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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中篇小说《海棠》(之三)

渡十娘all 渡十娘 2021-01-22


做公众号里的《纽约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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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佛花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


佛花,文学硕士,深圳麦哲伦书吧创始人。爱美,爱吃,爱时尚。做过老师,当过记者、编辑。十二岁开始发表作品,却写得少,疏懒随性,胸无大志,唯愿此生如梦,长醉不复醒。




第三章

“算了,还是叫我计算机吧,别叫我张生了,反正我也没读过你说的《西厢记》。”计算机情商不低,知道与其掩饰,不如大方承认——在中国,一个学计算机的人,没读过《西厢记》算不得十恶不赦。


海棠没有告诉他,其实张生也不叫张生,而叫张珙,张珙这个人,和中国古代的大多数文人一样,斯文怯懦,白面小生。


“好吧,计算机,算一算,假设一个人能活八十年,那是多少天?”

计算机掏出手机,真的算起来。


“按一年365天计,是29200天。”计算机一板一眼地答,他甚至不问海棠为何这么问。


“那你知道我还剩多少天吗?”

“说不好。万一你活得比彭祖还长呢?”计算机狡黠一笑。

“那你算算我已经活了多少天吧。”

“没必要。那时你还不认识我。”他扬起嘴角,坏坏一笑,“没遇到我之前的日子都不算活过。”


好一个计算机。看着老实天真的计算机,其实滑头得很。海棠想以三十大龄的现实击退他,他不但不接招,反而以退为进。


“不好意思,你稍坐一下,我去去洗手间。”计算机说。

“放心,我不会中途跑掉的。”海棠哈哈一笑。

“你跑不了。”



海棠心里一震。“西厢记”也曾对她说过同样的话。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可她宋海棠,是和尚还是庙?人间熙熙攘攘,谁都不过是过客,而已。哪来的和尚,哪来的庙?


手机在包里震动。

“在干嘛?”微信,没有表情。

早不发晚不发,偏挑这个时候来信。什么意思呢?自己娶了,还不让人嫁?

“在相亲。”海棠指尖敲字如飞,狠狠地戳出这三个字,带着不知名的愤恨。

临到发出,却改了:“没干嘛。”

“我想你。”他说。


眼泪冲了出来。心就像被锥子猛扎了一下。疼,浑身上下都疼。

她想他,满心满肺都在想他。此刻他若能从天而降,她就是他的,这辈子都是,再也不相亲,再也不浪费时间去应付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陌路人。再也不强迫自己原谅一个人没读过《西厢记》,不知道张生不叫张生,而叫张珙。


“我在梅子路33号,上岛咖啡。来,把我带走。不要让我嫁给别人。”海棠打了这行字。最终还是删了,默默地敲打了三个字发过去:“我也是。”


每个人都要领受自己的命运。插翅难飞。无论好歹。她不要任何人拯救。他也拯救不了。


于是,顷刻间泪如泉涌。


五分钟后,计算机从洗手间回来。看得出来,他在里头把自己精心收拾了一遍,头发更亮了,眉毛更清晰了,就连淡淡的眼睛也显得浓郁起来。一扫进门时的风尘仆仆。

海棠给了计算机一个奇怪的微笑。睫毛扑下来,在脸上投射出阴影。睫毛乌黑浓密,真好看啊。计算机心里又是一动。


心为欲种眼为情苗。

她的种她的苗已然给了别人。


她要在一个自己也许会嫁的男人面前掩埋所有的过去。是的,过去。即便现在还不是。可终究会成为过去的。


“西厢记”从不是她的未来。他从来没有向她暗示过未来。就连骗也没有。他不骗她。骗太低下了。他直截了当。


二十九岁生日那天,他来看她,一时兴起,措施不全。事毕,他平静地说:“要吃药。”

——祈使句。


短短三个字,刀光剑影,直捣心肺。数分钟之前的热度、粘糊、如胶似漆通通瓦解。再明白不过了:万一有孩子,他是不会要的。他要的不过是那短短的数秒,在妻子之外的另一个女人的身上的短短数秒。谁说他对自己的妻子不忠呢?他对她忠诚得很,他很清楚,这辈子,他只会为她担责。妻以外的女人,皆是逢场作戏。


海棠抬起头,明媚地笑了。她不能让他看出她的脆弱,她的绝望,她顷刻间的破碎。


“西厢记”的脸真好看啊,大汗淋漓后的红晕浅浅地荡在他平整干净的额头上。清雅的一字眉,挺拔的鼻梁,情欲过后温暖多情的眼睛,还有性感丰厚的嘴唇。他的五官真周正。


海棠不敢再看第二眼。她怕再看,眼泪就会自己掉下来。

“西厢记”不会知道,其实根本用不着他开口和嘱咐——宋海棠会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


怕她算计他?用一个未知的小生命作筹码,逼他就范?

他以为,一个山穷水尽的大龄青年,终会狗急跳墙,顺势而为?

说到底,他不是没有提防的。说到底,露水情缘就是露水情缘,不见天日躲躲闪闪,哪能没有嫌隙?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可最终,男人们都只会把身家性命托付于妻。


妻是明媒正娶,妻是人间正道,妻是长治久安。

可是他太低估眼前这个女人了。他也低估了自己的运气。

那种无法善后的男欢女爱,她宋海棠瞧不上。

那种要靠算计得来的东西,她宋海棠也不稀罕。


苦心谋划,伤筋动骨,骗得半世夫妻,争得一时高下,最终仍要于鸡零狗碎中磨为一对怨偶,何苦?不如放你一条生路,让你来去自由,无事一身轻?


他走后,海棠走了很远的路去买紧急避孕药。她没在单位周围的药店买,因为不想丢人现眼,即便根本没人认识她知道她在意她——闹市喧嚣,人海茫茫,谁会记得一个买药的人呢?


吞下那颗小丸子的时候,海棠给他发了个微信:“把心放回肚子里,不会有你什么事的。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半负气半声明。

谁让他轻贱她?谁让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要耍手段早耍了,还留待今日?


男女之间,有些委屈实在不可对人言。既然如此,该你的担着的就担着吧。其余时候,大家只捡粉饰太平的风花雪月去令彼此快乐便算了。


海棠努力地晃了晃脑袋,要把西厢记驱逐出脑袋。相亲的是计算机,却满脑子西厢记,她宋海棠算个什么东西?


不管海棠如何掩饰,计算机还是发现了异样。

“怎么眼睛红红的?”

“沙眼,近段都不太舒服,点了眼药水。”海棠指了指放在桌上的那支小小的氧氟沙星滴眼液说。


眼疾是真。所以包里常备眼药水。

滴了眼药水也是真。只是,海棠不会告诉计算机,药水之下,是为他人而流的眼泪。

只能真到这个份上了,计算机——海棠在心里说——其余的,无论真假,都将耗尽。


请耐心一点吧,等我把那一切耗为灰飞烟灭,耗为漫漫虚空与渺渺的无。

等耗尽了,就不再需要眼药水来遮盖眼泪了。此刻,请原谅我无法告诉你我的眼泪为谁而流。

  

第二天,计算机买了一个决明子枕头,一包约一千克的决明子,一包杭白菊和枸杞,送到医院楼下。


“这几样东西泡水,是明目良方。晚上回去,把枕头也换了。”

计算机的关心毫不迂回。当然,他似乎也是粗枝大叶的,他怎么可以忘了他在谆谆教诲的是一个眼科医院的医生呢?也许他没忘,不过是男人惯有的自负罢了。


“哦,对了,杭白菊性寒,不要单喝,搭配枸杞才不伤身。女孩子体寒的多,要特别注意。决明子可以单独泡水,每次十克八克,三五百毫升的热水冲泡… …”


真被当成眼疾重症者,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自己是假戏,人家是真做。可这家伙不是说自己什么都不懂吗——“女孩子体寒的多”——要历过多少女孩子,才得出这番结论?


“走了,下午还要上班。”计算机说。

海棠目送他的车走远之后才上楼。


大中午,太阳明晃晃的,照得人眼睛发疼。真的发疼。

海棠从包里拿出那支常年带着的眼药水,挤了几滴。又一阵泪流不止。咸涩之味流向咽喉。


“海棠姐,电话。”护士小敏拿着座机听筒喊。她是医院里唯一一个没喊她宋医生的人。她说第一次见海棠就觉得她像她姐姐。


海棠小跑过去接。

“打手机你没接。”是西厢记。语气中有不显山不露水的诘问。


他把她视作他的。可是,他从来不是她的。至少,不仅仅是她的。他只有小小的一部分,是她的——随时可以脱身的一部分。不用解释无需担责的一部分。亲热之后,用“要吃药”三个字就可打发掉的一部分。


“嗯,下楼去了,没带手机。”海棠说。心又一阵绞痛。但她的语气尽量维持平静。她不要露出任何破绽。她想他,却只能忍着。忍到心如死灰,缘尽如灯灭。“好就是了,了才能好。”——他说的。不,《红楼梦》说的。


他是聪明人。联系得少了,朋友圈也不冒泡了,就是生疏离散,渐行渐远了。根本用不着正儿八经的告别。只有年轻人才有事没事分分合合。人到中年,冷暖自知。


他打电话来,不是没掂量过的。以他的敏锐,不会感知不到她正在远离。他想说点什么却不会是挽留。拿什么挽留呢?说“我娶你”?不,他不会。也不能。他的人生早已秩序井然,天伦人常坚如磐石不可撼动。还有他的江山社稷。海棠只是个意外。有谁会因为一个意外而放弃整个人生呢?


他也许也是爱她的——在某一瞬间。在他面对沉沉人生想要稍作休息的一瞬间——虽然他从未说过。他甚至是诚挚的,只是这点零星的诚挚撑不起人生这个庞然大物。

 

第四章

转眼两个月过去了。

两个月里,计算机掐好了时点,每周六晚上必约海棠晚饭。八顿晚饭,中餐西餐海底捞私房菜都吃了个遍。


柠檬市的食肆多如牛毛,真正好吃的却是凤毛麟角,大多数是形式大于内容,少部分真有内容的却又形式粗鄙草草了事。


其中一次是去南山吃蔡澜越南粉。打的是美食家蔡澜的名号,实际上,真的不怎么样。清汤寡水,晃晃荡荡,吃完之后只有饱没有足。


还有客家菜、潮州菜、顺德菜、湘菜、川菜等,打着地方特色的旗号,菜路却是南辕北辙,让人败兴。


好几次,海棠悄悄地先把单买了。

“你怎么把单给买了?”计算机问。

“谁买都一样啦。”海棠说。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海棠不想欠任何人。所有来自于他人的恩惠都会让她感到莫名的屈辱。几顿饭,几百块,小恩小惠,算得了什么?她根本不需要。她需要的,是一个人的一生。


第九周,计算机从兜里拿出一个高贵的丝绒礼盒,暗红色,半个巴掌大小。打开,是一枚钻戒。净度高,切工精细,近乎无色,算是上品。只是钻石不大,大约一万出头吧。恰如其分。不太贵,也不太便宜。


一块石头而已,却被人类夸大其词,用来表情表心海誓山盟。

女人真蠢啊,最后都要被一块石头骗走——海棠想。

计算机的眼里满是焦灼。成败在此一举。

海棠只好笑笑。有些勉为其难。

身在悬崖,进退维谷。


“不是求婚戒指,放心。”计算机说,“今天是七夕呢。”

计算机一点也不计算机。他知道瓜熟才能蒂落,水到才会渠成,眼下显然时机未到。与其步步紧逼,不如悬崖勒马,就当是情人节礼物好了,这样自己也有个台阶下。

海棠再次努力地笑了笑,有些说不上来的歉意。

不是没有斗争过。


“收了吧,一了百了。嫁给谁都是嫁!”

“不,这不是儿戏,宋海棠,你要想好!”

两个声音不分上下,各占一边。

可最后,她还是找了一个借口,说是工作原因,戴戒指不方便。


计算机眼里的焦灼没有了。只有灰烬。似乎有什么曾在里头炽烈地燃起,然后,又被什么狠狠扑灭。


海棠把眼光移到别处。

“海棠”,计算机的嗓子有些嘶哑,似乎很艰难才挤出了这两个字,“我其实没指望你有多喜欢我,我只是希望,你能不能努力一下… …慢慢习惯我?”

海棠一愣。

“我知道你的心还没腾出来。”计算机说。

海棠一怔,此话翻译过来是:“我知道你心里还有别人。”

只是他没说得这么露骨。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他怎么可以装那么久?

他怎么可以这么老谋深算、潜伏至深?

他怎么可以冷眼旁观却一一记账?

他怎么可以若无其事却伺机而动?


汹涌而来的屈辱和愤怒淹没了海棠。

她一秒都不能停留!她要转身就走!她要和这个戏精恩断义绝江湖相忘!不过吃过几顿饭而已,连手指头也没碰过,算什么恩又算哪门子义!


她恨他的大智若愚!恨他不动声色地忍着、耗着、等着!他以为自己是谁?是救世主?还是来看她的笑话的人?


手机就在那时响了起来。

“你爸不行了,快… …快回来……打你哥电话没人接… …”妈妈在那头十万火急,带着哭腔。


海棠的脸色瞬间变得青紫。

她把电话的内容告诉计算机后,脑袋就开始一片空白。


计算机牵起她的手往车库走。那是他第一次牵她的手。吃了那么多次饭,第一次牵手。在众目睽睽之下,掠过餐馆一桌又一桌的食客。谁也没注意到谁。芸芸众生,不过是饮食男女而已,谁也没心思去关心谁的故事。何况,这些故事不外乎生老病死爱恨情仇,又哪有什么值得关心的地方?人人都以为自己的最凄惨最热烈最情深似海义薄云天,殊不知在别人眼里,其实亦不过是云淡风轻不足挂齿。人人都只爱自己。所谓他人,与己何关?


她任他牵着,既没感到不适也没感到熟悉,她的每一根神经都在无感之中,计算机的手仿佛长自于她的身体,她忘了前一秒自己的屈辱和愤怒,更忘了自己为了什么而屈辱和愤怒。


一阵风从入口处刮了进来,海棠打了个寒战。抬眼一望,停车场出入口处陡峭的斜坡如同天梯。零星的光从洞口流进来。眼前含糊不清。


“上车,今晚我载你。你的车放这里过一晚。钥匙给我,明天我再把它开回给你… …”

他不放心她在这种情况下开车。


海棠把自己的丰田车钥匙给了计算机。上了他的奥迪。后面他还说了什么,她像是都听见了,又像都听不见。


不用自己开车真好。

不用自己思考真好。

不用自己去做所有事情,真好。

窗外,万家灯火迎面而来,呼啸而去。

交通灯红了又绿,绿了又红。

不知走过了多少个红绿灯口。天上忽然下起了毛毛雨。

车前的挡风玻璃突然变得模糊起来。


眼见红灯一秒一秒地减少,计算机突然伸过手,把瑟缩在副驾驶座上的海棠搂了过来,用唇在她的额头上狠狠地贴了一下。他的吻,迅疾如闪电。在额头上。嘴唇冰冷而温柔。西厢记吻过她的全身,却从未吻过她的额头。从未吻过。也许,他把额头的吻保留给了别人。留给那个他许之以一生的女人。


然后,灯绿了。车子继续飞奔起来。


车载导航的声音在小小的空间里不知深浅地聒噪。

不知为何,海棠的眼泪就那样缓缓地流了下来,一滴,一滴,有节奏地落到厚厚的牛仔裤上。


命运把她推到悬崖边上,生死一线,逼她作选择。

他们都说对了,她跑不了。

她是和尚,也是庙。她要与她的命同生死共存亡。

 

 

 

妈妈叫了救护车先把爸爸送到了医院。

计算机和海棠到达医院的时候,还是没能联系上哥哥海岸。


妈妈昏了头,哭红了眼。海棠告诉自己:要稳住。要稳住。还好,有哥哥。如果就自己,身边连个男人都没有,还真无助。杨梅说,还是找个男人吧,连物业服务费都省了。真是话糙理不糙。敢情别人找男人都是为了千钧一发之时派上用场的?想着想着海棠觉得人生荒诞而悲凉。


爸爸先是被送到急诊科,然后转到神经内科,做了一系列的检查:颈动脉彩超、核磁共振、腰穿脑压、心电图等等。


“出血性中风,主要出血部位在右脑,出血量在20CC以内,不算特别严重,先住院观察吧。”医生是个胖胖的四五十岁的男人,手指粗短,眼皮连抬起一下都没有,似乎患者就同空气一样,于他无感。见惯了生死,一颗心怕是早就麻木了。


“住普通病房还是ICU?”他终于抬起眼皮扫了他们一圈,问。

海棠心里窜起一股无名火,住什么病房不是以病人的情况而定的吗,作为医务人员,这么问是什么意思?如果必要,肯定住ICU;如果不必,就住普通病房,尽可能不占用医疗资源。难怪医患关系日益恶化!海棠恨不得上去就给他两大嘴巴子。败类。渣滓。海棠心里骂。作为医生,海棠真为这样的同行感到羞耻。


“ICU。”眼见海棠即将发飙之际,计算机拉住她,抢先回答。

“先去交费吧。”医生打了张单子递过来,计算机抢在海棠之前接了。

“你在这里陪妈妈,我去。”他用的是“妈妈”,而不是“你妈”。


妈妈瞥了计算机一眼,又看了海棠一眼。


西厢记亦称她的妈妈为妈妈。仅限于微信。一年一次。母亲节。他发来微信:祝妈妈健康长寿。海棠当然不会转达。怎么说?真话说不了,假话说不得。说真话,只会给做妈的添堵,哪个做妈的愿意自己宝贝女儿无名无份地跟着一个男人?说谎话,后面就得用一万个谎话去修补,还得承受迟早穿帮的风险,何苦?但海棠还是喜欢他的祝福,喜欢他把她的妈妈叫妈妈。像个准女婿。隐藏在黑暗中永远见不得光的女婿。他在另一个女人的父母面前,一定是个好女婿吧?忠孝仁义信的阳光下的好女婿。


爸爸被推进了ICU。高高大大的男人,躺在病床上竟变得如此瘦小,喷射性呕吐之后嘴角还残留着口水和污物的印迹。


妈妈忍不住又抽泣起来,“我不该和他吵架… …”妈妈嘟囔着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不要多想,你们不吵架也不见得就不会这样。”海棠拍了拍妈妈的背,尽可能说些宽慰的话。若两个同时倒下,局面就更乱了。换作从前,海棠肯定会责怪两句。可现如今海棠知道,责怪是没用的,经验教训是没用的,吵了一辈子的人,终究还是要吵下去的。直至哪天一人先走一步,吵架就自然终止了。所谓夫妻,大多应了那句话:不是冤家不聚头。


给妈妈递纸巾擦眼泪之时,一个人影从不远处掠过。旁边是个孕妇。齐耳短发,肚子微隆。他左手牵着她,右手提着一个果篮,走到一半,停下来帮她捋了捋耳边的头发。大晚上还往医院送果篮,估计是探视非一般的亲友吧。


海岸终于回打电话了,得知情况后立马赶到医院。见到哥哥,海棠松了一口气。

哥哥让海棠和妈妈先回家,说医院这边他会安排好。眼见计算机鞍前马后,海岸心里也明白了几分。后来趁妈妈上厕所,计算机去取车的空档,海岸拍了拍海棠的肩膀,说:“悠着点,不要急。”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海棠一眼。海棠鼻子一热,眼眶红了。她明白哥哥在说什么。


只有他才把自己妹妹当宝贝。可以选择而非只能等着被选择的宝贝。旁人眼中,他的妹妹不过是个没人要的大龄剩女而已。


回家路上,计算机开车。海棠陪妈妈坐在后座。从医院到家,二十公里不到的路程,硬是耗了一个半钟。采田路堵得天昏地暗。车如长龙,人如蝼蚁。原本互不相干的人,却要因为拥堵,而不得不亲亲密密地挤到一块。


妈妈睡着了。计算机不时地回头看海棠。海棠凄惶地看着他,却扬起嘴角微笑。只有笑,才能扑灭绝望。哪怕是假的。


没人知道,就在刚刚,海棠的心碎了一万次。那个掠过的人影,是他,西厢记。她不会看错。绝不会看错。她熟悉他的前前后后,熟悉他身体的每一部分。她知道他的左手有块被火烧伤的疤痕和一个坏掉的指甲——打篮球弄伤的,右腿内侧有块小小的胎记,淡褐色。她熟悉他微寒的背、小小的肚腩。她闭上眼睛也能看得见他笑起来时脸颊右边的酒窝,以及如孩子般可爱的小虎牙。看错全天下所有人,她也决不会看错他。他的每一根汗毛都让她深深地心疼。可是,那一刻,他牵着另一个人。事情不能再明白了。那是他的妻——他名正言顺的妻。他可以陪着上医院、逛菜市场,逢年过节带着穿家过户走亲访友的妻。她若给他夹东西,他定会在无所顾忌大大方方地张嘴接住的妻。他和她做完爱后,不会对她说“要吃药”的妻。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在亲眼目睹时,竟会如此绝望。

海棠几乎站不住。如果不是当着妈妈的面,她怕是要趔趄摔倒的。


那个与自己颠鸾倒凤的亲密恋人,是另一个女人堂而皇之的夫君。多年以后,他们将合葬在一起,接受世代子孙的朝拜。他们是骨肉相连的亲人。而她宋海棠,是个卑贱的第三者。是个永远只能躲在阴影中、黑暗里的第三者,是个永远只能拥有他短暂几小时的第三者。电闪雷鸣夜,他在自己妻儿身边护着她们;头疼脑热时,他亦远水救不了近火。他只能对她说:照顾好自己。他的人生,却随时准备好为另一个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她宋海棠终于活成了自己曾瞧不起的人。她终于用亲眼所见的事实印证了自己的龌龊。她终于手刃了自己的骄傲、自尊和蝇营狗苟的一厢情愿。


梦做得太久了。醒的时候竟如临灭顶之灾。

他当然没看见海棠。

海棠火速躲了起来。

狭路相逢,何苦自取其辱?躲开,还能给彼此留个体面。


她把妈妈带到医院左侧的一个小面包屋,给妈妈买了一瓶酸奶和一个肉松包。她坐在背对窗户的地方,看着妈妈吃,心里祈祷:不要碰见,不要碰见,老天保佑,千万不要碰见。


上天应允了她,没让他们碰见。直至离开医院,她再也没见着他们。她长长地舒了一个气,却差点没绷住哭出来。


她想起美人鱼的故事。她本可以拿起刀,刺向王子,用他的血来让自己重回海洋。可她没有。她宁可让自己变成泡沫化作虚无也下不了狠心伤害王子。小时候不懂。现在懂了。爱情幻灭之时她就已经死了,又何需再求一次苟活?心死了,躯体何用?

她天生不会赢。


为了一个男人,要和另一个女人斗得你死我活,杀伐决断,要披荆斩棘万箭齐发,她宋海棠做不出来。即便她和她角色互换,海棠是妻,对方是插足者,她亦同样会不战而退,认怂认输。哀鸿遍野的惨胜,她不要。她什么都可以赔进去,唯独骄傲不可以。


她这一生都不会对西厢记说出实话。她不会告诉他她看见他和他的妻。不会。她不要让自己所爱的男人有丝毫的难堪和尴尬。她从前什么都不知道,以后,依然——什么都不知道。那是她留给他留给自己留给爱情最后的尊严。她不要做那个戳穿谎言的人。何况,他亦从不曾说过任何刻意的谎言。他的一切都明白极了:从不曾带她去见任何亲朋好友,公开场合谢绝亲密举动,从未与她共度过哪怕是完整的一夜。这一切,还不够明白么?是她宋海棠选择了相信一个昭然若揭的假象。她选择相信她愿意相信的事物,并把它冠名以爱情。


下车之后,海棠对计算机伸出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的礼物还是拿出来好了。

计算机有些愕然,手忙脚乱地搜遍了全身。却不见那个红色丝绒盒的身影。


妈妈打开车门,把身体探入后座,从车子的脚垫上捡起一个东西,递给计算机:“是它吧?”


计算机有些尴尬地笑,递给海棠,有些犹疑。

海棠一把夺过,塞进包里,转身和妈妈走进楼里。


自今天起,了断前尘。不畏将来不念过去。戒指往无名指上一戴,尘埃落定一锤定音。人生何其短!再也不用为一个不值得的人患得患失漫漫茫茫了。 



  

第五章

爸爸和哥哥都不在的家显得空荡荡。

海棠倒了一杯温水,递到妈妈手里。

妈妈的脸暗沉破旧,只有泪痕是新的。她的眼睛仿佛在看海棠,却又越过了海棠,荡得很远。她在看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地方。


她坐在沙发上。双手握着水杯,握得很用力。十个指头干枯得枝节横生。她的手腕就那样裸露着。那个被刀割开过的手腕。刀疤如蛇,蠕动成一团凸起的小肉,粉嫩、细腻,生机勃勃。真奇怪啊,人的每一寸肌肤都随着年岁老去,唯有疤痕历久弥新,勃发如芽。


海棠不是没有怨恨过妈妈。她不明白,一个做妈的,为何可以如此决裂,如此狠心,为了去死,可以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她恨她心如壁垒,冷面绝情。可是,那天晚上,当看见自己所爱的人牵着另一个人的时候,海棠理解了妈妈。只有历过绝境之人才会知晓何为天崩地裂,何为万念俱灰。


她突然想抱住妈妈大哭。她想告诉她,其实在看见的那么万分之一秒,她几乎想要从楼上纵身一跳。


可她很清楚,自己不会这么做。她既不会抱住妈妈哭,也不会自杀。她将努力地活下去。余生漫漫,她将倾其所有来学习如何维护一俱空空荡荡的皮囊。


她要撑住。她要强颜欢笑。她要若无其事、云淡风清。

她不能告诉妈妈,她爱的那个人是别人的老公。


“我都看见了。”妈妈说。

海棠心脏一阵骤停。看见什么了?

“你爸爸和你小姨。”妈妈的声音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寒意,让人脊背发凉。


爸爸和小姨!

海棠的心脏又一阵骤停。

“我知道你和你哥都怪我。觉得我狠心。可是我真的是没办法,没办法啊。一个是我亲妹妹,一个是我男人。你让我怎么办好呢?我不知道。”妈妈喃喃自语。既像说给海棠听,又像根本不在乎有没有人在听。


“妈… …”海棠的喉咙有些发涩,发出来的声音干涩难听,像卡带的老唱片。

“我死过了,却还是死不成。死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


海棠定定地坐着,脸色铁青,她在拼命压抑自己的呼吸,努力让它变得轻一点再轻一点,她担心一旦呼吸得重了,就会吓着妈妈和自己。


又回到小时候了。

她九岁。

那时候,她也是这么呼吸的。

她看见了。

书房里,爸爸的双臂紧紧地箍着小姨的身体。爸爸的身体在小姨的身体上耸动,空气中荡出浓重的喘息。衣物散落一地。爸爸的,小姨的。


海棠呆了。这一切超出她所有的边界。她忘了该如何呼吸。她从家里风一般地跑了出来。疯狂地跑。跑过大街小巷,跑过坑坑洼洼的路面,跑上天桥,再从天桥跑下来。整个世界都晃动起来。只有晃动,剧烈、不要命的晃动,才能助她稳住这个世界。岌岌可危的脏兮兮的世界。


那天之后,海棠病了半个月。发烧、做噩梦、说胡话,妈妈日夜守护,几乎没合眼。


海棠就是在那一年长大成人的。某些复杂而微妙的东西塑造了她。她变得敏感而慌张。如同受惊的小鹿。不破不立。可是,于她而言,只有破,没有立。她不知道自己该相信什么,又该怀疑什么。很长时间,她都不说话。对爸爸、妈妈、哥哥,还有小姨。她的小姨原本是她心中的神——大波浪卷发、番茄色口红,身上永远有好闻的香水味,时尚、性感、温柔的小姨。她给海棠买安徒生和格林童话,买公主小纱裙,在她哭的时候给她擦眼泪。有一次,她对海棠说:你知道吗,有时候一个人做了不好的事情,可并不代表她是个坏人。小姨说的,她都愿意听——在看见之前。


海棠躲着所有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她让大人们相信,她不过是因为要做堆积如山的功课罢了。只有在吃饭时,她才出来,安安静静地吃饭。


她的确安静了很多年,从未提起。似乎那是一场梦。梦过后,生活还是生活。


她读医,很大程度是因为她觉得文学危险而凌乱,她不知道自己能否应付得了那些让人眼晕目眩的东西。她不希望像自己的父母和小姨,把人生过得那么戏剧化,她想要一个踏实、平淡、心无旁骛没有歧义的人生。对,没有歧义。可是,她还是读了很多书。她还是忍不住喜欢书里那些故事。她骗不了自己,骨子里,她还是忍不住对某些无法言说的事物心怀期待。


所谓命运,不过如此——树欲静而风不止。


她根本没过上简单踏实的生活。指不定,她比他们更糟。


她想起俄狄浦斯王,他以为他拼尽全力背离的,就是他那受到诅咒的命运。他不知道,背离本身,即是另一种投怀送抱。他终于还是践行了命运的诅咒——弑父娶母。一切皆是局。局中有局,就是命。


她突然就绷不住了。肆无忌惮地哭起来。为妈妈,为小姨,也为她自己。

妈妈被她吓着了,反过来安慰起她来,“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你别哭啊,你哭啥呀?”妈妈边拍她的背边给她递纸巾。


窗外,万家灯火星星点点。人世繁华,繁华的表象之下,各有各的伤疤,各有各的秘密。


师父说,要尊重秘密,因为秘密拓宽了生命的维度。


可如果可以选,她宁可选一种没有秘密的人生,也不要一种所谓更宽的维度。
(未完待续)


中篇小说《海棠》首发于《北京文学》2020年10月号,由青年作家佛花授权“渡十娘”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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