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尼采与瓦格纳:两种现代性之争(四)

回声·EG| 院外 2019-08-05

编者按

尼采与瓦格纳之争,是西方现代思想史上的一桩重要公案。回溯思想史可见,无论卢卡奇与非理性主义之论战,还是本雅明和阿多诺之争论,俱发端于此。从追随到反对,尼采对瓦格纳态度的转变,绝不只意味着两者私人关系的变化,而是内在地包含着现代美学的根本问题和核心争论:面对生存的虚无和恐怖,艺术到底是因循日神精神来逃避或许以欺骗性的救赎,还是选择直面深渊而纵情于酒神精神式的狂欢?基于此,回到这段公案并探究其背后的思想史意义显得至关重要。2016年,本文作者曾在中国美术学院举办的“美学与生命政治”教授辅导课上,做过一场题为《尼采与瓦格纳:两种现代性之争》的讲座。本文正是由此次讲座录音整理而来。“院外”将分四次推送本次导读内容。


尼采与瓦格纳:两种现代性之争(四)|2016 

一|20世纪的美学问题,到最后就是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之争……这个争论早就潜藏在尼采与瓦格纳之争当中。

二|最好的东西是得不到的,因为我们已经存在了……悲剧,就是用日神精神的形式来装酒神精神的内容。
三|我们有时候看艺术虽然是假的,却觉得非常真,是真理的“真”,艺术让我们更接近真理,接近神性。悲剧的意义就在此。

本文5500字以内|接上期


形而上的慰藉



尼采和福柯的方法之所以叫谱系学,就是要修家谱。我的祖宗是谁,我是韩愈28代孙,姓韩的都要找个阔祖上。尼采讨论的就是悲剧的祖宗是什么,德国文化的祖宗是什么。包括今天,美国的通识教育,都要学西方文明史。美国只有200多年历史,哪有什么阔祖上,它就找个祖宗,古希腊罗马。那是西方文明的正根儿,正统,家谱修好了就显得高大上。而德国文化也一样修家谱,认为他们才是古希腊精神的嫡出,长门长孙,正统,法国英国都不是。那么这个正统到底是什么?就是温克尔曼,康德,包括席勒,他们的美学认为正统是古典美。但是,尼采他认为,希腊悲剧的正统不是苏格拉底文化。大家知道,整个西方文明都建立在苏格拉底(也就是理性,logos)的基础上,要客观的认识世界,知识就是力量。这里尼采就很显然地要用浪漫的现代性、反启蒙的现代性去反对启蒙的现代性——反对苏格拉底文化这样一种乐观、进步的思想,而是要悲剧的思想。


这种调调其实是不合时宜的。因为在今天这个社会,大家可以明显感觉到是一个娱乐至死的社会。悲剧已经死掉了。《大话西游》是个悲剧,却只能演成喜剧。我以前在某大学讲美学理论的时候,我让我的学生找个悲剧故事讲一讲,结果他们也找不到,找了一大堆电影里的悲剧,比如说,波兰斯基的《苦月亮》,大众文化的悲剧,已经算好的了。这种悲剧,就大概相当于瓦格纳的悲剧,你也可以去看,你也会哭。包括很多美剧,也会让人哭得死去活来。韩剧就更不用说了,车祸剧堕胎剧失忆剧。哭得死去活来,这不叫悲剧,在尼采这里不算是悲剧。我的理解是它们只是对科学乐观主义的必要的补充。


因此,在尼采这里,他是想用《悲剧的诞生》为艺术作宣言。当然,这个文本读下来,会有很多技术上的细节要去理解,可能很多段落写得很美,甚至可以当作优秀的散文去读,特别是讲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的部分。但是你如果作为一个概念去提纯,把味道鲜美的东西变成了鱼干、葡萄干,其实是很苏格拉底的做法,这恰恰是尼采要反对的一种做法。我们不要去油炸它,提炼几个概念,这种传统读法恰恰是反尼采的。一个文本拿过来,择取日神精神酒神精神两个概念,这是苏格拉底文化,是知识。我们不需要知识,要讲究精神。德语叫Geist,英语是Spirit,但是这个spirit跟精灵、幽灵、魅其实是一个词。要有灵,通灵。因此,在尼采看来,他想用《悲剧的诞生》为艺术作宣言。就是说,现在整个世面上都是苏格拉底文化,颓废的、科学的、乐观的文化。我们同学聚会每次卡拉OK最后都要唱《明天会更好》,我实在受不了。明天会更好,就是乐观、进步嘛。应该是明天会更糟。尼采式的乐观主义是这样的,问:现在是不是最糟?说是,那就会更好;说不是,那就说明现在还不到最糟,你要开心一点,明天会更糟,这是尼采式的乐观主义。就是没有难过的理由,无论现在是不是最糟,你都没有难过的理由。(这个逻辑很数学,对吧?)总之,尼采是最悲剧,不是最悲观。很多人搞不清楚,他不是用悲观去反对乐观,他是用悲剧去反对乐观。或者说,用战斗的乐观主义,反对盲目的乐观主义。当然你也可以叫做战斗的悲观主义。所以他是两线作战,他既反对那种盲目的乐观主义,也反对盲目的悲观主义。在叔本华那里就是人生好苦。欲望不满足的时候很痛苦,我要买我要买我要买,可是我没钱买不起,痛苦痛苦。买了,玩两天腻了,我无聊我无聊我无聊,美剧都弃剧了,不好看了。人生就是痛苦和无聊的钟摆。尼采的《悲剧的诞生》就是叔本华加瓦格纳,他的思想就是这么简单。那怎么办?尼采认为,艺术可以解脱。狄俄尼索斯的智慧:敢于直面深不可测的生命,放弃对生命的幻想。“热爱命运”。将人类重新统一起来的,正是这样一种高贵的悲剧意识。


其实还是止疼药。

话说穿了,在这个文本里面,尼采没有意识到,在他的思想中,有一个很大的内在矛盾:就是他觉得他的悲剧艺术、酒神冲动会跟日常生活、跟庸俗的艺术划清界限,但是他没有想象到资本主义的收编能力是很强大的。就是他所赞成的那种艺术,到最后也成了更高级的止疼药(类似《大话西游》这种)。大众文化会不断被收编,所以悲剧其实是死亡了。你可以搞一个很悲的剧,但是最后也不过是大众文化的产品目录里面的一类。我们有苦情戏、悲情戏,要煽情,让你哭的部分,要宣泄的部分(亚里士多德),其实也是很颓废。虽然尼采他美其名曰“形而上的慰藉”,但是这种悲剧文化的思路也是有问题的。


什么是悲剧文化?悲剧文化就是说,虽然人生是一个悲剧,但正因为它悲,所以才值得过。苏格拉底老师有一句名言,“没有经过反思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人生”。要注意,在汉语里面,生活和生命是两个词。但是在所以的西语里面,life, das leben, la vita, le vie,都是一个词。在日语里面,生命政治就写三个字,“生政治”(不愧是爱吃生鱼片的民族)。这就对了。否则我们汉语里面,学界写论文都是:这应该翻成生命政治还是生活政治?还有人要翻成生物政治,Bio嘛。我觉得这些都是伪问题,其实就是生政治,就是一个词,LIFE。所以说,值得过的“生活”和“生命”其实是一个词,我的生命怎么样才有价值/意义,意义跟价值其实基本上是同义词的感觉。这就涉及到我们后面的问题了,福柯后来说的,把生命当成一件艺术品。我们说做艺术,为什么不把自己的生活/生命作为一个艺术品呢?这其实是沿着尼采的思路往下走。跟着尼采的思路往下走,其实你会发现,他虽然反瓦格纳,但最后也是走投无路的。在现实中,对尼采的这种主张,有一种主流论点(它不一定对,但也不能说这种论点无中生有),就是把尼采跟纳粹有所勾连,认为尼采这种克服虚无最终会导致纳粹。法西斯主义的宣传活动,包括《奥林匹亚》中的美学,也就是本雅明要反对的那种政治美学化,人山人海,旌旗招展,山呼海啸,多么有神性,多么返魅。但是那个东西其实是灾难。当然,尼采跟法西斯主义的政治美学化是不是就是直通车,这是一个有待讨论的问题。所以本雅明的策略是,美学政治化/艺术政治化,这是他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讲的。要用艺术的政治化,来回报和反击纳粹、法西斯的政治的艺术化。这里面的问题都是有关联的。

悲剧意识与重建个人



尼采和瓦格纳之争,其实争的就是艺术何为。在大众文化-市场经济-民主政治这样的一个市民社会里面,艺术能干什么?艺术难道只是市场的一个分工部门吗?只是GDP中与买卖艺术品相关的一个统计数字吗?这种作为产品的艺术跟其他的产品其实是没有本质区别的,对这个社会也是没有批判的张力、乌托邦的张力的,它并不能把大家向往的真善美从这个平庸的世界超拔出来,精神不是往上走的,反而还沉迷于物质的、蝇营狗苟的东西。如果是艺术只是对它的一个补充,只是一个止疼药的话,这其实是有问题的。尼采在此主要是提出问题和提出一种希望,他希望通过悲剧来克服市民文化这样一种东西。所以在他这里,很重要的就是说,我们现在已经丧失了悲剧意识,太娱乐了,太happy了,悲剧的东西都不要看。而且这种悲剧显然不是我们每天看新闻说的那种惨、惨剧,或者拐卖人口、杀人什么的。每天媒体上都有各种惨剧,这个和尼采的悲剧是不一样的。


尼采要用酒神精神,用狄俄尼索斯的智慧(我刚才说的深渊大酒店)来克服它。生命是虚无的,但是我要敢于凝视深渊,而不要在日神精神,在娱乐之中去回避。要放弃幻想,准备战斗,人生就是一场战斗。不要想着“先定一个小目标”,他觉得那是颓废的。人生是虚无的,先承认这一点,然后我们要克服虚无,在虚无上贴上虚无。西西弗斯滚石头,滚到山顶掉下来。如果没有这样一种悲剧意识,没有这样一种超越,你怎么能滚石头呢。你会觉得你干的事情没有意义。这就是尼采《悲剧的诞生》最终要的东西,就是我们看书最重要的是看他反对什么,要什么。


到最后,尼采反瓦格纳,是我们最重要的部分。拜罗伊特剧院在1872年开始动工,这时候尼采还没有满30岁。到1876年拜罗伊特剧院建成,戏开始上演了之后,演《尼伯龙根的指环》四联剧,演四个晚上一个白天。演完了之后(《帕西法尔》也是瓦格纳的一个悲剧,这剧1877年出来,很著名的一句话,“矛伤还得矛来治”,就是《帕西法尔》里面的台词),尼采就开始写了一大堆书,《人性的,太人性的》(1878年写的),然后《瓦格纳事件》(1885年),1888年尼采就疯了,《尼采反对瓦格纳》是他疯了之后写的。(关于尼采和瓦格纳的公案的案情,我给大家作了一个基本介绍)。到后来他开始反对瓦格纳。为什么?尼采就认为,在拜罗伊特,他没有发现迷醉的观众。就像今天我们旅游一样,拍个戏啊,著名歌剧导演理查德·瓦格纳最新的戏,是一道盛宴,看戏就是节日,狂欢。广告做得天花乱坠,大家都去看,你去不去看?可以网上购票,然后大家就去了,据说1876年甚至出现了食品短缺的情况。去的人太多了,在一个小镇,大家都去了,皇宫贵族商界名流都跑过去了,小市民也跑去了,多有格啊,我得去一下,连这个都不看,就太low了。但是在尼采看来,瓦格纳这样才太low了。他就看到堕落,颓废,只看到一大堆人,有好玩的新剧上映了去看。


这里面有一些描述:“市民世界的溢出的全部堕落,对娱乐消遣的不顾一切的欲求,舞台演出方面的自命不凡和装模作样……”。那种盛世狂欢的感觉,就像春晚舞台那样无所不及、华美、精致、盛大。“对利润的贪婪,空虚乏味漫不经心的社交联欢”。其实大家对看这个戏是无所谓的,富人看个戏,堂会,并不是在尊重艺术,只是一个消遣,可以炫耀一下,这个戏我看过了。所以叫“空虚乏味漫不经心的社交联欢”,大家都在想看完戏之后去哪吃晚饭,找什么馆子,掏出手机大众点评看一下,就这种风格。然后是“演出后餐馆的喧闹”。


最让尼采受不了的是瓦格纳的那种“王宫姿态”。阿多诺写过一本书,《探究瓦格纳》,英文叫《Insearch of Wagner》,(是探究瓦格纳,不是找寻,中国人翻译成找寻,不知道找瓦格纳干嘛),跟我刚才讲的思路是差不多的。刚才讲有人把尼采跟纳粹、法西斯联系起来。而在1938年,阿多诺这本书里,他把瓦格纳演出的那种总体艺术当成希特勒的原型。所以尼采看完这个戏之后就非常伤心,非常失望,彻底告别他的早期。瓦格纳这种回归基督教的浪漫主义,这种要通过艺术来救赎的理念,其实也就是阿多诺所批判的那种大团圆似的东西。难道说,在一个祛魅的时代,宗教已经散场了,艺术来接她的班吗?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听说过,本雅明在《历史哲学论纲》第一条里面讲道,神学已经退场了,它不能亲自出来,因为科学这么发达,上帝显然不存在,冥王星外我们都知道上帝没有九重天,他不存在。那么是不是艺术来做接班人?就好像国王被推翻了,但是我们搞一个总统袁世凯。换汤不换药,还是老一套。虽然叫共和国了,但内部结构还是旧的。现在没有宗教了,无神了,但是艺术它变成一种新的神话,新的崇拜,就是造新的神。如果这样,那还是用日神精神去逃避日常,而不是直面日常的虚无恐怖。尼采认为这是有问题的。

而酒神精神(我这个标题的后半部分叫“狄俄尼索斯的浪漫主义”)是什么?那是生命的一种迷狂,它不是简单的醉喜,ecstasy这个词很难翻译,其实是跟我们一般意义的狂欢是不太一样的。就是比如像李白的《月下独酌》,就是这个感觉,“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其实是很孤独的,但是强颜欢笑。这种强颜欢笑又不是孔子似的那种强颜欢笑,用礼来压制自己;“白日放歌须纵酒”(当然这是杜甫的诗)。这就是说,尼采他不是真正的狂欢,在他的狂欢里面其实是有悲的,但是他表现的是生命力量的完全绽放,赤裸裸的、没有拘束的绽放,而不是平时压抑的。比如我见到院长,心里想王八蛋,嘴上说院长好。酒神精神就是见到院长说,王八蛋来了(可是马上被开除了)。


最重要的东西是,用阿多诺的话说(当然他的话跟这个语境没关系),“在个人消失的时代重建个人”。今天我们看到太多集体对个人的压抑,无论是政治的集体,还是信仰团体,粉丝偶像的集体,比如一个宿舍几个人大家都买了IPHONE,你买个小米,就在鄙视链的下端,自己都不好意思。最后大家全部统一,清一色用IPHONE,这样大家都安全了。就像有个故事叫疯泉,有个王国里面的泉水,喝了之后就会发疯,所有人都疯了。但是国王不喝,最后结果是大家说国王疯了,逼着国王也喝了,国王发疯了,于是这个国家就很happy,大家都很“正常”。也就是说,你要跟大家都一样。对尼采来说,这是一种集体对个人的压制,所以尼采对集体精神是极度不信任的,他是个人主义的,他强调的生命绝对不是进行曲式的,迈着矫健、整齐划一的步伐,就像朝鲜搞主体思想、先军政治。主体看起来也是人,但是尼采讲的这个主体一定是个人主体,不是集体主体。所以我个人认为,尼采不可能通向法西斯主义的集体主义、军国主义,他强调的是个体、独立性,跟李白的精神相通,跟杜甫背道而驰。杜甫是一个儒家,他还要做官,还是要为人民服务,为祖国服务,还是热爱祖国热爱人民,李白则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最后尼采就是要告诉你哪种生活更可怕?是日常生活搬砖,更让人发疯。究竟谁疯了?是尼采疯了,还是你们疯了。尼采其实最后问的是这样一个问题。所以尼采这时候有一个很清醒的认识,有一个自我批判,早期他在《悲剧的诞生》中强调的是“形而上的慰藉”,后来他认为这个东西已经死掉了。所以我们要把故事讲全,否则只读《悲剧的诞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最重要的是这个。顺便说一下文本上的关联,奥德修斯的水手神话其实是尼采最先引用的,这样讲阿多诺的时候就很顺利了。你们现代人的社会追求平静,他反其道而行之,追求危险,追求动荡,就是这样一种迷狂,一种审美的艺术的文化的追求。

文|夏凡

责编|莲灿

全文完|


自从2012年回声[ECHOGRAPHIA]导读计划启动,已经走过了4年。我们的理论推进也从媒介批判导读系列进展到美学与政治(阿多诺导读系列),又再前进到美学与生命政治(福柯与阿甘本导读系列)。现在,是时候开始一个崭新的阶段,即空间生命政治的导读了。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