药鱼、磨擦擦等等。如果有机会,我请你们……算了,估计你们不爱吃。言归正传,还是说我儿子吧。


刘小艾突然呀一声,虽然很轻,但我捕捉到,问她怎么了,她说没怎么。我走过去,她的两个指头已被染红。锋利的擦丝器咬掉她一块肉,那块肉掉进土豆糊糊里。我替她包扎了下,叮嘱她小心些。刘小艾怔怔的,没有搭理我的意思。我打趣道,疼得话也说不出了?刘小艾这才转过目光。我感觉到异样,问她怎么了。她努努嘴,我随她望过去。赵小川和那个孩子玩得正欢,笑声响亮。我不知刘小艾什么意思。刘小艾压低声音,你发现没有?我愈加愕然,发现什么?刘小艾说,小川比人家矮一大截呢。我突然笑了,瞧你神神秘秘的,吓我一跳。赵小川是比那个孩子矮些,但长个儿有快有慢有早有晚,用不着大惊小怪的。刘小艾并没有因我的话轻松,反而显得忧心忡忡,小川这半年就没长。我嗤一声,半年不长,一长顶半年,别乱猜疑,做你的饭。刘小艾追问,你觉得正常吗?我有些恼火,你什么意思?刘小艾也有些不悦,我就说说,你哪来这么大脾气?


我确实没注意赵小川……不,是打心眼儿里不觉得这是个事。赵小川是神童,用脑自然比别的孩子多,长得慢点儿有什么不对?可是,刘小艾忧心忡忡的目光戳痛我,我坐到板凳上,感觉身体重了许多。坐了一刻,我掏出卷尺,把两个孩子招过来。先量邻居的孩子,再量赵小川。生怕不准,又量了一次。两个孩子齐声问,谁高?我笑眯眯的,差不离呢。当然是假话。赵小川和那个孩子同龄,确实比人家矮好多。但我仍觉得这很正常。人的个子有高有矮,生长速度更不会相同。可是,虽然这么想,心里仍然被塞进东西。刘小艾的目光是很好的尺子,但还是想从我嘴里得到证实,她的声音里满是忐忑,是矮吧?我说,没矮多少,是你多心。


晚饭后,我们一家三口去刘小艾父亲那儿。老实说,我心上有了阴影,虽然只那么一抹,但也是阴影。我不是让赤脚医生给赵小川治病。赵小川没病,何谈治?不过是想让赤脚医生剔掉心底那抹阴影。赵小川常到赤脚医生那儿玩,他对赵小川的了解不比我和刘小艾少。我刚说半截就被赤脚医生制止,胡说八道,你两口子要没事干就歇会儿,乱动什么心思?然后讲解一通人的生长理论。不过……赤脚医生拿出一瓶钙片,说儿童成长期补点钙,没坏处。


赤脚医生够抠的。既然补钙对赵小川没坏处,怎么不早点儿拿出来?当然喽,我没当面抱怨,也没背着他和刘小艾说三道四。嗯,不管怎么说,问题解决了。而且那根本就不是问题。回去的路上,我哼了一曲乡间小调,带荤的那种。刘小艾用胳膊撞撞我,也只是撞了撞。


赵小川吃完,刘小艾又去赤脚医生那儿拿了一瓶。转天我去镇上办事,从药店买回两瓶。赤脚医生也许不会心疼几瓶钙片,让刘小艾一趟趟去要,总觉不自在。咱也是有脸面的人。谁能想到赵小川吃钙片上了瘾呢?某天,我做木工中途歇息,突然发现赵小川骑在墙头上,往嘴里扔东西,以为他吃炒豆子呢。我嘿一声,说给老爸来几颗。赵小川让我张开嘴。他距我几步远,第一次丢到别处,第二次不偏不倚丢进我嘴里。我咬了一口,感觉不对劲儿,吐到掌心瞅了瞅,喝问他吃的是什么?得意忘形的赵小川突然一吐舌头,迅速把手藏到身后。我大步过去,掰开他的手。那几粒钙片有些污脏。我沉下脸,摸摸他的衣兜。兜里装个钙片瓶子,里面剩了不到三粒。我问他吃了多少,他被我震怒的神情吓住了,先说一瓶,之后又承认吃了两瓶。我一把揪下他,拽到屋里。放钙片的地方空空荡荡。我火了,狠狠扇他一掌,当然打的是屁股。


刘小艾从外边回来,赵小川脸上尚挂着泪。听我说过,刘小艾也急了,照赵小川脑门连戳三下,你呀你呀你呀,然后拉着赵小川就走。我明白她要去哪里,忙跟上去。我脚底发软,像踩在黄米糕上,想和刘小艾说句话,可始终追不上她和赵小川。


刘小艾的父亲不愧是医生,淡定自如,他摸摸赵小川的头,说钙片不比别的药,吃得多不见得吸收得就多,身体只需要很少的量,其余的都排泄出去了。刘小艾的脸渐渐恢复正常,手指轻轻碰碰赵小川,再偷着吃,就缝住你的嘴,听见没有?赵小川看着她,没有惧怕的意思。刘小艾喝问,听见没有?赵小川慢吞吞地点点头。明白没有大碍,我开始和稀泥,劝刘小艾别嚷嚷。赤脚医生也说,别把药放在他够得着的地方。完后突然想起什么,快步过去,拉开其中一个药屉。赤脚医生的药柜是我做的,上面是双开门,下面四个抽屉。赤脚医生没了先前的淡定,脸被拖拉机的黑烟熏过似的。他问赵小川是不是偷了抽屉里的钙片。赵小川往后挪,赤脚医生一把揪住,赵小川立时双脚离地。我又急又心疼,但阻拦显然又不合适。赤脚医生一通审问,赵小川承认他拿光了药屉里的钙片。赤脚医生崩溃了一样,狠狠跺了几脚,二十多瓶呢,二十多瓶呢,你这个……他突然扬起手,但没落到赵小川身上。刘小艾抢先一步,挡在他和赵小川中间,气呼呼地叫声爹,你咋不锁药屉呢?赤脚医生怔了怔,你倒怨我了?我从来都不锁,你又不是不知道。刘小艾推了一把,赵小川跌进我怀里。刘小艾拽过椅子,赤脚医生视而不见。刘小艾说,亏的是钙片,要是别的药……她飞快地掠掠小川,又掠掠我,没往下说。赤脚医生叫,钙片就没事了?什么东西吃多都会中毒。他的话无疑是药捻子,我和刘小艾没被炸碎,但也晕头转向。尤其刘小艾,哆嗦得话都不利索了,不……是……不……吸收……吗?赤脚医生踉跄一下跌坐到椅子上,勾下头。刘小艾猛摇数下,你倒是说话呀,有事没事?赤脚医生缓缓道,我也说不好。


我和刘小艾带着赵小川连夜去了镇卫生院。镇卫生院有仪器,医生的水平也高。村里有人喝农药,赤脚医生基本束手无策,唯一的办法就是灌大粪。若是农药喝得少,这招也管用,喝多就没辙了。一番询问检查,那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女医生告知,赵小川没有中毒症状和迹象,但训斥了我和刘小艾一番。只要小川没事,甭说挨训,就是大巴掌扇过来,我也谢天谢地。


虚惊一场。


回来,我就给家里的面柜、衣柜上了锁,包括我的工具箱。小偷要是光顾,非气出鼻血不可。赤脚医生的药柜自然也是大锁小锁,自此他屁股后吊一嘟噜钥匙,走路叮当乱响。赵小川今儿偷钙片,没准明儿会往嘴巴里塞别的药。一旦闯祸,必定惊天动地。我们被赵小川弄怕了,必须防备。你们是不会怕的,因为那与你们无关。


日子又恢复平静,至少表面是这样。赵小川在学校的表现仍旧突出,老师碰见我就拔不动脚。他夸过小川,我总要小心翼翼地问,小川没搞别的吧?老师叽嘎一笑,只当我是谦语。问过几次,老师似乎生疑了,问,你担心他闯祸?我说他挺淘的,怕给老师添乱。老师说淘是孩子的天性,放心吧。


但我不敢掉以轻心,我,刘小艾,还有赤脚医生,俨然成了秘密警察,暗中留意赵小川的一举一动。钙片停了一阵,又开始服用。还是一天两片。他没有任何机会和可能偷整瓶的钙片,也没表现出来任何嗜药的异常。


某天中午,赵小川告诉我房檐下住进一窝麻雀,问我能不能掏一只给他。我当然应下来。我提起钙片的事,他说好吃。我问,比糖还好吃吗?他看着我,迟迟疑疑地说,是比糖好吃。我说再好吃也是药,不能乱吃。他懂事地点点头,说我早不乱吃了。我说你是老爸的乖儿子。我掏了只麻雀给他,作为奖励。我很想知道,如果把钙片放到赵小川看得见的地方,他还会不会偷吃。我和刘小艾商量,刘小艾坚决不同意。你疯了?他可是你儿子,你要害他?我说堵不如疏,总有防不住的时候,关键还要看他自己。刘小艾仍不同意,骂我脑袋让驴踢了。


我放弃了试验,毕竟刘小艾的担心也是我的担心。成年人都经不住诱惑,何况孩子。





那年冬天,异常寒冷,没有雪,是干冷。一瓢水泼出去,还未落地上就成了冰溜子。鼻涕流下来,拭得慢点儿鼻孔下便多了两个冰柱。鸡鸭也不敢轻易出窝,饿急了才跳出来胡乱啄些谷粒。当然也有不怕冻的,光棍三癸和一个女人钻柴垛,快活过头,多抱了一会儿,被发现两人已经硬了,倒是抱得紧,分都分不开。


木匠活儿也没法干了,除了给牲口添草料,我基本窝在家里。我没赌博的毛病,赢了别人不痛快,输了自己不痛快,没鸡巴意思。我倒喜欢套个野兔抓个野鸡什么的,那得有雪。不下雪,兔毛也揪不到一根。


距过年还有一个月,刘小艾带赵小川去裁缝那儿做新衣。我和刘小艾有时做有时不做,换双鞋就算过年。但赵小川必须做,从头到脚都是新的。不是炫耀,谁家孩子都如此。


那天我记得清清楚楚,因为我和刘小艾干了一架。我家有两只老母鸡,早就不能下蛋,在那个早上结束了它们光荣的一生。刘小艾烧水,我杀鸡。蒸汽大,跟想象中的仙境差不多,我不小心踢翻了地上的碗,盛鸡血的碗。我蹲下去试图将鸡血收起来,当然是徒劳。赤脚医生爱吃鸡血,几日前还嘱咐过我。刘小艾极不痛快,骂我草包。我不是故意的,当然也不会和她计较。刘小艾见我没反应,又骂,猪脑子,一点儿不长记性。我火了,叫出来,不就是点儿破鸡血吗?嚷嚷什么?我奔出去,冲到鸡窝口,胡乱抓了两只,都是下蛋鸡。刘小艾喝了一声,我没理她。眼见我举起屠刀,刘小艾突然撞过来。虽然有防备,但她力气大,我仰面跌倒。手松开,两只鸡乘机逃走。刘小艾单膝抵住我,夺过刀丢在一边,瞪着我叫,不过了?我喘着粗气,你不是心疼吗,再杀两只不就得了?刘小艾毫不示弱,你踢了碗,还奖励你呀?


不知赵小川什么时候爬起来的。他没有拉架的意思,只说我饿了。刘小艾马上松开我,拍拍胳膊,灌水去了。我坐起来,觉得脸上沾了东西,一摸,是血。当然是鸡血。


早饭后,刘小艾领着赵小川去裁缝家,我独自褪鸡毛。我和刘小艾没干过架,那是第一次。两只鸡,血也就半碗,刘小艾也用不着骂我吧,就算赤脚医生好这口。不过,我也够愣的,她拦得慢点儿,那两只鸡就成刀下鬼了。刘小艾不是碎嘴女人,骂也没什么,毕竟是我不小心。这么想着,我心底生出几许歉疚,煺得格外认真,鸡爪都刮得干干净净。似乎这样能弥补些愧疚。


刚把灶台清理干净,刘小艾和赵小川回来了。刘小艾的脸不再那么冷硬,但也没软和多少,像烤得半生不熟被揉捏过的土豆,鼓突与凹陷极不自然。我以为她仍然生我的气,讨好地说,一会儿送只鸡给咱爹。刘小艾瞟了瞟,目光缩回去,似乎瞬间受了惊,突又撞出来,飞快地掠掠正准备用废书纸叠玩具枪的赵小川。我的心突然一跳,没开口,只盯住她,满是询问。她靠近我,压低声音,还那样。我问,哪样?其实我已经明白,马上说不会吧。刘小艾横扫我一眼,裁缝都瞧出来了。我说,她能瞧出什么?别紧张兮兮的。虽然这么说,我还是拿出盒尺,量了量赵小川的身高。与上次结果一样,就是说,这半年多,赵小川半厘米都没长。我不甘心,又量一次。没有误差,更没有奇迹,我的心突然就像坠了石头,但仍故作轻松,别担心,说长也快。刘小艾看看盆里的两只鸡,说,一起去爹那儿吧。我明白她的意思,重重地点点头。


赤脚医生的语气没有上次那么坚定,他说应该没什么问题,但如果担心,转过年去县上查查也好。他没留那只鸡,硬是塞给刘小艾,说小川正是长身体的年龄,留给小川吃。刘小艾有时比我有主见,出来便提议明儿就去县里。我说,又不是病,不在这一时半会儿。刘小艾说,你不去我就一个人带小川去。其实,我仍期待着奇迹。刘小艾主意已定,我也不好反对。


次日,我们一家三口去了县城。那个医生出奇瘦,像是在骨架上裹了层皮。他问了问小川的吃饭睡觉排泄,开了两张单子,一张化验血,一张是拍片。结果出来后,我双手抓着单子交给医生,感觉心都要蹦出来了。医生随便一扫,说挺正常的。知道我当时什么感觉吗?直想给医生磕两个头。我连声说谢谢谢谢,恨不得拉着刘小艾飞出诊室。刘小艾甩脱我,仍然忧心忡忡的,可他不长呀。医生用目光量量我,又量量刘小艾,说,长也得有个过程,急不得。刘小艾说,同龄的孩子都比他高——别的患者早就不耐烦了,挤坐在凳子上。皮包骨医生便收回目光,懒得再搭理我们。刘小艾仍不死心,问,不用吃药吗?医生没抬头,口气极平淡,买几瓶钙片吃吃。


我几乎是将刘小艾拖出诊室。我没好气地训她,你非要他说有病吗?刘小艾说,我就是……我打断她,别就是了,吃饭去。刘小艾说既然来一趟,干脆找个中医看看。我拗不过,只得随她。


又挂了个中医的号。刘小艾把化验结果推至中医面前,中医毫不客气地拨开,好像那只是两张废纸。中医把过脉,瞅瞅赵小川的舌苔,问,吃饭香不?赵小川抢着回答,香!确实,赵小川不挑食,吃什么都香。医生说赵小川体内有湿气,随即开个方子。刘小艾问什么是湿气,能不能除掉。中医说湿气就是湿热之气,当然能除掉,要不医生还有什么用?刘小艾长出一口气,目光不像先前那么重了。待我拎药出来,刘小艾夺过去搂在胸前,如获至宝。阴霾虽未散去,但已有散去的迹象。我提议吃馅饼,刘小艾说挺贵的吧,不过还是搂着宝贝跟在我和小川身后。刘小艾那顿饭吃得心不在焉。那几服药放在刘小艾一侧,每次抬头,她都要觑觑,似乎担心这个宝贝长出翅膀,随时飞走。


腊月二十三,赵小川吃完七服药。刘小艾迫不及待地让我量量小川的身高。我说又不是仙丹,药只是排废气,不是长个儿的,长个儿还得吃好东西。刘小艾纠正,是湿气,不是废气。我说既然除掉,肯定没用,没用就是废气。刘小艾显然不想就这个问题争论,说别管是什么,反正排完了,应该长了呀。我劝刘小艾不要每天盯着小川的个头儿,趁冬日休闲,多做些好吃的给他。


刘小艾倒是听劝,没再让我量。在村里,我家的光景不是数一数二吧,也算中上等,五黄六月都不缺荤腥。自刘小艾在吃上动了心思,那基本天天过年了。现在提什么小学生营养早餐,我跟你们说,二十年前小川就享受这个待遇了。他一天至少吃两颗鸡蛋,早上一颗晚上一颗。至于零食更是从来没有间断。只要他长个儿,割我的肉都行。


几个月一晃就过去了。那天刘小艾从外面回来,赵小川和邻居的孩子在门口玩耍。刘小艾的神情,怎么说呢?哦,像发现敌情的侦察兵,目光几乎带血。邻居的孩子比赵小川高出一头半,我早就发现了。邻居家的光景我知道,过年也就买个十斤二十斤肉。刘小艾说,小川不但没长,似乎比先前还矮了。我骂她乌鸦嘴,胡说八道。刘小艾也意识到话不吉利,叉开五指反扣住嘴巴,要撕自己的样子。但她眼里的疑团没有消散,反越聚越大。我心下不忍,说目光是最不可靠的。刘小艾的反击倒快,那你说什么可靠?我碰碰她,没说话。


我量过赵小川的身高,长了一厘米。我的声音几乎是喷出来的。为让刘小艾相信,我让她亲手量。刘小艾的脸亮了亮,随即又暗下去,这么多天,就长一厘米呀。我说一厘米是不多,但意义重大,小川开始长了,谁不是一厘米一厘米地长?刘小艾终于有了一丝喜气,乐颠颠地向赤脚医生禀报去了。


曙光已现,我在心里给老天爷磕了两百个头。


自此,刘小艾在饮食上更加尽心。只要赵小川提出来,只要她能做到,绝不让赵小川失望。有一阵,小川不想吃煮鸡蛋,想吃烤的。她便用泥包了在灶里烤。我在别人家干木匠活儿,得挣钱哪,照顾小川的任务多半落她身上。她没抱怨过,更没叫过苦。咱得说,这样的女人打着灯笼也难找。


但是……


哎呀,真他妈的。到了年底,我又量一次,赵小川的身高没有变化,这就是说,整整一年,赵小川仅长了一厘米。肉菜饭食有几马车,鸡蛋就不止一千颗,可所有这些,让他看起来更矮了。知道我和刘小艾当时的感觉吗?她瞪我我瞪她,血红的眼睛几乎要把彼此吃掉。


又去了趟县医院。转年,我和刘小艾领着赵小川去了张家口市251医院和附属医院。医生让做的化验,小川做了,医生没让做的,小川也做了。在251医院,刘小艾一定要给小川做个全身CT。那个赤红脸医生竟然有些生气,说不用做的,但最终开了单子。化验结果是一样的,赵小川不缺钙不缺微量元素,身体里也没长多余东西。


半年之后,我们带小川去了北京。


又一年过去了。


再一年,再两年……


赵小川的身高没有变化,他好像停止了生长。


不是好像,是彻底终止。





那些年,我和刘小艾的多半时间要么是扔在医院,要么是扔在去医院的路上。除了北京,还去了上海、广州、武汉、成都、西安,国内的大医院几乎跑遍了。我和刘小艾发誓,就是跑断腿跑烂脑袋,也要治好赵小川的病。尽管医生说赵小川身体健康,身高与基因有关,并不是病,可不是病又是什么?不是病为什么停止生长?在医生面前,我恭恭敬敬,像个虔诚的教徒,可……有时候我突然狂躁得不能控制。在武汉某医院,当那个嘴巴长了黑痣的医生劝我不要再胡乱折腾,我吼出来,掐住了他的脖子。他不是法官,不该随随便便宣判。刘小艾还有护士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拽开我。我在保卫室待了两个小时,又被带到派出所,天黑才出来,据说还是那个医生给派出所说情。刘小艾责备我犯浑,我恶狠狠地说,谁让那龟孙胡说八道,就该掐死他!刘小艾骂我昏头,我和她对骂,就在街边,距派出所不到一百米。后来就撕扯在一起。在杀鸡那个早上,我和刘小艾干过架,准确地说,是半架,因为我没还手。在远离村庄的武汉,我和刘小艾干架是货真价实的,围观者的惊呼足以证明。滚了多长时间不晓得,反正我和刘小艾都没了力气。有一刻我俩默默地躺在墙角,像一堆垃圾。但我抓着她她也抓着我,生怕谁逃掉。先是刘小艾叫声小川,直跳起来,我随后追上去。真是该死,只顾得撕扯,把我们的小川忘了。几乎喊破嗓子,赵小川没有任何回应——在车来人往的大街,那喊叫就是扔进大海的石子。转过两道街,终于看见赵小川。他立在石头上,扒着垃圾桶边沿,在垃圾桶里边翻搅抓挠。刘小艾抱住他,打掉他手里的食品袋。赵小川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刘小艾让他吐出来,赵小川没理会,一伸一缩,很快咽进肚里。刘小艾拍他一下,你不嫌脏啊,什么都吃!赵小川看看她,又看看我,吐出一个音儿:饿。


我和刘小艾都挂了彩,我脸上留下抓痕,她的眼窝也略略发青。我觉得自个儿挺操蛋的,不该这么对她。我不是故意的,确实是控制不住,那一刻,脖子上像安着别人的脑袋。还好,刘小艾没和我计较,也没工夫计较,当天夜里便商定下一站去哪家医院。


我和刘小艾的积蓄像丢进筛子的米粒,很快就漏光了。医生没开过什么昂贵的药,但化验费不便宜,加上住店、坐车、吃饭,不是小数目。每次回来,凑够路费就算不错。还好刘小艾有个有钱的老子。但几次借下来,赤脚医生不那么利索了,要么翻出账本让刘小艾看,要么劝刘小艾趁年轻再生一个,死胡同走不通就不要走。赤脚医生肯定盘算过了,虽说是借,有去无回的可能性大,那基本就等同割肉了。割一次两次可以,来回割,谁不心疼?所以,我没怪过赤脚医生。


跑过多少趟已经记不清楚,也不想再絮叨那些过程。我和刘小艾一直揣着希望,但奇迹没有发生。


终于灰心也终于死心了。那一年,赵小川已经十六岁。从青海返回途中,在火车上听说皮城有个民间医生,擅治疑难杂症,有绝症病人被他起死回生的。我和刘小艾商量一下,决定去皮城碰碰运气。两天后到达皮城,四处打听,终于找见高医的住所。邻居告知,半个月前,高医因为治死人逃得不知去向。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


当然也没有白跑,我们一家三口从此在皮城落脚。之所以停留在皮城,是钱所剩无几,不够回去的路费。另一个原因,我们不知回到村里怎么生活,不如躲在陌生的地方。刘小艾在医院寻了打扫卫生的活儿,我则逮住什么干什么,后来情况好一些,我弄个推车在学校门口卖煎饼。我住的地方距市场不远,又在市场最大的粮店兼了个差事。算起来,我和刘小艾是我们村最早到城里打工的。实在是被逼无奈。小川就那样了,我和刘小艾打算养活他一辈子,等有条件再生一个。以前刘小艾觉得父亲无情,现在也得这么盘算着。


一躲就是十多年,我和刘小艾的口音都皮城化了。人一旦认命,没有多余的想法,日子会变得简单。我以为从此风平浪静,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不,不,这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不兜圈子了,实话实说吧,赵小川不是凡胎,他来到这个世界,注定要掀起风浪。


主角正式登场,你们有个准备,别吓着。


……


(节选)


——摘自中篇小说《容器》,作者胡学文,原刊《清明》


阅读全文请关注《小说月报》2017年中篇专号1期,2017年1月出刊





《小说月报》2017年增刊1期

中篇小说专号


肖江虹  傩面

选自《人民文学》2016年第9期


胡学文  容器

选自《清明》2016年第6期


孙 频  因父之名

选自《长江文艺》2016年第10期


张学东  给张杨福贵深鞠一躬

选自《上海文学》2016年第11期


弋 铧  瑞贝卡

选自《福建文学》2016年第9期


王哲珠  纸上人生

选自《都市》2016年第11期


杨 帆  后情书

选自《时代文学》2016年第9期


留 待  死者

选自《青岛文学》2016年第11期


孟小书  猴子文身

选自《当代》2016年第6期


查一路  瞬间

选自《西湖》2016年第10期


张子雨  立夏

选自《安徽文学》2016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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