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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剑钊:在茶卡盐湖想起 两篇俄罗斯小说

汪剑钊 青年作家杂志社 2019-09-10



汪剑钊:著名诗人,学者,翻译家;1963年10月生于浙江湖州市;现为北京外国语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出版有专著《中俄文字之交》 《二十世纪中国的现代主义诗歌》 《阿赫玛托娃传》 《诗歌的乌鸦时代》 《比永远多一秒》(诗集)等;译著《俄国象征派诗选》《俄罗斯白银时代诗选》《自我认知》《俄罗斯的命运》《波普拉夫斯基诗选》《二十世纪俄罗斯流亡诗选》《普希金抒情诗选》等。







回到江南,我首先想到的是桥与水。

一座桥,无论是石质的还是木质的,最重要的作用就是连接与沟通。它意欲打破自然的阻挠与分隔,为栖居于大地并渴望自由行走的人们铺就一条空中道路。在视觉上,桥呈现的是一种特有的建筑美,其棱角与曲线凝聚着人类朴素的智慧与想象力,混合了力量与坚韧的美,建造者将生命的诗意一次又一次地落实到石头与粘泥中。古代没有水泥与胶,但古人却发明了弥合度极强的粘合剂——糯米加石灰的砂浆。这种“粘合剂”缝合之后的古建筑不仅异常坚固,耐抗强烈的地震,且具有特殊的耐水性,这使得不少建筑能够屹立千年不倒,有的甚至运用现代的推土机都无法推倒。那么,运河呢?应该是一座水做的桥,它也是一种沟通,打破的是泥土与石头的阻隔。与桥的恒定与安静不同,运河通常呈现的是流动、灵活与适度的喧哗,它柔软却同时厚重,绵远又不失细腻,偶尔有船筏经过,撕破了水的皮肤,但很快就自行愈合了。

以前,阅读刘绍棠的《运河的桨声》以及其他一系列的运河小说,我只是沉醉于小说中的美,为运河人家的淳朴、恬静而感慨,并未想到这运河还有着如此绵长的延伸,甚至和我的家乡保持着隐秘的联系。它就像一根粗大的脉搏,北起幽燕的通州,南抵长江流域的余杭,流经了京、津、冀、鲁、江、浙六个省市,贯通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五大水系,全长约1800公里,让华北平原与长江三角洲有了血脉上的联系,其镜面似的波光不仅倒映着北方的豪放与刚劲,也蕴含着南方的细腻和柔情。

少年时代,听家乡的老人说过,隋炀帝为了坐着龙船到扬州看美女,不惜耗费庞大的财力、人力,开凿了一条大运河,引起了巨大的民怨,最终导致亡国。奇怪的是,这个故事并没有引起我对这名皇帝的厌恶与憎恨,我在心中不禁暗自思量,这个皇帝倒是非常浪漫,为了美竟然不顾一切,真所谓宁要美人不爱江山,将“美”高置于整个江山社稷之上。成年以后,我逐渐了解到它的真相,那不过是正统人士对一名亡国之君的进一步妖魔化。据史料披露,京杭大运河的开凿更多的是出于政治与经济的考虑,是古典意义的一次“南水北调”。实际上,运河的开凿也远远早于隋代杨广的登基称帝。当时,江南富庶的物产通过这条人工的水道,源源不断地运送给由游牧民族转化不久后的北方居民。与此同时,水这种液体在输送物资的同时,也在滋润着南方与北方各自的文化,使其相互学习与吸收,随后在流动中发扬和光大。

行文至此,我想说,诗的诞生与流布堪称人类挖凿的又一条运河,这条河的表面醒目地荡漾着智力与美交织的水波,在粼粼的人文波光中折射着精神太阳的光芒。国人皆知,唐代大诗人张若虚写过一首旷世名作《春江花月夜》,被闻一多称之为“诗中的诗”“顶峰中的顶峰”。该诗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一句带起,铺陈了一幅美妙的景象: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享受着那样的良夜美景,张若虚的内心却滋生了一种宇宙性的孤独,他在时空的坐标上发出了“年华似水”“物是人非”的感慨: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值得一提的是,这里的诗人由空间转入时间,在清丽的诗句中写出了生命的律动,交织着憧憬与怅惘、欢愉与感伤等多种情愫。全诗的意境空灵、清明,音韵谐美,画意浓郁,是为“春水浩荡”的千古绝唱,正如闻一多所说,在这首诗面前,“一切的赞叹是饶舌,几乎是亵渎”。不过,与京杭大运河的历史相似的是,这奔流浩荡的“春江”的首开者并非张若虚,而是那“毫无心肝”的后主陈叔宝。随后,就有一位同样背负“亡国”恶名的皇帝杨广像续开运河一样,承接了这项工程,重启了一个隐秘的通道,贯通了诗的月光照临其上的艺术之河。这样看来,前述史传开凿了京杭大运河的昏君杨广实际倒是一名文武全才的统治者,早年他南征北战,为大隋帝业鞠躬尽瘁,立下了汗马功劳;登基后,他首倡科举制,为生活于底层的知识分子提供了施展平生抱负的机会。不仅如此,他在为文作诗上也有傲视天下的才能,《春江花月夜》便是他在矜然自得的心境下挥笔写就的千古名句:


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

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平心而论,这首诗完全脱离了齐梁时代绮靡、秾艳的文风,呈现了一种开阔、刚健、澄澈的质地。倘若做一个设想,将它放在初唐诗歌集中,那也绝对是翘楚之作。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正是杨广这寥寥二十字对语言的“凿挖”,才成就了张若虚“孤篇盖全唐”的勃发、奔涌,乃至一泻千里的冲决……杨广的另一首诗《秋思》有一句云:


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

斜阳欲落处,一望黯销魂。


这些水珠般令人销魂的词句,在流落民间数百年之后,有幸被大宋才子秦少游捡到。他掸去其中的尘土,巧妙地嵌入自己的《满庭芳》,从而焕发了晶莹剔透的新意,在婉约的江河中拓宽了感伤主义的支流: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

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

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

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


运河自然并非黄土文明独有,欧洲、美洲和非洲的各个地区也流淌着大大小小的人工水道,较为著名的有苏伊士运河、基尔运河、巴拿马运河等,至于举世闻名的水上城市圣彼得堡,更是因分布了网络般的运河,连接了大小涅瓦河而增添了北方的妩媚,享有“北方威尼斯”的美名。前述各条运河,或者起到了灌溉与滋润沿途居民所存身的那一片土壤的作用,或者承担起了民族与民族之间经济上的贸易往来和政治上互相勾连的功能,为丰富人类在地球上的生活起到了血脉性的作用。

有意思的是,在世界文学的历史上,也存在不少这样的“运河”。例如:法国诗人龙沙在1578年出版了一本诗集《致密轮娜十四行诗》。他在其中一首诗中如是吟唱:


当你衰老之时,伴着摇曳的灯

晚上纺纱,坐在路边摇着纺车

唱着、赞叹着我的诗歌,你会说:

龙沙赞美过我,当我美貌年轻。

……生活吧,别把明天等待,

今天你就该采摘生活的花朵。(飞白 译)


诗人将生命无常和“红颜易逝”的观念注入到作品中,在宣传及时享乐思想的同时,又歌颂了艺术的力量,诗歌对时间之剥蚀的抵抗,体现了浓厚的人文主义精神。

这股文艺复兴的诗歌之水流淌了三个世纪以后,越出了法语的堤岸。1893年,爱尔兰诗人叶芝受这位法国前辈的启发,以戏仿翻新的形式表达了自己对终身眷念的女性毛德•冈的一腔深情: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袁可嘉 译)


运河是一座水做的桥,而诗歌是一条词语漂浮的运河。正如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超越了杨广的同名作品一样,叶芝的《当你老了》已因其中高洁的情怀、至深的伤感,更受后人推崇,尤其在中国,它是各类晚会和朗诵活动中的“常客”。那“朝圣者的灵魂”带着它“痛苦的皱纹”开凿了一条特殊的河流,跨越了英语与汉语的阻隔,顺着袁可嘉先生建造的翻译河道,也流到了二十世纪末的中国,在方块字的沃土上焕发了新的人性光辉。例如,在诗人、批评家耿占春那里,“当你老了”就泼溅起了这样的浪花:


当一个人老了,才发现

他是自己的赝品。他模仿了

一个镜中人


他从翻开的书里只读自己

其他人都是他镜中的自我

在过他将来的生活


现在隔着雾,他已无法阅读

当一个人老了,才发现

他的自我还没诞生


在那条名为“西川”的河道上,则倒映着夕阳返照似的灿烂与坚硬:


一个人老了,重返童年时光

然后像动物一样死亡。

他的骨头 已足够坚硬,撑得起历史

让后人把不属于他的箴言刻上。


我们从上述诗歌“运河”便可以看出,尽管它们有着共同的源头,由于流域不同,在各河段的宽窄也不同,流向也出现了差异,河面上漂浮的“水生物”也各不相同。




神山•圣水•岩羊


2016年7月14日,在当地宣传部门领导的陪同下,我们一行采风的诗人、作家来到了天峻。天峻是青海省海西州下属一座海拔较高的县城,平均海拔在4000米以上,一部分地区的最高海拔在5000米以上,县政府所在地新源镇的海拔也有3406米。据说,青海湖的母亲河布哈(野公牛)河就发源于该县的北部山区。这片土地自古就因水草丰美而形成了一片天然的牧场。春夏之际,不时会有一群牦牛或一群山羊缓缓地行走其上,褐色、白色与泛着油光的草绿相映成趣,凸显着那纯粹到极致的美,而与牧草共生的一排排灌木,也是郁郁葱葱的,迎着微风簌簌作响,仿佛一群饶舌的村妇在絮叨着自家的琐事,至于环绕四周的溪水,则如同一道道银色的水晶珠串,缠绕着这片草原柔美的腰身。

在距离天峻县城约48公里的东北方位,有一座峻峭壮美的山峰,那就是著名的扎西郡乃神山。扎西郡乃是藏语,译成汉语的意思就是吉祥之源。整座山的海拔约4000米,山体高达260米,宽约600米,山形宛如一座巨大的金字塔,峰顶没有什么树木,却透出一种特殊的庄严和肃穆。相传,这是莲花生大师的加持之地,自然是当地居民心目中的圣地。另一说法是一名宁玛派活佛的法体葬在此山中。为此,当地居民在山脚下建有一座寺庙,名舟群寺,吸引了不少僧众和信徒前去朝拜。扎西郡乃西侧山根有一泉水从岩缝中流出,叫“曼拉主曲(意谓药师佛神泉)”,据说此泉水能治肠胃病,山的北侧也有一泓泉水,叫“卓玛主曲(意谓绿度母神泉)”,渗出来的水亦能治病;令人惊奇的是,岩洞前这些大大小小的水池(或水洼)始终不紧不慢地流溢着,旱年不干,涝时不溢,积年累月地诉说着汨汨的传奇。据说,扎西郡乃神山至今还有野驴、盘羊、雪豹、白唇鹿、香獐、棕熊、猞猁、黑颈鹤、藏雪鸡等动物出没,俨然一座完整的野生动物园。不过,那天我们有幸远远地见到了在山顶上怡然吃草和奔走的岩羊。

目前,岩羊已属濒危动物,被列入国家二级野生保护动物。岩羊习惯于栖息在海拔2500~5000米的山地,喜欢攀登岩壁,因此而得名,故又名石羊。加之毛色与褐黄的岩石相似,不容易被敌方发现,夜间及中午在岩石旁休息,白昼以青草、小灌木、苔藓为主要食物,只是在早晨和黄昏来到固定的地点饮水。到了冬季,它们主要依靠啃食枯草和舔舐冰雪来维持生命。由于它们身体轻巧,形貌可爱,具有极高的弹跳技能,只要有脚掌那么大的着力点,就可以向上攀登,并且在十米以上的高度向下纵跃而不会受伤,有在峭岩绝壁上自由行动的技能,因此又被称作“岩壁上的精灵”。岩羊有很强的集体意识,它们一般极少独自栖居,大多是成群结队地生活,少者十数只,多者几十只甚至数百只。在一起活动,成员之间相互有很强的依恋性。与虎豹豺狼相比,岩羊性情温和,没有任何攻击性,似乎是佛家最忠实的子弟。而且,它们还有极强的集体主义精神,相传,如果某只岩羊不幸死亡,其他的岩羊就会自觉地将尸体围住,不让兀鹫等食腐动物叼走。或许,正是这种抱团取暖的意识是个人主义日益严重的人类应该学习的。

记得数年前我曾经参加过宁夏自治区文联组织的一个诗歌活动。当时,主办方安排我们观赏了贺兰山岩画。在草木稀少的山麓,除了太阳图腾和人首像之外,我们看到最多的就是动物图案,其中就有岩羊的图案,突起的双角,展开的四蹄,扭动的腰肢,逼真地再现了数千年前该物种的存在。更有意思的是,那天,我们还看到了现实中奔跑的岩羊,它们在崎岖的山石上自如地奔跑,仿佛才从岩画里飞跳出来,挟带着远古的蛮荒气息。这一场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迄今犹在眼前。这一次,当我再次看到岩羊,不由得一阵惊喜,看着它们在山坡草地上的行动,仿佛有神迹在降临,呼唤人类与自己的生态和谐相处。




在茶卡盐湖想起两篇俄罗斯小说


从青海柴达木回来已有半个多月了,但茶卡盐湖给我的冲击与震撼仍然没有退去。那种犹如冬天暴降大雪似的阴郁和灰白,一直像雪光那样强烈地扎进脑海,给人一种尖厉的刺痛、一份深入骨髓的惊醒。

“茶卡”一名,初闻之下极易望文生义,误以为是跟茶叶有关的一个转运场所或检查哨卡,脑海里甚至还会闪现“茶马古道”的景象,诸如马铃振响、茶叶飘香、彪悍的走私客……“茶”与“卡”在发音上因“a”而形成的开口音,响亮、清脆,仿佛携带着高原的亢奋,其间还夹杂着一部分宗教的神秘。实际上,茶卡只是一个译名,与我们熟知的茶叶没有半点搭界,而与我们经常食用的盐粒有关。这个名叫“茶卡”的地方实际是一个盐湖,它坐落在祁连山的支脉完颜通布山和昆仑山的支脉旺尕秀山之间,也叫达布逊淖尔,“茶卡”是藏语,意即盐海之滨;“达布逊淖尔”是蒙古族语,也是盐湖之意,也就是青盐的海洋。据说,在蒙古族语中,柴达木也就是“盐泽”的意思,而茶卡盐湖是柴达木这个大盐泽中的一个分支。尽管它是四大盐湖(其余三个为察尔汗盐湖、马海盐湖和昆特依盐湖)中最小的一个,但总面积为105平方公里,相当于10个杭州西湖那么大,故此称其为盐的海洋确实不为过。

根据有关资料可知,茶卡盐湖的湖面呈椭圆形,东西长15.8公里,南北宽9.2公里,海拔3100米,盐层平均厚度有6米,最深处可达15米。盐湖的湖水属卤水型,底部为石盐层,湖盐的储存量约4.5亿吨,据说可供全国人民食用85年之久,其中含钠、钾、锂、溴等多种离子,具有极高的开采价值。茶卡盐湖出产的均是天然结晶盐,颗粒大质量优,盐味纯正,其盐晶中因含有各种沉积的矿物质而呈现为青黑色,故又称“青盐”。茶卡盐湖的开采历史很早,早在西汉时期,当地的羌族人已经知道采食了。关于这点,可参见《汉书•地理志》的记载:“金城郡临羌西北至塞外,有西王母室、仙海、盐池。”此处所谓的仙海即今青海湖,盐池便是茶卡盐湖。清初乾隆年间,官方制定了盐律,有组织地对盐湖进行大规模开采。光绪三十四年(1908),清政府设立了丹噶尔厅盐局,则标志着该地的湖盐开采已正式纳入了官方的经营和管理轨道。

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人们对盐湖的认识已从实用性转向了美的欣赏,随着开采、制盐工艺流程的不断完善,茶卡盐湖景区已发展成一个新型景区。此后,它便以其生态游与工业游并举而在青藏高原的风光旅游中享有较高的知名度,被国家旅游地理杂志评为“人一生必去的五十五个地方”之一,与塔尔寺、青海湖、孟达天池齐名,共享“青海四大景”的美誉。

记得那一天,我随着柴达木采风团的朋友一起进入景区,顿然置身于盐的怀抱,不觉间便走散了,左右上下均是咸涩的味道,那盐味就像一个个小小的精灵,钻进了我的每一个毛孔。向前望去,液态与固体浑然不分,在极目处与天色融成另一重世界。至于湖堤上的一座座盐雕,更是重重地映入我的视野,仿佛在寻求一种赞美或叹息。就在此刻,我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苏联犹太裔作家伊萨卡•巴别尔的小说《盐》。

巴别尔是二三十年代苏联最著名的作家之一,他的写作曾赢得如博尔赫斯、海明威那样的大师的赞叹。1939年,因被指控为间谍而遭到了清洗。盐,在俄罗斯一直被看做极为重要的物资,“面包与盐”迄今仍是俄罗斯人招待贵宾的重要仪式和象征。这篇小说的背景是苏联内战时期,当时盐更是极为紧俏的东西。故事讲述一个妇女将一个藏有盐巴的包裹冒充婴儿混上了装载士兵的军用列车,在途中被一名战士戳穿,不论她怎么恳求都没能摆脱厄运而被枪杀了。小说的整个叙述冷静、客观,在细节处凸显生活的真相,写出了战争的残酷和士兵们在特殊状况下所显示的缺陷。例如,在记述士兵巴尔马绍夫击毙那个女人的一幕,作者没有详细描述,也不作铺张的渲染,仅是引用了主人公的话语,以暗示的方式告诉了读者:

“我要承认,我把这个女公民扔下了飞驰的列车,可她却像铁打的一样,坐了一会儿,拍了拍裙子,又去走她那条卑劣的路。我看到这个女人居然平安无事,看到她四周满目疮痍的俄罗斯、颗粒无收的农田和遭到凌辱的姑娘,看到那么多的同志杀奔前线,生还的却寥寥无几,我想跳下车去或者自杀,或者把她杀死。可哥萨克们舍不得我,劝我说:

“给她一枪。”

“于是我从壁上拿下那把忠心耿耿的枪,从劳动者的土地上,从共和国的面容上洗去了这个耻辱。 ”

无疑,这是非常恐怖的一幕。或许正是作者那种堪称“自然主义”的笔触,以波澜不惊的方式揭下了大历史的伪饰,来自他追求准确性和客观性的思想之“盐”。

无独有偶,十九世纪经典小说家屠格涅夫也写有一篇与盐有关的小说,那就是《白菜汤》。《白菜汤》讲述的是一个农家寡妇的儿子死了,留下了一碗白菜汤。此后,那寡妇一直舍不得扔掉。而一位富家太太曾经因为自己女儿的夭折而吃不下饭,便对农妇的行为感到不可思议。小说如是描述:“太太想,‘她在这种时候还能够吃东西!……她们这种人真是心肠硬,全都是一样!’ ” 于是,作者写了这样一段对话:“‘达吉雅娜,啊呀,你真叫我吃惊!难道你真的不喜欢你儿子吗?你怎么还有这样好的胃口?你怎么还能够喝这白菜汤?’‘我的瓦西亚死了,’妇人安静地说,悲哀的眼泪又沿着她憔悴的脸颊流下来,‘自然我的日子也完了,我活活地让人把心挖了去。然而汤是不应该糟踏的,里面放有盐呢。’”对此,“太太只是耸了耸肩,就走开了。在她看来,盐是不值钱的东西。”这看似不经意的淡淡一笔,那农妇陷于极端的贫困已跃然纸上。

想到这里,我甚至有点为自己坐在盐湖岸畔而感到一丝羞愧。生活中,我们曾经浪费了那么多“盐”,物质的、精神的,遗忘了赤贫者的匮乏。为了刺激一下麻木的心灵,我脱下了鞋袜,踏进了略显暗黄的湖水,更意外的是,等到脚底因受到盐粒的摩擦而引发些微的疼痛时,内心却不由得浮起了莫名的快感。



枸杞•诗,或卑微中的高贵


相传,北宋有一位道士,名叫王怀隐,精于医道,故被宋太宗下诏令其还俗,召为御医。后来,他与同僚们用十四年时间共同编簒了一本医书,被宋太宗赐名为《太平圣惠方》。在这本书中,作者载录了一个传说:一名朝廷派出的官员到西北地区处理公务。在途中,某天,他看见一个头发乌黑、面色红润的少妇手举一根竹竿,在光天化日之下满街追打一个看来已有八九十岁的老翁。那官员一见非常不忿,便前去责问那名少妇:你为什么要打这老人?少妇回答道:他是我的曾孙,不遵祖训。官员听了大吃一惊,连忙追问其中的缘由。原来,这个曾孙不肯遵循祖传的养生之道,不愿意服用祖传下来的仙药,以至于虽然才八九十岁,就须发全白,走路也摇晃不稳,所以就要责罚他,而那位肌肤柔润宛如少女的曾祖母,实际上已经三百七十二岁了。这则传说提到的那个祖传仙药不是别的什么神秘之物,而是枸杞。

明代药王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也有类似记载:“兵部尚书刘松石,讳天和,麻城人。所集《保寿堂方》载地仙丹云∶昔有异人赤脚张,传此方于猗氏县一老人,服之寿百余,行走如飞,发白反黑,齿落更生,阳事强健。此药性平,常服能除邪热,明目轻身。春采枸杞叶,名天精草;夏采花,名长生草;秋采子,名枸杞子;冬采根,名地骨皮。并阴干,用无灰酒浸一夜,晒露四十九昼夜,取日精月华气,待干为末,炼蜜丸如弹子大。每早晚各用一丸细嚼,以隔夜百沸汤下。此药采无刺味甜者,其有刺者服之无益。”

上述两个传说无疑都有夸大、杜撰甚至编造之处,但枸杞的“返老还童”作用,倒是的确已得到了古代医学和现代科学的确凿证明。据说,枸杞所含的维生素和微量元素可以促进脑细胞和内分泌腺的新陈代谢,清除血液中的毒素,对人的心、肝、肾、大脑有很好的保护作用,可以调节神经、缓解疲劳、改善动脉粥样硬化程度、降血压、降血脂、降血糖等多种作用,有助于维持身体内部各个组织器官的正常运行。另外,还有药理学专家发现,枸杞中含有一种以前没有见过的维生素,便取名为“维生素X”,认为它可以降血糖、降胆固醇、延缓衰老、美白肌肤,故将其称作“驻颜维生素”,更深得爱美女士们之青睐。

关于枸杞的历史,经专家们考证,早在殷商时期的甲骨文中就有记载,当时称为“杞”,人们通过对种植枸杞的田地进行占卜,预测吉凶,了解是否会发生自然灾害。可见,枸杞不仅很早就滋养了人们的身体,也积极参与了人类的文化生活,其中最有力的见证便是《诗经》。

存世至今的《诗经》共有三百零五篇,其中涉及杞属植物的共有七首诗。第一首是《国风•郑风•将仲子》,诗人说道:“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诗的大意是,“二哥哥啊,你别再攀爬那道墙壁了,不要折断了我家的杞树。我不是心痛那棵树啊,而是惧怕我的父母。我是那么的想念你,但我也非常害怕父母的斥责。”这首诗把一个怀春的女子因担心受到父母、兄弟、邻人的指责与议论,不敢接受对方的感情表白的那种欲迎还拒的微妙心理含蓄地表达了出来。这令人想起流传于内蒙古新疆的一首民歌《两只小山羊》:“两只小山羊爬山的呢,两个姑娘啊招手的呢,我想过去吧心跳的呢,要不过去吧心痒的呢,两只小山羊吃草的呢,两个姑娘啊在等我的呢,白天过去吧有人看着呢,晚上过去吧狗叫的呢。” 两首作品的语句表述都是欲扬而抑,一波三折,前者的抒情主人公为女性(或拟女性),后者为男性,视角不同,情绪上的激烈程度也略有差别,不过,正好相互参看。

其余六首均收录在《小雅》中,依次为《四牡》《杕杜》《南山有台》《湛露》《四月》和《北山》。《四牡》是一首远在异乡想念父母的作品,其第四节为“翩翩者鵻,载飞载止。集于苞杞,王事靡盬,不遑将母。” 鵻,祝鸠,又称夫不,民间认为是孝鸟。翻译成白话文的意思是:“祝鸠鸟啊翩翩飞舞,一忽儿上行,一忽儿俯冲。有时停落在枸杞灌木丛中,我为国王的事务整天奔忙,却没有时间来侍奉自己的母亲啊。”在此诗中,枸杞树丛作为栖息地而出现。

《杕杜》是一首妻子思念丈夫的作品,以植物起兴来抒发绵绵的情意:“陟彼北山,言采其杞。王事靡盬,忧我父母。檀车幝幝,四牡痯痯,征夫不远!”它的大意是:“我登上了北山,是想去采摘那枸杞。但我丈夫还在为国王的事务整天奔忙,父母也和我一样忧伤。檀木做成的役车恐怕已经破损了,那四匹拉车的马儿也必定疲惫了。但愿他离故乡已经不远。”此处,枸杞子就如同王维笔下的“红豆”,“此物最相思”。

《南山有台》是一首宴飨宾客的乐歌,又一说是赞美周王得到贤能之才的诗。“台”是一种莎草,五节分别以“台”“桑”“杞”“栲”和“枸”来作比喻,把美好的东西集中到了一起。第三节为“南山有杞,北山有李。乐只君子,民之父母。乐只君子,德音不已。”它的大意为:“南山上有枸杞树,北山上有李子树。快意融融的君子啊,诸位是老百姓的父母。快意融融的君子啊,美好的名声要永远流传。”

《北山》是一首低级官员抱怨待遇不公、苦乐不均的作品。开篇,诗人吟诵道:“陟彼北山,言采其杞。偕偕士子,朝夕从事。王事靡盬,忧我父母。”该诗的首节与《杕杜》的第三节在主要语句上都相同,这也说明了古人不仅没有“版权意识”,而且善于借他人酒杯浇自己的块垒。“偕偕”意为身体健壮,像我这样健壮的小官员,从早到晚都在处理各种事务。诗的末节是这样的“或湛乐饮酒,或惨惨畏咎;或出入风仪,或靡事不为”。大意是“有的人喝酒作乐,有的人畏缩不敢担当;有的人高谈阔论,有的人却什么事都不干”。这样的事情迄今仍未绝迹,于是,像《北山》一类的讽喻诗更有了流传下去的必要。

《诗经》收入的另外两首诗,《湛露》也是一首宴飨的作品,而《四月》的主题大略与《北山》相同,属于感叹羁旅辛苦、哀叹时运不济的作品。限于篇幅,此不赘述。总体而言,诗经的语言艺术,赋比兴,言志、抒情、美刺等等,都在这几首诗中得到了体现。

枸杞进入诗歌的传统一直不曾中断,唐代大诗人刘禹锡的《枸杞井》堪称其中的杰作:“僧房药树依寒井,井有清泉树有灵。翠黛叶生笼石甃,殷红子熟照铜瓶。枝繁本是仙人杖,根老能成瑞犬形。上品功能甘露味,还知一勺可延龄。”诗前有一题记:“楚州开元寺北院,枸杞临井,繁茂可观,群贤赋诗,因以继和。”楚州,现属江苏淮阳市。题记所记述的背景是,当地开元寺有一口水井,井边生长着一棵繁茂的枸杞树,当季的时候,枝头结出了鲜红的果实,放眼望去,绚烂之极,堪与霞光媲美。寺里的僧人由于常年饮用这口水井的水,到了七八十岁,依然头发乌黑、牙齿坚固。《山阳县志》对这口井作过这样的记载:“井上有枸杞一株,相传千余年物,根深入井,其水甘冽,饮之能令人寿,因呼为甘泉。”公元826年,刘禹锡应邀来到该寺,目睹此景有感而发,留下了这首千古名诗。诗的首二句交代枸杞树生长的地点。中间四句对其品相进行形容和描摹,以“仙人杖”和“瑞犬”比喻,传神地勾勒了这种植物的外表,并赋予了神性的超越意味。末二句轻轻宕开一笔,指出了它的功效,不露声色地作了广告宣传。相传,与刘禹锡同时的大诗人白居易那日也在场,也为枸杞井写下一诗:“山阳太守政严明,吏静人安无犬惊。不知灵药根成狗,怪得时闻吠夜声。”不过,相比之下,高下立判,后者仅是一首普通的应酬诗,对当地官员给予了浮泛的赞美,因缺乏真情实感的投入而在感染力上不免稍逊一筹。

诗到唐宋愈显工,在咏物诗中,大文豪苏轼的《枸杞》一诗也是名篇。全诗如下:“神药不自闭,罗生满山泽。日有牛羊忧,岁有少火厄。越俗不好事,过眼等茨棘。青荑村自长,绛珠烂莫摘。短篱护新植,紫笋生卧节。根茎与花实,收拾无弃物。大将玄吾鬓,小则饷我客。似闻朱明涧,中有千岁质。灵庞或夜吠,可见不可索。仙人倘许我,借杖扶衰疾。”笔者尝试着翻译作现代汉语:“神奇的药物不会自己隐藏起来,它像星星一样漫山遍野地开放。尽管白天有牛羊等来侵扰,而且每年还有野火的焚烧。按照越地的风俗,它不被看作好东西,而是当成了茨木与荆棘。它的嫩芽在春天自行长出来,红艳如珠的果实也没人去摘。矮小的篱笆围住了新冒出来的幼苗,如同紫笋那样从树节中簇生出来。但是,它的根茎和果实全部都是宝贝,什么都不能被抛弃。大的果实可以让我的头发变黑,小的果实可以用来招待宾客。听说朱明的深涧中,有一棵千年以上的枸杞树,树下有一只灵犬守护,彻夜吠叫,让人可以看到却不能去采摘。神仙如果允许的话,我就用它来治疗衰老的疾患。”诗歌把枸杞的特性以及随季节嬗递而绽放的美丽依次作了叙述,末了,再以“仙人”一词来衬托枸杞的奇妙。作为苏东坡的后辈,陆游接受医生的建议,平时经常用枸杞子泡茶或做羹汤食用,因此保持了极佳的视力,直到晚年,依然读书写诗不辍。其诗《玉笈斋书事》也留下了证言:“雪霁茆堂钟磬清,晨斋枸杞一杯羹。隐书不厌千回读,大药何时九转成?孤坐月魂寒彻骨,安眠龟息浩无声。剩分松屑为山信,明日青城有使行。”这首诗的创作又添加了一则枸杞与诗的佳话。

枸杞的适应性很强,无论置身何处,均能找到生长的空间,既可以在开阔的原野上自由地生长,以集团式的规模展现瀚海潮水似的气势,同时也可以在精致、细窄的盆栽中找到容身之地,显示其“葱郁柔韧”的神韵。作为西北地区的一道风景,它在四季皆有不同的呈现:仲春枝繁叶茂,与碧绿的世界融为一体;初夏鲜花烂漫,火辣辣地让太阳也低下眉头;秋日里,一嘟噜一嘟噜的果实不仅压弯了枝条,更是在习惯的金黄中硬生生抹上一道亮而艳的红晕;进入隆冬,它脱尽一身豪华,毅然以素颜示人却展示了强劲的生命本能。据说,西王母那根法力无边的权杖便是由枸杞的树根精炼打制而成,我想,取材的时候必定是在严酷的冬季。

查阅资料,我们发现,枸杞的秉性犹如生活在底层的人们,它们对生存条件的要求不高,在极其酷烈的地带仍能生存,不仅耐旱、耐盐碱,而且耐肥,怕水渍。有意思的是,往往在一些看似恶劣的环境下,枸杞的生命力愈显旺盛,结出的果实愈具营养价值,反而是过于肥沃或多水的地带并不适宜它们的衍生和种植。此外,枸杞是一种多棘刺的植物,故此,枸杞子实的采摘必定十分辛苦,采摘者既要不破坏树的枝干,又要顺利地剥落其沉甸甸的浆果,绝非容易之事。这令我每每在享用枸杞的美味时,想到那些采摘者(或许是一群穿着粗布衣衫的村姑),在炎炎烈日下辛勤地采摘那果实,冷不防还会被棘刺所扎痛,指间渗出的血液犹如枸杞的子实一般鲜红,遂不免对卑微中蕴藏的那一份高贵油然而生敬意。




刊于《青年作家》杂志2018年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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