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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红楼梦》是书中的“月光宝盒”,中国版的《神曲》

2015-11-16 小说月报

年轻时看《红楼梦》,特别喜欢给里面的人物贴标签,比如林黛玉是个敏感娇弱的好女孩,宝钗是个八面玲珑的坏女孩。而人到中年后,苦辣酸甜尝遍,才感受到《红楼梦》的光华。这时你能体会到原本招人厌的盛气凌人的王熙凤内心的无奈,能体味到尤三姐自刎后,负心郎柳湘莲泪已干的苍凉心境……


著名作家迟子建也是众多痴迷于《红楼梦》的读者之一,多年前曾写下一篇《红楼的哀歌》,如今再谈“红楼”,或许也投射出个人的身世之感。


今晚向您推介《小说月报》2015年11期选载的小说《寻人启事》,并分享作者靳莉的微信创作谈,更多新刊精彩,敬请期待。


迟子建在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颁奖典礼


迟子建访谈《红楼梦》是中国版的《神曲》


△记者:你最早什么时候开始读《红楼梦》?听说你母亲也是个“红迷”,可以说说其中的故事吗?


▲迟子建:最早接触《红楼梦》,是小时候听父亲讲《红楼梦》的故事。据母亲说,“文革”中父亲烧掉了不少他从哈尔滨带到大兴安岭的“禁书”(他们把书装进麻袋,背到松树林烧掉),其中就包括《红楼梦》。书是烧掉了,但故事却留在父亲脑海了。父亲喜欢晚上给母亲讲《红楼梦》的故事,我们小孩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着听。我能回忆起父亲最喜欢的女性人物是秦可卿,所以他最憎恶的男性人物就是贾珍!提起贾珍,他总是言辞激烈。我母亲自然是受父亲的影响,才钟爱《红楼梦》的。父亲去世后,她常翻《红楼梦》。


我还记得十来岁时,我们过年时燃放的一种小礼花,燃尽后封底的卷轴,会抖出一幅幅小画,都是《红楼梦》的经典片段。什么“宝钗扑蝶”、“黛玉葬花”、“探春结社”、“元妃省亲”等。我最初读《红楼梦》,是在大兴安岭师专读书时,其后又认真读过,闲来翻阅它部分章节的次数,那就多了。它是历久弥香的普洱,只要你的心底还涌动着热泉,就可以与之共融,感受它的芬芳。



△记者:都说《红楼梦》是常读常新的,你在不同年龄段读红楼,读出了不同味道吗?


▲迟子建:我曾说过,年轻时看《红楼梦》,特别喜欢给里面的人物贴标签,比如林黛玉是个敏感娇弱的好女孩,宝钗是个八面玲珑的坏女孩。而人到中年后,苦辣酸甜尝遍,才感受到《红楼梦》的光华。这时你能体会到原本招人厌的盛气凌人的王熙凤内心的无奈,能体味到尤三姐自刎后,负心郎柳湘莲泪已干的苍凉心境。


曹雪芹笔下的人物,充满了人间烟火气,又充满了“幻境”,他们的内心是复杂的,充满了生之欲望和死之挣扎,所以从某种意义来说,《红楼梦》是中国版的《神曲》。不同的是,它不是地狱、炼狱、天堂的节奏,而是反转开来,从繁华至极的人间天堂和“太虚幻境”开篇,最终在炼狱和地狱处终止。曹雪芹不像但丁,把“人”渡给上帝。曹雪芹给了“人”虚无的指向,更有心灵深度。



△记者:张爱玲曾有言“人生三件恨事”之一为“《红楼梦》未完”,你也表达过对续书部分的遗憾,可否具体谈谈?


▲迟子建:《红楼梦》的续书部分,在气韵上,与整体的《红楼梦》是不协调的,续书像哲学家交付的作业。高鹗是深刻的,但哲学家写文学家的作业,总有些“气不相接”。在我的理解上,《红楼梦》应该更长些。曹雪芹的红楼帝国,是一砖一瓦细心筑造起来的,上面有葱茏的草木。而续书的红楼,更像个弃之不用的堡垒,虽有沧桑感,但缺乏生机。


比如黛玉之死,她在《红楼梦》中是个必死无疑的人物,黛玉偿还完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后,就要“归位”。我觉得曹雪芹在行文中,已经暗示了黛玉之死的方式,那就是“葬花”的方式,是隐含着浪漫之气的死亡,她应该像一朵被风劫掠而落入水中的花儿一样死亡,异常平静,异常华美,而湮灭她的水,就是由她的泪水汇聚而成的。现在来看,黛玉之死与宝钗出阁形成鲜明对比,这种写法太过戏剧化。而曹雪芹笔下的儿女,很少有戏剧化的痕迹。



△记者:《红楼梦》中的女性各自有各自的悲剧。“金陵十二钗”之正册、副册或又副册上罗列的众多女性,你最欣赏谁?


▲迟子建:去年我在香港科技大学做驻校作家时,常与刘再复、刘剑梅父女俩去海边的运动场散步。我们散步离不开读书的话题。有一次刘再复先生问我,最欣赏《红楼梦》中哪位女性?我答李纨,他很吃惊。初读《红楼梦》,稻香老农李纨便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二十岁在一家内部杂志发表的作品,标题就取做《可爱的稻香村》。稻香村在我眼里就是诗园。命运真是难以捉摸,我二十多岁时喜欢的李纨,而我的命运又与她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有批评者说李纨是“三重四德”的牺牲品,但寡居内敛的她,把风暴都留在了心底,谁能说这不是一种坚强呢。在那个时代,李纨找到了一个最好的金丝笼养自己——稻香村。我虽然欣赏李纨,但从人性的率真自由来说,我更喜欢醉眠芍药裀的史湘云。



——摘自《新京报》,记者柏琳




稻香老农李纨



红楼的哀歌



文/迟子建



《红楼梦》是书中的“月光宝盒”,哪怕你把它放在尘埃中,它也不会因蒙垢而失去光彩。只要你拭去岁月的浮尘开启它,它就会把惊喜带给你,让你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能看到无限的风景。这是一部常看常新的书,是一部值得永久品味的小说“极品”。每隔几年,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把它从书架上取下,重温它的美好。


年轻的时候读《红楼梦》,特别喜欢给里面的人物贴标签,比如林黛玉是敏感娇弱、单纯如水的好女孩,薛宝钗是个八面玲珑、满腹心机的坏女孩。王熙凤满肚子的男盗女娼;贾宝玉是个情种,这“浊物”对有姿色的女孩都“怜香惜玉”;至于丫鬟中的晴雯和袭人,一个是可爱到极点,一个则阴损到极致。所谓少不更事,特别容易给人物下论断,把一部丰富的、磅礴大气的作品看简单了。


人到中年后,再读《红楼梦》,体会到了薛宝钗的那种无奈,王熙凤在张扬中内心的苦辣酸甜,贾宝玉热闹生活背后的那种孤单,贾母行将就木时体味到繁华将逝的那种内心的苍凉。《红楼梦》中的主要人物,没有一个不是性情多重的,它不像《三国演义》中的人物那么脸谱化,它深刻挖掘了人性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从这个意义上说,它的文学价值也就更高。


前一段再读《红楼梦》,依然很顺畅地把它读下来了,它的语言魅力是其他的名著难以比拟的,所以阅读的过程是兴味盎然的。只是掩卷之后,有一种深深的怅惘之情,觉得《红楼梦》在哪里损失了点什么。想来想去,我觉得是高鹗所续的那部分出了问题。


《红楼梦》最精彩的篇章,其实还是曹雪芹写的那部分,它很扎实,充满了生活情趣和人间烟火的气息。比如刘姥姥一进大观园和醉卧怡红院,王熙凤毒设相思局,大观园试才提对额,荣国府元宵开夜宴,憨湘云醉眠芍药烟等等。在曹雪芹的笔下,我们能看到黛玉葬花、宝钗扑蝶、晴雯撕扇等经典片段;能在酒席之间的填词歌赋的游戏中,认识那个粗俗的薛蟠;能在风雪红梅的壮美景色中,看到青春而灵性的薛宝琴;能在与贾琏的打情骂俏声中,见识到平儿的俏皮和机智。就是那些比较悲壮的章节,如尤三姐拔剑为柳湘莲自刎,在刚烈之中亦可感知那如水的缠绵。


曹雪芹的人物,穿梭在大观园的红花绿柳、碧水清溪中,他们是那么的容易感物伤怀,那么的缠绵悱恻。他们就像大观园中的花草植物一样,多姿多彩,充满质感。而到了高鹗那里,有情趣的生活少了,人物间细致入微的情感纠葛和争风吃醋不见了,高鹗急不可耐地让大观园荒芜,让姊妹离散,让人物在小小年纪就看破红尘。


我们可以说,高鹗是深刻的,可是,小说中人物的可信性却大打折扣。究其原因,我以为曹雪芹在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警幻仙曲演红楼梦》中的收尾一段的《飞鸟各投林》,对高鹗的影响太大了:“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这段词好极了,妙极了,但我想曹雪芹要是写“盛宴必散”这个大结局,他肯定还是要秉承温暖的笔触,一针一针地慢慢挑出伤疤里痈疽,而不是呼啦啦地一上场就喊一声“杀”,闹得个刺刀见红,血淋淋的,使作品的艺术风味发生了逆转。于是,当我读到“宴海棠贾母赏花妖”“苦绛珠魂归离恨天”的章节时,心中总有不舒服的感觉。黛玉在《红楼梦》中是个必死无疑的人物,因为她偿还完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后,就要“归位”。


我觉得在曹雪芹笔下,已经隐藏着黛玉之死的方式,那就是“葬花”的方式,是隐含着浪漫之气的死亡,而不是高鹗所续的焚稿断痴情。这边宝钗出阁大礼,那边黛玉含着一腔幽愤离去,这种过于鲜明的对比我想肯定不是曹雪芹想要的结局。按我的理解,黛玉泪流干后,应该如一朵被风劫掠而落入水中的花朵一样死亡,异常的平静,也异常的鲜浓和华美。这样处理黛玉,其悲剧性会更强烈一些。


但高鹗太想做哲学家了,他看透了人世间的兴衰荣辱,他把太沉重的思想的“核”附加在那些柔弱的女孩身上,由她们来做代言人,他毫不在意这种“承担”的结果会带来小说那种“水分”的丧失,所以当我读到“活冤孽妙尼遭大劫”时,真的是忍无可忍。


妙玉的结局因为有着高鹗先入为主的一定要处理成悲剧的想法,她被写得过于“惨烈”,其实这有悖于曹雪芹对妙玉性情的描述,不太符合妙玉命运的发展逻辑。为什么不能把她处理成荒凉的大观园中的最后一位孤独的守望者呢?


小说是要有丰沛的“水分”的,这样它才会因“汁液饱满”而好看。我觉得曹雪芹精心搭制了一座“红楼”,如果是他亲手毁掉它,会一根木椽、一条横梁地轻轻地拆除,看着它渐渐倾斜,而不是像高鹗一样,上来就一顿“狂轰滥炸”,疏忽间就使大厦成为废墟。所以我觉得曹雪芹是文学家,而高鹗是哲学家。哲学家续写文学家的书,肯定会“气不相接”,这也是《红楼梦》带给人的遗憾之处。高鹗为自己“深刻的思想”唱了一曲赞歌,而他为《红楼梦》和曹雪芹,却是唱了一首哀歌。



——摘自2003年《中华读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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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2015年第11期,2015年11月1日出刊,总第43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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