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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陈茶

编辑｜渡十娘 Eric.T

之一

我再一次路过竖着这块牌子的民居，是2020年11月的第一个周末，大选日刚刚过去，民主党的总统竞选人乔·拜登成为美国当选总统。

这个深蓝的旧金山街区里一派宁静，可以说没有什么大选气氛，唯见的一块与之相关的牌子，上面写着“ Every Vote Counts!"（每一张选票都要算！）, 已被收下，搁在一户人家门口的小柏树下。天气很好，太平洋就在眼前，散步骑车遛狗的人行色匆匆，看上去大家生活的重心已经在转移。至少在这个瞬间，人们应该是觉得在让人难以呼吸的2020终于让人可以透一口气了？

我第一次见到这个牌子是在几个月前的夜晚，一下就被它吸引住了。我看中的是它表达的理念。我当时拍了下来，心里想，等大选结束，我会再来看看。那将是一种确认。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房子的主人，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宣示的理念：

我讨厌简单以立场的左右定人格高低，也不喜欢以“党”这样的概念来表达复杂的观点。我认为没有一个党派可以满足你所有的诉求。世界本来就不是非白即黑，政治也一样。

两党都有我看重的价值观。当我们以民主为出发点，必须作出一个选择时，你只能作取舍。有时甚至是艰难的取舍，那你只能排序，选出你最看重的东西。对我而言，作为女性、少数族裔、第一代移民，我最关心和看重的是种族平等，女性权益，反对任何形式的歧视。而且随着对世界有了更深的理解，我对丛林法则有了更深的厌恶，并越来越相信，救助他人其实就是自救。现实再骨感，也该有追求丰满的理想意识。

之二

2016年大选结果出来时，我和一群海外作家正在北京故宫参观。来自美国的作家薛海翔兄以一声“希拉莉输了！”，打破了平静。美国来的各位一时都忘了看故宫，在北京冬天的雾霾里围在一起，从手机上寻看美国大选的即时新闻。

川普胜出。希拉莉认输。那也是美联社的Called。之前一直在叫“大选被操纵”的川普当即180度大调头，等不及就发表了胜选宣言。那一页历史就是这样写成的。

雾霾天里，大家在故宫里看美国大选的即时新闻

卢新华兄仍要确认大选结果

那时的微信还没有今日这样深入华人日常生活。大家心情各异，看的主要是新闻。来自得州休斯顿的评论家陈瑞琳，如她日后所述，当时心中欢呼：“天佑美国！”，而出于对美国出现第一个女总统充满期待，对横空出世的政治狂人川普的言行有着深深的厌恶和警惕，我当然对2016年的选举结果相当失望，但我还是和大家一起，有说有笑地走完了故宫，又一起乘车，去往奥运场馆水立方一带。

进入水立方的时候，我收到了远在加州的儿子Nick的电邮。其时，Nick只有十九岁。

看完这个电邮，我凝重的心情放松了。我让文友在水立方拍下这张照片，记录下这个时刻——

这笑容表达的是欣慰。我不能不如Nick的觉悟，我想。民主政治，讲俗一点，就是少数服从多数，愿赌服输。我虽然心下有抵触和拒绝，但必须接受大多数人的选择。当然，也是出于对美国民主制度的信任。

我回信谢了Nick。

在那个下午接下来的活动中，虽然心情受到影响，但也许是Nick的信，我没有绝望，也没有世界末世到了的感觉。我仍和朋友们继续参观，大家虽然立场有别，但一路说说笑笑。到了夜里，美国方面的朋友们也开始很多讨论，我接到一个我非常尊敬的朋友的安慰：要相信美国民主制度强大的生命力，这个系统有很强的自我修复的能力的。来日方长。

我接受了2016年川普的出现是历史的必然的说法。中国老话讲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但凡重大事件的发生，都有其必然性。

之三

四年转眼而过。在2020年的疫情中，美国人民以创历史新高的投票人数，踊跃参政，选出了新一届的总统。

投票站井然有序。2020年11月3日，摄于硅谷某投票站

今日的Nick，已经在一年前从伯克利加大毕业，赶在疫情来袭之前进入工作市场，成了自食其力的社会新鲜人。

我仍然喜欢跟他讨论政治。在民主党党内初选如火如荼的时候，他告诉我，如果拜登能在民主党内出线，那么，美国总统就会是他。这真的不是马后炮，所以我觉得有必要记下来。

已经退出政治舞台的拜登，被推出来为民主党争夺2020总统宝座

“他就是什么也不做，也会比现在这位好！” 年轻人又说——虽然他心仪的候选人是来自明尼苏达州的联邦参议员 Amy Klobuchar （艾米·克洛布彻）。我相信这代表了相当一部分人的心态——他们并不见得中意拜登，但是决意要将川普选下来。

生于1960年的明尼苏达州联邦参议员 Amy Klobuchar （艾米·克洛布彻）是Nick心仪的总统参选人。

前两天跟Nick又聊一个话题，我对他的回答很惊叹，像他小时要逗他那样，我叫了一声：WOW，You are  so smart!

Nick 不冷不热地回说：最重要的不是Smart（聪明），是Empathy（共情）！我说此话怎讲？Nick说，这就是拜登和希拉莉的区别啊。希拉莉很聪明吧，她上的是最好的学校，当过国务卿，有很多的政治经验，聪明是没话说，但她失败在她不能让人们觉得她和他们一条心，真正关心他们的疾苦，所以她没能当上总统。拜登打动了人们，他让人们相信他是真心在乎他们的疾苦，所以他赢得了人心，也赢了大选。Nick这样的华二代，再次让我感到他们确实能带来对问题不同的思考角度。

大概知道我马上要举川普2016的例子，Nick马上又说，当然你也可以假装，但长不了。人们是会辨真伪的。在这个世界上，你若只想当个单干户，比如艺术家、毕加索他们，聪明就够的。还有你这样的，写点东西，是需要才华，但也只能做这点事。若要做大事，要能够改变世界，改变人们的生活，推动历史的进程，那你得是个有同情心、能与大众共情的好人，这才是最重要的。

Empathy（共情） 含有Sympathy（同情），但它超越了同情，包含了我们中文说的“同甘共苦”的意思——同情他人困境，并能感同身受，为改变这些困境尽力而为。

川普的竞选经理从一开始就说，川普拿着一手好牌，唯一能让他输的就只能是疫情。现在，川普的这位前竞选经理再次指出，川普如果面对疫情表现出共情和悲悯之心，他是能赢下大选的。川普输在了缺乏Empathy。MAGA （让美国再次伟大）喊得震天响也没用，形容词救不了美国。

这让我又想起了旧金山海滩边的那栋房子。门前的那个牌子，它就是“Empathy"的注脚：

之四

2016年川普上任后，我在困惑中，将目光望向了Nick在信中所说的“他们”——那个Nick在信中说的那个“我们”忽视了的群体，试图更好地理解被遗落在视线之外的美国。

在这个过程中，2016年出版的《乡巴佬的挽歌》进入了我的视野。它给我最深的印象，是锈带没落后，民生之艰。在全球化之后，产业出走，如何让那些被时代的列车甩下来的人们有尊严的生活，成了一个时代巨大的感叹号的同时，又是时代必须面对的巨大问号。

《乡巴佬的挽歌》成了近年美国可谓人尽皆知的回忆录。1984年出生于锈带肯德基的J.D.万斯随家人移居锈带的俄亥俄，在问题重重的锈带环境中出生成长，吸毒的单身母亲，不断的家庭变故，周遭恶劣的生存环境……那种绝望看得人心情非常痛苦。回忆录被认为是2016 年川普上台的注脚，能帮助人们理解川普的基本盘——那些被时代抛弃的红脖子锈带人。

“红脖子”这个过去用来形容南方贫穷乡下人的词，在川普上台后，作为川普选民的代号，广为流行起来。其中锈带失落的产业工人就是他们的主流一支。

我对这本书就信仰与生活的关系的讨论印象深刻。作者万斯自幼与有坚定信仰的祖母一起生活，亲眼目睹了在极端艰难的条件下，人可以凭着信仰的精神力量，如何活下去。外祖母鼓励万斯要过有信仰的生活，这是他从锈带贫困家庭一路走出困境的来路。他身边的大多数小伙伴却没有这样的运气。

在今日美国，面临着人们越来越少精神信仰的问题。遇到困难一蹶不振，靠买醉吸毒逃避，当人深陷毒品和酒精中时，只能沉沦在时代的漩涡中。如果你仔细看下去，就会发现，其实全球化，产业出走这些都只不过是外部因素，他们面对的困境，说到底还是个人的问题。比如万斯的母亲，是一位有很好的吃饭本领的护士，却没有能够对付自己人性里的弱点，以致被生活震成碎片。万斯想向人们揭示的，正是锈带的文化问题。

在沉沦中难以自拔时，当有人以口号呼唤，以大饼示众时，某种程度上是迎合了这些人对捷径的幻想，他们便成为反应最强烈的族群。所以川普只是美国的病症，而不是病根——这个说法很准确。

最近网飞（Netflix）刚推出了同名故事片，当人物成了影视形象时，看得更让人难受，真的是一曲悲歌。万斯跟着外婆艰难长大，参加海军陆战队去了伊拉克，得以免费上大学，后来考上耶鲁法学院。他受导师、“虎妈”蔡美儿鼓励，写了这本畅销书，一跑而红。

万斯和鼓励他写书的导师“虎妈”对话

网飞拍的同名故事片《乡巴佬的悲歌》值得一看

万斯太太是他耶鲁法学院同学，印度裔女生，居然给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罗伯特当过文书。选的演员跟真人很像。从回忆录到故事片，改得也成功。这种片子看得难过，但因为那本书太有名，没看过书的可以看看电影，了解一下。

川普打着MAGA（让美国再次伟大）的旗帜上场，到头来，红脖子们是饼没有吃上，牛肉汤也没喝到，也只能请他下台。川普回答不了，或许根本也不想回答的问题是：在全球化难以逆转，贫富悬殊越来越大的现实中，美国的前途在哪里？

这对任何一个当政者都绝对是巨大的挑战。

对这个时代中人，也将是挑战。

桑德斯的社会主义并不是梦话

不要笑话桑德斯。他所力推的带着强烈社会主义色彩的愿景，在某种意义上讲，也许就是未来社会的必经之路。“社会主义”因意识形态的原因，已被污名化，以致难以正视和讨论。而很多假其之名的体制，其实根本不具社会主义之精髓。

社会变迁最忌冒进。

让未来给我们答案好了。

人类并不是在环境差时才会面临困境，也不是只要勤奋就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当科技进步，生产力提高之后，只需要很少的人，就可以让全体人类丰衣足食的时候，人类也将面临困境——人类是追求生存价值的物种，不仅要吃饱喝足，还要有尊严。劳动因此可能就成为了第一需要。

不管你愿不愿意接受，人类的未来方向就是如此。大部分的人不再会为吃穿拉撒繁衍而劳动。为人服务的行业必将成为人类的产业重点，新的经济活动和行业便会应运而生，人类要适应比如无聊经济，娱乐至死；甚至是今日还难以想像的生活方式。

非常挑战，不是吗？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