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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熊景明:莫辜负四围景致

渡十娘出品 渡十娘 2022-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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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熊景明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熊景明,出生于昆明,70年代末移居香港。1988年至2007年,主持香港中文大学中国研究服务中心工作,并从事农村社会研究,参与国际农村扶贫项目。近年在香港及大陆倡导“家史写作”。著有長輩的故事---滇池百年家族往事《家在云南:忆双亲,记往事》

  

未圆湖


 立立
,

 

我小时候的昆明,只能算是座边疆小城。那时没有电视,我也从未去过昆明以外的地方,对世界是个什么样没有多少认识。我以为全中国的人都和昆明一样,确切地说和我周围的人一样,一年四季喜欢出门去玩。春天去蚕豆田埂上放风筝,顺便偷摘几个豆荚,剥开吃豆米。三月初,从清晨直到夜晚,园通公园铺天漫地的粉红缤纷吸引着男女老幼,樱花﹑海棠,把我们的魂都勾走了。清明,一家老小前者呼﹐后者应﹐提着食品去上坟,拜先人也拜山。中秋月夜是另一个倾家出游的日子,赏月﹐听大人讲嫦娥奔月。父亲指给我看过玉免和桂树的影子,都记得一清二楚;冬天落雪的话﹐像是甚大的节日,大家涌到户外,仅存一日半日的雪景不可辜负。

 

文化大革命中﹐中国大陆大概只有乡下农民仍然在辛勤劳动﹐城市人靠政府从农民那里收来的粮油生活﹐虽不富裕﹐倒优哉游哉。纵有挂虑不完的家事国事﹐大多数人也会自寻其乐。那时高中学生和大学生成了革命主力军,让他们到处去点燃革命烈火,坐火车不要钱,各地办“接待站”免费为学生提供食宿。

 

学生以革命的名义闯南走北,基本上就是游山玩水,像我一样不为所动的很少。我的想法极为幼稚,国家每年花费许多培养大学生,那都是工人、农民的血汗钱。我们欠国家,欠父母,光阴不可浪费,时间要花在有意义的地方。除了随学校组织的到北京受领袖接见,回来顺便去了几个地方,我从没参加过“大串联”。

 

回想起来,缺乏“读百卷书不如千里行”的学习行游走的观念,可能因为胸无大志,不以探索真理为己任。不过,对云游四方兴趣不大,对四周的山山水水,花草树木总是有一种向往和亲切感。这大概和从小在花园,在野外玩大的成长环境有关。身边的大自然给人带来乐趣,“目遇之成色”,悦目又赏心。

 

到香港后,接触到来自北京的知识分子,和他们相比,我们昆明人没多少“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的历史感,缺乏参与政治的兴趣,而更多的是“莫辜负四围香稻﹐万顷睛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的情怀。作为昆明地标的孙髯翁《大观楼长联》,看来只有上联引起共鸣。

 

说昆明人太笼统,其实当地人也各有所好。60年代,食物定量供应,记得每人的份额为一个月一块半豆腐,半斤鸡蛋,半斤肉,二两油,自由市场上的食品不是一般人能买得起的。我们住在父亲单位的宿舍里,没有厨房,家家在过道里做饭。隔壁宋伯母像变戏法一样,常令她家锅里飘出肉香。后来发现星期天宋伯伯父女一大早起来,骑自行车到农村采购。这一招我们学不会,我们宁愿睡懒觉,看小说,约上伙伴去郊游。

 

1968年,我被送到云南弥勒的军垦农场,在这里“接受工、农、兵再教育”,种了三年水稻。到1972年等候分配时,文革还没有结束,大学生作为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产物,不可委以重任,据说将被分到各地州县工作。睡前,躺在女生宿舍各人谈愿望,望梅止渴。母亲卧床多年,我最想被分配回昆明,却知道没可能,于是说,我希望分到风景好的地方。结果愿望成真,我被派往风景如画的澄江中学。


 幽静处,校友园


1980年,我在香港的大学服务中心替密歇根大学的博士研究生Jean Oi 做研究助理。一天,到香港中文大学图书馆查资料,美丽的校园令我赞叹,当晚给昆明家人写信描述一番,顺便说一句,我要是能到这里来工作就好了。三年后愿望成真,至今未看够校园的四季花木,钟情这方山水。

 

从大学火车站到田家炳楼,步行上山20多分钟。沿大树庇荫的崇基路走到教堂后面的校友园,是大学最为幽静之处。一条溪流跳跃而过,溪边野芋蕉﹑姜花杂乱生长。高高耸立的千层柏﹑棕榈想是崇基创校时便种上。一棵像比萨斜塔般倾身的高大云杉﹐孤高独秀。数代学子在它身边往返几年便走了﹐它守候在此,一年比一年挺拔。



 流水潺潺

 

小路朴实无华﹐荒凉中透着自然美。竹林无人修整﹐自生自灭﹐草地上良莠杂陈。几株高大的杜鹃﹐也躲过园丁的剪刀﹐随意生长。这一小片天地让人联想到屠格湟夫小说中的破落贵族庄园。香港说不上有冬天,只觉得春去秋来,泉水淙淙衬托出这小小山谷的寂静。盛夏清晨﹐蝉鸣声响彻林间,带来一时喧嚣。 

 

除暑热难当的日子,我上下班都不乘校车,一路步行观景。尤其下班,无事一身轻,东张西望,是一天中最潇洒的时分。我常得意地对驾车上下班同事说,他们辜负了校园美景,他们则觉得我很阿Q。初夏早晨不凉爽却并非炎热难当﹐沿崇基运动场缓缓斜路﹐有凤凰木遮荫,拐进校友园立即清凉起来。中大两万多学生﹐数千员工极少人舍校车“到此一游”。想来许多人出外去旅行﹐走到与此相似的景物中,会连声赞叹﹐眼前景只因太熟太易接近﹐反不觉稀罕。


中大留鸟

 

很伤心,校友园的工程已经开始﹐野姜花已被砍尽﹐曲迳通幽的小路在某些人眼中影响现代人的高效率﹐也将被一条平平直直的水泥道取代。到八月底工程完工前还不知道小园会是什么模样﹐悲哉。

 

传说若干若干年前有个女学生失恋跳楼自尽﹐大约生前与男友常到这条小路上来拍拖﹐死后魂魄不肯离去﹐常出没此间。故事被添油加醋﹐在学生中一届届传下来﹐鬼魂有了个名字:长辫子鬼。我恐怕是踏足小路最频的行人了。桐花飘落的黄昏走过,激起联想,并不觉得悚然。无数次在天黑后经过﹐却无缘与之相逢。她一定是位善良的好鬼。等到小道新修﹐小园重整﹐别无幽静可言﹐不复少年男女相约胜地的旧貌﹐长辫子鬼也不须再在此留恋﹐魂归离恨天去也。行路人将告别走了十五年的可爱小路﹐中大又失去一份自然。 


路边榕树

 

后记


2005年秋,某个周一,我沿崇基路上山,看到路旁的大树围上黄色塑胶带。原来中大校园发展处决定扩建大学内的道路,计划将路边的树砍掉。当晚下班后,我留在中心,写了一封2000字的长信。第二天,中大学生会将这封信以他们的名义放到网上,很快征得2000多个签名。我们开始了“保树运动”。之后约半年,是我在中大最忙碌,“最疯狂”的日子。周末召集会议,晚上有时在办公室留到深夜,写邮件,写文章。看短期的结果好像胜利了,学校取消了扩路计划,路边的树都保住了。学校成立了专责小组,以后每砍一棵树须通过批准。而几年后,学校一下子扩建了五所书院,大兴土木。此时我已退休,也就不去管闲事了。当时写文章和邮件,没有保存下来,只有以下给校长的信,和那首小诗还在。立此存照。小诗发表在《明报》上,写得并不好,为了给学校一点压力,也顾不得许多了。

 

至:刘遵义校长 

呼吁:请珍惜校园的生态

 

中大依山而建,临海而立。美丽的校园赋予大学得天独厚的优势,也凝聚着师生、校友对中大的认同和感情。校舍不断扩建,中大的绿色一点点失去,这一方面是学校扩大必须付出的代价,另方面却是设计者未曾充分注意保持原有自然风格带来的后果。我和一些在中大工作多年的同事,看到校园生态受到人为的破坏,非常痛心,特向校长及有关人士坦陈我们的忧虑,并呼吁采取纠正措施。

 

近年来的设计者,用街边花园的模式来改建近似自然郊野的中大校园。例如从范克廉楼到工程大楼一段坡地,原是一片台湾相思树、杂木、灌木野草混生的山坡,夏夜萤火虫出没之处。这里目前正进行改造,原有的植被统统被铲除,重新铺种草地,只留下疏疏落落的相思树,沿坡大片浓郁的绿荫消失了,目及处,几条水泥道横陈。



竹林小径

 

从崇基教堂通向工程大楼的崇基校友园,本来是校园内野趣横生,优雅自然的一角,溪边大片野姜花,树荫下沙土小径四季荫凉。几年前经过改建,变成需要园丁打理的小公园;上天的杰作,充满天然情趣的小径不再。为开辟两米阔的水泥板路,已砍掉几株老树,水泥路面封住了雨水的渗透,路边的大树长得一年不如一年。

 

香港的许多郊野公园,尤其是嘉道理农场,为林间小径的开辟、斜坡处理,作出极好的示范,使之看来浑然天成。中大的同类工程,造价不菲,大多与环境不谐调,亦无品味可言。世界上有可与中大媲美的大学校园,但恐怕难找到热带生态林尚存的校内环境。李卓敏校长卓识远见,挑选了这一方宝地;地灵人杰,陶冶着一代代中大人的性情。体现大学的文化,只靠一座“天人合一”亭不足够,生态保护、人与自然的和谐、中大独特的天然景观也应在校园建设考虑之中。

 

一些看起来无关紧要的工程项目,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保护大学校园的生态,珍惜一草一木,是全校师生的共同责任。希望学校能在大小校园工程项目中,咨询校外专家,并让师生员工有渠道反映意见。

 

熊景明

中国研究服务中心

二零零五年五月八日

内线:8765

 

告诉我,池旁路的老樟树

 

告诉我,

池旁路的老樟树,

穿长衫的唐君毅,牟宗三,

是否总是带着满脸哲学家的沉思,

从你身旁走过,

挟着讲义,步履从容。

钟情山水的钱穆先生,你一定见过。

他可曾在树下歇一歇脚,

仰望摇曳的枝枝叶叶共蓝天白云汇成的图画,

或俯首拾起一片金色秋叶,夹入书中。

 

告诉我,

池旁路的老樟树,

少女的旗袍几时换做长裙又短裙,

牛仔裤、波鞋,是否加快了行人的脚步,

五十多年来,哪一代女生笑得最开朗,

哪些年男生行得最洒脱?

 

告诉我,

池旁路的老樟树,

你还记得1967年Smith学院来的美丽女助教吗?

她后来做了耶鲁大学的教授,

对中大人文山水的思念未曾断过。

不尽其数的中大人曾在你的浓荫里行上行下,

受过你默默的呵护。

你记不住我们每个人,

我们却怎能忘掉,

春天傍晚,风中翩跹的新叶,

夏日雨后,枝头晶莹的水珠,

忘掉林荫夹道的池旁路。

今天匆匆赶来,替你系上一条黄丝带,

我的朋友,我们的老樟树……

 

熊景明    丙戍清明

  

本文照片均为香港中文大学校园,从火车“大学站”,经未圆湖、校友园,行至中部所见。我1983年来到中大,不经不觉,这条路上来来回回走了三十八年


摄影:熊景明



本文作者熊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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