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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红豆生南国》之二【小说月报4期精彩】

2017-03-30 王安忆 小说月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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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红豆生南国》之一【小说月报4期精彩】



三岁跟了阿姆,对生家没有记忆,前面说了,因阿姆时时提及三百斤番薯丝,知道是个贫家。可阿姆也不是富家,放眼都是一片穷,所以,又像是记得似的。无论闽南故里,或新填地街,那多子女的一户一户,都是生家的照相。阿姆与他生母,是一个娘家村人,溯远去,连得上亲攀,断不绝音信。他又有心,很会猜,渐渐就将那些鳞爪拼起来龙去脉。生父过身,与他头生子落地同一年,他虽不信佛,暗地也觉得有因缘。他知道家中连他共三兄弟,他也有三个儿子,不同的是,他有一个姐姐。心里就相信,如果与太太不生隙,也会得一女儿。关于这姐姐,有一桩事他从未和阿姆说过,就是他们姐弟曾经见面。八十年代中,内地经济改革,香港近边的保安镇开发新区,立市为深圳,姐姐从深圳入香港,在一家车衣厂做工,联络到他。接起电话,他倒也不吃惊,仿佛早在等待的一日终于来临。那是八月的下午,出地铁口,搭乘小巴,需越过一个隧道口。汽车的尾气汹涌而出,烈日当头,满耳发动机的轰鸣,地面在脚下震颤。他先是虚脱,热极了,却不出汗,手脚冰凉。喝下一瓶水,并无缓解,反增添一项,尿急。眼前一片白炽,不知往哪里找厕所,就在隧道内侧的影地,面壁方便。倏忽间回到穷破的山村,变成极小极小、光屁股的小孩。撒过一泡尿,身上轻松了,手心脚心有一股热上来,汗如雨下,眼睛里则是泪,糊住视线。他哽咽着,一步高一步低走到小巴停靠站点,上了车。炎热的午后,极少有人出门,车上只他一个,等一时,还是他一个,便开动了。走一站,停下开门,没有人上来,再关门,上路。司机似乎盹着了,整个香港都让午眠魇住,只有他一个人在哭。


他和姐姐约在荃湾西一家茶餐厅,小巴上的激动平息了。面前的这个妇人,看上去像阿姆的年纪,穿的甚至比阿姆老气,神情却很沉着。两人有一时无语,轮换替对方斟茶,偶尔抬眼,对看一下,又避开。停一会儿,冷气将热汗收干,他问:母亲——这是经过考虑决定的称呼,母亲好吗?他问。姐姐说:阿姆让我看你。他注意到姐姐用的称谓是“阿姆”,而他已经有了一个“阿姆”了。他将带来的东西提到桌上,推过去:代我向母亲请安。姐姐说声:太见外了!他说:自己人!答非所问中完成开场白,双方吐出一口气,攀谈下去,以往隐约的耳闻此时浮出水面,展开眼前。两个哥哥都在原籍,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个经营茶业,一个养殖蚝田,吃苦是吃苦,回报却相当可观。托政策的福——姐姐说,靠到椅背,眼睛看向他,头一回正视这个弟弟。然后说起自己,嫁的人恰是广东保安镇上,开摩托车行,所以,她才可越境到香港做工,月薪抵得过内地人十倍以上。虽然做得苦,可他们从来都是苦做苦吃的人,下一代则可换一种命,一个个读书升学,习商习医。看面前的女人滔滔不绝,他渐渐明白,表面是认亲,实质上呢,是通告,他们虽然留在苦海,但凭着一己之力,也挣出头来了。原来,兄姐们并不以为他可怜,反是艳羡的,说不定会问母亲,他们的阿姆,为什么是他,而不是他们中间的一个?最后,姐姐终于沉寂下来,店外面的炎日略微软弱,他埋了单,站起身,将来——他说,口气有点犹豫,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将来”,他口吃起来——将来,我养母亲。姐姐依然坐着,靠在椅背,从下往上看这个男人。金丝边的眼镜,淡紫色细条纹衬衫,束在米黄卡其西裤里,系棕色牛皮带,腕上是同色的表带,面容清爽,看不出年龄,只是发顶已见稀疏。中环的群楼底下,匆匆来去的都是这样的男人,那是另一个香港。姐姐的表情颓唐下去,他不敢看她,转身离开。    


之后,他再没接到来自生家的音信,他也忘记向姐姐做出的承诺,即便不忘记又如何?职场和家室,都近似春秋大战,连他生来直正的秉性,免不了也要动机窍,走曲线。又值时事震荡,英女王访中国北京,谈定九七回归,人心惶惶,亦是喜,亦是疑。喜的是,家国同体,名实合一;疑的是百年隔离,水乳能否交融。一时掀起移民热潮,资产企业也相继流出去,股市一路下跌。乱过一阵,忽又平静下来,内地政府援手救场,股市反转,出去的人又回来,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舞照跳,马照跑。人类是最能随机应变的物种,否则怎能在生物进化中取胜,居万灵之首?他从爱国中学毕业,就好比定了终身,一直在大陆背景的公司做事。薪金菲薄一些,好处在于这类机构不似英皇体制内讲求学历。随着港人受教育程度提高,学历的迫势日益进逼,这些年公司招聘的新人,多有硕士博士,甚至牛津剑桥。好在他已立稳脚跟,到中上层,下是下不来,上呢,空间也有限。他本无大的野心,但求无过无错,按时退休,凭他的年资,可得养老金还算可观,就算是功德圆满。九七回归,使他暗中生出些微期许,说不定,说不定呢,会有新天地。他悄然写下一些文字,有多少日子了,他没有写工作以外的字句,那还是少年旧习,禁不住害羞,但又感动。往昔的激情岁月回到眼前,心中都怀疑,是从那里过来的吗?当年的三人行,两个成为身边人,亲昵和龃龉将他们磨砺成另外的人形,那一个雄心不减,却是另一番抱负。同学他弃政从商,从贸易到实业,遍地开花。九七回归典礼,电视中可见他的身影,属爱国人士。电视机里播放国歌,镜头从一行行人脸上摇过,他与太太都不看,走来走去,各自忙碌。彼此不知道想什么,又都知道想什么。一个想,当初选择若不是这个而是那个,当会如何;另一个想,无论爱国还是爱港,都要凭实力说话。


生活沿既定的轨道行进,历史其实是在常态下转折的。当年的“反英抗暴”,烽火四起,香港仍然完成一百年借约,如今,人事依旧,却翻开另一页。他收起纸笔,继续朝向养老金的终极目标,日复一日。这年他五十岁,距那目标尚有一段路途,而通货膨胀加剧,仿佛要将股市里的盈利吸尽,养老金变得微不足道,他开始投资房产。第一套房屋的租金还下一套按揭,下一套租金还第三套按揭,租金和按揭的差异所得竟超过月薪。这一项财政计划应归功太太,毕业于会计学校的女生,先在一所会计事务所做客服,又被客户推荐到银行,从低阶升到中层,再到襄理。上海人天性里的精细缜密,特别合适银行业,她的收入早已经超出他,国际资本进出口岸的香港,这一行也比他的有前景。所以,三次生育她都没有放弃职场,三个孩子由阿姆人工哺乳长大,亦都长得不错,也和阿婆很亲,多少平衡婆媳对峙。要不,这一家的强弱就太偏倚一侧了。


如此,日子有一时的安宁。第一套的房贷临到末梢,即将纯收入租金,第二套也在中段,第三套平稳起步,却得有机会出手,亦可兑现,做下一轮投资计划。顺遂往往迷惑头脑,也是急于贡献家庭,向来保守的他忽然奋勇起来,售卖的款项尚未到账,便欲下定金购进新楼。其时,形势已经有转,百业都趋下滑。太太入行金融业多年,谙得其中虚实,所谓不测风云其实都在有测,于是,人退我进,人进我守,看起来反其道行之,其实是有预见,盈时望亏,亏时望盈。他只看见表面,哪里懂得内中机枢,就也照虎画猫,依葫芦画瓢。太太本觉得不妥,试着劝退,但没拗过来。先生一改优柔寡断,变得果决,这不正是她希望的那样?他一生平庸,向晚时分,说不定有所建树,亦可享一回清福,便由着他去。然而,就在此时,亚洲金融风暴袭来,房价骤落,租售均降,贷款则不减分厘,于是,入不敷出,转盈为亏。一念之差,胜败两隔,赔进一生的积蓄。


紧接着,太太的离婚律师函发来了。俗谚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另一种说法则是,夫妻共患难易,同享乐难。回顾婚姻,他们既没经过大的患难,也不曾有大的享乐,而平常的日子里,堆垒起的怨艾早就分离他们,只不过借这一时做由头。他知道,太太对自己失望已久,事业和经济上的后进是一条,婆媳对决中立场暧昧是又一条,还有一条,也许是双方都未意识到的,就是人届中年,难免会对所有的人和事生厌。这一封律师函有要挟,又有负气。他没有签署同意,说辞,也是事实是,阿姆病在床上,他不想让阿姆看见家庭破裂。太太也没有逼迫,于是拖延着,两人都抱苟且的心情,也是下不了决心。他们可算是少年夫妻,一路长成,一路将老,像是至亲,却又不全是,在他的身份处境,所谓至亲,都是有隔阂的。有亲无情,有情却无亲,情和亲都是有恩。三个孩子,应为血亲,但为妻母相争,形势复杂,为公平见,他只能采疏离的态度。父子之间本就淡远,如此更生分了。寂寞时,他会遗憾没有女儿,女儿当近昵些,可是,他很怕近昵!近昵意味受恩,他是个负债累累的人,尽其一生图报都不够用。


虽然没有签署离婚协议,两人却都默许了现状,就是似离非离。争吵不再有了,反倒更像路人。自从投资重创,阿姆日渐委顿。阿姆的奋斗史,起点很低,低到地平线下,但却节节向上,所以从来相信天道酬勤。眼看着燕子衔泥,一点一点地垒起,顷刻间坍塌,不得不怀疑命里有业障,到头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时节,有多少老迈与软弱的人一蹶不振,跳楼的,烧炭的,服药的,阿姆不会戕残生命,倒不是守什么戒律,只是秉性刚硬,不肯让步。但刚硬同时也易折,人算不如天算,阿姆终于倒下了。


夜里,阿姆睡下,太太进屋,自从儿子在外寄宿,多出一间卧室,他们就分房了。他独自走出家门,乘地铁到天星码头,坐在水泥砌栏。水面幽暗,两边楼宇的灯火熄了一半,渡船离岸,笛声如咽,湿热而味咸的海风迎面吹来,多么忧郁啊!却有一种凄美,使他的愁苦变成诗意。文艺青年的心来拯救他出俗世了,一些伤感的句子涌现在脑海,就像渡船横过水面,拖曳一条浅浪。几颗细小却尖锐的星星钻出云层,罩下一层薄亮,天水间豁朗开来。夜深了,岸边的人不见少,反见多,许多游客,还有恋人,这是不夜的城和不夜的人。他离得很远,仿佛隔岸观火,同时又深陷其中,被垣囿住了。


阿姆常说:我要是能够,就自己走到殡葬馆去。这一句狠话,至少做到有一半。前晚上,阿姆将儿子媳妇召到跟前,打开一个小包,里面是金银首饰,款式老旧,成色却很足。她公平分成五份,三个孙子,及他和她,又将他一份归进她的去,说:女人难得很。似乎知道他们要分开,又似乎劝和。夜里有些不安,叫他起来,要一杯水,上一次厕所,天亮的一觉就没醒来。后事料理完毕,太太取出离婚书,要他签字,他说了半句:阿姆走了——这话像是当阿姆妨碍他们的婚姻。她说:你早等着这一天!他等什么?等阿姆走,还是等离婚?夫妻间就是这样,说出口的全是错,错接错得出的是个“对”。最终,他还是签字了,太太,此时已不能称太太,要称前妻,冷笑道:这一回你如愿以偿!他只得苦笑,明明是她要离,却成偿他所愿。内心里却承认有几分被猜中,他真怕了她们,就像钻心虫,又像如来佛的掌心,七十二跟头也翻不出去。房子留给她,这是金融风暴中保存下来的唯一家财,他自去租房住,这是劫后余生的又一项,工资。如此分配,算是她得大头,他得小头。就这样,因没有致富的规划,就也够花销,一个人能有多少吃用?只是退休或要推延,因养老金是笔死钱,多做几年多有几年收入。厘清这些,就交代完了前半生,事实上,是大半生,剩下的日子,数也数得出来,说是余生,他倒有重新起头的心情。这时候,他想起生母。


……


——摘自中篇小说《红豆生南国》,作者王安忆,原刊《收获》


阅读全文请关注《小说月报》2017年4期,2017年4月1日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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