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照时，笑还是不笑？这是个问题
摄影师杰·韦恩斯坦的项目《所以我让他们微笑》网站截图。图片来源：soiaskedthemtosmile.com
曲俊燕/文
你是拍照“工具人”吗？生活中遇到需要合影的场合，总是那个拿相机的人。但一轮到自己被拍，就好像手放哪儿都不对，也不知该笑还是不笑。于是五官相互推搡后陷入凝固，仿佛在被镜头对着时，空气中只剩下两个字：尴尬。
事实上，在接近两个世纪的摄影史中，拍摄者和被摄者看待表情管理的态度一直在流动中变化。一个简单的表情背后，也藏着每个年代的文化密码。
回想一下，你见过100多年前老照片里的笑容吗？
“羞于启齿”还是技术制约
摄影术1839年被正式发明，但直到100多年后，微笑才成为拍照时的经典表情。在中间这段时间里，人们面对镜头大多面容严肃，但他们并非不高兴。在那个年代，笑可能是一个技术性问题。
有人猜测，那时人们不笑是字面意义上的“羞于启齿”。100多年前牙科还很不发达，许多人饱受牙齿不齐和牙病的困扰。但这一点难以考证。还有另一种声音认为，如果当时人们牙齿状况普遍不好，那岂不是都不用在意露牙的问题？
更合理的解释是技术的制约。当年摄影技术落后，拍一张照片需要的曝光时间较长，如果一直保持微笑，大概率脸会僵。
不过，乔治·伊斯特曼博物馆技术策展人托德·古斯塔夫松（Todd Gustavson）认为，技术的作用被夸大了。在接受《时代》周刊采访时他说道，19世纪五六十年代时，在恰当的条件下，相机的曝光时间就能达到几秒钟了。而到了1900年左右，布朗尼等相机的出现，使得拍照的曝光时间大大缩短，在镜头前保持微笑变得更容易。这意味着，相机捕捉微笑在技术上是可以实现的。
现在我们拍照前，有人说“cheese”（奶酪），有人说“茄子”，都是为了用发音将嘴拉长，在脸上制造出笑的表情。但在1841年，伦敦的第一家照相馆指导顾客拍照时，说的不是“cheese”，而是“prune”，以此来保持嘴巴缩小的姿态。
纽约大学传播研究学者克里斯蒂娜·科彻米多瓦（Christina Kotchemidova）指出，如今我们遇到镜头会自然而然地亮出笑容，但对着照相机微笑并非人类的本能反应。
绘画和礼节的影响
在西方古典绘画中，通常找不出太多笑的面孔。文艺复兴后，展现人性的画作越来越多，笑容才开始在绘画中出现，但数量仍然不多。明显的笑容经常出现在一些不够“体面”和正式的人物身上，例如乡野农夫、醉酒的人、小孩等等。在正式场合露牙笑对上层阶级来说是违背礼节的表现。
17世纪的荷兰画家扬·斯蒂恩（Jan Steen）、弗兰兹·哈尔斯（Franz Hals）和朱迪斯·雷斯特（Judith Leyster）都喜欢描绘笑着的人，其中也包含一些较高社会阶层的人物。但总体上，到摄影被发明的年代，西方绘画都不太认可笑容这种表情。早期摄影很有可能延续了绘画中的神态规则。
弗兰兹·哈尔斯作品《Malle Babbe》（1633-35）。图片来源：wikimedia commons
朱迪斯·雷斯特作品《Jolly Toper》（1629）。图片来源：wikimedia commons
1894年，《美国摄影杂志》（Photographic Journal of America）采访了一位模特，此人在拍摄中扮演角色，供摄影师和画师创作。可他却产生了疑问：“为照相摆姿势，和为画画摆姿势，不是差不多吗？”
在线杂志《公共领域评论》副主编尼古拉斯·吉夫斯（Nicolas Jeeves）在论述肖像中的微笑史时曾写道：“微笑就像害羞脸红——它是一种反应，而非表情本身，所以它很难被保持和被记录。”画家很少描绘微笑，既有技术上的考虑，也是美学和社会习俗的选择。
以幽默著称的作家马克·吐温，也对照相不笑这件事坚定不移。他曾经在写给一家报纸的信中说道：“照片是最重要的文件，将一张永久凝固的傻笑照片传给后代，没有什么比这更糟糕的了。”对注重公众形象的政治家来说更是如此，同样以幽默著称的美国前总统林肯，面对相机也总是板着脸。
马克·吐温的肖像。图片来源：petapixel
不过在当时，绘画和摄影之间已经有了互动，一些规则开始在两种媒介间流动。随着照片中人物的身份跨越了更多阶级，他们的表情也丰富了起来。澳大利亚肖像美术馆主管安格斯·特鲁贝尔（Angus Trumble）接受采访时说，在1895—1914年间，摄影中的表情发生变化之后，肖像绘画中的人们也开始笑了。
对100多年前的人来说，照片代表的是身份形象的理想化呈现，而非生活中自然的一瞬。很多人在照相馆留下的影像甚至可能是一生中唯一的照片。因此，盛装打扮、精致布景、正式表情，都不再奇怪。
无法忽略的商业暗示
快照摄影（snapshot photography）的兴起，或许是推动笑容出现的更大动力。19世纪末20世纪初，柯达相机制造的商业概念及其带动的摄影民主化趋势，对日后人们逐渐固定微笑这种文化习惯起了重要作用。
19世纪末，柯达已经成为囊括了相机胶卷生产、照片洗印服务的摄影巨头，几乎形成垄断。为了创造更多的市场，柯达于1900年推出了仅售1美元的布朗尼相机，让摄影不再是贵族的游戏。每年，柯达会推出面向专业摄影师和业余爱好者的各类书籍和手册，还管理着当年的多本主要行业期刊。不仅如此，它还在例如《国家地理》《生活》《芭莎》等数十种著名期刊上大量投放广告，形成了无处不在的营销声势。
1900年发售的布朗尼相机。图片来源：brownie-camera.com
于是，在平民百姓中，摄影领域的消费行为和习惯从无到有地被培养起来。
此时的广告业，在营销策略上已经很少使用“恐惧呼吁”，转而强调产品的积极作用和消费的愉悦性。柯达公司在1893年推出了“柯达女孩”形象，这个穿着时尚的女孩手持便携式相机在节日、旅行、野餐等场景中拍照，脸上总是带着微笑。几十年间，“柯达女孩”的形象深入人心。
广告中的柯达女孩形象。
除了摄影巨头的发力，20世纪，随着广告业的飞速发展，越来越多的牙科、口腔用品广告都开始使用一个完美的微笑作为宣传形象。电影海报中，明星们的微笑也引起了大众的模仿。各类展示消费愉悦的广告策略十分奏效，到二战时期，肖像照片中的微笑已经非常普遍。
20世纪40年代，拍照前说“cheese”开始在美国形成风潮，关于说“cheese”最早的书面记录出现在1943年10月的一份报纸上。而在而非英语国家，人们会用其他能让牙齿露出的单词。肖像中的微笑，逐渐有了标准的公式。
微笑中藏着什么
在同一时期的不同拍照场景下，人们笑的程度可能有所区别。如果我们控制场景这个变量来纵向观看，或许更能体会年代对拍照表情的塑造作用。
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和布朗大学的几位学者研究了近一个世纪的美国高中年鉴相册照片，他们将37000张照片按年代分类，创造了每个年代的“平均面孔”。研究发现，在这些统一的证件照上，人们微笑的幅度随着年代的发展而越发明显，而且女性总是比男性更爱笑。
经过时间的沉淀，微笑取代了严肃，成为人们拍照时新的条件反射。不仅如此，连动物也被驯化着在镜头前微笑。在照片中微笑变得如此重要，有人发明了能自动抓拍到微笑的相机，只为不错过生活中的那些欢乐时刻；不少修图软件新增了自动调整嘴角弧度的功能，让算法拯救在镜头前没发挥好的你。
澳大利亚摄影师杰·韦恩斯坦（Jay Weinstein）的摄影项目《所以我让他们微笑》（so i asked them to smile）已经持续了8年。他在不同国家与陌生人相遇，分别拍下他们笑与不笑的模样。韦恩斯坦说，该项目不是给观看者灌输拍照“应不应该笑”的概念，也不阐述高深的理论，而只是将照片简单地呈现出来，让人们在观看中自由地产生思绪。阶级、种族、性别、宗教等差异，都化解在一个个微笑中。
杰·韦恩斯坦的摄影项目《所以我让他们微笑》网站截图。图片来源：soiaskedthemtosmile.com
在照片中笑与不笑，代表的不一定是真实情绪。在图片社交时代，笑更像是一种功能，它能让你更快地融入一个群体，让照片更快地被分享出去。但在社交场合假笑也是很容易被发现的——纹丝不动的眼角会出卖你。
好莱坞老牌影星朱莉·安德鲁斯（Julie Andrews）曾经分享自己拍照时完美微笑的诀窍：不说“cheese”，而是说“money”，这样嘴唇和牙齿的状态更自然。
是不是找到了微笑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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