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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哲珠《纸上人生》之一【中篇小说专号】

2017-02-20 小说月报
精彩导读

 小说中的人物高宇、杨木木、阎让东和阎让东的粉丝们由真实陷入虚幻,从自以为掌控着生活到发现被生活掌控,从坚信是自我生命的主角到发现成为未知力量的棋子,确定的正常日子跌进疑惑荒诞,计划好的人世走势由清晰进入模糊未知,小说层层揭开蒙于虚构世界的膜状物,渐渐显出触目惊心的真实。


他们就是生活的影子,庸碌而匆忙,拼尽全力,在世界却没有留下真正的痕迹。但他们不自知,甚至下意识带了对自知的抗拒,都自信活在绝对真实里,被自己和命运催眠,这是一种蒙蔽,也是一种自我保护。


——王哲珠



这是一个嵌套式结构的中篇小说,所关注的是在当下的青年群体当中比较流行的“粉丝文化”生态。作者除了在选材上另辟蹊径,在表达方式上也积极寻求突破,使得作品显得既源于生活,又有着超越于现实之上的深入思考。


——《都市》杂志高璟





高宇拿着火车票进站时,对自己充满愤怒和疑惑,他不明白为什么做了这个决定,为年假安排了旅游计划,不短的旅行,几个城市,一连串景点,把近一个星期的年假安排得满满的。来火车站的路上,他还没弄清怎么就收拾箱子出门了,他不断告诉自己,应该回去,但仍任的士将他带到火车站,边咒骂自己,边随匆匆的人流进站、检票、上车。


把箱子放上行李架时,高宇看着窗外,车还未开,他对自己说应该取消行程。原本想得好好的,利用年假联系一些新老客户,其中极重要的两个,是潜在客户,已经谈得很好,接近朋友了,极有希望让他们成为他的客户,那是两个大客户,且很有可能长期合作,一旦成功,他的业绩将上升一大截。单单为这两个客户,火车票也该放弃的,网上订酒店的钱搭进去也值得。高宇想拉了箱子逃离火车。然而,他坐下,等待火车开动,痛心疾首地抱住脑袋。


高宇开始反思近来的生活,变得很怪异,有一股力将他拉离原先的轨道。这轨道高宇早安排好了,他将生活目标定成高难度游戏,怎样一关一关冲过,每一关可能碰到什么样的难题,该做什么样的准备,尽自己所能想清楚,准备好,每通过一关,怎么升级,一层一层往高处去,每上一层积累下一些东西,或金钱,或人脉,或见识,或机会,总之,尽量每步有所得,不浪费任何时间精力。他等着积累到一定程度,面前豁然开朗,将有一片新天地,接近他想要的成功。


最近,高宇在偏离这个计划,具体想不起哪天开始的,只是感觉自己变得怪怪的,很多事情不是原先安排中的,甚至是不愿意做的。更怪的是,他收到那封信,有人知道他的纠结?


租房楼下有一片信箱,有一个属于高宇租的房子,租房时房东给了信箱钥匙,但高宇从未用过,这座城市里,他与人的关系几乎都与工作有关,信件都是寄到公司,家人朋友则手机联系,不需要这个信箱。那天,高宇经过那片信箱时,不知怎么的停下了,凑近自己那一个,往信箱口望了一眼,发现一封信。他以为是上一个住户的,决定不去理睬,但回到家时,忍不住好奇,从抽屉角落找到钥匙,下楼开了信箱。


信是写给他的,且是手写,看起来不是某种公函或商业广告之类的,信封上没有写信人地址、姓名,连邮戳都没有,信是直接塞进信箱的。高宇下意识地望望四周,那瞬间,他觉得被偷窥了,他在这城市极少私人朋友,几个要好点的同事来过,但哪个同事会吃饱了撑的写这种信?若他有女朋友,倒还有可能,女人总想弄点小浪漫什么的,可他连个暧昧的人都没有。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高宇将信塞进西装口袋,匆匆回家,打开信。信也是手写的,很简单:



高宇:

别太拼,你过得太机械,这样的生活太枯燥。再这么拼下去,你要失去生活,变成机器了。好好享受一下生活吧,这是你该得的。

关心你生活的人



高宇在厅里转圈,四下张望,好像能找出写信人,最后他坐下,按着太阳穴,在头脑里搜寻写信人,记忆里没有半点蛛丝马迹。抬起头时,窗外已经暗下,他今晚安排做一份文案的,已经误了时间,他发现手里还握着那封信,生起气来,扔了信,喊,鬼话,什么享受生活,我到那个时候了吗?达不到目标,有什么资格?按计划的路走下去才是正经。这些年,他一直走得好好的,比计划的还要顺利些,他过得很好。


当年,将大学通知书递给父亲时,父亲双手发颤,膝盖立不直,眯着眼睛努力想看清通知书,那瞬间,高宇所有的人生规划变了。当天晚上,他梦里全是父亲在建筑工地上拿不住东西,扛不起重,看不明障碍的画面。他梦见大学变成无数水泥包,一袋一袋砸向父亲,将他掩埋起来。高宇用了大半个月时间,说服父亲母亲,放弃那个不好不坏的大学,让他们相信,没有上大学,他也会很出息。


高宇进城打工,他相信,自己将把这条和别人一样的路走得不一样。第一份工作是大排档洗碗,同乡介绍的,后来又陆续在饭店端菜、超市卖东西、工厂当杂工。期间,他每月挤一点饭钱,买各种书自学,看了很多营销管理、人脉经营、公司经营、金融经济之类的书,渐渐地,以读养读,一本书往往将他带向更多的书,他还到处蹭听各种讲座,只要有心寻找,城市各种免费讲座不会少,就算有些要买票,他好学的打工仔形象往往会打动人,甚至会成为某种宣传形象,为他听课提供便利。边打工边学,辛苦,有段时间极度缺乏睡眠,看到平的或软的东西就想躺,但感觉自己一点点多了些东西,是些什么说不清,只能确定这些东西让他强大了,有了从未有过的信心。


进城第六年,他进了一家公司,机会是在某个营销讲座碰到的。他在这家公司一直干到现在,从杂工到普通员工,慢慢跳到喜欢的销售部门,靠着业绩,升到销售主管。别人看来,他有能力,目光锐利,极会经营人脉,只有他知道自己是怎样拼命的。进公司后,他才明白读书、听讲座与实际有多大距离,为了迈过那段距离,他付出多少,旁人无法得知。他的状态越来越好,很有希望去总公司,那将有更大的平台,更接近他定下的第一个大目标。


十多年来,高宇对自己近乎苛刻,几乎从未有过娱乐时间,没有真正放松过,过年回家,也带了满袋资料,装了满脑想法。他安排的轨道是一路通到底的,绝不许旁逸斜出。但近期,这轨道出了问题,最先是他专门去看了新上映的大片。


看电影倒也没什么,问题是竟然那时候去看,那天高宇原本的安排是这样,下班买好快餐,整晚待在家做准备。明天,他将见一个重要客户,晚上再过一次合作方案,尽量做到最好,然后熟悉整个方案,保证在客户面前自信十足,流利回答任何问题,不用翻任何资料。


旁人只看到高宇侃侃而谈,不知他背后的功夫,他翻烂产品的说明书,产品构造、用途、优点、用法熟记于心,加上平日读的理论,整理出一套独特的说辞,他的方案总是创新又实在,往往获得客户很大的信任,老板也是满面春风。


那天,买过快餐后,高宇想不到会拐个弯,走进附近的电影院。他想着袋里的方案,却掏出钱买了电影票。边看电影边莫名其妙。电影看完后,他直后悔浪费了太多时间,匆匆往外赶,现在回去,熬晚一点还是成的,他原打算早些睡,保证明天的精神状态。


出了电影院,高宇拐进一家咖啡馆,痛苦地坐下,边连连催促自己离开,边向服务员点了咖啡和点心。高宇恨不得自打一巴掌,却慢吞吞喝着咖啡,和所有悠闲的客人一样。那杯咖啡喝掉大半个小时,从咖啡店出来时,高宇冲脑袋用力拍打几下,以确定脑门还有感觉,还是自己的。


回家路上,高宇一直自我安慰,是个意外,偶尔放纵一下——偶尔也不成,他在脑子里呵斥自己。这些年,他积累下一批稳固的人脉,打开了不错的局面。近两年,他甚至感觉运气也来帮忙了,老板将重要机会给他,不少大客户成了朋友,这种时候该一鼓作气。平日,他的娱乐也跟工作有关系,以朋友身份邀请各种老板或客户,聚一聚,城郊走走,纯粹的娱乐对他来说是不可思议的。


那天晚上高宇又懊恼又迷惑,这次旅行安排更夸张了,他简直无所适从。火车每停一个站,他都催促自己下车,返回,还来得及,但他没动。


现在,高宇站在预先订好的酒店大堂,他不去办理房间,坐在大堂沙发上,垂下脖子,半抱着头,努力整理头绪,想弄明白近期的事情。一个服务员走近他,递来一封信,他脑里嗡的一声,笔迹和上封信一样。谁给的?高宇跳起身,几乎揪住服务员。服务员缩了一下,说,是位先生,走了。高宇四下张望,大堂里有些旅客,没有一个像写信人。他追上服务生,送信的往哪里去了?服务员摇头,走了,信是一个多小时前留在这的。


仍没有寄信人的姓名和地址。高宇慢慢拆着信,他说不出地害怕,感觉信里封着一双眼睛。



高宇:

既然来了,就安心住下,好好玩。你不愧是做方案的高手,连这次旅游都安排得很好,附近景点集中,值得看,消费也不算高,到这里算对了。但你还漏掉了一个地方,那地方不是旅游热点,但不比其他景点差,得顺便走走,就算年假不够,可多请一两天假,鉴于你平日的工作精神,上司肯定批假,对了,你去年不是没有休年假吗?

别再想工作的事,别给客户打电话,别待在酒店里看资料,反正已经出门了。挂心着工作会玩得不愉快的。



“关心你生活的人”怎么知道我想什么?他是谁?高宇在大堂中转圈,他拼命抑制自己,免得高声喊叫,大口喘着气,努力冷静,到服务台问服务员,给我信的先生长什么样?穿什么衣服?


服务员想了想,满脸惶恐,我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


奇怪,一点也想不起那先生是什么样的。服务员很茫然。


你怎么知道信是送给我的,我还没办理入住房间,你知道我名字?高宇伸长手,差点抓住服务员的衣服。


我不知您的名字。


那人告诉你我长什么样?穿什么衣服?高宇声调变了。


服务员点头,还说您进大堂后会坐在沙发上,对了,还有您行李箱的样子。


高宇眼前一阵发黑,又一阵发白,他抹了抹眼皮,又看了一遍信,没一个字看得进去,但内容清清楚楚,他将信揉成一团,找着垃圾桶想扔掉,结果却放进衣袋里,他又在大堂里转起圈,后来走出酒店大门,朝路上茫然四顾。


高宇最终回酒店办理了入住房间。他将书和资料摆到床头,准备补上昨天浪费的时间,在火车上,他一次次告诉自己看看资料,却始终没有拉开包。


一个晚上的胡思乱想后,高宇得出一个稍清晰的结论,不管怎样,写信人应该没有恶意。这结论令他稍感安慰,他决定先放开这烦人的念头,既然到这了,四处看看,了解下本地同类产品的情况,借这次旅游做次直接的市场调查。这灵光一现的主意让高宇欣喜,他相信将有非同寻常的收获,甚至野心勃勃地要在这城市发展新客户,更大胆些想象,发展出新的公司办事点也不是不可能。


结果是,高宇去了旅游景点,按安排好的路线,和其他游客一样四处闲逛,买了很多华而不实的纪念品,买完后又恨不得把东西都扔掉,对旅游买纪念品这事他一向很不屑。他还玩,景点里所有项目都玩过,边玩边觉得无聊至极,但控制不住一次次地买票。晚上,看了当地的歌舞表演,吃了很多特色小吃。回酒店路上,高宇突然充满恐惧,他似乎分裂成两个,两个高宇往不同的方向拉扯,他精神出了问题?不会的,他一向对自己控制得很好,包括精神和生活。


回到酒店房间,高宇一眼看到桌上的信,又是一封。立了很久,高宇才忍住颤抖,拿起那封信。只有几句话,告诉他难得旅游一次,好好玩玩很正常,他的纠结也很正常,只是因为不习惯这种生活。


高宇去找服务员,这次更离奇,没有送信人,没人知道信怎么在房里的,负责清洁的工作人员也不清楚。有那么一刻,高宇想到报警,可报什么,拿这几封信?现在,除了送信人,他更大的疑惑是自己,怎么变成这样?


高宇终于回到公司,如那位写信人所提,他多请了两天假,游过那个不热闹的景点,才满怀懊恼地回去。


上午下班后,高宇跟上女同事史铭铭,趁着人少,在楼梯拐角处将袋子递给她。递出去一瞬,高宇后悔极了,惊讶不已,想不明白为什么买下这条真丝围巾,早上怎么就带了来,怎么就送出去了。他脑子飞转,想着补救的办法。晚了,史铭铭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提起袋子,手往里面掏,包装袋是透明的,她看到那条漂亮围巾。史铭铭脸上含义复杂的惊喜让他恐慌,他该逃走吧,可逃走不是弄假成真了吗?


高宇和史铭铭同事很久了,史铭铭长得不错,工作能力也不差,善于与人相处,他对她的印象挺好的,有那么点超同事的感觉,但仅此而已。他掩饰得很好,不想再往深处发展。她不是他计划内的,不单是她,与恋爱、结婚相关的事都暂时被排除了,他得一心扑向目标,这种事是不能考虑的。他还有更现实的想法,一旦取得某种程度的成功,将变得更强大,那时,会有更加优秀的伴侣,两个优秀的人一起前进,取胜的把握会更大。


现在,他却送给她一条围巾,更要紧的是,史铭铭对他是比较特别的,这点不单高宇自己,别的同事都看出来了,时不时开他们玩笑,只是因为高宇确实表现得风轻云淡,玩笑才没开得更大。


补救,补救。高宇猛催自己,嘴上却约史铭铭吃晚饭。他想撕了自己的嘴,史铭铭抿着唇笑,点点头。他还想说什么,史铭铭匆匆离开了,背影满是羞怯的欣喜。


完了。整个下午,高宇脑子里充塞着这两个字,他进进出出不敢抬头,史铭铭的目光黏着他,满是别样的味道。


这约会绝不能去。高宇头脑清楚,却着手打扮起来,提前下楼。到了楼下,高宇下意识地看了下信箱,又有一封信,奇怪的是,他带着信箱的钥匙。仍是那笔迹,让他好好约会,并建议他跟史铭铭谈谈家人,说些温暖又琐碎的话题,饭后陪史铭铭逛街。


鬼话。高宇咬牙骂了一句,将信撕了,胸口涌着无处发泄的愤怒。


赴约路上,高宇强迫自己冷静,终于想到挽救的方法,他跟史铭铭解释,送礼物约吃饭都是为了感谢她,她两个月前在工作上帮了他一个忙。虽然那忙不算多大,但他要尽量说得很大。加上他近半年业绩还不错,这顿饭感谢之余也有庆祝之意,所以,他又喊了其他几个同事,一起开心。对这借口,高宇很满意,他拿出手机,准备打电话请几个同事,虽然时间有点迟,但同事中有不少单身汉,是能随叫随到的。


直到坐在饭店包厢,高宇电话也没打,他想不起一路怎么来的、为什么没打电话。史铭铭精心打扮过了,这让高宇更加不安,他想,现在说出那个借口,打电话叫同事还来得及,但他没拿手机,张嘴夸起史铭铭的衣服,说多么配她。史铭铭脸上的喜意越来越浓。


高宇借口离开一下,他得冷静冷静,再这么发展下去,一切都乱了。他跑出饭店,立在热闹的街中发呆。他脑子不错,很快有了新主意,仍说围巾和请客是表示感谢,然后编一个前女友的故事,越凄美越好,在史铭铭面前深情回忆前女友,表示极想找回前女友,委婉地让她明白她只是他的倾诉对象,最多接近红颜知己的角色。


当高宇想得好好的,兴冲冲准备回去时,却转身去了饭店隔壁的花店,买了一束花,红玫瑰为主,回到饭店,捧给了史铭铭,准备的客气、感谢和故事一句也没出口,史铭铭接花时,他甚至触碰了她的手,她满面的春光让他叫苦不迭。


故事,前女友。他喃喃提醒自己,却鬼使神差地说起了房子。他告诉史铭铭,近期想看看房子,希望找到较合适的,准备按揭一套,在城市拼搏了这么多年,他想安定了,想有一个家。说完这些话,他直直盯着史铭铭。史铭铭愣了愣,没想到进展这么快,她迎着高宇的目光,相信里面满是诚挚,谈房子就是最好的明证。她告诉高宇,可以陪他去看房子,她对城里的小区一向留意,对很多小区算是了解的,说不定能帮高宇参考参考。


高宇手伸在桌子下面,揪着自己的大腿。打拼了这么些年,除了往家里寄一些,他生活极节俭,尽量存钱,用各种方法理财,已攒了一笔钱。这笔钱承载着他的“野心”,或作为一家公司的起步资金,或用来开发某种有前景的产品,这两年,较为稳固的人脉使他对这野心越来越有自信,拥有属于自己的事业,这个目标应该不会太远了。现在,他却告诉史铭铭,准备买房。


高宇害怕起来,他突然意识到,买房子的事这么说出口,有可能真的去做,像这段时间所有莫名其妙的事情一样,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他的想象泛滥了,再照这样下去,他不再打拼,开始享受生活,恋爱,成家,买房,接着还房贷,养孩子,被日子碾成一张面目模糊的薄饼。


应该立即回家,高宇再次警告自己,但饭后他请史铭铭去逛商场。


送走史铭铭后,高宇在回家路上确定了一个事实,他心理出现问题了,他在电影里看过,应该是人格分裂症,虚构出另一个自己,做着完全不一样的事。那些信是他自己写的——不对,他写的怎么可能提前放在酒店,说不定自己早乔装过到酒店放了信,又出来,变成另一个人格的高宇,字迹呢,字迹也因人格的改变而改变了吧……


高宇脑子凌乱了。


到了楼下,信箱里又一封信,告诉他:你没有心理问题,信也不是你写的,别胡乱猜疑。


高宇崩溃了,他觉得整个世界不对了。但他仍拿起手机,给几个单身的同事打电话,邀请他们周末去聚会,说工作太累,去好好放纵一下。





整个早上,杨木木都埋头绘着漫画,状态很好。他越来越兴奋,站起来走了两圈,得意地笑出声,笔在指头翻转。女朋友刘可看了他一眼,笑问,想到什么鬼主意了,我的漫画大师?


好主意。杨木木举着笔,我正在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完全的改变。


刘可哧地笑了,那个高宇?得了,那只是你的梦想吧。


这次是真的改变,保持了那么多年的生活,整个大转变。杨木木拿起漫画本,他想和女友好好谈谈高宇,谈谈这次改变。


高宇这个木头人我太熟了。刘可低下头,她对手上的时尚杂志更感兴趣,里面有最新款的服饰,最新潮的妆容,她买不起那种衣服和化妆品,但看着过过瘾总是好的。


杨木木坐下准备继续画,刘可想起什么,说,网购的花苗还没有弄好,你今天不打算干点正经事?


是的,老婆大人。杨木木虽然画得正起劲,但仍极快地起身,冲刘可敬了个礼,这样一个假日,他不想惹任何一点麻烦。杨木木和刘可刚准备订婚,离真正的婚期还远,但杨木木对女友左一声老婆,右一声老婆。刘可笑骂他占便宜,说八字还没一撇,杨木木喊得更起劲,他总是知道女友喜欢什么。


杨木木去门外搬泥土,刘可准备花苗、花盆。杨木木和刘可租的是普通的民居套房,极单调的设计,丑丑的阳台,两人用各种绿色植物打扮起来,弄得很有情趣,他们网购各种植物苗子,到地摊挑选式样新奇的花盆,假日骑车四处找泥土,一点点积攒起来。


杨木木和刘可商量着哪种花苗配哪个盆、怎么搭配种植,种着种着,刘可玩心起了,带泥的手在杨木木脸上擦两撇小胡子,笑得歪歪斜斜,杨木木要将胡子还给她,脸往刘可脸上贴,两人就势拥着热吻一阵。心情好,灵感更丰富,很快,阳台多了几个新盆栽,别致又便宜,像他们的生活,不富有,但很会穷浪漫,总能制造出属于他们的情趣。


经营日子方面,杨木木和刘可是模范。怎么做到的?这问题经常被问,日子长了,两人都有了一个必备答案。


杨木木说,女友稀罕他对这些小事的用心,愿意跟着“碌碌无为”的他,看得上他那些小打小闹,他感谢她。说这些时,他有丰实的满足感,刘可不算太美,但平净温暖,重要的是稀罕他。


刘可很明白,杨木木能力一般,工资一般,连上进心也一般,但在她口中,只有杨木木的优点,她说,他愿意和我经营琐碎,我感动,也看中这些。没什么秘诀不秘诀的。


所以,他们会一起走那样长的路,那么心安理得。他们的事很细碎,说起来却很有些可咀嚼的味道,橄榄一样,没有大甜大酸,但甘美润喉。


大雨天,下班时间前,杨木木总记得给刘可打电话,让她打的回家,他知道她总是忘记带伞的,从刘可公司到公交车站还有一段路。当然,刘可总是舍不得打的,杨木木也总会出现在她公司门口,两人相见,对视一笑,杨木木怪刘可不听话,刘可以拥抱回应,两人同撑一把伞回家,公交车也不坐了。湿嗒嗒进门,刘可脱衣拥被,不用多久,杨木木会送来热奶茶。


再比如,刘可看中某件大牌衣服,买不起,杨木木利用他的漫画功底,参照大牌,给刘可设计衣服,陪她去碎布商店找布料,去市郊找手艺好又便宜的裁缝师傅。


类似的事情,男士兴趣不大,刘可的女性朋友则羡慕得眼红。


问题是,若真发生在别的女人身上,可能会觉得委屈,甚至生出凄凉之感。杨木木和刘可的本事就是将冷变成暖。


为了赢得公司的双人旅游大奖,杨木木和刘可连续几个月跑步,各种锻炼,一遍遍演练游戏,下载各种知识问答,高考复习般熬夜背诵,最终争取了免费的双人游。两人的旅行都是靠这类方式获得的,除公司的活动,他们还参加各种民间比赛、商场活动,旅行时出点伙食费和买些纪念品,几乎不怎么花钱。他们称之为环保旅行。


杨木木和刘可在公司里都是极普通的员工,工资都不算高,都得按时寄一些回家,每月还想存下一点,为以后的生活打基础,日子是得掂量着过的,甚至过得斤斤计较,两人却能计较出种种乐趣。他们的租房很窄,但收拾得干净,网购些木头架子,重新加工组装,弄出那么些文艺气息;极少在外面吃饭,两人去市场买菜,一起做饭;周末邀请几个朋友,聊天,吃刘可自制的面包,朋友是细挑过的,是两人共同的朋友,最理想的是朋友也一对对的……


跟杨木木和刘可任何一个说话,最后总要谈到两个人身上,他们好像没法分开谈。谈到时,他们又总摆摆手,没什么好说的。然而还是开始说了,起了头就滔滔不住了,他们将日子过成一段一段的心灵鸡汤,不单用行动证明,还各有提升性的感悟,在朋友们中广为传播,变成语录式的名言。


杨木木名言:不要问为什么有耐心,将这些过成生活,过成习惯,用最大的努力让她幸福。


刘可名言:爱就不要计较,用感激代替苛求,珍惜他给的幸福。


一个朋友说,妈的,比文艺电影还酸,你们能这样一本正经,是种本事。


刘可的生活,杨木木几乎方方面面都参与,但杨木木的生活中,有一件事刘可参与得较少,起初是参与的,后来慢慢不怎么关心,那件事渐渐退成杨木木最私人的事。那就是杨木木的漫画。


画漫画是杨木木的业余兴趣,随兴会涂涂抹抹,和刘可谈恋爱后,主要画些温暖的小品讨她欢心。两年前,他突然想好好画点东西,刘可极力鼓励他。杨木木开始创作一本叫《励志男》的漫画。漫画的主角叫高宇,杨木木赋予他夸张的励志形象,为了出息,高宇所有时间和精力都用来拼搏,恋爱这样的大事不沾,喝茶、看电影这样的小事也杜绝。


开始,刘可很感兴趣,每天追着杨木木画,说,这个主角跟你完全不同,你怎么想起画这么一个人?性格和你不像啊。


我也不知道。杨木木说,突然就想画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跟自己不一样才想画,我最后把他画成霸道总裁怎样?


就这样还霸道总裁?刘可哧哧地笑,人家霸道总裁是一出场就霸道就总裁的,哪有这样苦巴巴的。


白手起家的总裁不是更厉害?杨木木说。刘可没意识他的话有些闷,只提醒他,主角长得不错,但穿着应该更有品位些。


一个苦巴巴的人怎么讲品位?杨木木耸耸肩。


看了一段时间后,刘可不太感兴趣了,说高宇这人太闷,整天就是工作,生活里全是方案、资料、客户、产品,活成这样还有什么劲?她让杨木木画些别的。杨木木却越画越入迷,本子一本一本地换,持续地画下去。刘可很少看这本漫画了,杨木木反有说不出的高兴,像拥有了一个激动人心的隐私。


从那以后,杨木木画这本漫画时独自待着,刘可也没什么意见,她也是忙着,在网上搜索各种方子,自己DIY各种面膜、面霜、唇膏,往身上折腾,她知道自己五官不算出色,但皮肤很好,这为她加了很多分,因此凡是能护肤的法子,只要有能力,她都要试试。


杨木木对高宇这角色越来越着迷,他多次像刘可一样,疑惑自己怎么对这样一种人物形象感兴趣,他是绝对不会像高宇那样生活的,甚至觉得那种生活悲哀,但画了高宇两年。对高宇接下去的发展,杨木木早就心中有数,高宇一路努力,慢慢积累,最终开了自己的公司,或成为公司的高层管理者,再顺理成章考虑成家的事。但不知为什么,某天开始,他突然对这个安排失去兴趣,也像刘可一样,对高宇的一味拼搏感到厌倦。他将这个意思跟刘可说了一下。


那就改嘛,你是作者,想怎么改就怎么改。刘可随口应着,当时,她贴着面膜看着韩剧,话出口就忘了。杨木木却莫名地兴奋起来,像刚刚记起自己是高宇的主宰者。


当天晚上,杨木木重新构思《励志男》后面的情节,隔天拿起漫画本时,便改变了高宇生活习惯,把他拉出正常的生活轨道。他惊奇地感觉到,持续了两年,漫画主角高宇已形成自己的性格,用某种术语来说,有血有肉了,他有了想法,杨木木将他拉离习惯,指使他做些不同寻常的事情时,高宇在反抗,但毕竟扭不过杨木木,行动仍完全受杨木木控制。高宇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疑惑、无措,甚至恐惧,努力想恢复正常。杨木木感到操控的痛快,同时又为高宇感到痛惜,为了安慰高宇,杨木木写信给他,却给他造成更大的错乱。


公司准备开会,杨木木和一些员工提前到会场,他拿着资料,但看不进去,脑里乱糟糟的,继续改变高宇的生活吗?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刚刚看到的秒杀活动得记住时间,五块钱一个手提包,包看起来不错,适合刘可,刘可的包已经旧了。这个周末约了几个朋友,刘可准备做寿司,交代他买东西……直到女上司肖婷枫出现,杨木木明白自己心烦意乱的原因。


心烦意乱已持续几天了,杨木木一直压着隐隐的不安感,肖婷枫进来的一瞬,把所有东西都搅起来了。近期,生活发生了某些变化,这些变化超出他的想象范围,他不得不承认,他一时无法反应,甚至害怕反应。


前些日子,突然有同事告诉杨木木,他与女友的事迹传开了,连铁娘子肖婷枫也在打听。开始,杨木木很紧张,会不会因为这个认为他能力不强,对他的工作有所影响。同事笑了,说他想象力太丰富,私下生活跟工作什么关系,肖婷枫打听是感兴趣,工作之外的事,能让铁娘子感兴趣,在公司里可以上头条了。同事预言杨木木将成为公司好男友,好男友的形象将变成他的有利条件,说不定有什么好事要近了。


杨木木很惊讶,但最初的惊讶后没当回事,因为不相信。他不信肖婷枫会打听这种事,甚至怀疑肖婷枫根本不知他这个人,是同事捉弄他。在他的印象里,肖婷枫似乎没笑过,至少没有真正轻松地笑,最多客气地拉拉嘴角。她的形象是这样,直着腰背,半仰脖子,半抬脸,目光四十五度角往上。她交代的工作,不许半丝拖延,办不好不许有借口,当然,她有资格这样要求,她的能力。她的业绩在公司是个传奇,同事们习惯性地忘掉她的性别。这样的人有兴趣知道杨木木和刘可的小情小调?甚至打听?


然而同事不止一次地提,表情暧昧,几次一笑而过后,杨木木有些疑惑了。近几天遇到肖婷枫的次数似乎多了些,有几次两人目光相遇了,肖婷枫眉目不像平日那样冷冰冰,这在以前是绝不可能的。昨天,他发现肖婷枫竟笑了笑,微微点了下头。杨木木半天回不过神,怀疑是幻觉。


肖婷枫从不远处走过,稍稍侧脸看了自己一眼,杨木木很肯定,并确信她目光和表情很微妙。杨木木低头定定神,再抬脸,肖婷枫又看了他一眼。他两只手搓在一起,想确认一下真实感。会议开始了,杨木木离肖婷枫很远,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感觉得到她的视线,有意无意地瞟向他。


杨木木开始琢磨这件事,肖婷枫的注意是好是坏?会嘲笑他的穷浪漫,认为他能力差、影响工作?还是像同事说的,会从另一个角度想,有耐心经营生活的人,也有心经营工作,若这样,他的工作就有可能……杨木木甩掉这念头,他已习惯庸常,不相信自己身上会有奇迹,想太多反会失望。


刘可发现杨木木的恍惚,几次追问,杨木木推说工作碰到难题,隐瞒了与肖婷枫相关的事。这在他和刘可间是从未有过的。


开会后几天,杨木木连续几次碰到肖婷枫,她的点头微笑越来越明显,有两次,几乎与他擦肩而过,他可以确认,她故意与他相遇的,他点头微笑地回应。回应之后,立在原地发很久的呆,不知回应会不会太明显,反给肖婷枫不好的印象,还是不够热情,会让肖婷枫认为太冷淡……


这天下班后,杨木木准备去买快餐——他的公司离租房远,中午和刘可各吃各的——刚走出公司大门,后面有人拍了下他的肩,是肖婷枫。


中午请你吃饭。肖婷枫说,在杨木木反应之前。


我——杨木木想反应。


肖婷枫又说,味香堡,直走两百米左转。说完顾自先走了。


杨木木跟上去。


直到肖婷枫将菜谱推到杨木木面前,他仍没找到合适的话。


没别的意思,就是请你吃顿饭。明显为了让杨木木放松,肖婷枫说。


肖婷枫不停地找话题,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没有半句关于工作的,她说得很家常,委婉地问了他一些私人情况。


吃过饭,杨木木要付钱,肖婷枫已经付了,上洗手间时顺便付的。走出饭店,肖婷枫说还有点事,先走了。


第三天,肖婷枫又请了杨木木,仍是在公司门口直接喊他,还是没说什么,只是闲话。那次是晚饭,杨木木打电话给刘可,说公司临时有事,不回去吃饭。说谎时,他拼命抑制着语调里的微颤。


肖婷枫第三次请杨木木是打电话给他的,接过电话后,杨木木决定这次要探清肖婷枫的目的,且无论如何得他请客。


时间约在下班一个小时后,杨木木到附近闲逛,打发时间,给刘可的解释仍然是公司有事,刘可有些疑惑,杨木木没多加解释。


杨木木发现肖婷枫穿着风格变了,变得女性化,精心打扮过,这个发现让他有些无措,和其他同事一样,他从未将肖婷枫当成女人。看杨木木打量,肖婷枫笑了笑,竟有些羞涩,那一瞬,杨木木发现她其实挺好看,就是头发剪得太短。


肖婷枫开始讲她自己,自始至终,她双手环着一杯饮料,目光垂在杯子里。杨木木心里疑云密布,但不敢开口。


肖婷枫讲述她大学毕业后,在城市如何碰撞,终于进了这家公司,如何拼搏。用她的话说,是用命在拼,几乎把生活全部舍弃了,把自己活成一个铁人,所有的事情都做到最好。付出渐渐有了收获,业绩越来越骄人,得到越来越多的认同,人脉关系越来越扎实,平台越来越大,终于,她走到了公司高层,在城市里有了房子和车,积蓄在稳固地增长。


肖婷枫静下了,杨木木想,这些都很好,她算很成功了。


但是,我累了。肖婷枫突然说。杨木木猛地抬起头,发现肖婷枫满脸寂寞,他惊了一下,涌起说不清的迷惑和怜惜。他想给肖婷枫搛点菜,终没动手。


我拥有这么多,城市还是很陌生。肖婷枫又说。


我该说什么?杨木木自问。


肖婷枫从桌子上方倾过身,定定地看着杨木木。


她长得确实挺不错。杨木木莫名其妙地想。


我想找个伴。肖婷枫说,这么说不太对,想有个家了,我哥哥也在这城里,这些年公司已经起步,越来越好了,可他跟我一样,只记得拼,我们很少见面。


她到底想说什么。杨木木想。


我,我觉得你刚刚好。肖婷枫缩回身子,双手又握住饮料杯,目光垂下。接下去,她的叙说有些凌乱,直到听完,杨木木才理清了她的意思。


肖婷枫的意思是,她奋斗累了,想有个家,好好生活了。听说了杨木木的事,她认为他就是自己想找的人。物质上,她已经不缺,不需要对方有什么好职位、高工资,只要帮她经营好一个温暖的家,作为她的归属。她自己太坚硬,想找个柔软的,相信那样的结合将最完美。


杨木木目瞪口呆。


我们是合适的。肖婷枫抬起目光,我有物质,你有经营生活的能力,我们互补。你可能会觉得我说得太直白太现实,但是实话,这是我最重要的事之一,我得自己争取。一开始,对我们两个,我确实是在权衡利益,但这些天,我有,有点不一样的感觉——


我,我有女朋友。杨木木觉得这话弱智至极。


我知道。肖婷枫干脆地说,但还没有结婚,我可以争取,你也该有选择的自由,也许我更合适。


回去的路上,杨木木脑子仍处于混乱状态,他觉得肖婷枫说的事很荒唐,但他竟没有断然拒绝!他是有女朋友的人,他和刘可怎么可能分开?刘可早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可他的生活必定是这样吗?没有别的可能?肖婷枫有可能更合适?她说互补……杨木木拼命甩头,制止胡思乱想。


杨木木一进门,刘可就扑上来,杨木木抱住她,抱得极紧,像要确认什么。


接下去几天,肖婷枫没再约杨木木,但偶尔会给他打电话,随意聊点什么,每每这时,杨木木总有些错愕,很难将电话里的人与冷冰冰的上司联系在一起。


肖婷枫的电话引起了刘可的注意,那晚,杨木木接完电话,发现刘可立在他身后,退了一下,脱口而出,你在这多久了?问完才意识到不对。


刘可声调已经带了哭腔,怕我听到什么?可惜我刚进来。


杨木木懊恼不已,他以为刘可去浇花了,他该想好个借口的,可又立即为自己的想法羞愧起来。刘可还在看着他,他喃喃,是上司,我以为工作出了什么错,有点紧张。


刘可的目光满是狐疑,上司?女的?这上司不止一次晚上给你打电话了吧,那么要紧的工作?不能白天交代?你在公司也不是什么大人物。


小人物有小人物的工作。杨木木因愧生烦。


刘可选择了相信,但仍很不开心,杨木木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哄她。杨木木突然发现,他们的关系比想象的脆弱,这发现让他害怕。他决定明天好好给刘可做顿晚饭,他计划着弄些什么,精致又合刘可胃口的——肖婷枫喜欢些什么,几次出去吃都点西餐。杨木木拍了下头,拉高被子,把自己蒙起来,像要蒙住那些恣意发芽的念头。


杨木木没做成那顿饭,第二天下午肖婷枫将他喊到办公室,交给他一个项目,让他全权负责。杨木木呆了呆,接着不停摆手,我不成。肖婷枫变得这样不理智,把公司的项目交给他,什么意思?他不喜欢这样。


不用想太多。肖婷枫很直接,公司考虑的是你的实际情况,这是公司搞的一个宣传活动,需要细心耐心,注重细节,注重人性化服务,都是你擅长的。你没必要想复杂,也别管别人说三道四,没有谁规定项目就得由谁负责。


杨木木又惭愧又感动。


把这事做好,就堵了别人的嘴,也堵了乱七八糟的想法,公司是公司,私事是私事。肖婷枫朝杨木木做了个鬼脸,杨木木胸口一跳。


晚饭让刘可做的,杨木木一头埋进项目里。一连几个晚上都是这样,因为确实是工作,刘可无话可说,她做了饭,喊杨木木来吃。吃饭时,两人有些默默的。杨木木的解释是他在想项目,这是他难得的机会,要全力争取。收拾碗筷时,刘可喃喃说了句,高宇其实是你自己。杨木木没听清,再问,刘可转开了话题。


肖婷枫果然有眼光,杨木木把活动搞得很好,主打温暖文艺风,吸引了大批年轻男女,公司给杨木木发了一笔奖金,不算多,但对他来说很惊喜了。


为了弥补前段时间的冷淡,杨木木给刘可精心准备了礼物,希望两人回到以前的状态,但礼物买完后,他发现多买了一份,藏在办公桌里。第二天,肖婷枫以庆祝的名义请他吃饭时,他把那份礼物带上了。


礼物是暖手袋和红枣姜膏,杨木木说上次握手时,感觉肖婷枫手很冷,冬天快到了,这两样东西应该合适。肖婷枫抚着那些东西说,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最用心的。我很多东西不缺,就缺这一种。


我想感觉你的手有多暖。肖婷枫手从桌面上伸过来,杨木木的手没动。


这么小气?肖婷枫歪了头笑笑,竟有些俏皮。杨木木手伸过去,极慢。


肖婷枫握住杨木木的手,杨木木稍缩了一下,再没动了。


肖婷枫看住杨木木,说,我真有感觉了。杨木木将话题转到点心上。


回去的路上,杨木木莫名其妙地想,像肖婷枫那样,不用掂量着过的日子是怎么样的?


杨木木的工作多了,他投进更多的心思,希望做得更好,希望有更多机会,希望涨工资,甚至升职,他发现其中有种从未有过的乐趣,意识到以前“心静如水”只是因为没有得到的希望。他不回去吃晚饭的次数越来越多,很多时候确实是想把工作做得更好,多学点东西,有时候是和肖婷枫吃饭,多是肖婷枫喊他去的,他给了自己借口,人家已经开口,推三推四就小气了。有时是杨木木请,也有借口,肖婷枫请了那么多次,他总得回请。


刘可的疑惑和抱怨越来越重,杨木木借口的花样也越来越多,但大体与工作有关。刘可说他变了,他矢口否认,但他很清楚,连他自己也不敢细想的,他与刘可精打细算的兴致弱了,刘可心情不好,他哄她的时候敷衍了。


杨木木得到第二个项目,仍是肖婷枫交代给他的,理由仍是这项目适合他,但他很清楚这一个不是很适合。事实上,这次机会确实是肖婷枫为他争取的,很奇怪,她看中的是杨木木一心生活,可又想让他干出那么点成绩,至少不让外人觉得窝囊。杨木木似乎知道些什么,他决定无论如何要做好。


这次,说风凉话的少了,但都在观望。


杨木木第二个项目的方案做得比想象的出彩,有同事们开始议论他之前能力被埋没了,升职应该不远了。他和肖婷枫接触理所当然了,也频繁了。但肖婷枫公事私事分得很清楚,在公司里,从不提两人的事,下班后一起吃饭,却又情意绵绵,期待杨木木动心的样子。


杨木木得出差了,出差前一夜,刘可显得心神不宁,杨木木收拾东西,她在旁边绕来绕去,要跟他好好谈谈,谈谈这一段他们间的问题,说两人的关系正在变质。杨木木认为没什么好谈的,说想着出差后的工作,要谈也等回来后。他的不耐烦使刘可心绪更坏,要他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什么好发生的?杨木木将一件西装放进箱子,摊开手,我工作有了点小运气,这就怎么了?你希望我们发生什么?


杨木木口气很陌生,刘可不再开口,抱膝在床边静坐。杨木木意识到过分了,过去揽了刘可一下,有些轻描淡写地说,最近事多,我总怕做不好,我出门这些天,好好照顾自己。


出差第一天,杨木木接了刘可好几个电话,他让刘可白天别随便打电话,他在办事,对面可能坐着合作者或客户。刘可就发信息,杨木木极少回,偶尔回,也是极简单的几个字。晚上刘可打电话,杨木木没接,睡前看了通话记录,刘可的来电显示一大串,他回了条信息,说晚上陪客户喝茶了。事实上,他刚刚和肖婷枫逛了街。刘可的电话立即回过来,他打着哈欠说很累,匆匆结束通话。


接下去三个晚上,杨木木和刘可的通话都很潦草,前两个晚上,刘可一句句追问,杨木木一句句敷衍。第三个晚上,刘可哭了。听着刘可的哭声,杨木木心痛不已,但不知说什么,他想抱抱刘可,又莫名的感觉这个拥抱与以前不一样了。


隔天,杨木木接到刘可好友刘子梓的电话,刘可出事了。


昨晚,和杨木木通话后,刘可心情不好,出门散心,遭到抢劫,推搡中,刘可摔倒了,撞了头,现在医院中,昏迷不醒。


杨木木握着手机发抖,喃喃说,我害的,我害的。


好半天,肖婷枫才问清原委,让他先回去。


两个月后,刘可出院,杨木木用轮椅推着她回到出租房时,两人半天无声,所有东西都变了,再回不到从前,两人都心知肚明,但没人愿意先开这个口。


当时,刘可脑部有血块,需要手术,但医生表示手术风险极大,若不成功极有可能成为植物人,且费用极高。杨木木束手无策,几乎不敢相信事情的真实性。肖婷枫通过哥哥,请来有名的脑科医生,为刘可实施手术,几乎包了刘可的医疗费用,准了杨木木很长时间的假期,让他照顾刘可。她也时不时看望刘可,有时甚至替杨木木照顾刘可。


刘可醒来后,谁都不提三人间的事,杨木木和肖婷枫进进出出,一起照顾刘可,好像刘可是两人共同的好友或亲人,肖婷枫私底下也不跟杨木木提两人的事,似乎从未发生过什么,但又像共同过起一种什么日子了。


刘可休养了两个星期,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杨木木想说什么,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了。刘可让他放心,好友在另一个城市为她找到了工作,还算不错,原来的公司多给了两个月工资,原来的同事还凑了一笔钱,让她调养身体。她拦住老想开口的杨木木,说,缘分的事,我们的命。她经过生死,像看开了很多。


刘可关上门那一瞬,杨木木泪流满面,拼命拍打着头,不明白这是怎么了,生活突然演了这样一幕。他大哭一阵,瘫坐在门边发呆,突然疑惑起来,这些剧变跟电影的狗血情节一模一样,他一直吐槽的那种,他莫名地想起高宇,但立即警告自己别乱想,这是荒谬的,然而高宇在脑里翻转,越用力甩开,念头越清晰。


杨木木起身,想洗个冷水脸清醒一下,这时,他看到沙发上有一封信,他拿起信,笔迹不是刘可的,没有写信人,没有地址,信里极简单的一句话:生活处处有意外,时时有剧变,不必想太多。没有任何落款。杨木木跌坐于地,信在手心里被抓成一团,像抓着一团火焰。


……



——摘自中篇小说《纸上人生》,作者王哲珠,原刊《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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