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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与瓦格纳|两种现代性之争|下

回声·EG| 院外 2022-10-03


编者按

尼采与瓦格纳之争,是西方现代思想史上的一桩重要公案。回溯思想史可见,无论卢卡奇与非理性主义之论战,还是本雅明和阿多诺之争论,俱发端于此。从追随到反对,尼采对瓦格纳态度的转变,绝不只意味着两者私人关系的变化,而是内在地包含着现代美学的根本问题和核心争论:面对生存的虚无和恐怖,艺术到底是因循日神精神来逃避或许以欺骗性的救赎,还是选择直面深渊而纵情于酒神精神式的狂欢?基于此,回到这段公案并探究其背后的思想史意义显得至关重要。2016年,本文作者曾在中国美术学院举办的“美学与生命政治”教授辅导课上,做过一场题为《尼采与瓦格纳:两种现代性之争》的讲座。本文正是由此次讲座录音整理而来。“院外”将分四次推送本次导读内容。


三|我们有时候看艺术虽然是假的,却觉得非常真,是真理的“真”,艺术让我们更接近真理,接近神性。悲剧的意义就在此。
四|西西弗斯滚石头,滚到山顶掉下来。如果没有这样一种悲剧意识,没有这样一种超越,你怎么能滚石头呢。

尼采与瓦格纳:两种现代性之争|下|2016 

本文12000字以内|上期

艺术:革命还是救赎?


在理解现代性的时候,革命和艺术是绕不开的两个词。有人或许会问,你讲革命干什么呢,你只讲艺术就好了嘛。其实在现代性中,尤其是现代性早期,革命跟艺术是无法分开的。所以前面讲洛克,霍布斯,《利维坦》,大家可能觉得扯得太远了,其实并不远。简单地说,要建立一个理性的国家,用马克思主义的话说,要建立一个资产阶级专政的国家,就是要推翻封建专制的统治,这是最早的革命。这时候革命跟无产阶级、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还一点关系都没有,比如法国大革命。法国革命了,那德国怎么办?德国当时并没有统一,还是许多小邦,德国当然也要搞革命,要效法法国,搞所谓的资产阶级革命。这时候就有1848年欧洲革命,大家学历史都会知道,瓦格纳亲身参与了其中。他在萨克森州,在德累斯顿歌剧院里面做指挥,写歌剧。他参加了俄国人巴枯宁领导的革命。当时的整个欧洲都风起云涌,可是革命失败了,他就逃亡。我们要提到的是瓦格纳在青年时代、在革命失败之后写的一个文本,叫《艺术与革命》,像革命纲领一样。大家可以理解为现在的一个词,叫“不忘初心”。我们现在要搞清楚尼采和瓦格纳的初心是什么。后来,按照尼采的说法,瓦格纳这个“浓眉大眼的”就背叛了“革命”(初心)。其实很容易理解,他去搞市场的艺术了,去做戏了,主要是宫廷、国王、政治的东西。瓦格纳出名了,成了像国师一样的身份,身不由己。尼采就认为他违背了初心。

初心是什么?或者说尼采为什么要讲酒神精神。他要反对颓废。什么是颓废?我们一般人认为,我去高考,我去考研,我去考博,我去出国,我去外企做体面的工作,做白领,然后结婚买学区房什么什么的,到世界上要去的50个地方旅游旅游,听听音乐,看看话剧,艺术展,刷豆瓣,豆瓣评分高的电影都看一看。这是中产阶级生活的理想形态。但是,恰恰在尼采和瓦格纳的初心,这是叫颓废,市民阶级的颓废,是庸俗、市侩的,这是市民阶级的一种爱好。他们认为现代艺术(不是今天意义上的现代艺术),即19世纪初的公众的艺术(大众艺术、通俗艺术,用阿多诺的话说就是“文化工业”的艺术),这些东西是为了市场而生产的,是种娱乐的艺术,是颓废的。而他们要搞革命艺术,瓦格纳的原话是“新神话”,就是理性的神话。当然后来他要做的是总体艺术。在此他受到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影响,要追求完美的人性,男人女人要结合,德国法国要结合,理性和浪漫要结合,灵与肉要结合,这是最好的,是总体,要把人统一起来。在现代社会里,人是分裂的,拼命工作拼命玩,工作的时候是很理性的,搬砖之后是狂欢。而在他看来,这是颓废的,因此艺术跟革命是互相需要的。通过艺术唤起人民的革命意志。这个话题其实跟后来的介入——布莱希特、卢卡奇他们用现实主义艺术来推动政治,是有关的。本雅明最基本的思路,从这里就能看出来,用艺术,为政治服务,为革命服务,这种叫遵命文学,听话的艺术。同时艺术也需要革命,因为不把整个社会基础颠倒、颠覆过来之后,革命艺术是没人看的,大家都去看通俗艺术,很文化工业、很流行的电影。辛辛苦苦拍很好的片子,最后院线只放几天,没有排片,反而天天放的是那些高票房烂片。所以如果没有革命,不把社会基础政治、经济打翻,艺术也没有出路。后来,瓦格纳顺着这个思路往下做《指环》,在拜罗伊特首演。最后众神死去,这里就出现一个关键词,叫救赎。救赎就是要得救,基督教的一个很重要的概念。基督教大家知道,我活在世界上受苦受难,没关系,我现在受苦受难都是在攒积分,积分够了死后就可以上天堂。所以现在如果积分不攒够,死后还要在地狱里。所以尘世的受苦就有了意义,是为了得救。所以信仰这个东西,神爱世人,基督爱大家,只要你信,死后就能得救。这就是一个救赎,你活着,生命就有意义了,就不是虚无,不是深渊了。每天搬砖就很幸福,在攒积分。存款六位数的,奔七位数。存款七位数的,奔八位数。先定一个小目标。所以我说,人家的单位是亿,我的单位是万,他的数字比我还大,他几千亿,我两万,你说我还活个什么劲。人生意义的关键就在于救赎这个词,在瓦格纳的歌剧里,什么是救赎呢,众神死去,统治着我们的一个东西被推翻了,这就是救赎。救赎是革命的一种隐喻,《众神的黄昏》,那么自由人就出现了,费尔巴哈意义上的总体的人就出现了,感性的人出来了。死亡-救赎,在瓦格纳是这样一个公式。现在网络很发达,大家可以去搜百科,维基也可以,看看瓦格纳的歌剧作品,他第一部重要的作品《黎恩济》,是讲罗马的一个革命故事,最后革命总是吞噬自己的儿女,罗马的最后一位护民官黎恩济为了革命杀了一些贵族,这些贵族是跟他有亲戚关系的,贵族觉得他为了人民反贵族,人民觉得他背叛了革命,因为他没有把全部贵族杀掉。他其实想建立一个和谐社会,让罗马的贵族平民和谐相处,最后被火烧死了。剧情可以自己去看,包括《指环》四联剧,到了最后,死亡和救赎是对等的。对尼采来说,看了《指环》之后,(包括后来的《特里斯坦和伊索尔》,都是为了爱情,在现实中相爱的人无法结合,双双自杀/殉情),瓦格纳通过死亡来救赎(死亡等于救赎)的处理方法在尼采看来就是颓废了。为什么颓废?因为救赎是基督教概念。而尼采最反对的是基督教,基督教使人颓废。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之后,“我相信”就得到救赎。这里是有关联的,天天在搬砖、算钱,像《威尼斯商人》的夏洛克一样,利润订小目标、中目标、大目标,这涉及到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等于是资本主义的神话,在美化资本主义。我们不是挣钱,挣的是精神,是一种信仰,卖的是情怀,卖的更高级的是信仰(上帝)。在尼采看来这就是颓废,基督教就是颓废。基督教是讲各种道德的,打你左脸你要把右脸凑过去给他打。有了基督教道德之后,你就服从了整个社会的经济对你的统治,服从了市场对你的统治,服从整个国家对你的统治。就像我的同班同学,男同学现在都在生二胎,女同学就很气愤,政策早出几年就好了。男同学则可以找年轻的老婆。这就是太服从了。党不让你生就不生,计划生育,只生一个,生出一堆独生子女;党说生二胎就生二胎。市民就是一种颓废精神,不会去想一下,不会像真正的革命者,党不让生我偏要生,哪怕做超生游击队也要生,党叫我生二胎我偏不生,我养不起啊。什么叫颓废?太服从了,就是一种颓废。领导叫干什么就干什么,老师叫干什么就干什么,老板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反正就是服从,找出各种理由都是借口,服从是有道理的,我现在是在积累经验,我将来要如何如何。总之,这是瓦格纳的路线,艺术跟现实是止疼药的关系。在现实中很痛苦,到艺术中,哪疼贴哪。像我们今天看文化工业,看美剧,看喜剧,就是止疼药。因为太痛苦了,所以需要这些东西。在尼采这里,这就是颓废了。

悲剧是酒神精神的日神式完成


下面开始讲文本。我不太习惯顺着文本一个部分一个部分地往下讲,我觉得我们要去领会文本的精神,就是尼采《悲剧的诞生》或者叫《悲剧诞生于音乐精神》这样一个文本的主要精神。而不是一页一页去看,用小资的读法,就是说要找金句,神句子,然后就会背诵很多的名人名言,看书会背了。当然这也是必要的,可以炫耀,可以成为一种文化资本。但是我觉得最重要的是精神。其实这个精神很简单,《悲剧的诞生》就是沿用了瓦格纳的《革命和艺术》的思路。在现实中,是科学取得了胜利,实证主义、经验主义、经济主义、实用主义、历史主义取得了胜利。历史主义,就是说我们有个辉煌的过去,但是我们明天会更好,这是历史进步论、历史主义的一个观点。还是回到历史,1870年代(大家知道巴黎公社是1871年),当时的德国统一了,俾斯麦的普鲁士统一了德国,国家统一了,经济也开始振兴了,第二次工业革命又开始了。那个感觉就很像我们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80年代那种感觉。实际上在尼采看来这个太颓废了。大家都开始发财了,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了,开始歌颂祖国。他觉得这是不对的,你们的感觉都麻痹了。他在1872年,拜罗伊特的剧院开始建的时候,他发表了热情的宣言,“这是艺术帝国的第一次环球远航”。这时候的尼采完全是赞颂瓦格纳的。


他们的初心是什么?尼采最重要的观点是超人,他强调权力意志,值得肯定的是生命,生命的创造,生命的毁灭,都是值得肯定的。生命的意义在此,而不是为了物质,为了经济,蝇营狗苟的在那里算。物质主义的东西背后是虚无主义,就是刚才说的实证主义、经验主义、经济主义、实用主义,最后是虚无主义,找不到意义和价值。美的东西,美啊美啊,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还得搬砖呢。所以在尼采看来,在《悲剧的诞生》文本里面,就说苏格拉底式的“知识是美德”是颓废的,因为它否定生命。尼采那里的颓废就是指生命力量的萎缩。(苏格拉底知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他天天去街上逮住青年问“什么是美”、“什么是正义”,人家回答了,然后苏格拉底都说不对。他是这么一个人。当然他也很倒霉,被认为是败坏青年以颓废的罪名被城邦杀掉。)这里的苏格拉底是尼采的漫画式的苏格拉底,是一个替罪羊,一种指代,一种象征符号,代表科学文化,跟历史上的苏格拉底并不见得是一回事。因为苏格拉底在死之前,在泰然处之地受刑之前,说了一句非常西勒诺斯的话,“我死了,你们活着,哪个更好,只有神知道”。所以说尼采笔下的苏格拉底并不见得就是真的苏格拉底,他只是说民族精神的堕落和颓废。通过整个启蒙现代性,我们前面讲启蒙现代性、技术理性、工具理性这样的东西建构起来了整个市场经济-民主国家-大众文化的神圣的三位一体,其实是虚无主义,是生命力量的缺失,是精神堕落。整个民族,没魂了。祛魅的“魅”跟这个“魂”是一样的。失魂落魄了,我现在有钱了,搞传销赚了很多钱,没地方花,觉得赚了也没意义,突然有一天我找到了足球,我投资了,突然发现生命有意义了。这是中国著名足球投资人说的,就有精神了。当然在尼采看来,这还是颓废。


简单地说,在尼采那里,科学和艺术是对立的两个轴。我们前面说的启蒙现代性就是代表科学这一面;而他认为,要用艺术,用浪漫的现代性,来反抗、拯救这种东西,克服虚无,来重新肯定生命的力量(小宇宙要爆发)。基督教看上去是跟工具理性的、科学技术的东西不一样,但其实它也是属于大众文化,属于颓废的一面。本来尼采和瓦格纳说要一起搞一种艺术,反对颓废的市民文化,可是从戏真在拜罗伊特上演,尼采去看了之后,他发现瓦格纳这个戏的精神其实在颓废的市民文化这一边,在基督教文化的一边,在科学理性的一边。这是尼采要反对瓦格纳的地方,尼采认为瓦格纳背叛了,丧失了悲剧真正的精神和目的。悲剧是要通过这样一种悲剧性的力量去洗涤人的精神,去肯定生命的力量。神性的东西在这儿,而不在于富丽堂皇的艺术。神最后死了,人自由了就得救了,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艺术不是这样童话式的。而酒神精神的狂欢里面,看起来是狂欢,其实是带着很大的悲的。

这要涉及到文本的解读了。《悲剧的诞生》是尼采写于1870年到1871年的一个文本。我给大家提示一下,这是我基本上按文本的顺序拎的一个简要提纲:

痛苦的个人。

两种本能冲动:梦与醉。适度vs过度。宁静vs迷狂。

悲剧歌队,撒提尔Satyr。酒神冲动的日神式完成。

使观众认识到日常生活不过是梦境,是幻觉,假象。

艺术的幻象是迷狂中的神灵幻象。

希腊悲剧的鼎盛期:俄狄浦斯,普罗米修斯。欧里庇得斯的假悲剧。

苏格拉底的知识即美德,破坏了悲剧中的酒神精神。

当代世界:科学乐观主义vs悲剧主义。

苏格拉底文化和歌剧艺术vs悲剧文化。

但是这并不是最重要的东西,我们要把握文本的精神。因为一般人读《悲剧的诞生》这样一个文本,就会对那些概念特别在意,什么是日神精神,什么是酒神精神,我觉得这都没有抓住要害,其实要害就是西勒诺斯,就是生命。很多人会把它放在艺术美学的层面上讨论问题,就是艺术中什么是酒神,这个层面当然肯定是要了解的,但是要抓住最重要的东西,就是说人活着是痛苦的,怎么克服这个痛苦。
有两种解脱之道:梦和醉。日神精神就是梦,做梦,包括乌托邦,而日神精神就是梦,做一个好梦,看看琼瑶小说,可以意淫,或者代入,金庸小说对男生的功能跟琼瑶小说对女生是一样的,其实我们都在意淫而已。酒神精神就是醉,梦是日神精神,讲究适度,中庸之道,不要过分;酒神精神讲的是过度,excess,要过分,要走极端,要拼“命”。不是拼命工作拼命玩,而是比拼命还拼命,先行到死,现在没死就好比我死了,像僵尸一样,豁出去了,无所谓了,爱谁谁了。不追求宁静,要得是疯狂,crazy,这个跟后面福柯也是有关系的。你们说我不正常就不正常了,你们说我疯就疯了,这个不是表面上说很high很娱乐的那种东西,我们要区分。


下面尼采对悲剧有一个简单的定义,悲剧其实起源于歌队,定义叫做“酒神冲动的日神式完成”。比方说我们考试,问尼采怎么界定悲剧?一句话就是“酒神冲动的日神式完成”。当然下面有很多内容,需要具体论述。酒神冲动就是醉的冲动,但是为什么是日神式完成呢?如果是音乐,或者摇滚,那就是酒神式完成,磕个药,就是酒神冲动的酒神式完成。日神式完成是不一样的,戏还是得有情节、有人物,除非是非常现代的、后现代的什么戏,就算是那些戏,也要有演员。而且做这些东西的时候是非常认真的,跟工具理性的一套一套的台词、服装一样,不能乱搞,瞎演。不能喝了伏特加去演《麦克白》。但是在尼采这里,悲剧的功能是使观众认识到日常生活不过是梦境,是幻觉,是假象,illusion。就是说,别看这些人模狗样的其实都是衣冠禽兽(当然那是另一个层面)。我是说,你会觉得那东西是很对的,政治人物、商界精英、文化精英、大学教授一起开个会,其实这些人物都是在象征界里面玩的。象征界是拉康的概念,说出来就是符号界,这些都是符号。他们都不是人,是经理,是各种头衔,是明星,是偶像,有各种符号的。日常生活里面,追逐这些偶像,符号,IPHONE,达芬奇密码(昨天我在看一个比较物化的教授写的,当年《达芬奇密码》作家丹·布朗有个新书首发,他跑到亚马逊上花了498美金买了一个KINDLE,因为电子书可以同步。书出来了后花9美元下载了。第二天,跑到书店里看,花140人民币就可以买到印刷版。他说,“全球化既让我得益,也毁了我。”这个例子就说文化工业就是造神工业,一个个偶像。)。所以《偶像的黄昏》,不仅仅是苏格拉底,现在是艺术的偶像。但是尼采就告诉你要反偶像,在英语里就有一个词是捣毁偶像,破坏偶像主义(iconoclasm)。那么艺术的功能是什么?艺术本身是一个幻象,假象,ILLUSION,形式,是虚构的(这里指音乐剧,悲剧)。然而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们本以为生活是真,艺术是假的,其实是骗人的。但我们有时候看艺术虽然是假的,却觉得非常真,是真理的“真”,艺术让我们更接近真理,接近神性。悲剧的意义就在此。

接下来尼采花了很大的篇幅讲希腊悲剧的演化,简单来说就是三个人,在前两个人索福克勒斯和埃斯库罗斯那里,即《俄狄浦斯》和《普罗米修斯》,是希腊悲剧的鼎盛时期。大家读书要知道尼采的基本观点,这是他肯定的部分。然后,他否定的部分是欧里庇得斯的假悲剧。当然,这是尼采的文艺理论:苏格拉底文化的知识即美德,破坏了悲剧中的酒神精神。所以
尼采的这本书与其叫《悲剧的诞生》,不如叫《悲剧的死亡》。最早在悲剧中是有酒神精神的,后来没有了,被欧里庇得斯和苏格拉底杀死了,祛魅了。


形而上的慰藉



尼采和福柯的方法之所以叫谱系学,就是要修家谱。我的祖宗是谁,我是韩愈28代孙,姓韩的都要找个阔祖上。尼采讨论的就是悲剧的祖宗是什么,德国文化的祖宗是什么。包括今天,美国的通识教育,都要学西方文明史。美国只有200多年历史,哪有什么阔祖上,它就找个祖宗,古希腊罗马。那是西方文明的正根儿,正统,家谱修好了就显得高大上。而德国文化也一样修家谱,认为他们才是古希腊精神的嫡出,长门长孙,正统,法国英国都不是。那么这个正统到底是什么?就是温克尔曼,康德,包括席勒,他们的美学认为正统是古典美。但是,尼采他认为,希腊悲剧的正统不是苏格拉底文化。大家知道,整个西方文明都建立在苏格拉底(也就是理性,logos)的基础上,要客观的认识世界,知识就是力量。这里尼采就很显然地要用浪漫的现代性、反启蒙的现代性去反对启蒙的现代性——反对苏格拉底文化这样一种乐观、进步的思想,而是要悲剧的思想。


这种调调其实是不合时宜的。因为在今天这个社会,大家可以明显感觉到是一个娱乐至死的社会。悲剧已经死掉了。《大话西游》是个悲剧,却只能演成喜剧。我以前在某大学讲美学理论的时候,我让我的学生找个悲剧故事讲一讲,结果他们也找不到,找了一大堆电影里的悲剧,比如说,波兰斯基的《苦月亮》,大众文化的悲剧,已经算好的了。这种悲剧,就大概相当于瓦格纳的悲剧,你也可以去看,你也会哭。包括很多美剧,也会让人哭得死去活来。韩剧就更不用说了,车祸剧堕胎剧失忆剧。哭得死去活来,这不叫悲剧,在尼采这里不算是悲剧。我的理解是它们只是对科学乐观主义的必要的补充。


因此,在尼采这里,他是想用《悲剧的诞生》为艺术作宣言。当然,这个文本读下来,会有很多技术上的细节要去理解,可能很多段落写得很美,甚至可以当作优秀的散文去读,特别是讲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的部分。但是你如果作为一个概念去提纯,把味道鲜美的东西变成了鱼干、葡萄干,其实是很苏格拉底的做法,这恰恰是尼采要反对的一种做法。我们不要去油炸它,提炼几个概念,这种传统读法恰恰是反尼采的。一个文本拿过来,择取日神精神酒神精神两个概念,这是苏格拉底文化,是知识。我们不需要知识,要讲究精神。德语叫Geist,英语是Spirit,但是这个spirit跟精灵、幽灵、魅其实是一个词。要有灵,通灵。因此,在尼采看来,他想用《悲剧的诞生》为艺术作宣言。就是说,现在整个世面上都是苏格拉底文化,颓废的、科学的、乐观的文化。我们同学聚会每次卡拉OK最后都要唱《明天会更好》,我实在受不了。明天会更好,就是乐观、进步嘛。应该是明天会更糟。尼采式的乐观主义是这样的,问:现在是不是最糟?说是,那就会更好;说不是,那就说明现在还不到最糟,你要开心一点,明天会更糟,这是尼采式的乐观主义。就是没有难过的理由,无论现在是不是最糟,你都没有难过的理由。(这个逻辑很数学,对吧?)总之,尼采是最悲剧,不是最悲观。很多人搞不清楚,他不是用悲观去反对乐观,他是用悲剧去反对乐观。或者说,用战斗的乐观主义,反对盲目的乐观主义。当然你也可以叫做战斗的悲观主义。所以他是两线作战,他既反对那种盲目的乐观主义,也反对盲目的悲观主义。在叔本华那里就是人生好苦。欲望不满足的时候很痛苦,我要买我要买我要买,可是我没钱买不起,痛苦痛苦。买了,玩两天腻了,我无聊我无聊我无聊,美剧都弃剧了,不好看了。人生就是痛苦和无聊的钟摆。尼采的《悲剧的诞生》就是叔本华加瓦格纳,他的思想就是这么简单。那怎么办?尼采认为,艺术可以解脱。狄俄尼索斯的智慧:敢于直面深不可测的生命,放弃对生命的幻想。“热爱命运”。将人类重新统一起来的,正是这样一种高贵的悲剧意识。


其实还是止疼药。


话说穿了,在这个文本里面,尼采没有意识到,在他的思想中,有一个很大的内在矛盾:就是他觉得他的悲剧艺术、酒神冲动会跟日常生活、跟庸俗的艺术划清界限,但是他没有想象到资本主义的收编能力是很强大的。就是他所赞成的那种艺术,到最后也成了更高级的止疼药(类似《大话西游》这种)。大众文化会不断被收编,所以悲剧其实是死亡了。你可以搞一个很悲的剧,但是最后也不过是大众文化的产品目录里面的一类。我们有苦情戏、悲情戏,要煽情,让你哭的部分,要宣泄的部分(亚里士多德),其实也是很颓废。虽然尼采他美其名曰“形而上的慰藉”,但是这种悲剧文化的思路也是有问题的。


什么是悲剧文化?悲剧文化就是说,虽然人生是一个悲剧,但正因为它悲,所以才值得过。苏格拉底老师有一句名言,“没有经过反思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人生”。要注意,在汉语里面,生活和生命是两个词。但是在所以的西语里面,life, das leben, la vita, le vie,都是一个词。在日语里面,生命政治就写三个字,“生政治”(不愧是爱吃生鱼片的民族)。这就对了。否则我们汉语里面,学界写论文都是:这应该翻成生命政治还是生活政治?还有人要翻成生物政治,Bio嘛。我觉得这些都是伪问题,其实就是生政治,就是一个词,LIFE。所以说,值得过的“生活”和“生命”其实是一个词,我的生命怎么样才有价值/意义,意义跟价值其实基本上是同义词的感觉。这就涉及到我们后面的问题了,福柯后来说的,把生命当成一件艺术品。我们说做艺术,为什么不把自己的生活/生命作为一个艺术品呢?这其实是沿着尼采的思路往下走。跟着尼采的思路往下走,其实你会发现,他虽然反瓦格纳,但最后也是走投无路的。在现实中,对尼采的这种主张,有一种主流论点(它不一定对,但也不能说这种论点无中生有),就是把尼采跟纳粹有所勾连,认为尼采这种克服虚无最终会导致纳粹。法西斯主义的宣传活动,包括《奥林匹亚》中的美学,也就是本雅明要反对的那种政治美学化,人山人海,旌旗招展,山呼海啸,多么有神性,多么返魅。但是那个东西其实是灾难。当然,尼采跟法西斯主义的政治美学化是不是就是直通车,这是一个有待讨论的问题。所以本雅明的策略是,美学政治化/艺术政治化,这是他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讲的。要用艺术的政治化,来回报和反击纳粹、法西斯的政治的艺术化。这里面的问题都是有关联的。

悲剧意识与重建个人



尼采和瓦格纳之争,其实争的就是艺术何为。在大众文化-市场经济-民主政治这样的一个市民社会里面,艺术能干什么?艺术难道只是市场的一个分工部门吗?只是GDP中与买卖艺术品相关的一个统计数字吗?这种作为产品的艺术跟其他的产品其实是没有本质区别的,对这个社会也是没有批判的张力、乌托邦的张力的,它并不能把大家向往的真善美从这个平庸的世界超拔出来,精神不是往上走的,反而还沉迷于物质的、蝇营狗苟的东西。如果是艺术只是对它的一个补充,只是一个止疼药的话,这其实是有问题的。尼采在此主要是提出问题和提出一种希望,他希望通过悲剧来克服市民文化这样一种东西。所以在他这里,很重要的就是说,我们现在已经丧失了悲剧意识,太娱乐了,太happy了,悲剧的东西都不要看。而且这种悲剧显然不是我们每天看新闻说的那种惨、惨剧,或者拐卖人口、杀人什么的。每天媒体上都有各种惨剧,这个和尼采的悲剧是不一样的。


尼采要用酒神精神,用狄俄尼索斯的智慧(我刚才说的深渊大酒店)来克服它。生命是虚无的,但是我要敢于凝视深渊,而不要在日神精神,在娱乐之中去回避。要放弃幻想,准备战斗,人生就是一场战斗。不要想着“先定一个小目标”,他觉得那是颓废的。人生是虚无的,先承认这一点,然后我们要克服虚无,在虚无上贴上虚无。西西弗斯滚石头,滚到山顶掉下来。如果没有这样一种悲剧意识,没有这样一种超越,你怎么能滚石头呢。你会觉得你干的事情没有意义。这就是尼采《悲剧的诞生》最终要的东西,就是我们看书最重要的是看他反对什么,要什么。


到最后,尼采反瓦格纳,是我们最重要的部分。拜罗伊特剧院在1872年开始动工,这时候尼采还没有满30岁。到1876年拜罗伊特剧院建成,戏开始上演了之后,演《尼伯龙根的指环》四联剧,演四个晚上一个白天。演完了之后(《帕西法尔》也是瓦格纳的一个悲剧,这剧1877年出来,很著名的一句话,“矛伤还得矛来治”,就是《帕西法尔》里面的台词),尼采就开始写了一大堆书,《人性的,太人性的》(1878年写的),然后《瓦格纳事件》(1885年),1888年尼采就疯了,《尼采反对瓦格纳》是他疯了之后写的。(关于尼采和瓦格纳的公案的案情,我给大家作了一个基本介绍)。到后来他开始反对瓦格纳。为什么?尼采就认为,在拜罗伊特,他没有发现迷醉的观众。就像今天我们旅游一样,拍个戏啊,著名歌剧导演理查德·瓦格纳最新的戏,是一道盛宴,看戏就是节日,狂欢。广告做得天花乱坠,大家都去看,你去不去看?可以网上购票,然后大家就去了,据说1876年甚至出现了食品短缺的情况。去的人太多了,在一个小镇,大家都去了,皇宫贵族商界名流都跑过去了,小市民也跑去了,多有格啊,我得去一下,连这个都不看,就太low了。但是在尼采看来,瓦格纳这样才太low了。他就看到堕落,颓废,只看到一大堆人,有好玩的新剧上映了去看。


这里面有一些描述:“市民世界的溢出的全部堕落,对娱乐消遣的不顾一切的欲求,舞台演出方面的自命不凡和装模作样……”。那种盛世狂欢的感觉,就像春晚舞台那样无所不及、华美、精致、盛大。“对利润的贪婪,空虚乏味漫不经心的社交联欢”。其实大家对看这个戏是无所谓的,富人看个戏,堂会,并不是在尊重艺术,只是一个消遣,可以炫耀一下,这个戏我看过了。所以叫“空虚乏味漫不经心的社交联欢”,大家都在想看完戏之后去哪吃晚饭,找什么馆子,掏出手机大众点评看一下,就这种风格。然后是“演出后餐馆的喧闹”。


最让尼采受不了的是瓦格纳的那种“王宫姿态”。阿多诺写过一本书,《探究瓦格纳》,英文叫《Insearch of Wagner》,(是探究瓦格纳,不是找寻,中国人翻译成找寻,不知道找瓦格纳干嘛),跟我刚才讲的思路是差不多的。刚才讲有人把尼采跟纳粹、法西斯联系起来。而在1938年,阿多诺这本书里,他把瓦格纳演出的那种总体艺术当成希特勒的原型。所以尼采看完这个戏之后就非常伤心,非常失望,彻底告别他的早期。瓦格纳这种回归基督教的浪漫主义,这种要通过艺术来救赎的理念,其实也就是阿多诺所批判的那种大团圆似的东西。难道说,在一个祛魅的时代,宗教已经散场了,艺术来接她的班吗?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听说过,本雅明在《历史哲学论纲》第一条里面讲道,神学已经退场了,它不能亲自出来,因为科学这么发达,上帝显然不存在,冥王星外我们都知道上帝没有九重天,他不存在。那么是不是艺术来做接班人?就好像国王被推翻了,但是我们搞一个总统袁世凯。换汤不换药,还是老一套。虽然叫共和国了,但内部结构还是旧的。现在没有宗教了,无神了,但是艺术它变成一种新的神话,新的崇拜,就是造新的神。如果这样,那还是用日神精神去逃避日常,而不是直面日常的虚无恐怖。尼采认为这是有问题的。

而酒神精神(我这个标题的后半部分叫“狄俄尼索斯的浪漫主义”)是什么?那是生命的一种迷狂,它不是简单的醉喜,ecstasy这个词很难翻译,其实是跟我们一般意义的狂欢是不太一样的。就是比如像李白的《月下独酌》,就是这个感觉,“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其实是很孤独的,但是强颜欢笑。这种强颜欢笑又不是孔子似的那种强颜欢笑,用礼来压制自己;“白日放歌须纵酒”(当然这是杜甫的诗)。这就是说,尼采他不是真正的狂欢,在他的狂欢里面其实是有悲的,但是他表现的是生命力量的完全绽放,赤裸裸的、没有拘束的绽放,而不是平时压抑的。比如我见到院长,心里想王八蛋,嘴上说院长好。酒神精神就是见到院长说,王八蛋来了(可是马上被开除了)。


最重要的东西是,用阿多诺的话说(当然他的话跟这个语境没关系),“在个人消失的时代重建个人”。今天我们看到太多集体对个人的压抑,无论是政治的集体,还是信仰团体,粉丝偶像的集体,比如一个宿舍几个人大家都买了IPHONE,你买个小米,就在鄙视链的下端,自己都不好意思。最后大家全部统一,清一色用IPHONE,这样大家都安全了。就像有个故事叫疯泉,有个王国里面的泉水,喝了之后就会发疯,所有人都疯了。但是国王不喝,最后结果是大家说国王疯了,逼着国王也喝了,国王发疯了,于是这个国家就很happy,大家都很“正常”。也就是说,你要跟大家都一样。对尼采来说,这是一种集体对个人的压制,所以尼采对集体精神是极度不信任的,他是个人主义的,他强调的生命绝对不是进行曲式的,迈着矫健、整齐划一的步伐,就像朝鲜搞主体思想、先军政治。主体看起来也是人,但是尼采讲的这个主体一定是个人主体,不是集体主体。所以我个人认为,尼采不可能通向法西斯主义的集体主义、军国主义,他强调的是个体、独立性,跟李白的精神相通,跟杜甫背道而驰。杜甫是一个儒家,他还要做官,还是要为人民服务,为祖国服务,还是热爱祖国热爱人民,李白则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最后尼采就是要告诉你哪种生活更可怕?是日常生活搬砖,更让人发疯。究竟谁疯了?是尼采疯了,还是你们疯了。尼采其实最后问的是这样一个问题。所以尼采这时候有一个很清醒的认识,有一个自我批判,早期他在《悲剧的诞生》中强调的是“形而上的慰藉”,后来他认为这个东西已经死掉了。所以我们要把故事讲全,否则只读《悲剧的诞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最重要的是这个。顺便说一下文本上的关联,奥德修斯的水手神话其实是尼采最先引用的,这样讲阿多诺的时候就很顺利了。你们现代人的社会追求平静,他反其道而行之,追求危险,追求动荡,就是这样一种迷狂,一种审美的艺术的文化的追求。

文|夏凡

责编|莲灿

回声·EG导读计划

EG导读[ECHOGRAPHIA]是一个围绕“视觉”“媒介”“书写”展开的持续的导读计划,它发生在这样一种矛盾的情境中:一方面,所谓的视觉文化和图像生产在世界范围都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盛景;另一方面,在图景盛世中滋生的问题,如同加速变异的病毒,不仅使得相关研究的遗产因为应变不暇而陷入窘境,还使得新近的成果往往处在易受感染和消解的最前线……计划希望把(已经/正在/可能)被离心抛出的思想实践通过“导读-写作”行动重新折射回来,折射回一个非大型的、半封闭的共同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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