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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长:喜马拉雅王 | 实力榜

扬长 青年作家杂志社 2019-09-10



作者简介


扬长,本名李辉,1984年出生,四川江油人;2007年入西藏工作,曾在边防一线连队任职,现为西藏军区文工团创作室创作员;主要从事歌词、剧本创作,晚会文学策划,另有中短篇小说、散文和随笔发表于《文艺报》《小说界》《作品》《大家》《长江文艺》《解放军报》等报刊。




喜马拉雅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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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长


 雪后,亚东河解了冻,黑颈鹤扑棱棱地落在浮冰上。山上的积雪还很厚,趁冬眠的喜马拉雅大棕熊醒来前,我带领七八个战士,去边境巡逻了一次。返回时,遇见了次仁央吉。这姑娘住在森林边的木屋里。早些年,由于她家穷,唯一的经济收入,是采摘木耳、蘑菇、雪莲花一类的土特产。政府决定把木屋改建成小洋房,阿爸拒绝了。“咱可不住石头房子,多像死人的墓穴呀。”

每天早上,央吉都要去河边,洗长长的头发。阿爸说,亚东河是卓姆拉日神山流下来的,是世上最干净的水,女孩用它梳洗沐浴,会像女神一样圣洁、美丽。真的,大多时间,河水清澈明亮,活像一道劈开山谷的闪电。太阳还没出来,山谷弥漫着白茫茫的寒气。“真早呀,央吉姑娘。小心头发结冰哟!”我吐出一口雾气。战士们笑了,棉帽和枪尖上挂满霜。

央吉端着脸盆,盆里放了香皂、毛巾和牛角梳。这是个奇异的姑娘,谁也摸不透她,有时一句话也不讲,有时会像鸟儿一样,叽叽喳喳地歌唱,她紧捂鼻子,加快步伐,想摆脱这群臭哄哄的士兵。

我猛地掀开大衣说:“央吉姑娘,瞧这是什么?”

“什么呀?”

“蛋!”

士兵们发出愉快的笑声。她眼睛睁得大大的,走近几步,端详起来。真是一枚巨大的蛋,重得出奇,坚硬的外壳透出翡翠的光泽,摸起来舒服极了。一路上,战士们抢着摸它。

不知是什么动物的。

“哪来的?”

“雪山上,海拔七千多米,对吧?”

“对对,悬崖下的山洞里,是什么动物的呢?”

“央吉姑娘喜欢的话,就送给她也行吧?”

但她连连摆手,害怕似地跑远了。

我叹了口气,把它塞进军用挎包,往县城走去。县城很小,抽支烟就能转一圈,街道是条倾斜的水泥路,坑坑洼洼的。两旁逶迤着望不见顶的雪山,阳光只能从缝隙射下来。这是喜马拉雅南麓,来自印度洋的暖流,让深窄的山沟温暖潮湿,植被茂密,落叶松、铁杉、红豆杉、藏青杨,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老得长满胡须的树。雨季里,空气飘着淡淡的蘑菇味儿,好闻极了。

 

回连队前,我去了趟照相馆。照相馆老板的女儿绿珠,和森林边的次仁央吉是县里出了名的两大美人。绿珠是汉族女孩,央吉是藏族姑娘。怎么说呢,各有各的美吧,小伙子们痛苦得无法选择。

“哟,你回来啦。”父亲不在,绿珠坐在店里,正无聊地玩手机。她穿了条绿色长裙,白毛衣,脖子用花围巾围住。见我走来,懒洋洋地站起身。

“以为你回不来了呢。”

“又瞎说,女人的话最灵了。”

“没瞎说嘛,天天做噩梦。”

我脱下大衣和棉帽,抓住她的手。“这么冷,像河里的冰块。是否是古老的诅咒呢,女人的手永远冰凉?”

我捧到嘴边,哈了口气。她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抽出手,麻利地倒了杯白开水。我接过来,噜咕噜地一口气喝光,擦干嘴唇。

“莫不是有人来过吧?又是哪个小伙子,哼,非找他算账不可!”

“没有人嘛。”她抿嘴笑了。我气得不行,额头上冒热气。

“这些天,爸爸总是喝醉酒,半夜才回来。店里就我一个人,老失眠,要不就做可怕的梦。”她闭上眼睛,食指贴在太阳穴上。“像不像熊猫?”

“女人呀,对美貌永远贪得无厌。”

她看上去那么孤单无助。我舔了舔嘴唇,不知怎么安慰她。“刚才遇见央吉了。她去河边洗头发呢,真有勇气。要不你也去洗洗吧,没准能治疗失眠症呢。”

“我才不去。”她摇着头,“爸爸就在她家喝酒。我总觉得,妈妈出走与这有关。你们巡逻,有线索吗?”

“你呀,应该抬起头,开始新的生活!丢掉那些伤心往事吧。”

“她是妈妈呀,怎么可以丢掉呢?”她咬紧嘴唇,“妈妈还活着,会回来的。”

我没接话。“对了,给你的!”我掏出挎包里的宝贝。“一个蛋。抱着它,一会儿手就暖和啦。”

“那不成老母鸡了嘛。”她接过去,“哇,真够沉的,什么呀?”

“天知道,雪山上捡的。喜马拉雅,无奇不有嘛。”

她捧蛋入怀,兀自望着深邃的山峰,沉思着。我点点头,回连队去了。

连队驻扎在县城边。去年夏天,我当上了副指导员,那不久,就和绿珠在一起了。我也闹不明白事情怎么发生的。大学毕业,我作为新排长,分配到这个遥远的边防部队,就听人说,县里有两大美人。森林边的次仁央吉,充满浓郁的异域风情,皮肤像用印度香料浸泡过似的,有异香,透明的。无论是冰雪洗过的长发,还是摇摆的藏式长裙、细脖颈上的绿松石,以及胸前挂着的红珊瑚,都给人无限遐想。听说很小的时候,阿爸就教会了她鸟兽的语言。月亮好时,她会走进亚东河,梳洗沐浴。小伙子们躲在树林后,眼睛闪着绿幽幽的光,随时会冲出去,叼走猎物。

绿珠呢,完全相反,是个脸色苍白、心情忧伤的女孩。这条山沟,万物都洋溢着旺盛的生命力,拼命向上生长,争夺阳光。唯独她,说话气若游丝,眼睛半睁半闭,倔强而固执。与世界强烈的反差,使她笼罩着一种阴柔之美,就像山巅娇小的雪莲、洪流中挣扎的鱼、暴风雪中迷路的小羊羔,男人们失去了一切抵抗力。

我不免讨厌起自己来。这么洁净的生命,如森林中央的雪地,是不应留下人的脚印的。我想,自己能击败众多追求者,多亏绿珠的母亲吧。我见过这女人,风风火火的,以前每次去拍照,都是她拍的。

“小伙子,挺胸抬头!年纪轻轻的,都驼背了,还是军人呢!”一点也不像女儿,她声音响亮,像高原的阳光。一股神秘力量,把她吸引到这儿。她总是穿着发白的牛仔裤,戴一顶宽边圆帽,头发盘进帽子里。肥大的红毛衣,大冷天也把袖子卷起来。没事时,就坐在店门口晒太阳,还抽烟。一个午后,当她悠闲地坐在门口享受喜马拉雅的阳光时,丈夫拉着女儿出现在面前,仿佛从天而降。

也许,她习惯了过风一样的生活,她血管里流淌着骏马的血液,在梦里,双臂一展开,就成了雄鹰的翅膀。所以,与丈夫生活了几年后,去年夏天,雨季还没完,终于听从内心的召唤,招呼也不打地离家出走,拍摄远方风景去了。

有的说,她跟随一支外国登山队,去攀登珠穆朗玛峰了。有的说,为了拍摄金钱豹漂亮的眼睛,她独自闯进了大森林。更有一种恐怖说法:亚东沟受到了诅咒,总有人无征兆死亡或失踪。当地人说,那些人,去见喜马拉雅王了。

这个荒唐的说法,我竟有点儿信。为此,卫生队的军医吴文广没少嘲笑我。这人和我一起军校毕业,分配到这里,戴个眼镜,什么也不信,什么也不怕。他用科学解释说,从地理环境讲,亚东是条又长又深的山沟,加之植被茂密,动物猖獗,产生大量有毒的瘴气,沉在沟底不流通,个别人的体质与瘴气相克,所以会出现无征兆死亡的情况。

我反驳,女摄影师是活着不见的。

“那也是地理环境造成的。”他不紧不慢地说,“你感觉到了没?这些雪山,又高又陡,随时会倒下来,加上黑压压的森林,让山谷的磁场多压抑呀。一些内心脆弱、敏感的人,会胸闷气短,精神紧张,憋屈得难受。最后,像鱼跃出水面一样,冲出山谷了。”

但跃出水面的鱼,不是会回到水里吗?她却一去不返。为了寻找她,部队出动了兵力。我作为侦察连排长,带领搜寻小分队,穿越茂密的原始森林,沿亚东河而上,翻过重重雪山,一直追踪到了卓姆拉日峰。我们怀着对绿珠的爱慕之情,暗自决定,一定要帮她找回母亲。半个多月,我们以压缩饼干充饥,渴了吞一把雪。返回时,人人都晒成了非洲人,强烈的紫外线使我们得了雪盲症,互相搀扶着,衣服破烂,边走边擦眼泪。

 

因为完成任务出色,我由排长破格提拔成了副指导员。绿珠坚信,我找到了线索,出于军事机密,一直瞒着她。要不然,怎么会升官呢?那些天,她红肿着眼睛,天天来连队找我。无奈之下,我欺骗了她。

“相信我,会回来的。她只是见喜马拉雅王去了。”

“是朝圣吗?”

“差不多吧。完成了朝圣之旅,就回来。”

“我好害怕,妈妈走后,爸爸总是喝酒,乱骂人。要是爸爸也这样不管不顾地走了,我一个亲人都没有啦。”

“放心,哪个父亲会丢下这么美丽的女儿呀?”

我意识到,她多么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呀。我露出愉快的微笑,回到了连队。

战士们约我去亚东河洗澡。我想也没想便答应了。我们带上毛巾、肥皂,像次仁央吉一样端了个脸盆,为了炫耀强健的体魄,只穿一件短袖。我们唱着欢快的歌儿,大踏步穿过斜斜的街道。

“白牦牛的犄角,究竟为何又弯又长?四个牧民,三个喇嘛,谁是那第十一位面色潮红的酥油女王……”

人们发出啧啧惊叹。

傍晚,亚东河美极了,阳光洒在水面,像跳跃的火焰、怒放的杜鹃。河水冰冷刺骨,有一股钢铁的味道。冬眠醒来的动物,也纷纷走出森林,下到河边来嬉戏、饮水。一只孟加拉虎蹲在岩石上,一动不动,偶尔用尾巴撩起一串水珠。尽管隔着河,依然能嗅到它周身尊贵的气息。黄白鸭与黑颈鹤,一会儿飞上杉树梢,一会儿惊飞起来,弄湿了华彩的衣裳,并把性感的身姿映在水上。下游,大棕熊伸出厚厚的脚掌,砰砰砰地拍打出巨大的浪花,想引起异性的注意。还有獐子、小熊猫、野驴。我们一点儿也不害怕,胆大的士兵让水淹没头顶。

“这到底是雪水,还是沸腾的开水呀!”

“烫死我啦!”

战士们牙齿打颤,兴奋的喊叫声回荡山谷。

人们说,女孩子用这水洗身体,会像女神一样圣洁。那么男人呢?能涤荡亘古以来根植于心的邪恶欲望吗?我用毛巾擦干发红的皮肤,爬上岸,坐在光滑的鹅卵石上,望着热闹的山沟和远处深邃的雪山。我想,如果喜马拉雅王真的存在,也会化作一只豹子,或别的什么,跳进河水洗澡吧。

天已黑了,发情的动物回到森林,叫个不停。春天来了,树梢上升起又大又白的月亮。不知何时,次仁央吉竟来到河边。月光下,姑娘变了个人似的,在上游的浅滩大胆地走进水中,只隐约可见雪白的、晃动的轮廓,给人无限遐想。士兵们发出绝望的叹息。

胆子最大的战士,也不敢靠近她。来自卓姆拉日山的雪水,让她散发出圣洁、庄严之光。

说不定,这就是女神的化身。

林中的鸟兽变得异常安静。

我们迅速撤离了,生怕她的阿爸化作神灵,对我们念动咒语。央吉的阿爸尼玛,也是个活着见喜马拉雅王的人,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剩下德吉阿妈和小央吉。去年,女摄影师失踪,绿珠的父亲刘治平就和德吉阿妈在一起了。天知道这两个人是如何勾搭上的,至今是个谜。大概另一半离家出走,这共同遭遇让他们对生活有了相似的痛感,才互相靠拢取暖吧。但无论如何,绿珠无法原谅父亲。妈妈还会回来呀,你怎么能背叛妈妈呢?连带着,绿珠也不喜欢央吉了。也许太美的女子,注定不能成为好朋友吧。唉,这两个姑娘!我钻进被窝,冰雪让我浑身滚烫。那些乱七八糟、纷至沓来的形象,开始模糊了。

夜深了,一只雪豹来到河边,伸出猩红的舌头舔水,接着打湿前脚掌,擦脸。它发现了我。隔着河,我们对望了好久。我竟生起了邪恶的念头,心想,要是它不管不顾地冲过来,把我叼走多好啊!唉,它真聪明呢,听见了我内心的想法,竟尾随我往回走。我心跳得砰砰砰的,吓死人啦!

半夜,绿珠发来一条奇怪的短信。过了一会儿,又打来电话。

“喂,你醒醒呀!”

“几点了?”我迷迷糊糊的,看看手机。

“你能来一下吗,我好害怕!”

“喂,真的有豹子吗?”

“哎呀,来了再说吧!”

情况紧急,顾不上那么多,我裹了件大衣便冲出去,边跑边对哨兵喊:“提高警惕,有豹子!”

我比豹子跑得还快,两分多钟便跑到了照相馆。街道静悄悄的,既不见豹,也不见人。我以为绿珠被叼走了,急得眼泪掉下来。边擦眼泪边狠狠地拍门。

刘治平出现在门后,见我眼泪汪汪,吓了一跳。“大半夜的,出人命啦?”

“绿珠呢,豹子把她叼走了吗?”

“你小子才被叼走了,不吉利,不吉利。”

他粗声粗气地说,一身酒气。

灯亮了。绿珠穿着睡衣,站在雪白的灯光下。

“爸爸,你去睡吧,没事啦!”

绿珠把我拉进来,向外张望了一下,赶紧关上门,仿佛野兽在外游荡似的。

“真对不起,这么晚把你喊来。”她抓住我的衣摆,惊恐依然残留在脸上。

“豹子跑啦?”

“是个可怕的梦嘛。”

我心跳异常剧烈,喘着粗气,在她冰凉的额头上戳了一下。“你呀,差点吓死我,以为出大事了呢。”

“对不起。我太害怕了,才给你打电话的。这世界上,唯一能依靠的人只剩你了。”她撅起嘴,指指楼上,“那个人,魂不在这儿。”

我摇摇头,不知说什么好。可接下来连着好几天,绿珠都梦见一只豹子来敲门。

“每次都敲很久很久,厚厚的脚掌与卷帘门撞击,发出哗哗的声响。我从门缝看见它的脸,真漂亮呀!胡子长长的、硬硬的,尾巴卷起来,十分骄傲和自信呢。但眼神忧郁,装满了月光,美极了。嗯,”她想了想,肯定地说,“是一只举止优雅、具有绅士风度的豹子。”

马上又否定:“不,是一只上古的神兽呢!”

她坐在我的单身宿舍里。午后,阳光穿过玻璃,撒满她小小的身体。光中飘浮着许多尘埃,翩翩飞舞。当她用细若游丝的声音说话时,仿佛受到振动,越发舞得厉害了,让她扑朔迷离。我注意到她耳边的头发,用橡皮筋扎起来,每一根又黑又粗,诱人极了。

现在,她走到哪儿都抱着那个蛋,俨然成了她的暖手炉。她叹了口气,继续说:“后来,它生气了,伸出锋利的爪子,在门上划拉,愤怒地吼叫,像是春雷滚过,在山谷里回荡,怕是整条街的人都惊醒了。当时爸爸喝酒去了,你又不在,没人救我。我哭得不行,枕头都湿了一大片呢。”她迷惑地望着我,“你说,它找我干嘛,要把我叼走吗?”

“别怕,只是个梦而已。”

“可十分清晰,不像梦嘛。真奇怪,每晚都要梦见它,我都不敢睡觉啦。”说着,她揉了揉黑眼圈。当她睁开眼睛时,一脸吃惊地望着我,不知究竟是害怕,还是渴望被豹子叼走。

“你说,莫不是豹子的吧?”

“啥?”

“豹子是来讨回蛋的。”

“傻瓜,豹子是哺乳动物,不产蛋。”

“大王派它来的嘛。”

“大王?”

“这种事,大王一般不会亲自出面,派个使者来就行了。”

我伸手晃了晃,试图拂去她眼前的尘埃,“喂,你怎么啦?”

“你是从哪里捡来的?当时我就奇怪,它这么神奇,不是普通的蛋嘛,现在得罪了大王,怎么办呢?”

“要不,还给大王吧?在喜马拉雅,还是小心为妙。”

她咬着头发梢,沉思了一会儿,坚定地摇头。“不,我不会还给它的,得跟我做个交换。它把妈妈安全送回来,我还它蛋。”

我十分惊讶,“豹子叼走了你母亲?”

“不管是谁,豹子总知道吧。它天天在喜马拉雅转悠,一定知道妈妈的下落。”

真是奇思妙想。我无意劝说她,也许她是对的,说不定,派豹子来讨蛋的大王,就是喜马拉雅王呢。我感到害怕,真不该偷走大王的蛋。现在,它变成了一枚危险的炸弹,可能给我和绿珠甚至整个县城带来灾难。

我把它捧到太阳下,仔细观察,想发现点什么。记得那次巡逻,我们爬上则里拉,翻越陡峭的山口,最后到达人迹罕至的雪山之巅,那是两国交界的国境线了。当时风雪弥漫,为了躲避暴风雪和雪崩,我们躲进了一个山洞。阴森森的,伸手不见五指,但是很暖和。我们打开手电筒晃晃,像第三纪冰河时期的溶洞。有水流声,从遥远的深处传来。我派了两个胆大的士兵,进去侦察。不一会儿,他们脸色惨白、浑身发抖、哆哆嗦嗦、捧着一个蛋出来了。

这是非同一般的蛋,充满了无穷的能量,并以热的形式不断溢出来。这样的事,本不该发生在现实世界。可这是喜马拉雅,现实和梦境的界限十分模糊。绿珠说,夜里她放在被窝里,比电热毯、热水瓶都好用。我感到深深忧虑,若某个早上醒来,被窝孵出一只怪物怎么办?

傍晚,我们沿着湿淋淋的街道走去,直到河边。后来,去桥边吃了点东西,都没什么食欲。“这个蛋,还是让我保管吧。若豹子真是来讨蛋的,它会来找我的。”

“不,晚上还得用它暖脚呢。”她倔强地说。

“万一真的有豹子,你怎么办?连队有岗哨,安全多了。”

“你想还回去,对吗?因为你怕它报复。可我得用来交换妈妈呀!”

若女摄影师的失踪真是豹子干的,她早变成一副骨架,被喜马拉雅的风吹干了。但我沉默不语,绿珠是个执念太深的人,认定一件事,决不回头。熊的力量,也拉不回人心中的执念呀。送她回去时,听见她自言自语地说:“自从妈妈出走,我变得疑神疑鬼的,不相信任何人了。”

“是啊。”我叹着气,“在喜马拉雅,一切都形迹可疑呢。”

我用力捏了捏她的手,转身离开了。赶在太阳落山前,我决定去一趟森林边的木屋,河上游,离县城不远。雨季里,我们口馋了,去采木耳蘑菇,都从那里走进森林。

那姑娘正靠在门边,拿着一串红珊瑚。她好像能预知我的到来,远远望着我。在暗黑的背景里,那串珊瑚分外明亮,鲜血般刺眼。

“央吉,阿妈在家吗?”我大声招呼。

姑娘扬了扬珊瑚,无精打采地说:“去森林啦!”

我吹着口哨,故作轻松,来到木屋前。“这么晚了,去森林干啥?”

她斜着瞟了我一眼,没答话。在这样一个奇异美人面前,我感到浑身难受。我跺了跺脚,朝远处望去。木屋后,就是黑压压的大森林,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参天大树、呼噜噜惊飞起来的大鸟,还有野兽低沉、悠远、蛮荒的吼声,使它披上了神秘色彩。谁要不小心闯进去,定会被一双看不见的爪子撕得粉碎。我不禁伸了伸脖子,吞下一口唾液。偷眼望央吉,她垂着眼皮,无聊地搓揉着手里的串珠。

我打起精神,开口道:“是这样的,听说央吉懂动物的语言?你能听见雪豹的吼叫吗?最近,有只豹子缠上了照相馆的绿珠,到底想干嘛呢,能问问吗?拜托啦!”

她抬起眼睛,不满地说:“尽瞎说,人怎么知晓动物的语言呢?”

“可县城的人都知道呀。”

“那些人,真是太无知啦。”她撇了撇嘴,“他们还说,喜马拉雅王会来勾人呢,你信吗?”

我想起了央吉的阿爸。尼玛次仁离家出走时,央吉几岁了呢?一个大活人,突然不见了,如何解释?我问央吉:“这个喜马拉雅王,到底何方神圣,为啥那样残忍,勾人的魂呢?”

姑娘捂住嘴,笑起来:“你也信这种鬼话?喂,你是军人呀!”

我搓着手,尴尬地笑了。“可是,山沟里有人失踪,这不假吧?”

她想了想,自言自语地说:“是呀,阿爸也失踪了。那时阿妈天天哭,想去找他,又怕丢下我没人管。带上我吧,怕又受不了喜马拉雅的风吹日晒。我还小,可一点也不伤心,相信阿爸会回来。失踪前,阿爸总是背着阿妈对我说,阿爸要出趟远门,去找一个人,一个名叫尼玛次仁的人找到了,就回来。”

“这个尼玛次仁,何许人?”

“阿爸自己呀。”见我一脸迷惑,她补充道:“刚开始我也不懂,过了几年,我长大了些,才明白过来。”

但我压根也不明白,莫不是疯了吧,突然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不见了,然后招呼也不打地离家出走,去寻找自己。

“喂,军人同志,你相信自己真的存在吗?”

她冷不丁地问道。

我拍了拍胸口,毫不犹豫地回答:“这么大个活人,怎么会不存在呢?”

姑娘望着远处的黑暗,幽幽地说:“可天上的鸟儿说,我是不存在的。”

我看不清她的脸,不明白她为何这样说。

“央吉姑娘年轻貌美,要是真不存在了,县里的小伙子会伤心欲绝的。”

“哎呀,你不明白!我不存在,他不存在,你也不存在。”

哈哈哈,笑死我了。我,杨远,1987年5月出生,云南曲靖人,军校毕业,侦察连的副指导员,中尉军衔,本科文化程度。怎么会不存在呢?我不愿跟这个疯疯癫癫的姑娘纠缠下去,摇摇头,走了。

天黑了,在路上遇见了刘治平,他提着酒瓶,摇摇晃晃地走来。我站在路边,让他过去。如果我是不存在的,这个醉鬼将看不见我,但他停下来,歪着脑袋说:“这不是杨远吗?干嘛去呀?”

见他这副样子,我有些生气。“你干嘛呀?最近绿珠老做噩梦,作为父亲,你知道吗?你却天天往那儿跑。”我指了指森林,“你被迷住了吗?”

“你个臭小子,多管闲事。”

“这样下去,你的宝贝女儿也会离家出走。”

“走了好,走了好,人想怎么活,谁管得着?我一个人更潇洒呢。”他摇头晃脑,哼着小曲走了。

我握紧拳头,朝空中挥打。回到县城,难受得吃不下东西,坐在照相馆门口发呆。楼上的灯亮着,但我不愿打扰她。

 

天气暖和了,山上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那是植物在抽枝拔节。我捧着脸,久久望着庞大、高耸的暗影。与喜马拉雅山相比,人是多么渺小呵!我的欢乐和痛苦,我的憧憬与困惑,我穿过岁月的影子,我说的话做的事,对茫茫喜马拉雅来说,像一粒尘埃,无足轻重。不管怎样折腾,终将归于永恒。街灯熄了,在无边的黑暗中,我竟产生了奇异的想法。我严肃地问自己:我,真的存在吗?央吉的话似乎并不可笑。就像闪电划过天际,毫无防备,一抹亮光照进我的心里,说不出的喜悦袭来,后背掠过一阵战栗,但转瞬之间,一切又陷入黑暗。我没有凭空消失,我依然存在着。

我的心里乱糟糟的,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准备回连队。就在这时,有双绿幽幽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烁。我从衣兜摸出手电筒,猛然照射过去。老天,豹子!

我屏住呼吸。在手电光的照射下,它一点也不害怕,并没转身逃跑,而是直勾勾地望着我。我本能地捡了块石头,扔过去。它灵活地闪了下五彩斑斓的身子。

我不愿绿珠受到惊吓,打电话给连队。三分钟后,一支巡逻小分队带着盾牌和防爆棍,迈着咔咔的脚步声赶来了。

“奇怪,刚刚还站在电线杆下,怎么不见啦?”

我带着队伍,直追到街道尽头的森林边上。战士们纷纷说,肯定是搞错了,虽说豹子胆大,也不敢窜上街。再说,这么多年,都没见野兽伤人。大伙的说话声,在深夜的山沟回荡。我心想,这是绿珠梦中的豹子吗?

每晚,我都带领巡逻分队,在街上走几圈。但一次也没碰见豹子或别的兽。每次经过绿珠的窗下,我都会用手电光晃晃,赶走她的噩梦。可豹子依然闯进她的梦。她告诉我,常常睁着眼睛到天亮。我十分忧虑,不知怎么帮她,无法进入她梦里巡逻呀。

“真的,还给它吧,何苦折磨自己呢?”

她使劲摇头,“不行不行,它不把妈妈送回来,别想拿走蛋。”

“你确定母亲失踪与豹子有关吗?听央吉说,那些失踪的人,是去找一个人。”

“就听她瞎说!”她打断我的话,气呼呼的。“她就是个疯子,不是正常人嘛。爸爸天天往她家跑,要不了多久,他的魂也被勾跑了。”

“你不明白,央吉的阿爸失踪前,天天念叨着,这个世界上,我是不存在的,我要去另一个世界找我。你母亲失踪前,是否也念叨过什么?”

她一脸迷茫。我继续说:“既然她选择离走,一定有她的苦衷吧。大概也像央吉的阿爸一样,找我去了,没准已找到了,过得很幸福呢。你又何苦纠缠不放,活在痛苦中呢?松开手吧,别把重担全往自己身上压。”

“你说的这些,我听不懂,听不懂。”她抱着脑袋,不停摇晃。我提高嗓音。“我也不太懂。但有一点,人,自我存在感越强,就越痛苦。”

而你,绿珠,天天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世界钢铁一般坚固,任何小小的伤害你都异常敏感,所以总是忧愁、烦恼和痛苦。她捂住耳朵,尖叫了一声,我住口了。

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带她去了趟卫生队。我们带着那个蛋,请吴文广检测一下,这到底是什么动物的,是基因变异呢,还是生物学上未知的怪兽?吴文广穿着白大褂,脸上盖了张报纸。他刚吃过午饭,在卫生队门前的草坪上晒太阳。我捧出蛋时,他吃了一惊,立即精神抖擞,发誓说,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蛋。哪是蛋,是颗蓝宝石嘛。真是蛋,也绝非动物的,只有绿珠这等美人才能产下这等宝贝。

他捧在手里,温柔地抚摸着,还亲了一下。绿珠脸红了,提醒他:检验时请一定小心,别弄坏了,它还有用处呢。

“放心吧,我不会把它煮了吃掉的。”

吴文广捧着它,走进化验室。我和绿珠等在门外。大半天,里面毫无动静,不知在捣鼓啥。绿珠十分担心,怕这个不信邪的军医真的煮了,或是敲破壳。我捏着她冰冷的双手说,“你呀,抓住什么都不放手,并将之转化为痛苦,塞进心里。”

“是你送给我的。”

“真不该送你这么个宝贝,害你天天做噩梦。”

“就知道你后悔了。你拿走吧,拿去送给次仁央吉那个狐狸精。”

“这是哪跟哪呀。”

“你觉得她很漂亮,对吗?”

“全世界都没你漂亮。”

她冷笑一声,“是的,女人对美貌永不满足。男人呢,对女人贪婪无厌。”

正说着,吴文广出来了。他显得极度疲惫,脸色苍白,额头上满是汗珠。我和绿珠站起身。他无力地笑笑,“瞧,它吸光了我的精气。”

吴文广十分懊恼。他曾多次宣称,任何事物都可以用科学解释,没想到被一个蛋难住了。他拍了拍脑袋,气急败坏地说,怎么会这样呢,要不砸了,看看到底是啥玩意。我表示同意,砸了,噩梦也就醒了。但绿珠一把抢过去,紧紧抱在怀里,气呼呼地离开了。我追了上去。

印度洋的暖流沿着山谷吹了进来,与冷空气相遇,第一场雨即将降临县城。雷声滚滚,天气又闷又热。晚饭后,我和几个战士相约去洗澡。半路上,又碰见了央吉。她端着脸盆,走在队伍后面。战士们既兴奋又紧张,唱歌的嗓门忽大忽小。

到了河边,以为姑娘会继续前进,拐个弯,去下游。万万没想到,她像个男人似的,就在我们眼皮底下,脱光衣服,走进水里。河面上飘着雾气,月光下,活像一条鳞光闪闪的美人鱼。我们张开嘴巴,说不出话来。

姑娘打湿长长的头发,给全身抹上肥皂,水上到处都是泡泡。圣洁的雪水浇在身上,荡开一圈圈涟漪。雨点悬在半空,似乎也惊呆了,犹豫着,迟迟不敢掉下。山上的动物躲哪里去了呢?高贵的孟加拉虎、琥珀色眼睛的金钱豹、贵妇般的黑水鸭、穿花衣的小鹿,还有举止优雅的黑颈鹤,你们为什么不勇敢地站出来,和水中的美人比美呢?河水载着夜色奔流。战士们口干舌燥,不住地吞咽唾沫,难受极了。过了几小时,或几分钟,姑娘水淋淋地爬上岸,看也不看我们一眼,擦干身体和头发,裹上宽大的藏袍,扬长而去。

雨点在她身后掉落,我们全身都淋湿了,有个内心脆弱的战士,当场伤心地痛哭起来。好多天,我们都没缓过劲来,浑身无力,睡不着觉,感到受了莫大的委屈。这是开的哪门子玩笑呢?我让战士们保密,不敢透露给绿珠,不知她会作何感想。

星期六早晨,等她从河边洗了头发返回,我尾随而去。小木屋没窗户,大白天也点了盏酥油灯。房间中央的火炉上,铝皮水壶噗噗地喷出热气,酥油茶的味道弥漫房间。一大早,阿妈不知哪儿去了。我抱着手臂,靠在门边。她则立在火炉旁,埋头烤湿漉漉的长发。“不进来坐坐吗?”

“你疯了。战士们血气方刚,你这样做,会有危险的。不仅伤害了战士,也会害了你自己。”

她抬起头,一脸天真地望着我。“这世上,根本没有我,谁能伤害我呀?”

“谁说的?说这种话的人,应该拉出去毙了。”

“天上的鸟说的,水里的鱼说的,森林的兽说的。”

全都疯了。我气得不行,一屁股坐在炉边木凳上。她吃惊地睁大眼睛。“我说错什么了吗?”

我拍着胸口,大声质问:“我不存在,那么请问,这是什么?”我将胸口拍得砰砰响。

“身体又不是我。”她冷冷地说。

“身体凭什么不是我?”

“它会生病,会饥饿,会疲惫,化作泥土,你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它不受你的控制,你只能随它而去,它想老就老,想死就死,不会和你打招呼,再说了,”她顿了顿,将火炉拨旺,“这世界,身体太多啦。人的身体,火的身体,老虎的身体,河流的身体,树的身体,假如山认为,山的身体是我,岂不糟糕吗?一堆石头和泥巴嘛。可是,人从没反问过,身体是我吗?一堆骨头血肉毛发拼凑起来的东西嘛,真是我,那我也太没意思了。”她坐下来,用火钳敲击着炉子,“你说说,脑袋是我,胳膊是我,还是腿是我呀?”

 我想了一会儿,脑子有点乱。“好吧,就算身体不是我,那心呢,心总存在吧?”

“心也不存在。”

我感到阵阵恶心,后背上汗水直流,像是掉进了黑暗的窟窿。不知为何,我的头发也打湿了。我擦了擦眉毛上的汗珠。

“心在哪里呢,你能找到心吗?找遍全世界,也找不到心呀。我们的心,是一个接一个的念头嘛,上个念头破了,下个念头又冒出来,像漫天飞舞的蝴蝶,哪个念头能抓住呢?能让蝴蝶合拢翅膀,停止飞舞吗?谁也办不到!人,疲惫,痛苦,恐惧,忧虑,其根源就是不停地飞呀飞,想停也停不下来。说来挺可悲的,人一辈子,谁不是被一个又一个念头牵着鼻子走,活在虚妄的想象中呀!被假象骗啦。”她顿了顿,微笑着说,“军人同志,你控制不了你的心,却受我的控制呢。”

“尽瞎说!”我有点气愤,太不把人放眼里了。我拍着胸口,“不妨试试看!”

“瞧呀,让你的心气恼,只需一句话。让它欢喜呢,说点你高兴的事儿。总之,让你的心悲或喜,在我的掌控中嘛。很不幸,对此你毫无办法。”

她的话让人吃惊不已,足以晃动我的天空和大地。

“别傻了,你不是心的主人,你控制不了它。”

“既然身心都不存在,那我剩下什么啦?”

“一丝不挂。”“就像那天,河中的你一样吗?”

“有什么呢,我不好好的嘛。”她找来一把镜子,夹在膝盖上,将长发梳成一条条辫子。“你们看见的是镜中花、水中月,不是次仁央吉。”

“既然如此,央吉姑娘能光着身子出去走一趟吗?让小伙子们饱饱眼福。”

她抬起脸,复杂地看着我,噗哧一声笑起来。“怕他们乱想。”

“反正心也是假的。”

“假的,有什么好看呢。”

我无言以对。她扎好头发,拍了拍裙子,站起身,兀自倒了碗酥油茶,咕噜咕噜喝起来。

“这不就安全了嘛,一个没有身体没有心的人,能拿你怎么办呢?”

我盯着炉中的火。“如此,活一万年又有啥意思。”

“你笨呀,假我消失后,真我就出现了嘛。”

“真我?真我是谁,谁是真我?”

“喜马拉雅王呀。”

我挣扎着站起身,似乎挣脱了她的咒语,一句话也不说就走了。阿妈提了一篮子蘑菇,有红的、白的、绿的,从森林走出来。下雨了,她浑身湿漉漉的。我摸了摸自己的湿发,对她笑笑。“早上好,喜马拉雅王!”

“央吉啊,这孩子又犯病啦。”她嘴里念念有词,走进小木屋。

我摇摇晃晃的,分不清上午下午、白天黑夜,走了一个世纪才走回去,一头栽倒床上。我梦见了世界末日,大地塌陷,雪山崩垮,河流像铁轨一样扭曲、断裂。动物纷纷逃出森林,满大街都是,全乱了套。醒来时,星期天的阳光洒满窗户,一幅美好的样子。

 

我躺在被窝里不想动,一手置于小腹,一手搁在心脏的位置。央吉的话犹在耳边。为了证明她是错的,我拼尽全力,抓捕脑海中的蝴蝶,让它们收起翅膀,停歇一会儿,哪怕一分钟也好。然而,一只落下来,另一只又噗噗地飞起来。曾经,我天真地以为我脑子里的念头由我主宰,我想什么,不想什么,我做得了主,我是念头的主人。现在才发现,它们有自己的意志,根本不受我控制,像喷泉一样,天知道从什么地方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我握紧拳头,憋着肚子,屏住呼吸,使出了洪荒之力,可越是用力,它们越是张牙舞爪,翅膀拍得更疯狂了,噗噜噜、噗噜噜地飞呀飞。我累得满头大汗,浑身发热,猛地掀开被子,走了出去。

绿珠看见我,鼻子哼了一声,把头扭向一边。我傻笑着,来到玻璃柜台前。“脸色这么差,又做噩梦了?”

她白了我一眼,叹着气说:“是呀,哪有人家的脸蛋漂亮呢。”

“尽瞎说。”

“谁瞎说了。”她转过身子,终于用正眼瞧我,“天没亮就跟着人家进了小木屋,天黑才出来,干啥好事了呀?”

原来她在为这事生气,真是个傻姑娘。

该怎么解释呢?我抬头望望天,天蓝蓝的,阳光这么好,总不能给她讲真我与假我吧。“去木屋不假,但绝非你想的那样。”

“我什么也没想。”又补了句,“才不想那些见不得人的事。”

刘治平探出脑袋,我冲他笑笑。他走出来,抽了支烟递给我。我摆摆手,他自己点上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杨远是个好人呐,烟都不抽。多大年纪啦?在你们部队,听说法定结婚年龄……”

“爸爸!”女儿喊道,“你又喝多啦。”

“大早上,谁喝酒了。”

绿珠站起身,抱着蛋从街上走了。我想追上去,可刘治平望着女儿的背影对我说:“绿珠这孩子,活得太辛苦了。当初,真不该带她来这鬼地方,她一点不像母亲,也许会一辈子困在山沟里,出不去。”

“她无法从那件事走出来。”

“她呀,固执得很。额头上长了两根触须,不用眼睛,用触须感知周遭的环境。一股风都可以把她伤了。”

“母亲突然丢下她,离家出走,对她的打击着实不小。把她逼回自己的世界,躲起来,这不怪她。”

他摊开手,“人有权利为自己的活法做主,你说呢,中尉同志?不管她母亲是自己离开,还是被老虎叼走的,我都不奇怪。就像我,和一个异族女人结合,人的心,下一秒钟会冒出什么念头来,自己也猜不到呢。”

“你们打算结婚?可绿珠怎么办?”母亲的出走,父亲的再婚,将化作两把刀子,捅进她心里。我离开了照相馆。走出街道,风吹过,乌云铺满山谷。下雨了。我沿着河边,追了很远才追上她。她甩掉我的手,往那片长满落叶松的山峰爬去。山路铺满松针,又湿又滑。半山腰,她不小心踩在蘑菇上,摔了一跤,却像保护孩子一样,紧抱着蛋。她坐在松针上,呼哧呼哧地喘粗气。

“你这是何苦呢?别气自己啦。”我也气喘吁吁“。刚才你爸爸说,人有权利为自己做主。别人做什么,咱们不管,也管不了。咱们又不是喜马拉雅王,哪管得了那么多呢。重要的是自己,若心中敞亮,便阳光普照。”

“天天下雨,哪来的太阳?”她饱含哭音,“你们都不管我,要么招呼不打就走了,要么往那个木屋跑。”

我抚摸着她的头发,仰头望望,水珠站在叶子上,拉长透明的身体,纵身一跃,跳了下来,像极了怀中女孩的眼泪。全树林都在伤心抽泣。“事情绝非你想的那样。相信我,世上没人能伤害你,除了自己。”

她肩膀发抖。“谁都在伤害我,爸爸妈妈,还有你,连雨、松叶、蘑菇,都联合起来,要把我绊倒才满意。”

 “傻瓜,老虎豹子都伤害不了你。”我望着远方的森林。雨后,深蓝的大海升腾起烟雾,河流闪闪发光,山沟进入了最美丽的季节。我缓缓地说:“你听,天上的鸟儿说,身体不是你,它是你暂住的房子,是灵魂的衣服。林中的兽说,心也不是你。谁能看见你的心呢,看不见,摸不着,抓不住。你在哪里呢?谁能伤害你?除了自己,谁也不知道。你既可建一座坟墓,把自己埋葬,也可以造一个太阳,让世界洒满阳光。”

她挣脱我的怀抱,惊异地盯着我。“这又是央吉的鬼话,县里谁不知道,那是个疯子,她的话你也信?喂,你能正常点面对现实好吗?”

我怔了怔,自己也感到吃惊,竟说出这种神神叨叨的话。央吉的魔力够强大,我竟产生了如此奇怪的思想。虽奇怪,却并非毫无道理呀。我沉默着,面对如此柔弱而刚强的生命,一切话语都像弓箭射进大火。当晚,我们就接到命令,第二天便去边境巡逻了。我给绿珠发去消息:夜里关好门窗,小心豹子。

我们又去了趟山洞,想找点儿线索。然而,积雪垒成的山路融化了,大雪来临前,上山已无可能。我们叹着气,准备返回。一名战士突然发现情况:山上有人!我抢过望远镜,距离太远,看不清那人的脸。白雪映衬下,隐约可见乌黑的长发,难道是个女人?我十分惊异,那人站在山洞口,似乎也正眺望山下。

战士们轮流用望远镜观察,证实了是女人。我百思不解,是女摄影师吗?也许她没有死,一直住在山洞里。这也太不可思议了,一个人住在荒凉的雪山上干嘛,靠什么活下去?或者是次仁央吉?她怎么爬上去的,去山洞做什么?不久,山洞口把那身影吞没了。怀着深深的疑虑,我带着巡逻分队返回县城,已是三天后了。我想念绿珠,更想去小木屋瞧一瞧。放下背囊,决定先去一趟森林。

央吉在门口的铁杉下,不停地绕圈子。她穿了件紧身坎肩,腰间系着彩色邦典,袖子挽起,显得干净利落。我长舒了一口气。见我走来,她也没停。胸前的红珊瑚散发出诱人的光泽。我保持沉默,望着她转下去。我头有点晕。“喂,你是驴子吗,干嘛没完没了地转圈?”

她仿佛停不下来。“你也来走走吧,汇聚能量呢。”

这姑娘,像来自神秘的外星,让人摸不着头脑。

“你见过亚东河的漩涡吗?可厉害了,树棒、木桶、死尸,都给吞进肚子。龙卷风把什么都卷走。地球也是螺旋着前进的。你瞧,屋后的山葡萄藤,正打着圈往上爬呢。还有大树的树干,一圈一圈螺旋往上走。手上的指纹,头顶的旋,身体的肌肉和骨头,螺旋起来才有生命力。”她擦掉额头上的汗珠,“所以,咱们转山转湖转经呢。”

“扯这些没用的干嘛呢,身体又不是我,管它的。”

“不是我就可以糟蹋吗?你呀,太自私了,不懂爱,万物都是我呢。”

也许阿妈说得对,她又犯病了。我问:“阿妈呢?为啥总不见人影?”

“森林。”她扬了扬下巴,“度蜜月去啦。”

“他们真结婚了?”我惊呼。没想到,事情发展得这样快。

“军人同志,你离开太久了。雨季都结束啦。”

“这些天,央吉姑娘没出过远门吗?阿妈不在,你就自由了。”

“出门干嘛?”她突然停下来,歪着脑袋,充满警觉地倾听什么声音。

我本想告诉她,央吉姑娘一定是出了趟远门,身体累坏了,才需要汇聚能量。但我自己也闹不清,竟脱口而出:“央吉姑娘,莫非绿度母化身的吧?”

她迈着轻盈的身体,向我走来,扑来一股女孩的汗香。我暗自做了个深呼吸,香极了。就在这时,她扇了我一耳光。可能刚汇聚完能量,手有点重,清脆响亮。我的耳朵嗡嗡作响,从很远的地方听见她说:“叫你胡说八道。”

她进了木屋。我惊呆了,抚摸着脸颊。绿珠说得没错,这是个疯子,又犯病了。

 

我没去照相馆。整个下午都躺在河边草地上,不时地抚摸一下脸颊。被打过以后,我变得无比安宁和喜悦。我十分迷惑,这安宁和喜悦来自哪里呢,她的手真的汇聚了神奇能量吗?挥挥手,便打掉蝴蝶,不再呼哧呼哧地扇动翅膀,它们停歇了,不动了。我打开四肢,轻松极了,喜悦极了。我没有恐惧,放心大胆地丢下身体,丢下心,去接近、感知、拥抱真正的我。我搂着花儿的腰肢,迎风起舞;我摆动尾巴,和鲑鱼在鹅卵石旁嬉戏;我骑着野驴,漫游在大森林中;我化作山峰,让头顶和肩膀落满厚厚的雪;我见到了喜马拉雅王,他没有身体、没有心,却弥漫天空和大地。我是石头,是河流,是树木,是房子,是央吉,是绿珠,是喜马拉雅王……管它的,有什么分别呢?人咬咬牙,舍去一切,连我也舍掉,竟拥有了世界。从未有过的喜悦,像水一样弥漫而来。我不停地擦眼泪,生怕这喜悦像闪电一样消失。

然而,它终究消失了。蝴蝶又扑扇起翅膀,我无力赶走它们。第二天,我才去看绿珠。她抱着膝盖,以一个倔强的姿势,蜷缩在床上,目光呆滞地盯着电视机,音量开到最大,房间里显得嘈杂而混乱。我来到床边,想为她理理头发,她躲开了,并告诉我:爸爸搬走了,搬到了小木屋,剩我一个人啦。

“傻瓜,还有我呢。”

“你也会的,你们被那两个狐狸精迷住了。”

我笑笑,想告诉她,世界如此美好,阳光灿烂,花儿盛开,邪恶的只有我们紧锁的心,可那也是虚幻的,终将被风吹散。可这种话对她,我说不出口。

“这些天,豹子还来吗?”

她点点头,“好凶哟,要把人撕成碎片呢。”

她告诉我,晚上路灯熄了,它就来到门外,大声咆哮,像暴风雨,窗玻璃都在抖。

“是梦里吗?”

她望着虚空,想了想,又摇摇头。“说是梦吧,可卷帘门都被它弄坏啦,到处是爪痕。说是真的吧,它那么大吼大叫,街上竟没人听见。好奇怪哦。”

我笑道:“它一定在现实和梦境之间,挖了个洞穴,自由穿梭来往。”

“放心吧,我不怕!”她从被窝里捧出那个蛋。“我不会轻易给它的!”

我吓了一跳。“你疯了!别放在被窝里,孵出个怪兽怎么办!”

她突然笑了,咬着嘴唇说:“真要孵出怪兽就好了,它会叼走全世界的坏人,再也没人敢欺负我。”

“别傻了,把它给我,我送回山洞去。咱们结婚,平平静静地过日子,不好吗?”

我关掉电热毯开关,她又打开了。“我也想过平静的日子,结婚,生孩子,可一只豹子天天来敲门,父母都抛弃了我,你说,我该怎么办呢?”她突然停下来,睁大眼睛,望向门口。不知何时,央吉竟站在门边。我和绿珠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她微笑着,太阳钻出云层,她浑身笼罩着奇异之光。

“可以进来吗?”

绿珠哼了一声,脸扭向一边。我奇怪,她来干什么呀?她似乎听见了我内心的声音“。请放心,我来没别的,想和绿珠姐姐商量件事。”

“我们有什么好商量呢,我不是谁的姐姐,请别乱叫。”

我拉了拉绿珠,她甩开我。央吉依然微笑着。“其实也没别的事。大人们做什么,咱们管不了。我就想搬过来,和绿珠姐一起住,可以吗?”

绿珠不敢相信地看着我。央吉也望向我说:“你知道的,那木屋太小啦,转身都困难。我想,就留给他们吧。我搬出来,和绿珠姐姐住,也好有个照应。”

没等说完,绿珠便冷笑起来,却不说话。我倒觉得,这样挺好,央吉虽说有点儿怪,却是个汇聚了大自然能量的人,加之天天用神山圣水梳洗,豹子肯定不敢靠近,说不定还能治好绿珠的失眠呢。我刚要开口,绿珠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摊开手,无奈地笑笑。在这两人之间,就像夹在两块磁极相反的磁铁中,浑身难受,呼吸困难。来自身体本能的反应,我退向门边。来到楼下,我深呼吸了一口,回头望望,两大美人该如何面对呢,那画面太美我不敢想。我愉快地吹起口哨,走掉了。

当天夜里,巡逻经过照相馆时,我照例用手电光晃晃,立刻惊呆了。央吉正趴在窗口,向我挥手。“回去睡吧,这儿有我呢!”

可我无法入睡,心里发毛。她到底施展了什么法术,竟穿过厚厚的铁墙,进入了绿珠的世界。那世界没有阳光,天空灰蒙蒙的,人们生活在恐惧中,每个人都感觉身后有人拿着刀跟踪自己。若她真是绿度母,能把可怜的绿珠救出来吗?

周末,我又去了照相馆。绿珠独自坐在店里,不见央吉。我望着头顶的雪山,搜寻合适的话语。没等开口,她便说道:“知道为什么答应她吗?你们都被她迷住了,可她迷惑不了我。我知道,她是来偷蛋的!”她竟这样想,我便问:“这些天豹子来了吗?”

“你呀,真是个笨蛋,她就是那只豹子嘛!”

央吉要真是只豹子,一定是只美丽、优雅、神秘的母豹吧。“她人呢,哪去啦?”

“她休想偷走蛋,必须带妈妈来交换。”

“喂,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终于撑不下去,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间滚落,呜呜地哭起来。“你们全都联合起来想害死我,我死了,你就可以跟她在一起了。”

我抽了张纸,递给她。她擦了擦鼻子,使劲揉作一团,扔到街上。

“其实,你心里知道她不是那样的,她不是豹子,不是坏人,她是来帮你的。你都知道,对吗?可你故意这样说。你呀,为什么固执地躲进黑暗角落,不愿把手伸给别人呢?”

我走过去,想抱抱她,却发现她的身体像棵枯树般僵硬。喜马拉雅王,对这个可怜的灵魂,如何是好呢?我相信,人没有了我,将变得强大。而一个执着我的人,同样具有可怕的力量,犹如铜墙铁壁,坚不可摧。我捧住她的手,贴在我脸颊上,心里升起了深深的爱怜。怎样才能把你救出来呢?绿珠呀绿珠,你太傻啦。你整天躲在黑暗里,竟忘了自己有多美。这条山沟没有了你,万物都会失去光泽。你有多久没照镜子啦,你的美点亮了多少人的眼睛,知道吗?

她柔软了些,我搂住她,她将脑袋深深地拱进我怀里,不愿出来。我又注意到她耳边的头发,每一根都那么黑、那么粗,雪白的头皮上,蓝色血管蜿蜒发间,诱人极了。我俯下身,近乎贪婪地亲吻着。“知道吗,我爱你的每一根头发。”我并不难为情。央吉的美是透明的、抽象的,像音乐、星空、花香。而绿珠的美是实实在在的,她的眼泪、她的恐惧、她的自私、她的爱与恨,交织出美丽动人的生命。

把蛋给我吧,咱们结婚,好好过日子,就算世界虚幻不实,没有我,没有你,爱却是真的呀。

我也不想抱着不放,可我办不到。我好害怕,好冷,抱着它也许会暖和些呢。人已经够孤单的了,总得找个依靠呀。

天杀的到底是谁把你推进了深渊?我想救你出来,可是我也在这个深渊里,无人幸免。

她趴在我怀里,拼命摇头。我出不来,躲在厚厚的墙壁后会安全些。你说过,人只要有我,就有痛苦,就有恐惧。可是,怎样才能没有我呀,我做不到呀!

是啊,通向无我的路,在哪里呢?就算找到了,谁敢往前走呢?况且路的尽头,是一番什么景象,没人知道。也许,尼玛次仁知道,女摄影师知道,但他们是多么残忍啊,丢下老婆、丈夫、孩子,为了取悦自己的心,抛下一切,但愿他们见到了喜马拉雅王。我心里乱极了。绿珠睡着了,我不敢用力呼吸。人活着,是如此艰难。我抽出手,悄悄擦掉火辣辣的泪水,望向沉默深邃的雪山。也许,只有你,喜马拉雅王,才能拯救这遍地哀伤的灵魂。

我睡不着,心里憋屈难受。想起了吴文广的话,这是条令人窒息的山沟,所以会有人冲出去,杳无踪影。不得不说,那些失踪者,都是勇敢的人。我走出连队,沿河边向上游走去。来自森林的风,让我浑身战栗,我赶忙裹紧外套。雨季结束了,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来自夏天最后的氧气。头上星辰满天,山沟像白天一样明亮。我不知走了多久、走了多远,一点也不累。沿着盘山公路,我爬到了很高的地方,停下脚步,转身望向山沟。下面,一两处灯火闪烁。那些黑暗的轮廓,让我眼眶湿润。毫无征兆的,我想像豹子一样奔跑,想冲出山沟,冲出已知的世界。我一口气跑上山顶,大声呼喊起来:

“喜马拉雅王!喜马拉雅王!”

山谷回荡着我的呼喊。我趴在雪地上,呼哧呼哧地喘气,眼泪啪嗒啪嗒地掉落。当我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见一只雪豹,正无声地凝视我。我竟一点也不害怕,站起来,与它对视着。它的眼睛真美,身披着漂亮的花纹,这一定是绿珠梦中的豹子。真对不住,偷走了你的蛋,一直想还给你的,可绿珠想用它来交换母亲。她呀,真是个异想天开的姑娘。可她也很美,你会原谅她的,对吗?

它一动不动。它毛发光滑,胡须闪闪发亮,琥珀色的眼睛,透出近乎悲悯的光亮。像是刚从油画里跳下来的精灵。

我知道,你不想伤害任何人,相反,你想帮助绿珠,带她走出深渊。她抱着沉重的蛋,越陷越深,出不来。她太苦啦,请你无论如何帮帮她吧!求你啦!

我走向它,想摸摸闪亮的毛发。但它拒绝了,一转身,风一样消失了。

我不敢去见绿珠。好几天,我一睁眼,就看见豹子,分不清是梦境和现实。不管怎样,它并不危险,敲她的门,只是想拿走压在她身上的重担。可这话如何对她讲呢,她不会明白的。

夜里,我偷偷来到照相馆,楼上的窗户黑洞洞的。街上阒无一人,路灯都熄了。我坐在街边台阶上,拿出手机,想给绿珠发条信息,又不知说什么好。正犹豫着,凭着侦察兵的直觉,感到不远处有东西靠近。我将手机合上,屏住呼吸。没有脚步声,只见一个晃悠悠的黑影忽闪忽闪地走来。我两手在地上乱摸,想找块石头。

“军人同志,大半夜的不睡觉,坐这干嘛?”

是次仁央吉。“你这姑娘,一点脚步声都没有,以为是豹子呢。”我放下心来。

“这么晚,央吉姑娘哪去啦?”

“大人们度蜜月回来啦。”

“哦。”我哼了哼。她走近来,好奇地观察我。我用同样的目光与她对视。在微暗的夜色里,我仍捕捉到了她眼睛里的光,像来自遥远的星辰。就算她不存在,我看到的只是幻影,但这一点光,无论如何都是真实不灭的。

“你真像一只美丽的豹子呀。”

她坐在我身边,捧着下巴,咯咯咯地笑起来,显得十分开心。“把你叼走吃了。”

“把我叼走吧,去见你们大王。”

“什么大王不大王的。”

“喜马拉雅王嘛。”

“你真信这种鬼话?”

我点了点头。她一脸吃惊,扭过头,认真地看我。

“上次巡逻,在望远镜里看见山顶上站着一个人,是个女人。”

“然后呢?”

“她是你吗?我一直不明白,那么高的山,又没有路,你是怎么上去的?”

她摇着头,又咯咯地笑起来,像音乐一样,声音真好听。我严肃地说:“如果不是你,就是喜马拉雅王。”

她依然笑着。“在那么高的山顶,站着一个人,用望远镜也看不清,究竟是我、是喜马拉雅王,还是别的人?喂,这到底有啥分别呢?你的心是自由的呀,你说是谁就是谁嘛,谁管得着?”

我眨着眼睛,不明白她的意思。

她张开手臂,站起来,俯看着我。“人呀,一天到晚,总是纠缠这么无聊的事,非要弄清真相,非要探究原因,非要问这个为什么那个为什么。这世界到底怎么回事?我从哪里来?故事怎么开始的,怎样结束?真相是,没有为什么,没有原因,没有开始,没有结束,它就这样子,你接纳就好,别去想,一想就错,讨厌的蝴蝶便噗噗地飞起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明白了。真的,说到底,高高的山顶上站着什么人,关你屁事呀。”

我张大嘴巴,惊呆了。她爬上台阶,进屋前,转身望着满天星光。“明天沐浴节,阿爸说,河水将有神奇的力量,洗了一年都不得病,还能洗净心中的尘垢呢。你去吗?”

我站起来,大声说:“人真的被诅咒了吗?没有我地活着,非得如此荒谬吗?”

她怔了怔,咚咚咚地跑下台阶,双手捧住我的脸。“傻瓜,谁也控制不了你的心。你是心的主人。只要你愿意,你可以让蝴蝶停歇,只要你愿意,你就是喜马拉雅王。记住,心是自由的,没有大小,没有先后,没有远近,没有你我。这,就是真我。”她踮起脚尖,在我额头深深吻了一下,转身跑进屋。

她的手真暖和,我脸颊发烫。回去的路上,我给绿珠发了条消息,约她明天去河边。第二天早上,她才回复:我才不去呢。

天空阴沉沉的,湿润的冷空气翻过雪山,盘旋在山沟上空。不久,竟飘起了零星的雪花。尽管天气不好,人们依然走向河边。战士们也穿上迷彩短袖,肩上搭了条毛巾,闹嚷嚷地向河边走去。我去照相馆,想拉绿珠一起去。她将窗帘拉严,一个人窝在床上看电视,告诉我,央吉吃过午饭就出门啦。

“咱们也去吧,把脏东西洗掉。”

“我不。外面好冷哟,不如在浴室洗呢。”

她捧着蛋,贴在脸颊上。我心想,把它抢过来,扔出窗外,这样一切都结束了。我推开窗户,冷风裹着雪粒扑进来,我打了个冷战,赶紧关上了。真要扔了,她会跟我没完。

“全县城的人,都会洗得干干净净,你要不去,就是山沟里最脏的人啦。”

她咬着头发梢,不理我,拿着电视遥控板,将音量调到最大,从一个频道拨到另一个频道。我跺跺脚,走了出去。

雪大了起来,我索性脱下外套,缠在腰间,只穿一件衬衣。河边到处是人。女人将裙摆高高地兜起来,发出阵阵尖叫。男人大多赤裸上身,像大棕熊一样,用手掌拍得水花四溅。我脱掉鞋子,挽起裤腿,哆哆嗦嗦地往脸上浇了把河水,冰冷刺骨,人一下清醒了。我蹲在水边,抬头望了望,天上竟现出了橘红色的月亮,不知为何,河流突然安静了。我站起身,茫然四顾,看见央吉浑身赤裸,端着脸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如同老虎走进森林,百兽噤声。

人们呆呆地望着她,仿佛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那骄傲的身影,让所有人都垂下头,连小伙子们也不敢靠近。人群中,德吉阿妈痛苦地捂住眼睛“,哦呀,央吉这孩子,犯病啦!”

她的丈夫刘治平,穿了条大裤衩,默不作声,不停地摇晃妻子的手臂。这一刻,时间停止,人们被施展了咒语,像鹅卵石般一动不动,世上只剩那洁白的人儿。她就那样水淋淋地上了岸,光脚板踩过雪地,离开了。

她的光芒,照亮了山沟里所有黑暗的角落,吓跑了恶魔和欲望,小伙子们没一个乱想的,全都用敬畏的目光送她离去。人们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是如此的脏,纷纷跳进河流,让河水漫过头顶。然后,像央吉一样,将鞋子提在手里,赤脚走过雪地,大地纤尘不染。万物都洗尽尘垢,除了绿珠。楼上的灯亮着,我没作停留,和战士们径直回去了。

 

半夜,哨兵把我摇醒。告诉我,央吉在连队外有急事找我。我预感到了什么,猛地爬起来,裹上大衣便往外走。

那姑娘裹着厚厚的藏袍,红围巾将脑袋包得严严的,只露出两只明亮的眼睛。她怀里抱着什么,用一块氆氇裹起来,无法看清。没等我走近,便急切地说:“去陪陪绿珠吧,她需要你,现在就去!”

等我明白过来,她已消失在漫天风雪中。我猛地拍了下脑袋,她疯了,竟没穿鞋!雪地上留下一串诱人的脚印,干干净净的。但我来不及多想,往照相馆跑去。绿珠依然以那个姿势,靠在床头。半天我才看见,床上散落着蛋壳,还有血迹,一股腥臭味弥漫房间。我皱紧鼻子。

“好臭呀。”绿珠冲我笑笑,脸色惨白,头发打湿了,贴在前额,像刚生完孩子似的。我什么也没说,打开窗户,快步走过去,将她搂进怀里。

“她走了吗?走吧走吧,越远越好,千万别回来。她不属于这个世界,比我美多啦。杨远,我快死啦,只剩下个空壳了呀……”我将滚烫的嘴唇,贴在她冰冷的唇上,不让她说下去。她近乎疯狂地搂着我,胡乱抓扯。“受不了,受不了,要了我吧,要了我吧……”

“我们结婚吧。”

“结婚结婚。”

“生个孩子。”

“生孩子生孩子。”

我牙齿打颤,耳膜里砰砰直跳。她全身热气腾腾的。我突然停下来,皱紧眉头。

“怎么啦?”

“今天是沐浴节,你也冲个澡吧。山沟里就你没洗澡啦。”

“你嫌我脏。”

我捧过她的脸,“你听,窗外万物都在雪中沐浴呢。”

她听话地点点头,像条鱼一样溜下床,进了浴室。我迅速扯下被套床单,换上干净的。我偷偷地站在浴室外,聆听着哗哗的水声,动听极了。突然,楼下响起了敲门声。我疑惑地走到窗前,差点失声惊叫。街道上,满是黑压压的动物,长尾猴、小熊猫、鹿、獐子、大棕熊,黑色大鸟在上空盘旋。那只豹子站在台阶上,我认出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正闪着光亮仰望我。我转身捡起蛋壳,扔到它的脚下。它用鼻子闻闻,突然扭过头,长啸一声,跑走了。街道上回荡起轰隆轰隆的声响,所有动物都奔跑起来,像是山洪暴发。明亮的雪光中,竟有人的身影,看不清他们的脸,有的赤着脚,有的骑在孟加拉虎背上,一闪而过。突然,一只野驴驮着一个女人跑过去,宽边圆帽,卷起的袖子,又肥又大的红衣在风中飘荡。没错,一定是她!可她瞟也没瞟我一眼。我跑去敲浴室的门,水声哗哗,绿珠没听见。我转身跑下楼去。

空荡荡的街道上,只剩满地凌乱的脚印。人们依然在沉睡,没有一个醒来。我迟疑了一下,脱掉长筒靴,追了上去。跑了没多远,累得手撑住膝盖,望着不断延伸的脚印,大口喘气。央吉就是从这条路离开的,沿着它,会走向喜马拉雅王吗?但我忍不住回头望去,那扇唯一亮着灯的窗户,窗内的美人儿洗了澡,正甜蜜地躺在被窝等待呢。我迷茫地转动身子,不知前进,还是后退。我光着脚板,啪嗒啪嗒地转着圈,竟旋转了起来,像雪花和星空,不停地旋转、旋转、旋转。渐渐地,我的形象和意识模糊了,产生了一个巨大漩涡,万物都被卷了进去,只剩无边无际的喜悦将我淹没。



 

刊于《青年作家》2017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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