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木棉花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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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熊景明，出生于昆明，70年代末移民香港。1988年至2007年，主持香港中文大学中国研究服务中心工作，并从事农村社会研究，参与国际农村扶贫项目。近年在香港及大陆倡导“家史写作”。著有《家在云之南：忆双亲，记往事》（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1979年底，我来到九龙亚皆老街155号的大学服务中心上班。小院沿墙根一排树冬天依然绿荫，有一株孤高挺拔，却残叶凋零。春天不见发芽，反而树叶落个精光，剩下光秃秃的枝条。早春三月，突然之间孔雀开屏一般，四面伸展的树枝，托起无数鲜红的花朵伸向蓝天，艳压群芳。这是我从没见过的木棉。花一边开，一边落，五片厚重的花瓣，包含阳光和水分。我站在小院二楼阳台上，拾起依然新鲜的落花，一看到有人进门来，就大笑着扔下：“接住！”。云南来的研究助理觉得自自然然的动作，因文化差异造成了误解，其后费些功夫才澄清（也许并未澄清）。 

中心1988年并入香港中文大学后，小院几易其主，最终这个殖民地时代的富人区从地图上消失，让位给中产居住的高楼，那一株令人一往情深的木棉从此走进回忆。我偶尔在《南华早报》看到一张占了四分之一版面的照片。两排盛开的木棉高耸，将一条小路上下映红，蔚为壮观。这里竟然不是公园，是位于香港元朗的石岗英军宿舍。记下花开的日期，次年呼朋唤友，同去赏花。一行人驱车直入，车压碎一路落花，停在操场边。下车后，众人一片惊呼（我一向是叫声最高的那个）， 举头是花的天空，低头是花的地毯。最妙清风吹过花朵飘落的一刻，每冲过去，都未能接住。军人宿舍空荡荡，住客回国了吧。 那是1997年3月初。 

第二年花开时节来到，门口有军人持枪站岗。“请问，我们可以进去看花吗？”，我用广东话问道。无应。这才意识到他们来自祖国，用普通话再问一遍，一脸稚气的士兵依然不出声，目不斜视，只用手势表示放行。飘在军营上方的旗帜换了，一批人离开香港回故乡，另一批人离开故乡来到香港。树还是树，花还是花，依然满地落红，满枝艳。同行者有金观涛，刘青峰夫妇，陈方正，教育学院的箫今开车，带了她可爱的小女儿天天。出门时，我让天天代表大家表示感谢：“解放军叔叔再见！”，对方没反应。

此后，每年三月便和固定的几位朋友，并叫上中心的访客，来应木棉花之约。时机重要，一半花落在地上，一半在枝头，是最佳的赏花时节。之前必定对没去过的人大肆形容一番，到时候有点紧张，担心下雨，或来得太早，地上落花少；或太迟，树上花凋零。留意看中大校园路边的一棵，以它为信号，决定哪个周六前往。连续好些年，都在三月八号左右。最近这些年，则推迟到三月中旬。香港的夏天来得越来越早，花开反而迟了。

石岗木棉从未让我们失望。仅有一年，哪位不解风情的长官，命令工人每天清扫落花，扫兴之至。写了一首打油诗：

石岗，藏着香港的无限春光,

草地缀满落英,

火红的木棉花枝头招展,

入诗入梦, 令人神往。

呼朋唤友, 再临三月的石岗,

不见满地缤纷,

高悬的木棉花自顾自叹,

莫皱眉,

谁让你到军营去寻找烂漫?

我比手画脚，不停地向初次来的朋友描绘地上铺满花朵多么美，如何浪漫 。花开花落总有时，人聚人散奈何天。近年来到，赏花之余难免怀旧，尤其想念曾经一道花下喧笑，却已经离世的朋友Gao Hua。终日埋头故纸堆的历史学家，难得有闲暇寄情花间。最近见到一位多年前到中心的访问学者，他告诉我当初有人说，我将周末郊游当成必须的活动通知大家，让人无法逃避。无数内地学者来看过石岗木棉，有些场景凝固在照片中。周保松拍过一张陈方正，袁伟时老师和我抬头看花的照片，面孔不见岁月的痕迹，像木棉花一般单纯。而每年的标准照都是一行人走在木棉树下，看来都在聊天，没有在看花。 像我一般大惊小怪的人其实不多，记得青海社科院的朱华，北京的徐小棣倒是真被感动了。

Lung Yingtai善于探索和发现，众人依从她的好奇，顺军营宿舍后的村道一直走，来到沿山脚引水道开辟的大榄郊野公园。一行人在被春色染成鹅黄浅绿的树荫下漫步，溪水静静流淌，小鸟叽喳。路边农妇售卖自己手织的帽子、围巾，给了方正送礼物的机会。直到2000年初，石岗木棉知道的人很少。有时空空荡荡的“花园”中，只有我们一行人。美名渐次传开，赏花人多起来。有人来写生，有人用落英砌成心形，几乎人人都用手机仰头拍照。网上可以搜到推荐石岗军营宿舍的文章和照片，却没有提及当初是哪位英国军官想到的主意，在营区遍植木棉。他恐怕像我一样被从未见过的木棉花倾倒，他未曾来得及看到一个念头变成的美景。感谢他，也多谢种树人。

本文曾发表于《南方周末》2018年4月，经作者授权“渡十娘”推送，图片由熊景明提供。

本文作者熊景明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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