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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宗坤:始于夏日 | 实力榜

王宗坤 青年作家杂志社 2019-09-10



【作者简介】

王宗坤,山东泰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专事写作十年,发表中短篇小说六十余篇、三百余万字。有多篇作品被选刊选载。出版有长篇小说《向上向下》《新闻部主任》《调整》,中短篇小说集《我是好人》等,曾获山东省第二届泰山文艺奖。



实力榜


始 于 夏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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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宗坤






楼下女人搬来的那天,司向阳过来得比平时晚一些。进门就迫不及待地进了卫生间, 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中间没有任何拖泥带水。付小玉心里不快,把这里当成厕所也就罢了,还把她也当成了可有可无的守厕人,连最起码的礼貌都没有。直到里面响起哗哗的流水声,她才渐渐醒悟过来,司向阳闯进来的时候裹挟着一股热浪,开阔而光洁的额头上滚动着晶亮的汗珠儿,身上浅蓝色T 恤也已有了一种朦胧的湿重,仿佛有丝丝缕缕的蒸汽在上面氤氲着。这显然不是司向阳应该有的状态,由冷气充足的轿车上下来,从车位到房间也就几步路,就是炎炎夏日也不该有这么狼狈!由此推断刚刚从楼下传来的那个疑似男声一定就是他了,这也就是说,司向阳没有打破以往的规律,他应该踩着和平时一样的时间节点过来,只不过来到楼下开了小差, 被楼下女人绊了一下。


前两天付小玉听到楼下有了动静,似乎有人在打扫卫生,当时就想楼下的空房恐怕是有了新的主人,随后门口出现的崭新踏垫佐证了她的判断。真正入住应该是在今天下午。


午睡醒来,她在后阳台上看到楼下停过来两辆车,其中一辆是轻型货车,货箱里装满锅碗瓢盆之类的生活用品,另外一辆是橘红色奥迪Q3。他们几乎同时下车,分别走下来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那两个男人都是短打扮,穿着松松垮垮的大裤衩子,在烈日灼烤之下脑门子油亮,下车就拧着身子奔向后面的车厢。从越野车上走下来的女人却紧致而摩登,大波浪披肩长发,带着长长流苏的飘逸短裙,往下延展是一双细脚伶仃的白色高跟鞋。女人先是瞥了一眼正准备从货车上往下搬东西的两个男人,然后打开了自己的汽车后盖,付小玉本来以为会看到一些生活的零碎,没想到里面却蹲着一条花脸大狗。付小玉吓了一跳,身子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女人弯下身子,身下的百褶短裙绽放开来,显现出一截亮晃晃的大腿,女人伸出胳膊揽住花脸狗的脖颈,随即把自己的脸也贴了上去。从上往下俯视,女人的长发几乎遮住了花脸狗的头部,花脸狗似乎有些不情愿,竭力挣扎着朝上仰头,一边还汪汪叫了两声。女人直起身子,左手掌按在花脸狗的脑袋上,安抚般地轻轻往下捋着,说:“木木,别叫!咱们到家了。”花脸狗也许是听懂了,果然安静下来,往外张望了一下,然后就猛然跳了下来。乍到一个陌生环境,花脸狗表现得很不安分,并不按女人的指令行事,一会儿扑向货车的车头,朝着那两个搬东西的人狂吠;一会儿又把前面的脚掌搭在旁边树木的树干上,试探着想往上攀爬……女人扯着嗓子喊叫了几声,花脸狗继续我行我素,女人最后做出了一副生气的样子,喊道:“木木,你再这样,姑姑就不理你了。”说着不再搭理花脸狗,径直朝楼道口走。这一招还真凑效,花脸狗先是愣了一下,呆呆地望着女人摇曳多姿的背影,接着就像失控的箭镞一般腾空跃起,眨眼工夫就抄到了女人前面。


轻型货车很快就开走了,楼下的动静并没有消停下来,不断有拖拽的声音传来,中间还夹杂着女人对木木的喝斥声。付小玉打开电脑,最近她正在追一部叫《暴君》的美剧,已看到第三季的最后两集,本来想利用这个溽热的下午一口气看完,情绪却怎么也集中不到剧情上,楼下这位新邻居夺走了她大部分心思。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穿着这么时髦却养了这样一条大狗!很多女人都自封为所养宠物的妈妈,她却自称姑姑,还真把自己当成小龙女了!可是她的杨过在哪里呢?如果有这么一个“杨过”存在,搬家这样的大事是不会不出现的。难道这是一个单身女人?可看起来女人已经妙龄不再。一个开着豪车牵着大狗,刚刚住进高档小区情感生活不详的女人,所有这些标签都是张扬而暧昧的。男人和女人到了一定年龄大概都会在体内藏有一股暗流,一般情况下他们是不希望这股暗流得见天日的,比如她付小玉。而楼下的女人却似乎没有这种顾忌,一出场就很另类,没有任何掩饰与收敛,似乎是在等待别人去发现她身上的秘密。

楼下有了很大的动静,在客厅位置,这应该是女人一个人在移动沙发。门口的红色踏垫上凸显着“蓝星家具”四个大字,蓝星是悦城有名的实木家具品牌,有着不错的口碑。女人要独自挪动纯实木沙发应该很费劲,果然,那拖动的声音响了几下就停了下来,又顿了一下,传来了开门声。付小玉猜测,女人的力气似乎用完了,打开门是想寻求救兵,可在这炎炎夏日的午后救兵又去哪里寻找?楼上的几家中午都不回来,整个楼道只有晚上才显得热闹一些。那只大狗好像又从房间里窜了出来,女人喊叫着硬生生把它弄了回去,随即就把门关上了。可过了一会儿似乎还不甘心,又把门打开,如此反复了几次。付小玉听着都有些着急,此时女人的样子一定很狼狈,满屋子狼藉不堪,刚刚弄了弄的沙发还停放着,还有那只上蹿下跳的大狗……女人又打开了门,这次付小玉听到了一个模糊的男声,看来期盼已久的救兵终于到了。男人的声音多少有些耳熟,有些像司向阳,但又觉得不可能,因为付小玉感到司向阳并不像一个热心人。此后,起初那种拖动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传来的动静干净利落,并且很快就停了下来,然后又过了一会儿,司向阳就满头大汗地闯进了家门。


卫生间里的流水声停了下来,付小玉却感到了无措,司向阳从未在这里过个夜,这里没有他的任何换洗衣物,司中术的倒是有一点,可明显尺码不对。付小玉正在迟疑,卫生间的门豁然打开,司向阳光着膀子裹着浴巾走了出来,手里攥着刚才还穿在身上的T恤衫,T恤衫显然刚刚洗过,被他拧成了一截粗壮的麻花。在阳台上晾好衣服,司向阳返身回到客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顺手抄起遥控器摁开了电视,液晶显示屏上很快就出现了晃来晃去的色块。


司向阳恢复到了过去惯常的状态,以往就是这样,基本不跟付小玉交流,在电视机前坐上两三个小时就走。付小玉是他法律意义上的妻子,他们的婚姻仅仅停留在那个大红本本上,作为名义上的丈夫他履行得很到位,每星期回来一次或者两次,大都选择在周末,带着给“妻子”买的礼物,起初买过几次鲜花;后来就实际了很多,变成了孕妇奶粉或者新鲜的进口水果。这也符合婚姻演变规律,爱情是风花雪月,婚姻是柴米油盐。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新婚燕尔的鲜花是爱情最后的仪式,以后的奶粉和水果就成了婚姻的具体内容。


从表面上看,付小玉的生活无懈可击,丈夫、房子,还有正在体内孕育着的孩子。可实际上,由于排在第一位的丈夫是假的,付小玉面对自己的这份生活清单时常会有一种恐慌的感觉,感到自己的生活就是一个铺满鲜花的陷阱。那个大红本本和那个由程序操纵的年轻男人真实存在于她的生活,可又与她没有直接关系,它们只是她并入正常生活轨道的手段;是一种假想的所谓未来幸福生活的代价。但她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年轻女人,有着正常的欲望和情感,总会有些狂野的想法和蠢蠢欲动的念头。尤其是面对这个看起来和她很般配的男人,被大众所认可的和谐在她内心形成了强烈暗示,这就使得她在很多时候都会忘记他们之间的真实关系,有时她会产生一种恍惚的感觉,司向阳就是她真正的丈夫,他们是一对琴瑟和谐的夫妻,她在家等他归来;而他总是带给她惊喜。此时这种感觉更强烈了一些,她望着这个赤裸着上身的男人,心中有了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男人的肌肤光润有力,未揩尽的水珠儿点缀在肌肉凸起的胸脯上,更增添了一种活力四射的感觉,她应该好久没见到这么年轻的酮体了。现在他就立在她眼前,他们同处于一个叫家的逼仄空间之中,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清甜而诱人,仿佛来自儿时的田野,她被这种气息搅动得不能自持。


司向阳在看一档重播的综艺节目,名字叫《王牌对王牌》,里面有一群明星在嘻哈打闹。司向阳看得很投入,随着里面的纷乱也不由自主地咧嘴傻笑。付小玉故意在房间里闹出了一些动静,司向阳连头都没往这边扭,他似乎独自置身于一个陌生影院,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干,屏幕才是他此行的终极目的。付小玉心中渐渐不平起来,她没想到他会这么木然!她不知道他要把她的自尊置于何地?与此同时,来自体内的那种感觉像闻风而动的蚂蚁一样越积越多,她曾专门上网查过,知道妊娠三个月是那种感觉最为强烈的时期,更何况她对他的期望还不仅仅限于一时的身体满足。司中术早就靠不住了,和司向阳的假戏真做是她内心潜藏着的渴望。


那种原始的欲望显然是物质的,带着凌厉的哨声,在这种攻势面前,刚刚建立起来的那个脆弱堤坝早已溃不成军了。她想,应该主动跟他说些什么。她抬头望了一下,那件浅蓝色T恤衫此时就吊在阳台上,和她的几件内衣排列在一起,组成了一道参差不齐的风景,这是她最喜欢的一部分贴身衣物,有一件带蕾丝花边的薄纱三角内裤,还有两件时下最为新潮的文胸。这段时间她一直用自己喜欢的内衣来安慰充满欲望的躯体,更何况她知道再过一阵子,等肚子大起来,这些衣物就再也不能上身了,所以面对它们,她常常有种顾影自怜的感觉,为自己即将变形的身体,也为它们即将遭受的冷落,现在使用它们应该是最后的机会,也是最佳时机。她不知道刚才他晾衣服的时候有没有注意过它们,以他的冷面也许是根本就没有,她想提醒他T恤衫晾在开着冷气的阳台上会干得慢一些,阳台外面有一条她早就扯起来的晾衣绳。他如果能再次起身是会看到那些内衣的,这些衣物都带着性的符号,无论如何都会帮她提醒些什么。又一想,她还不能作此提醒,她不希望T恤衫干得这么快,此时面对这样一个半裸着的男人对她刚刚好。


既然不能让他起身,那就只能改变自己了,刚才她穿了一条碎花睡裙,回到卧室她准备重新布置一下自己,刚才就没戴文胸,此时就更不需要戴了。她对自己的双乳基本满意,大小适中,光滑而坚挺,只是原本红润的乳头在怀孕之后颜色变深了,失去了原有的鲜亮,但这是新生命带给她的,她就更不应遮蔽这种原始的风貌了,更何况多一些伪装也会阻碍下一步的进程。内裤还是要保留的,她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得过于轻佻,在样式选择上她犹豫了一下,最终选定了一条大红丁字裤,这是司中术出访韩国时带回来的一个著名品牌,从来就没穿过,主要原因是司中术给她的机会越来越少了。她早就应该意识到,司中术当初选择这套性感内衣就说明他对她的身体有了更苛刻的要求,她本来就是以身体作为媒介走近他的,如果失去这个媒介他们之间也就没有了源头。事实证明,她是一个缺乏危机感的女人,所以目前才着手打算以后,她想让司向阳成为她下一个真正可以停靠的码头。


换好内裤,她在穿衣镜里盯着这个几乎赤裸着的女人,忽然有了一种悲壮的感觉,她知道这个正处盛年的躯体马上就要开始衰败,她本来是可以自我陶醉在这最后的娇艳之中的,可现在她好像不得不再次出卖它。她为自己即将进行的行为感到绝望,为自己的放任自流而无奈,眼泪几乎就要流下来。可她很快就说服了自己,为什么不可以呢?外面这个男人是自己的“丈夫”,即使是仅仅停留在法律层面上,可这个层面该是多么重要啊!从各种法律意义上的判决书到任职文件,它已成为人们生活的现实依据,几乎所有人的命运都是由这样的层面来决定!所以她和这个男人的距离应该非常近,也许就是“丈夫”这个名称的书面本义,仅仅在一丈之内。


从卧室走出来,她感到自己像换了一个人,身上穿着礼服性质的黑色吊带短裙,脸上打了薄薄的粉底,重新画了眉毛,几个关键部位都喷了香水,还涂了淡淡的眼影。她重新走向他的时候,手里捧着刚刚从冰箱拿出来的半个西瓜,这还是上次他带过来的,直到昨天晚上才切开。她把西瓜放在他面前,半球状的西瓜在平滑的茶几上倾斜着倒向他,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一下,西瓜还是倾斜,只不过姿态变得非常稳妥。她又从厨房拿来了盘子和两个不锈钢汤勺,盘子深凹下去的部分跟西瓜底端的凸起契合在一起。她坐过来,他们同时面对着一个整齐的圆形西瓜平面,为了公平起见,她把盘子往她这边拉了一下,让西瓜尽量居于他们中间,同时身体又往他这边靠了靠,还顺手把两个汤勺插在西瓜上。这是她的习惯,她经常这样对待西瓜,她希望他能接受她的方式,以同样的手段来分食这半个西瓜。多年前她和自己的第一任男朋友就是这样,眼下的行为显然不是为了怀旧,更像是一次冒险的测试。


他可能真有些渴了,伸手拿起汤勺恶狠狠地下手,嘴里很快就塞满了红彤彤的瓜瓤,浅红色的西瓜汁水也沿着嘴角开始往下流。他这种贪婪的吃相让她感到踏实,但她又不希望他这样沉迷。刚才她明明看到他朝她瞭了几眼,他显然已经注意到了她的妆扮,她感到他的表情还是有些变化的,朝向她的眼神儿有了故意躲闪的意味,这说明她已在他心中掀起了涟漪,眼前这种饕餮之徒的样子也许仅仅是假象,他是想以此来转移荡漾起来的春心。这种猜测给了她莫大鼓舞,她拿起勺子伸向西瓜的圆形边缘,跟他的大快朵颐不同,她的动作柔和细腻,挑起来的是一个呈蜷曲状的西瓜片,她把汤勺端在手里,没急于往嘴巴里送,而是用眼角的余光瞟向他,纳入视野的恰巧是他胸脯的位置,健硕肌肉上那个红润的凸点挺拔有力,周围还耸动着几根俯卧着的黑色绒毛。她的手腕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汤勺里的西瓜片也随之倾斜着往下跌落,落在他腰部卡着的浴巾上。他啊了一声,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她也慌乱起来,一边连声说着对不起一边把身子俯下来,同时伸手想把掉落的西瓜片捡起来,却触及到了浴巾挽起的位置。浴巾在他腰部脱落了,他的身体早已有了明显变化,胯下是一副急赤白脸的样子。她的热血往上奔涌,整个身体瘫软得无法收拾,可他并没有响应她的热切,她推断他应该处于引而不发的状态,因此开始了大胆探索。他的身体却一点也不配合,表现得异常僵硬,犹如一尊木然耸立着的雕塑,可明明有着炽烈的热度,这给了她一个明确的信号,高温之下的身体应该是在积聚爆发的能量。她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同时向上仰头想给自己的嘴巴寻找一个合适的归宿……他终于有了反应,似乎是动了一下,她浑身颤抖起来,以为会抵达那火热的期待。但他的动作却是逆向的,还夹带着莫名其妙的叹息声。她蓦然呆住了,有些猝不及防,不知道哪个地方出了差错。他及时抓住了这个机会一把推开了她,然后就扯着浴巾站了起来。她还沉浸在一种无所适从的情绪中,直到身体落空才睁开眼睛,眼前闪过的是他结实而闪着亮光的臀部。


接下来司向阳的动作是急促而连续的,迅速裹好浴巾,从阳台上猛地扯下那件正在晾晒着的T恤衫,快步走进卫生间,窸窸窣窣地穿上衣服,然后以刚才同样的步伐出门,身子闪出去之后,再嘭地一声关上房门。这中间他一句话都没说。


爆裂的关门声消失了好久,付小玉都没缓过神儿来,一种从未有过的羞辱统摄着她,同时她也感到无比困惑,司向阳的身体明明有了明确的信号,他为什么要这样压抑自己?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在她脑海中盘旋缠绕,但归结起来可能只有两点:嫌弃与忌惮。她是一个偏离正常生活轨道的女人,也就是别人眼中的“小三”,这样的女人也许理应遭人嫌弃。司向阳当然也是应该有所忌惮的,也许是忌惮她的有孕在身,但这不应该是主要的所在,他最忌惮的应该是那个和她真正有关系的男人。到现在,付小玉都没弄清楚司向阳和司中术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她只知道司向阳在司中术面前很乖顺,他们不像上下级关系。虽然都姓司,但看起来也不像是亲属,而更像是主仆之间。如果这种关系成立,司向阳刚才的行为就有了合理的解释:在司向阳眼中她是他主子的女人,忠实的奴仆是不能对主子的女人有非分之想的。


所有这些原因都只能加剧付小玉的恶劣情绪,此时她的心情已经沮丧到了极点,她感到自己是一个彻底失败的女人,她的人生混乱不堪,付出了做小三的代价,却没有得到应得的收益,本想做一下抗争却收获了这样的屈辱。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走过的每一步都是清晰的,似乎都没有错误,没想到这些脚印串在一起就抵达了一个巨大泥淖,现在她失陷在这个泥淖中已无法脱身。







真正和楼下女人开始交往是在两天之后。那天傍晚,付小玉从外面回来,楼下女人恰巧牵着大狗开门,花脸狗乍一看到付小玉,就对着她汪汪了两声,付小玉吓了一跳,身子猛地哆嗦了一下,就往后面楼道横墙上贴。女人喝斥了花脸狗两声,然后笑着对付小玉说:“你是楼上的姐姐吧?”花脸狗并没安分下来,挣着身子朝付小玉直晃脑袋。付小玉还沉浸在惊恐之中,慌乱地说:“你……你先把它弄走。”女人继续笑着说,“还是第一次见这么怕狗的人。来,木木,咱们别挡了姐姐的路。”说着就拉紧了套在狗脖子上的皮套,拖着花脸狗往前紧走了几步,擦过付小玉身体的时候,女人又甜甜地叫了声姐姐,说:“等会儿去拜访姐姐好吗?”付小玉继续紧贴着后面的墙壁避让着,瞪大眼睛盯着身下这条毛茸茸的大狗,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回到家里,付小玉还有些惊魂未定,同时心里也装满了气恼。无论怎么喜欢也不应该在小区内养这样一条大狗!不能把自己的爱好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付小玉从小怕狗,八岁那年被邻居家的狗咬过,至今脚后跟还留有青白色的疤痕,在本村读小学的时候,她都要绕过那些养狗的人家,为此要比其他同学多走很多冤枉路。可现在进出的单元门只有一个,她已无法再绕行,以后的进出都成了问题,这让她更加烦躁起来,这个新邻居简直就是个麻烦!要不要去找物业投诉?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因为自从住进这套房子她从来就没招惹过任何人。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个见光死的女人,身份的模糊不允许她有任何过分要求,即使有了法律意义上的归宿,那种自卑感依然存在,这使得她早就掐断了与过去朋友的联系,和家人之间也建立起了一个特殊渠道,她对自己所面对的这个生存秩序一直都是逆来顺受,担心稍有抗争就会让自己大白于天下。再说即使投诉了,物业能够剥夺楼下女人的爱好吗?对养宠物目前应该还没有具体条文,分内的事情物业能推则推,更何况是这种灰色地带。


楼下女人在八点钟左右摁响了付小玉的门铃,这是一个在夏天可以接受的时间。女人穿了一件原白色亚麻长裙,套在身上松松垮垮的,可稍一走动就能显山显水,脖子上还挂着一个乳白色的玉石环,玉石的质地圆润剔透,在灯光下闪着微微的暖人光泽,应该是羊脂玉中的上品。付小玉没想到女人真会上来,想赶紧收拾一下乱七八糟的沙发,女人却笑着制止说:“姐姐,你不要忙活!我喜欢这种样子,这才真正有家的感觉。”这话让付小玉放松了下来,随手挪开沙发上的座垫招呼女人坐下。


女人带来了两个色泽艳丽的木瓜,每个木瓜上都贴着“台湾富硒”的标签,外面包装袋上写着“纤果日记”的字样。这是一家新开在小区门口的水果店,付小玉进去过几次,里面的水果都很高档,大都来自于台湾和海南,还有一些来自东南亚国家。付小玉客气了几句,女人却大大咧咧地说:“女人就要对自己好一点,都说这东西能丰胸,就顺手买了两个让姐姐尝尝。”说完故意朝付小玉的胸部看了一眼,语气夸张地惊叹道:“咦!你似乎已经不需要了,本来就够大的了。”说这话的时候女人尽量瞪大了眼睛,使劲张开嘴巴,伸出长长的舌头,做出了一副很搞笑的神情。


这显然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女人的七寸在哪里,同时又拿捏得不着痕迹。付小玉的心情一下子轻松起来,麻利地去厨房切开了木瓜,又沏上了一壶玫瑰花茶。两人真正的话题是由司向阳开始的,先说到了那天搬家,女人说:“你家大哥真是热心!几乎是帮我把家具重新安置了一遍。那些送家具的真是太不负责了!弄进门就算万事大吉了,要不是你家大哥,到现在我也收拾不完,那天把你家大哥累坏了吧!我一直想当面好好谢谢他!”


女人一口一个你家大哥地叫着,付小玉一开始还有些不太适应,但很快心里就感到受用了不少。这是她行走在人前的标签,她愿意让人认可这种标签。她不知道女人是怎么认定司向阳就是“你家大哥”的,是从司向阳嘴里说出来的?还是她一厢情愿的暗自猜测?答案是后者的可能性大一些,司向阳即使承认住在楼上也会说得很含糊,不会明确介绍自己有她这位“妻子”。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个拿得出手的身份,是可以大白于阳光之下的。


付小玉想沿着司向阳的方向说下去,眼前的女人不会知道她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生活,司向阳的高大帅气和人民警察的身份此时就是她外在的金玉,这是能够和眼前这个女人比肩的地方,至少也是她目前克服自卑的一剂药物。谁知女人仅仅是把司向阳当做了话题的由头,她问得最多的还是小区的物业管理以及周围的环境。初来乍到的女人是实用的,主动的拜访和那两个木瓜显然是在谋求看得见的价值。


此后的话题男人似乎成了两个女人之间的禁忌,女人止于“你家大哥”,付小玉也不能主动往下说,她不想让女人觉得她是个浅薄的人,对于女人是否存在“杨过”就更不能往下探问了。付小玉有个预感,眼前的女人肯定是个有故事的人,她甚至担心女人跟自己一样也有着一份见不得光的生活,付小玉从心里不愿这样,如果真是这样,那也不该楼上楼下住着。这种猜测让付小玉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仿佛眼前的女人已窥见到了她暗藏在生活里面的败絮。但她很快就又有些释然了,女人介绍自己是悦城大学的教师,悦城大学正是付小玉毕业的母校,在大学校园里这样的年轻教师她是知道的,她们读书读到一定的年龄拥有较高的学历,这是她们谋生的优势,但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婚姻中的劣势。由于有了这个身份,至此女人身上的很多疑惑就都有了一定程度的解读。可眼前的这个女人看起来却着实不像大学教师,至于哪里不像付小玉一时也说不清楚,也许仅仅就是自己的感觉不对。


送走女人,付小玉躺在沙发上察看一个叫若梦的新微信好友,女人的名字叫李若孟,微信号的名字却叫若梦。看来女人跟小龙女还真是有些渊源,最早演小龙女的演员叫李若彤,若彤和若孟仅仅是一字之别。李若孟肯定知道那个长相甜美的香港演员,那个版本的《神雕侠侣》也应该看过,只是不知道李若孟这个名字是不是受到了其中的启发。


“时光静流,与君语;细水流年,与君同。”这是若梦的个性签名,“君”为何人?这是付小玉的好奇所在,可若梦却似乎一直在跟她捉迷藏。排在第一位是昨天发在朋友圈的微信,是一组本小区的照片,一共有四幅,分别是楼前的小广场,人行道上婆娑的法国梧桐,小区进门处的喷泉以及欧式的小区大门。展现的都是小区的优尚之处,下面注明的文字却是另外一种风格:心若没有栖息的地方,到哪里都是流浪。这显然有些感伤的意味,也带有某种期盼。再往下更多的是女人的自拍,这些自拍有些是在悦城大学的校园里,有些是在城市街头,有时是独自一个人坐在树林深处,有时又是和几个女孩子一起在街上游荡。最有意思的是图片下面的文字,不但对图片有着很好的诠释,而且还有很浓的文艺味道。比如有一张她独自静坐的图片,下面写着:五月,风继续吹,不忍远离。还有几张和一个看起来是闺蜜的女孩子出没在街头的图片,下面写着: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依然是我愿意绕很远很远的路去接近的人。愿你启程的那个下午,是个晴朗有风的日子,愿你以喜欢的方式度过一生。在某些空白的日子里,还有一些独白的文字,有一天她这样写道:人的自由不是无拘无束,是经历足够多的场景。还有这样的文字:慢慢的我不再把那些负面情绪置于陌生人面前,一个人的时候看看书,做简单的运动,被偶尔惊艳的念头打动,并付诸于行动。年少时喜欢把生活寄托给命运,现在我更相信时间和自己。


关于“君”的蛛丝马迹还是有的,付小玉猜想,所谓“君”应该还没有一个明确指向,更多的是一种内心的向往与期盼。在寻寻觅觅中充实丰满;在期期艾艾中等待闪现。所以不断有疑似的男人出现,同时也有大量关于疑似爱情的文字。最近的微信图片是一个虚化的男人背影,紧缀着一串脚印,然后下面的文字说:心不动则不痛。里面还充斥着很多截图,都是些片段式的文字,可能来自于朋友圈内好友的经历,有些是鲜活的事例,有的还是很感人的,有一段话这样写道:我妈去年得了肿瘤,在测验属性那短短几天,我爸的头发全白了。结果出来的当天我们都吃了定心丸,我爸却默默去了卫生间,过了一会儿,我们都听到他抽泣的声音,这个声音持续了好久,大概流光了他这一辈子的眼泪。爸妈28年来的相濡以沫是我见证的最好爱情。最打动付小玉的还是这样一段文字,在这个日子下面没有照片,只有两个涕泪长流的图像,下面写道:今年过年回家,奶奶跟我说,上年纪了衣服穿得又厚,晚上睡觉脱衣服都不方便,以前都是俺和你爷爷互相拽棉裤,现在你爷爷走了,我自己可难受喽!

…… 


付小玉一路看下来,对楼下这个几乎与自己同龄的女子有了更深的了解。如果说刚才的交谈解开了若梦身上的很多疑惑,那么现在她已经能初步感知到了这个女子的内心。她们有心曲相通的地方,她的内心跟她一样都写满了渴望,渴望在这个世界上能得到真正的感情,得到相濡以沫的爱情。不同的是,在历经沧桑之后若梦好像依然在相信爱情,而她却早已丢掉了这种幻想。爱情于她已是明日黄花,可眼前这些文字还是能让她怦然心动。她开始从心里佩服这个叫若梦的女子,把一份少女的怀春之心延续到接近三十岁,这真的不能不让人佩服。同时她也开始闭上眼睛梳理自己,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爱情上走失的?是三年前?五年前?抑或是更早一些?在这个夏日的晚上她这样回望着自己,最初那个男人就又渐渐浮现出来。





最初的男人总是伴随着纯真的爱情,正因为纯真才有着不可磨灭的记忆,这就使得许多东西即使想忘掉也很难,比如那个男人的名字,付小玉早已不想在心里留存了,可却时不时会硬生生地蹦出来。


他的名字叫王文标,他们是高中同班同学,这个年龄的男女走在一起是不需要理由的。先是心有灵犀的默契,然后是相互试探的半推半就。催熟他们的是机缘。先是王文标考进了悦城大学,付小玉在复读一年之后也进入了这所三流的高等学府,他们两个由不一般的同学关系变成了大学校园里的师兄师妹,在新的环境下他们的关系迅速发酵,很快就变成了一对形影不离的恋人。


当年他们的爱情是多么纯洁啊!整个高中时期他们甚至连手都没拉过,有的只是心照不宣的对视和羞涩,他们把那份感情深深藏在心里,仿佛表白就是酷暑中的阳光,会迅速蒸发掉那晶莹剔透的露珠。刚上高三的那年冬天,周末下起了大雪,通往付小玉家的公共汽车停运了,王文标用自行车驮着付小玉踏上了行程,四十多公里的路程,再加上雪天路滑,两人在路上不知跌了多少跤,付小玉的膝盖都跌破了,王文标的手背被寒风吹出了一道道血口子,可两人都没感到苦和累,相反,心里却被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塞得满满的。进入大学校园之后,他们的恋情公开,王文标可以堂而皇之地走近她了,许多潜伏着的行为都有了明确的指向,真正的爱情由幕后走到了台前,付小玉感受到了更加浓烈的爱情滋味。有一段时间,她曾经认为自己的终身有靠了,这个几乎历经了她所有成长岁月的男人就是她这辈子要找的人。


变故发生在王文标刚刚毕业的那年,整个暑假王文标都没找到工作,整天像一只飞在悦城尘埃里的苍蝇,专门叮咬那些散布在大街小巷的牛皮癣。那时的网络远没有现在发达,牛皮癣提供的招聘信息才是王文标需要吮吸的养分,这些养分在王文标体内分解吸收消化,有的成为他投石问路的动力;有的则成为粪便拉了出来。粪便每天都要拉,而投石问路的动力却不是每天都有。更多的时候,王文标就是在那间不足十五平方米的出租房里呆着,抽两元一包的劣质香烟,等付小玉下课回来做爱。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似乎运气来了,一家大型上市公司的驻地代表相中了王文标,开出的底薪是一千五,然后再加效益工资。这一剂鸡血打进体内,王文标立刻由一只病恹恹的苍蝇变成了辛勤的工蜂,把沉在箱子底的西装穿出来,每天一早就骑上那辆破单车像一阵风般卷进市内,晚上再碾压着昏暗的路灯光溜回来。一天下午,付小玉刚下课就接到了王文标的电话,让她马上赶到龙潭酒店,付小玉以为王文标发了工资或是得到了什么外快需要庆贺一下,过去这种情况也是有的,最近的一次是在王文标实习期间,他抽空做了一个月的家教,挣到了五百块钱,当天晚上他们去皇家歌厅K了一晚上的歌。但这次却不是。


酒店的包房很大,客人却只有两个,一个是王文标,另一个王文标介绍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莫经理,莫经理长得很瘦,脸上的轮廓很分明,此时这些轮廓正聚合在一起,显现着很和善的模样。王文标把付小玉介绍得很含糊,说是自己悦城大学的师妹小付,既没有介绍全名,更没有介绍是自己的女朋友。好在莫经理好像也不在意这些,一见面就把付小玉往紧挨着自己的座位上拉,付小玉很不习惯,脸腾地就红了,扭身看王文标。王文标的眼睛却已经挪到了墙上,正在盯着那幅叫《泉》的西式墙画,画的主体是一个全裸的妙龄少女,这也是它能进入大大小小饮食场所的主要原因,在这样的场所几乎没人把这幅画和恬静、纯洁、生命的起源……这些要素联系在一起,他们都是在以合理的借口意淫;以所谓艺术的名义来放纵自己的情色欲念。这样晚宴的格局就变得有些奇怪了,付小玉似乎成了莫经理重点关照的客户;而与之有亲密关系的王文标则成了一个尴尬的局外人,除了偶尔讪笑一下之外,没有任何作用,更离谱的是,菜刚上来不一会儿王文标居然借故离开了,而且离开得极为仓惶,出门的时候脚步踉跄,几近跌倒,好像后面有无数只恶狼在追赶。


“王文标……”付小玉的声音追着王文标,硬硬地砸在刚刚被用力带上的门板后面,想要起身却被莫经理一下揽进了怀中,付小玉挣扎着要喊叫,嘴巴却猛地被另一张嘴巴堵上了,一股腐臭的味道直冲肺腑,付小玉紧紧闭拢双唇,身子本能地挣脱着,回流的气息在血脉之间狼奔豕突,最终通过身体上端奔涌而出,她双手一奋力,那位芦柴棒般的莫经理如一根绷断的弓弦一下就张开来,毫无节制地往后倾倒,最后如一摊烂泥般击打在对面墙壁上,瞬间停顿之后再逶迤着跌落下来,付小玉这才乘机而逃。


当晚,付小玉要搬回学生公寓。王文标对着她哭诉:“你以为我想这样……我是迫不得已呀!……若不是为了这学期的学费我怎么能把自己最爱的人留给那个王八蛋……” “迫不得已”“这学期的学费”“最爱的人”这些词串在一起就构成了王文标这样做的理由。莫经理在深圳已有家室,现孤身一人在悦城打拼,初来乍到的莫经理此时还算不上大老板,并没多少女人来投怀送抱,因此他的生活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热闹,床上床下都需要女人。几次暗示之后,王文标自然明白了老板的意图,他一开始想糊弄过去,随便找了几个女同学去应景,怎奈莫经理都没看上,反而对王文标有了看法,时不时地用还没有到手的泥饭碗敲打王文标,说王文标态度不端正工作不积极,如果继续这样表现,公司会重新考虑对他的聘任。饭碗即使是泥巴做的那也比没有强,王文标当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刚有些影子的饭碗被打碎,万般无奈之下才想到让付小玉以身饲虎。


看着涕泪交加的王文标,付小玉心软了,她亲历了王文标这段时间的艰难,心里多少有了一些同情。不难为到一定程度哪个男人愿意给自己的女朋友拉皮条?!更何况他还是为了自己的学费。那一年,付小玉刚准备上大四,但最后一学年的学费还没着落。付小玉的父亲死得早,性格刚强的母亲拉扯着她和两个哥哥长大,去年刚刚转业到地方的大哥又不幸遭遇了车祸,付小玉实在不能再开口向家里要钱了。母亲现在整天以泪洗面,大哥没了,二哥又娶了个河东狮吼,家里几乎没有什么收入。最重要的是,她看不到自己的未来,即使张口也没有底气,为这张毕业证交出去的钱也许就只是在水里打个漂亮的水漂。


真正下决心离开王文标是半个月之后。这次王文标做了充分准备,先给付小玉洗脑,动员付小玉去陪莫经理吃饭,王文标是理直气壮的,其气壮的原因就是莫经理答应先预付三个月的工资让付小玉交学费,这也成为付小玉硬着头皮去酒店的唯一动力。学费不交就领不到毕业证,像王文标领到了毕业证,工作还如此难找,领不到毕业证的境遇就可想而知了。甭管怎么说,毕业证还是一定要拿到手的,不然之前的三年就真的打了水漂。就按王文标说的去应付一下吧!酒店也是公共场所,万一他再像上次那样还是可以报警的。


这次那位莫经理表现得更加不堪,早有思想准备的付小玉很快就脱身了,让她大感意外的是,刚从房间退出的王文标并没像上次一样逃离,而是静静地守候 在门口,这让她有些感动,心想自己总算没看错人,这个王文标还是有些人味的。听着在里面受挫的莫经理就要追出来。付小玉顾不得多想,拽起王文标就要往酒店外跑,王文标先是不由自主地跟随着,跑了几步却停住了。付小玉诧异地回身,王文标满脸通红,似乎刚才受辱的不是付小玉而是他,半天憋出来一句话:“你就不能屈从一下吗?”这话让付小玉从头凉到了脚,感到站在自己面前、相恋了五年的这个男人顿时变得陌生起来,原来自己在他眼中早已不值钱了,变成了一个他可以随意支配的工具。更为可恨的是,他从一开始就是要让付小玉充当这样的肉弹,尽管他没有说出来,但这比直接说出来更为可怕,在这种他自以为是的默契中,把付小玉想象得跟他王文标一样龌龊。关键还有他用付小玉谋求的价值太低了,只有区区的几千块钱和一份不稳定的工作,付小玉怎么也想象不到自己在王文标眼中只值这么几文大钱。


决绝地离开王文标,那位莫经理却像鬼一样缠了上来,莫经理不是当地人,行事自然就少了许多顾忌。此时他也多少感到了付小玉的性格,不再霸王硬上弓,而是选择一条更含蓄和文艺的路线,给付小玉制造了很多意外,鲜花和蛋糕这些在恋爱中本来寻常出现的东西,却被付小玉不屑的男人第一次呈现在面前。渐渐的,她对那个男人的死缠烂打不再反感,隐没在后面的那个单薄的身体也不再面目可憎。收到财务处的学费缴纳单据之后,付小玉心里几乎没有了压力,王文标处心积虑地想用她的身体换来的东西就这样到手了,在这个过程中,她没有做出任何让步。作为商人的莫经理和作为恋人的王文标自然在她心中就分出了高下,既然已变成了交易,为什么还要多一个环节?付小玉不是学贸易的,但简化流程使利益最大化的常识她还是明白的。冬天就要来了,莫经理带付小玉去悦城最有名气的万德楼吃火锅,当天晚上,付小玉终于变成了莫经理床上的女人。


刚开始的时候,对于王文标她还有种心痛的感觉,她常常想,假如王文标不这样,她会不会永远跟定他?有了这种种经历之后,她已不知道答案,她真切感受到了爱情的不堪一击,这让她一度很是茫然,甚至不断地厌弃自己。这些残存的念头使她对王文标还有一份顾恋,或者说是歉疚,她让莫经理不要开除王文标,而且还给他加了薪。没想到的是,王文标比她想象的还要不堪,在利益面前,王文标立刻把尾巴摇了起来,有次他们在公司大厅相遇,她看到的是讨好和巴结的眼神儿,她的内心对这张无比熟悉的脸庞突然厌恶起来,他怎么会这样?他本来是应该仇恨甚至鄙视她的。后来这个眼神儿在她脑海中无数次浮现,仍然有心痛的感觉,但这种心痛不再是为王文标,而是为那个曾经傻傻的自己。在埋葬爱情的同时,她也彻底把自己放下了。从此,她混迹于莫经理的公司不再有所顾忌,王文标也已变成了一个与她彻底无干的人。


在感情生活中让女人放弃幻想简直比登天还难。尽管一开始同居莫经理就暗示她不可能正式登堂入室,可付小玉并没对这种暗示太在意,她坚持认为人是感情动物,时间一长说不定莫经理会转变想法,更何况自己显然比那位原配更有优势。但她的这种单纯怎能抵得过一个商人的精明?应该说莫经理对她很好,让她在公司里兼一个可有可无的职位,不用上班就拿不错的薪水,每到周末还带她出去吃喝游玩,不到一年的时间,他们几乎吃遍了悦城所有特色的馆子。有一段时间,她似乎对这种生活很享受,可静下心来又觉得眼前的生活太不真实,太过虚幻。她开始向往那种真正的夫唱妇随般的生活,每天都是一些平平常常的日子,在平淡中琢磨生活的滋味,体味生活的真谛。而莫经理对她的这种状态却缺乏浓浓的烟火气息,他们看起来更像是一种玩伴关系。


莫经理显然不仅仅把付小玉当成玩伴。第二年付小玉大学毕业,莫经理正式任命付小玉为公司办公室副主任,这时莫经理的公司已颇具规模,总公司准备在悦城设立生产分厂,厂址很快就选定了,但土地批文却迟迟下不来,有一个来头很大的部门也相中了那个地段。莫经理多次找东兴区有关部门的领导都没协调成功,最后是东兴区区长司中术亲自出面才把事情摆平。司中术当时看重的是莫经理背后的大公司背景,如果能引进这样的公司对当地的经济无疑是个很大的推动。当即找到了那个来头很大的部门领导,用区内更好的地段换下了那块地,这层障碍没有了,他又指示土地部门特事特办。在司中术的关照下,莫经理没用一个星期就拿到了土地使用手续。


工厂投产之前,莫经理组织了一次范围很小的考察,主要邀请司中术访问位于深圳的公司总部,这显然是一次感谢之旅,陪同人员只有莫经理和付小玉,司中术也只带了自己的秘书。他们从悦城出发,先搭乘飞机到达重庆,然后在朝天门登船顺流东去直抵武汉,在武汉作短暂停留之后再弃舟登岸前往杭州、苏州……每到一个城市,都由总公司设在当地的办事处负责接待,整个行程安排得周到而细致,吃喝玩乐自不待言。付小玉第一次与司中术这样的大领导同行,起初心里极不适应,更不适应的是莫经理对她的冷淡。从一踏上行程他们就分房而宿,向司中术介绍的时候用了很正式的付主任,还有意识地创造付小玉与司中术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付小玉渐渐有了某种感觉,莫经理把话讲清楚是在苏州的那个晚上,那天晚宴散得早一些,莫经理把付小玉约在酒店茶座,开宗明义地提出给她多少钱才能跟司中术上床。付小玉当时就懵了,没想到认识了这么久的莫经理已无耻到这种程度,连最起码的遮羞布也不要。付小玉当即嚯地一下站起来,用眼前的一杯茶水回应了他。


可她最终还是和司中术上了床。过了两天,他们来到上海,司中术的大学同学在市政府任副秘书长,在黄浦江畔那家五星级酒店,司中术和同学喝了很多酒,也说了很多话,除了怀旧他们聊得最多的就是各自的凌云壮志。付小玉第一次看到了司中术的另外一面,原来他不像平时看起来那样高不可攀,最重要的是,通过谈话她多少了解了他的过去,他跟她一样都出身于农村,是靠着一步步的个人打拼才走上了现在这个位置。这对她触动很大,她不是每天都在想着改变自己吗?也许眼前就是个机会。当然,她还看到了司中术的“大”与莫经理的“小”,这天晚上的一个细节深深印进了她的脑海。司中术吃螃蟹的时候,一滴醋汁儿溅到了嘴角,大家都没注意到那个微黄的小色斑,莫经理却注意到了,似乎连想也没想就拿起手边的纸巾给司中术擦掉了。这个动作让大家都呆住了,刚才还热闹的场面顿了一下。那位副秘书长毕竟是经历过大场面的,接着就用一个新的话题回避了这不应该有的尴尬。


这天晚上,司中术看起来确实有些多了,走出包间的时候脚步踉跄了一下,付小玉和秘书把他送回房间,一进门他就横卧在沙发上呼呼睡去。付小玉无措地回身发现秘书已经悄然离去。她也想离开,却鬼使神差地靠近了沙发,她想叫醒他,理由当然是充分的,比如让他睡到床上,还有要提醒他酒后多喝水。她蹲下来柔声喊着司区长,用手轻轻摇晃着,他看起来睡得很沉,这有些匪夷所思,刚刚进门的时候他明明是醒着的,这么一会儿的工夫怎么就进入了梦乡?现在她离他如此之近!她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眼角的鱼尾纹以及眉梢上淡淡的疤痕,疤痕一定是小时候顽皮留下的,她刚刚听他说过,他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这样的所在对一个好动的少年来说跌撞自然难免。他的嘴唇肥厚而宽阔,早已没有了原来的光泽,呈现出来的是一种昏暗的绛紫色,这是一个让人安全的色调,这个色调此时对她产生了一种撩人的魔力,她竟然有种想把自己贴向对方的冲动。她俯下身,离他更近了,她感到了他身上释放出来的热辣辣的气息,她把手抚向他的脸颊,粗粝的胡茬在指尖荡漾,冲击着她震颤的心房。她正陶醉期间,他却猛然睁开了眼睛。她吓了一跳,还没等反应过来就被他骤然压在了身下。从此,她成了他的女人,而他却不仅仅是她的男人。莫经理单独给她租了一间公寓房,再也没踏进她的门坎半步,莫经理一直就是一个懂规矩的商人。现在既然成功地把付小玉送了出去,他因出售这个特殊的商品获得了巨大利润,这个利润以及未来潜在的好处足以抵消他对她身体的欲望。所以他没有任何理由再消费她的身体了。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想那个晚上是不是司中术做好的一个局?不然他怎么会醒睡自如?起初她还想找他印证一下,后来就放弃了这种想法,因为她知道不会得到明确的答案,司中术是个她永远也看不透的男人,在他面前她一直感到自己的弱小。他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建立在不平等条约之上的,唯一相匹配的就是他的位高权重与她的貌美如花,她本来是可以利用这个对等关系做些文章的,可由于她起初的单纯丧失掉了大好时机,当她再重新建立这个意识的时候,那唯一的对等也变得有些倾斜了,司中术的职位越来越高,而她的年轻美貌是朝相反方向走的,在时光摧蚀之下连维持住原来的鲜亮都很不可能。


现在司中术已经是悦城最有权势的副市长了,分管城建环保这些重要板块。这与他的小心谨慎是分不开的,他在仕途上有更大的欲望,于是女人就变得不是非有不可了。付小玉明确感到了这一点,所以她给自己有个定位,自己在司中术眼中就是一块鸡肋,有时比鸡肋的价值更大一些。司中术每月过来几次,每次来都像做贼一样,进门不是忙着跟她上床,而是先说一些在她看来不着边际的话语,这些话语都与他身边的人和事有关,他自顾自地说;她眼神儿茫然地听着。他当然知道她对这些话题不感兴趣,可他还是要说出来,他需要的也许仅仅是一个听众。有时他会喝一点红酒,喝酒的时候他喜欢把自己的衣服都扒光,端着高脚杯在屋子里晃来晃去,晃得差不多了就拽着她上床。在床上的时候就会更放肆一些,翻来覆去地拾掇她,说着很粗俗的话语,还用很下流的脏话骂人。


她清楚地知道他这是在发泄,把她当成了承载他污秽和阴暗的河道,她对此无论如何都不会感到荣幸,即使他贵为副市长。有时电视偶尔调到当地频道,看到他在主席台上正襟危坐的样子就赶紧调开,她很不适应他在人前的这种风景,这时常让她对“人”这个大词感到绝望,一个人怎么会把自己的两面性表现得这么淋漓尽致?!

她认定他们之间是不存在爱情的,连疑似都没有。这让她常常反思她这样是为了什么?她每天都想着逃脱却一直没付诸行动。究其原因,主要在于自己的懒惰,缺乏改变现状的动力。重新遭遇爱情应该是最好的动力,可在经历了王文标、莫经理、司中术之后,她还能再奢望爱情吗?她知道他永远不会为了她离婚,而她最终还是要改变的,年龄和未来都是不容回避的话题。三年前他为她买下了这套房子,两年前又把她安排进了东兴区文化局下属的文物所,全额事业单位,这是一份闲得不能再闲的部门,半年不上班也没人过问,工资却一点都不少。这是她对他所有付出的收益,也是这么多年来他对她百依百顺的回报。从另一个角度说,房子、工作这两样东西也增加了她开始新生活的筹码,她原本就是一只伤了翅膀的鸽子,是他帮她修复好了,现在她终于可以重新起飞了。


但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个人盘算,就在她下定了决心离开他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怀孕了。这对她来说是个喜忧参半的消息,她知道他一直没有孩子,这是他最为伤怀的地方,经常在酒后哭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个未来的小生命也许会成为她晋身的台阶,可如果他已认命这就成了她的累赘。她心怀忐忑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万万没想到过了两天他就把司向阳带了过来。他提出的方案一开始令她不能接受,他让她先跟司向阳结婚,待孩子出生后他们再离婚。他说这样是为孩子的未来着想,找个同样姓司的人假结婚便于孩子上户口,还便于她隐藏自己。他总是这样,以所谓对她好的方式来谋求自己的好处,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这是一个对他有百益而无一害的方案,可对她就欠缺公平了。随后,他又说待孩子大一些他会处理好自己的生活的,他也渴望原汁原味的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她知道他这是想给她希望,可这希望是如此缥缈,她虽然没见过他的原配,但她却能感觉到那股强大的力量,假如好处理他不会这么多年都沉浸在这份没有子嗣的婚姻中,还有将来他的职位会更高,顾忌也会越来越多,而她还有青春跟他这么耗下去吗?倒是他后来的这句话更能让她踏实一些,他说:“即使我不能处理好,也会给你一定的补偿。”


最终她还是接受了这个方案,承诺的补偿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她也想要一个孩子了。她在这世上太孤独,她需要从身体里分离出一个亲人来温暖自己。于是她只和司向阳见过一面就去了民政局,当那两个大红本本发到他们手中的时候,她不自觉地朝他看了一眼,她发现他的表情极不自然,看起来有些激动抑或是胆怯,她的心情也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支配着,她想生活该是多么神奇啊!转瞬之间她已成了已婚人士,成了这个高大帅气男人的妻子。






假的毕竟是假的,他们的合影虽然被钢印牢牢钉在一纸法律公文上,可司向阳仍然是付小玉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她对他的一切一无所知,警察身份是初次见面时那身警服透露出来的。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司向阳过来了大概有十多次,每次付小玉都想从他身上探究些什么,她对他充满好奇,也许不仅仅是好奇,她总摆脱不掉对他的渴望,对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男人的渴望,机缘巧合他成了她的目标,她努力了一下,现在失败了,她并没有太过灰心,只是彻底死了心,在这件事情上她总算没留下什么遗憾,她知道对于此时的她而言,像司向阳这样的目标也许是千年一遇,所以她一定要抓住机会试一下。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心里很是忐忑,不是担心事情会败露,凭感觉她相信司向阳不是那种浅薄的男人,不会随便以此作为炫耀自己的资本。她担心从此之后司向阳连这样的陌生人都不会做了,会跟她就此永远别过。这是她不想要的,尽管再见面时他们会有些尴尬,她还是希望他能再来,她希望他不仅仅是躺在那个大红本本上,她要他真实地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她的生活已经千疮百孔,她需要他这道虚假的彩虹来伪装一下。


她很快就放下心来,一个星期后司向阳又出现了,还是那个时间节点过来,随手带来了两包绿茶。这有些奇怪,过去他带来的东西都很有针对性,起码是适合于她的,难道他不知道孕妇是不宜喝茶的?他发现了她诧异的目光,随口解释道:“是朋友刚拿来的,放在车上好几天了,说是今年的新茶,你不喝也可以送人。”这个小插曲缓解了上次的尴尬,他们很快就都平复下来,她躲在书房继续看她的美剧,而他则和以往一样在电视机前耗时间。看起来他们跟以往一样,可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了微妙的变化。他知道了她的心思,目光更加冷漠,行为仓促而潦草,仿佛是在赴一场来了就想走的宴会。而她已埋葬了关于他的一些念头,不想再像以往那样在他面前刷存在感,所以看起来安静了很多。


这次,司向阳待的时间比过去短了一些,付小玉刚刚看完一集美剧,下一集还没有开始就听到了他出门的声音。她本来想置之不理,最终还是没有忍住,追着他消失的声音站起来,她走上后面阳台,那辆橘红色的奥迪越野恰巧开了过来,跟刚刚走出单元门的司向阳碰了个正着。他们又这样相遇了,看得出来,他们对这次意外相逢都有很高的热情,李若孟热切地向他伸出了手,他迅速握住还使劲摇晃了一下。他们都表现得和平时不一样,至少不是她想象的样子。他们站在楼下的空地上聊了起来,西去的阳光把一大片绿荫罩在他身上,对面的她却处于半明半暗之间,他主动往后退了几步,她会意地接纳了,把身子往前移了一下。现在他们置于同一片绿荫下,今天他仍然穿着上次那件T恤,浅蓝色T恤和白色连衣裙搭配在一起,就像是一道夏日消暑佳品,透着微凉的香甜。她应该是在完成曾经的愿望,为那天他帮她规整家具当面向他表示感谢。他客气着随口又聊了几句什么,然后就奔向她来的方向,走得很是匆忙,像是有人追赶的样子。一开始,付小玉以为他们结束了,后来又觉得不像,他是不会这样潦草地向她告别的。他应该是去车里拿东西,他的车子一般是停在车位上。果然他很快就回来了,手里提着两袋绿茶,应该跟刚才的一模一样。李若孟顺手接过来,继续客气着,他却显得比刚才更加仓惶了,一边回应着一边拧着身子告别,临转身还不自然地向她招了招手。


付小玉在楼上看着这对男女这样分手,像吞下去一只苍蝇一样心里感到很不舒服。他们只见过两次面,他怎么会送她茶叶?她本来是欠他情分怎么会接受他的礼物?他们萍水相逢他却有这样的热情,这无论如何都是对她付小玉的一种蔑视。还有李若孟,一个随便接受男人礼物的女人再怎么着也是危险的。真是一个骚货!她在心里这样骂着李若孟又觉得自己有些太无聊,因为司向阳根本就是个与她无干的男人。


到了晚上,若梦的微信出来了,两张关于绿茶的图片次第出现:一张好像开水刚刚倒进透亮的玻璃杯子内,尖细的茶叶在开水中攒动着往上奔涌;另外一张微微张开的叶片在断断续续降落,碧绿的茶水已经透过干净的杯壁显现出来。下面写着:绿茶 浓淡相宜;人心 远近相安。这个说明显然是有深意的,也传递着若梦的某种情绪,好像有意外欣喜,更多的却是一种宠辱不惊的淡泊。联想到下午她对司向阳的热络,付小玉对这种情绪从内心产生了怀疑,于是她故意发微信问:真是养眼!这么好的绿茶谁送的?顿了一下,若梦回答: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朋友。这个回答有些出乎付小玉的意料,既是诚实的但又透着某些狡猾,她应该是真的和司向阳见过两次面,可她没有直接说“你家大哥”,这说明她对他们的“婚姻”有了某种阴暗猜测,或者是内心有了巧取豪夺的想法。


她接着问:男人?女人?

这次的回答很干脆:男人。

她继续往下试探:一定很优秀吧?

若梦回答:一个看着让人舒服的男人!


她不想再试探下去了,再问下去就有拉皮条的嫌疑了。她知道到了这个程度,李若孟最终也不会承认茶叶是“你家大哥”送的,她想让那两袋绿茶的来源成为外人不得触碰的秘密。付小玉的心中愤愤不平起来,恨不得现在就要戳穿她,这个行为有些无聊但却是女人与生俱来的,她不允许司向阳与李若孟在她眼皮底下有这种勾当。李若孟明知道她是司向阳的妻子,还隐瞒司向阳的献媚这是她所不能忍受的。什么浓淡相宜,什么远近相安,都是些骗人的鬼话!说不定李若孟对司向阳这个有妇之夫已动了心思,这是在视她这个司向阳的合法妻子不存在,是对她明目张胆的挑衅。


过了两天,李若孟又来造访,这次带的是几个越南产的火龙果,同样是纤果日记的袋子。这次的话题是狗,李若孟说了很多养狗的好处,核心还是那个老生常谈的话题:狗是人类最为忠诚的朋友。看得出来,李若孟是想影响付小玉,让付小玉也加入爱狗人士的行列。付小玉却明显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李若孟表现得很执着,给她介绍了很多有关狗的电影,并给她写下了网址,建议她有时间上网看一下,并断言她“准会感动得热泪盈眶,从此不再害怕狗”。由于付小玉缺乏热情,这次他们聊得很短,李若孟起身告辞,付小玉没多加挽留,看着李若孟走到门口才像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说:“哦!对了!看到你喜欢绿茶,我老公的一个朋友就卖这个,我们家有太多的茶叶,你带着两包吧。”说着就从客厅边上的橱柜里把那两袋绿茶拿了出来,硬塞到李若孟的怀里,李若孟看了看怀里的那两袋茶叶,刚想推脱却看到了熟悉的商标,接着就愣住了。付小玉明显注意到李若孟的情绪变化,心里有了某种解气的感觉。李若孟又看了付小玉一眼,眼神里有了更多的不自然,然后才讪讪地说:“我有茶叶,这个你留着喝吧。”付小玉又往她怀里推了推,说:“我现在是不能喝茶的,你将来怀孕了也不能喝,放在我这里就浪费了。”


这天晚上,付小玉的心情好了起来,上网看了《忠犬八公的故事》,这是李若孟推荐的电影之一。李若孟所言不差,影片拍得确实很感人,一只叫八公的狗在主人去世后,仍然每天在那个车站门口等待那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数十年如一日,直到自己死去。教授夫人在教授死后再一次在车站见到八公的时候,沧桑、悲伤、回忆、愧疚、惊讶,各种感情无比复杂地交织在了一起。八公所做的,是她内心也想做的。可是在现实里,作为一个需要生活的人,她不能,也做不到。她还不如八公,她愧疚。八公能做到她做不到的,她羡慕。八公就像她内心的一个缩影,是她无法抑制的悲伤。最后走向死亡的八公让人更加心疼,它完全变成了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毛发稀疏,瘦骨嶙峋,身体羸弱,飘忽不定的眼神,但却能感受到它内心毫不动摇的坚定。


在看电影的过程中,付小玉确实被“感动得热泪盈眶”,为了八公的那份坚守,为了人狗之间那份浓浓的感情。相比而言,我们人类就看似太聪明了,可这种聪明又有什么用?用这种聪明换来的物质让人类生活得更加污浊。我们失去了天性中的美好,内心变得骨瘦如柴,我们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世上任何人都活得不如一条狗!可是她并不会“从此不再怕狗”。八岁那年留下的阴影太过深刻,她本来是去邻居家喊同学一起上学的,可却看到了那只粉色发卡,那是邻居家那个和她同龄的小女孩的,是小女孩在城里工作的姑姑给她买的,小女孩已经戴了有一个星期,每天在她面前晃来晃去,招来很多人的目光。邻居家当时大门敞开着,屋子里却一个人都没有,她的目光被这只发卡粘了过去,她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能管住自己,伸手把发卡塞进了自己的书包里。她想,也许她不能戴出去,可至少她的同学也不能再用它来招摇了。当时她有些害怕,惶惶地往外奔走,一只大黄狗突然窜了出来,从后面袭击了她……


更何况,她也觉得自己没有养狗的条件和心态,有钱和有闲应该是最基本的基础,这两样东西她看起来都有,实际上却都很贫乏。钱就不说了,单就“闲”对她就不适合,她有大把的时间却没有任何闲情逸致,她一直在自己的人生中挣扎,从来就没有放松过,她咬定了那些看起来是对的目标,不惜涉过污浊的河流;不惜趟过阴暗的洞穴,致使她的心灵没有了明亮,失去了空间。她知道也许自己最终就是一片飘落深谷的落叶,命运对她不会发出任何回声,可她觉得自己已经踏上了这条不归路;已经没得选了,即使错也要走下去。只是在这个晚上她似乎不再仇视那条叫木木的狗,在心里也与那个叫李若孟的女人达成了某种谅解,她更加羡慕这个拿狗当亲人的女人。在微信上她找到了很多她发出的关于木木的信息:“那年秋天我们相遇” ,图片是她和木木抱在一起,时间是两年前,这应该是她和木木结合的开始,后面更多的是她和木木相亲相欢的场景,从生活的点滴入手,她很快就熟悉了木木的一切,包括木木的发情期。这是一个母亲才有的情怀!付小玉从心里感慨道,她也即将成为一个母亲,现在整天想得最多的就是怎样做一个好母亲,这不仅仅是出于天性,最主要的是母亲的形象也许能帮她扭转生活的轨迹。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付小玉和楼下的女人及狗基本上相安无事,李若孟不用坐班,一般上完课就可以回家,在家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和狗待在一起,每天一早一晚是她固定的遛狗时间。掌握了这个规律,付小玉就有意识地错开,这就避免了与木木照面。本来以为生活经过这微小的波澜之后会照常下去,可有一天,付小玉突然发现木木失踪了。


先是看到了女人的微信,微信是一个寻狗启事,文字却是这样写的:寻找家人木木,年龄4——5岁,花脸金毛,身长一米左右,高三十五厘米,活泼好动,善解人意。于6月25日傍晚在悦河公园走失。家人万分着急!!!有发现者请致电,一定重金感谢!!!同时附了两张木木的彩色图片,图片下面是电话号码。随后这张启事就贴遍了小区的角角落落。以后的几天,李若孟似乎都在为寻找木木奔波,有很多是在路上的图片,都是烈日下的路口和村舍,有时还带有一点文字:木木,你在哪里?假期来了,我却在为寻找你奔命。然后附着几个泪流满面的头像。……看得出来,女人找得非常辛苦。付小玉看着有些心酸,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楼下安慰一下,女人却上来找她了。


女人一改往日的优雅,穿着简单的短裤体恤,面带一脸的忧戚之色。付小玉没想到木木的丢失会带给她这么大的打击,想劝慰几句,可还没等开口,女人就先独自诉说起来。那天晚上她照例出去遛狗,走到公园的木栈道附近,木木看到了一只和它身形很相似的公狗,径直就追了过去,她一看木木跑远了,就在后面喊叫着追赶,一直追到马路上,眼看着木木和那只公狗混入车流之中,然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木木不会遭遇车祸吧?”李若孟执着地问付小玉,一连问了好几遍。付小玉不知道怎么回答,最后才含糊地说:“应该不会吧,木木这么机灵!”


这话让李若孟似乎找到了知音,脸上有了活泛的颜色,有些兴奋地说:“木木是很机灵,平时比闹钟都准时,我有课的时候告诉木木时间,木木准会按时把我叫醒。平时我一回家就知道把拖鞋给我叼过来,看着阳台上脏了还知道给我拿拖把,有时我懒了,不愿收拾屋子,它会用嘴巴把东西规整规整。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很快乐,这两年我们相互依靠,我相信木木对我也很依赖,总感到如果不是遭遇了意外,它是不会就这样抛弃我的,木木应该是知道家的。所以这两天我睡不好,还总做恶梦,木木总是血淋淋地出现在梦中。”

说到后来,李若孟的眼神儿逐渐暗淡下去,付小玉从心里感到了她对木木的牵挂,由于之前有了某些了解,此时她觉得李若孟的感情很真挚。李若孟继续说:“知道我和木木是怎么结缘的吗?那年秋天,我的人生遭到了最致命一击,我的生活仿佛一下子被一块巨大而厚重的幕布遮蔽了,看不到一丁点儿亮光,我整天蛰伏在那间曾经温暖的出租屋里,感到了彻头彻尾的寒冷,终于在一个傍晚,我走了出来,来到了附近的水库,想就此了结这段尘缘,这时我突然看到了木木,它就蹲在我旁边的草丛里,当时的木木浑身脏兮兮的,看起来就是一只流浪狗,引起我注意的是那双黑黑的眼珠儿,正哀哀地看着我,眼神里满是跟我一样的悲伤,还有无限的痛惜。看到它这个样子,我突然泪流满面,蹲下来和它抱在了一起。我突然意识到在这世间还有比我更孤独更卑微的生命,它们比我更没有理由活下去,但却坚韧地活着。从此,我放弃了那个决绝的念头,和木木相依为命,开始了新的生活。我们生活在一起,心灵很快就产生了相濡以沫的默契,我在它的温暖下渐渐走出了阴影并顺利拿到了博士学位,后来看到悦城大学的招聘广告,我报了名,居然一切顺利,所以我很快就带着木木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城市。原本以为以后的生活有它陪伴会安安顺顺,谁知现在木木又失踪了……”


女人说不下去了,明亮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付小玉是真的想帮眼前这个有些让人怜惜的女人,安慰说:“不要难过!狗是最能记路的,说不定哪天木木就自己回来了。”


女人擦了一下泪水说:“有时我也这么想,木木不会为了一只萍水相逢的公狗就狠心离开我。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木木被人控制了,或者像刚才说的遭遇了不测。所以才想请你家大哥帮忙,他毕竟是警察,渠道比我们这种小老百姓多一些,更何况我对这个城市根本就不熟。”


付小玉本来是应该想到的,李若孟是来找“你家大哥”帮忙的,有困难找警察,这是从儿时就建立起来的意识。知道李若孟这个意图之后,她有些两难了,女人眼前这种情况确实让人同情,可她不能保证司向阳会买她的账。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给司向阳打了电话,电话很快就通了,司向阳留下这个号码本来就是应急的,司向阳不仅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在司中术的授意下他还担负着照顾孕妇的责任,因此每次过来才针对性地带些东西。司向阳显然知道她是谁,上来就说:请讲。这有点太不像夫妻了,付小玉觉得有必要提醒他一下,就说:“楼下的李教授正在家里,她的狗走失了,你能不能帮着找找。”这么一说,司向阳果然热情了许多,说:“好,你让李教授把狗的情况发给我,我让他们打听一下。”


挂了电话,李若孟看起来放松了一些,有些嗔怪地对付小玉说:“姐姐直接叫名字就行了,对着你家大哥还称什么教授,况且我现在还不是教授。”


此后的几天,付小玉更加关注若梦的微信,每天发出的还是寻找木木的信息,只是跟过去相比有了更多的目的性,去了几个狗贩子比较集中的城中村,还在几个重要路段蹲守,并不时循着有人提供的信息去追索。很显然,司向阳应该是在帮她,不然她的寻找是不会这么有针对性的,只是一直没有木木的具体下落。但收效还是有的,在走了几个正在拆迁的村落之后,李若孟发现了很多流浪狗,这些无家可归的狗引起了她的巨大关注,她在微信上呼吁有关方面要关注这些可怜的生命,还去了民政公安等部门咨询,之后发了一个痛哭流涕的图像,并感慨道:人都管不好还来管狗?!这个回答多么决绝!以这样的冷酷怎能管好人?有这样的心态够不够人的素质?对这些部门失望之后,她开始转向寻求民间力量,并配发了多只流浪狗生存状况的图片,有几个图片中的狗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伤害,下面写了这样一段文字:尊重生命应该是一个人的底线,恳请各位朋友伸出援助之手,给这些可怜的生命提供庇护吧,它们和我们一样都有血有肉,都在用生命感知着这个世界,不要让它们觉得我们这个世界是如此冰冷!


有天下午,付小玉突然听到楼下有了狗的动静,一开始以为木木回来了,心里不禁为李若孟高兴,后来又觉得不对,回家的木木是不可能这么狂躁的,认真听下去好像还不止是一只狗,应该是有好几只在一起撕咬狂吠。难道李若孟身体力行了,把流浪狗先弄进了自己的家?这个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证实,到了晚上,微信就又出来了,是三只狗的图片,两只黑色的,一只黄色的,看起来都是一般的土狗,档次好像比木木还要低一些(付小玉到现在也不知道木木是什么品种),下面照常有文字说明:木木只有一个,但像木木这样的生命却有千千万,不仅仅是为了木木,也不仅仅是为了安慰自己……所有的付出都应该是值得的!


看那样子,尽管木木一直没有下落,但收养流浪狗却让李若孟安静了下来。之后,不断有无家可归的狗走进那所房子,弄出的动静也越来越大,不仅如此,由于是夏天,狗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更容易传播,一走近单元门附近就能闻到一股腥臭酸腐的气味。周围的邻居也渐渐有了意见。有一次,付小玉碰到了楼上的邻居,那位邻居对李若孟的这种行为很生气,义愤填膺地要联合付小玉一起去物业投诉。付小玉只好好言规劝,并解释说这种现象只是暂时的,李若孟正在积极联系,为流浪狗寻找另外的归宿。


话虽这么说,付小玉感到的困扰却比任何人都大,随着自己肚子的日渐隆起,行动越来越不便,每次上楼听到里面的狗狗们嘶叫都心惊肉跳,她觉得自己很有必要提醒李若孟一下。


李若孟的家比付小玉想象的更加不堪,除了那令人窒息的气味之外,家里乱得简直不成样子,两室两厅的格局完全变成了狗的世界,到处都被狗占据着,付小玉一进门,它们就都拥了过来,争先恐后地发出自己的声音,付小玉感到害怕,只得又退了回来。


回到家里,付小玉用微信跟若梦交流,说出了邻居们的反应,若梦解释说自己也意识到了,小区毕竟是人的世界,不能让狗来侵扰,她已经在近郊租了一个大院子,人也找好了,准备办一个流浪狗收养中心,完全是公益的。付小玉没想到李若孟已经有了这样的打算,这应该是个很大的动作,一定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一个外地女子能有这么大的牺牲真是不容易!心里越来越觉得这个李若孟不简单,单看眼前的付出,一般人就很难做到,短短两三个月的时间里,从她身上已看不出一个大学教师的任何影子,当初的优雅也荡然无存。一个女人为了狗,居然连自己的形象都不管不顾了,这该是一种怎样的牺牲?

获知了李若孟的计划,付小玉心安了许多,她和那些邻居一样盼着狗狗们有个妥善去处。有所不同的是,她更多的是为了牵挂肚子里的宝宝,再过一段时间孩子出生,更需要一个安静环境。付小玉有了盼头,以为生活很快就会风平浪静,可意外很快就发生了。


出事那天,付小玉本来是去医院的,这是一次例行检查,这样的检查她已经做过多次,大都是她自己一个人去的。初次建档是由司向阳陪着的,由于是第一次,检查的项目很多,司向阳的手机一直在响,连旁边的医生都直皱眉头,付小玉知道司向阳毕竟不是真正的丈夫,肚子里的孩子与他无关,他没有切肤之痛般的亲情,可既然来了就应该装装样子,没想到司向阳根本就是个不会做戏的人,没有向医生主动询问任何问题,也不参与任何讨论,完全就是个局外者的姿态。这种不痛不痒的感觉给付小玉留下了阴影,让她在医生面前感到难堪,似乎她已成了真正的弃妇。所以后来所有检查她都是尽量自己去,尽管司中术在电话里说过多次让她有事尽管去找司向阳。


和医生约定的是下午三点,不到一点付小玉就准备往外走,公共汽车在这个时间节点最为宽松,空座位很多,不用那个每天都重复多次的声音来提醒让座。她锁好房门小心地往下走,刚踏上楼下的大理石台面,对面的门却突然打开了,猛地窜出两只黑狗,朝向付小玉扑来,付小玉遭受了这猝不及防的冲击,一个趔趄,身子往前冲向了楼梯口,随即沿着楼梯滚落了下来。





躺在病床上,尽管感到身下不断有东西流出来,付小玉还抱有一丝幻想。她感到眼前有很多晃来晃去的人影,这大概都是来帮助她的,她感到自己从来没有遭受过这样的重视,内心充满了感动,她想使劲喊出来,她要谢谢他们,她请求他们保住她的孩子。嘴巴却怎么也不听使唤,只感到泪水汹涌而下,把眼前的世界冲刷得澄澈而透亮。


孩子最终没能保住。六个月大的胎儿只用简单的呼吸感受了一下这个世界,甚至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就永远地离开了。付小玉坚持让医生把孩子的尸骨保存下来。


一个星期之后,付小玉出院了,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孩子找了一块墓地,在悦山南麓,一个向阳的大山坡,这是悦城最好的墓地。还专门订制了一个小棺材,她亲手把孩子放了进去。孩子下葬那天,她只请了李若孟。这段时间,李若孟一直在陪她流泪,她能感受得到李若孟的泪水不仅仅是内疚,更重要的是对一个生命离开的痛惜,这让她从心里原谅了李若孟。这段时间她有时会想,这也许就是孩子的宿命,也许他已经感受到了等待他的是一个模糊不清的父亲,一个似是而非的家庭,因此他才拒绝来到这个世间,拒绝了妈妈的期待。这个想法让她更加自责,她想自己该是多么自私啊!只想让孩子来温暖自己,没想到孩子本身更需要温暖,更需要一片阳光普照宽阔从容的天地。

司向阳还是来了,应该是李若孟告诉他的。付小玉模糊地记得,出事那天是司向阳开车把她送到医院的,她在医院期间司向阳每天都来,有时还带着鸡汤和一些比较专业的营养品,他可能意识到了自己的刑期即将结束,因此在照顾付小玉这件事上表现得格外卖力,他要做出一种姿态,站好最后一班岗,像一个真正的家人,行为比过去更加小心翼翼,脸上的情绪却比过去放松了很多。司中术也在一个晚上悄悄地来了,跟医生一样,戴了一个大大的口罩。坐在病床前的司中术情绪低落,除了叹气几乎没说什么话,临离开留下了一张银行卡,写给付小玉密码的时候,轻描淡写地说:“里面有二十万,是我的一点儿小意思。”付小玉知道这不是小意思而是大意思,随着孩子的离开,他们所有的一切都完结了,二十万就是他划给她的句号。


这是秋日一个晴朗的早晨,远处的山峦近处的树木,在透亮的晨光中都呈现出浓绿的色调,几乎还没有落叶,但绿色已穷尽到了极致,微黄已经显现出来。天上澄碧如洗,鸟的歌声和万千只昆虫的嘤嘤声充满在空中。墓园旁边的围栏里挤满了颜色丰富的菊花,也许还有一些别的野花,它们在阳光下闪耀着,像是铺满了灿烂珍珠的花床。付小玉特意选在了这个时间,孩子太小,有一大段路程要走,要早让他上路。新土纷纷落下,墓碑上的金字闪着亮光凸显出来:爱子付玉生之墓。这是她给孩子新起的名字,原本他应该是姓司的,可现在她不想让他跟这世上的任何人有联系,他只属于她,他只是她的孩子。以后这里就成了她的寄托、她探亲的地方,她需要这么个地方,这是一片纯净的土地,下面埋葬着她一尘不染的亲人。生前她没有给他阳光,现在她要让他每天都沐浴在阳光中。


一个星期之后,付小玉和司向阳去民政局办了离婚手续,斩断了强加在自己身上的最后一道枷锁。又过了一个星期,李若孟上来跟付小玉道别,说流浪狗收养中心已基本就绪,她要和狗狗们住在一起。这天晚上,她们谈了很多,都有些赤裸相见了。付小玉讲了自己的过往,让她吃惊的是,李若孟似乎都知道了。更让她想不到的是,李若孟更有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这就是她之前提过的“最致命一击”。李若孟原本有一个相亲相爱的男友,他们从大学到研究生都是同学,相恋了七年之久,本来说好一起考上博士之后就结婚,可谁知就在那年秋天,男友却突然跳楼自杀了,之前没有任何征兆,头天晚上他们还在一起规划未来的人生。这让李若孟感到万分痛苦的同时也百思不得其解,她不明白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她!他应该知道她是爱他的,难道他做此举动的时候就没想过她?难道她对他的爱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力量?那段时间她崩溃了,每天躺在那间出租屋里以泪洗面,想尽快结束自己的生命,不是为了追随他,而是无法面对这阳光下的现实。若不是遇到木木,她也许活不到现在了。后来她终于活了过来,曾写下了这样一段话:你出了一道我永生无法破解的谜题,我日夜思索、探求,但你没留下任何痕迹。现在我只好接受你的决定,把你关在心灵的小屋子里封闭起来,昂首挺胸地面对,以后的日子里我会重新来过,往死里幸福。待我历经世事,阅尽繁华,再说给缺席的你听,可好?


付小玉是记得这段话的,她在翻阅李若孟过去那些发在朋友圈里的信息时看到过,记得还配了一张暧昧不明的图片,背景是一大片朦朦胧胧的花丛,正中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女人的背影。当时还以为李若孟是在述说别人的故事,没想到故事的主角正是她自己。所以单从表面是很难看到一个人的内心的,谁也想不到外表优雅的大学女教师身后会隐藏着这么一个悲怆的故事!


她们当然也谈到了以后,李若孟想把收养流浪狗的事业做下去,只是收养中心的投入过大,她现在已收养了将近二十只流浪狗,每天光喂养这些生灵就需要很多钱,她的工资几乎不够,已经在考虑卖楼下的房子了,同时她也正在积极联系,争取能拿到一些民间投资,她想让收养中心踏上良性循环的轨道,她想通过自己的身体力行,唤起大众对生命的关爱,让爱心在每个人心中永驻。


对李若孟的这个打算,付小玉一点儿也不吃惊,因为她也每天生活着、感受着,知道自己心灵的缺憾,知道我们所面对的这个世界的不足。人生有时不是非此即彼,不是泾渭分明;不是用来钻营和盘算的。它应该是一种顺流而下的行走,在这期间,爱是我们的动力,我们离不开爱,爱应该就像我们赖以生存的空气,看不见摸不着,好像可有可无,可真正离开了就会窒息而亡。







过后不久,李若孟收到了二十万元的捐款,同时还有一个简短的附言: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活在当下,且行且珍惜!下面落款是付小玉。李若孟接着给付小玉打电话,结果电话已成了空号。当天晚上,她回到小区去敲付小玉的家门,却怎么也敲不开。李若孟心中焦急,拜托司向阳寻找。第二天,司向阳给她回电时说,付小玉已经辞职了,人也不在悦城,说是去了一个偏远的山区小学,成了一名志愿者。那里没有信号,所有的电子设备几乎都不能用,传送信息仍然依靠古老的邮路。


当天下午,一股强劲的东北风吹来了一场秋雨,地上飘满了发黄的落叶,有些落叶即使在风的侵蚀之下也不肯静静地躺卧在潮湿的地上,而是蜷曲着寻找着可以依托的所在。细雨一直持续到晚上,可已减弱到悄无声息了。这个夜晚,李若孟感受着细若游丝的秋雨几乎一夜无眠,到了很晚,她发出了这样一条微信,图片就是当天在风雨中满地飘零的落叶,文字是这样写的:可能我们终要接受故人的离去,然后在一个落叶飘零的晚上随便和一个仇人冰释前嫌。有些人认识很久始终不痛不痒,有些人见不了几次面就莫名成为了朋友,变成了生命中最重的人!我最亲爱的姐姐!你现在在哪里?我很想你!



图 | 来源网络

刊于《青年作家》2017年第11期

投稿邮箱:qingnianzuojia2013@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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