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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立伟:落尽梨花 | 万物生

何立伟 青年作家杂志社 2019-09-10

何立伟

作家、画家、摄影家。1954 年生;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1983 年开始发表小说,著有《小城无故事》《天下的小事》《像那八九点钟的太阳》《亲爱的日子》等小说及散文集二十余部;《白色鸟》曾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现居湖南长沙。


【万物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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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立伟


早上八点半准时从成都金牛智选酒店发车,至下午五点半抵金川,整整九个钟头车程,途中只在马尔康匆匆用了午饭。

漫长的摇摇晃晃的旅途。

其实路程并不远,若是全程高速路,则只要三分之一时间。但一半国道省道,仄而盘旋,欲速不达。遇会车,则一车靠路停下,让另一车缓缓擦身而过。然会车并不频繁,说明川西南物流并不畅达,经济发达与否,可窥一斑。

昨夜在成都喝了酒。我不擅饮,几盏下肚,一夜不眠,至凌晨方才睡去。上车便打瞌睡。过汶川时醒来,回头一望,一排低矮房子同山影慢慢飘过。很想下车看看。地震后去过一回汶川,仍是触目惊心。祈愿灾难过后,一切平复如昔。然而岂是容易事。心中的伤痛,须是一生的记忆。

到金川时天近断黑,欢迎的人把哈达系在了我们的脖子上。又说,辛苦了,赶快吃饭!

川菜与湘菜近,口味重,过瘾。上来的是苦苦菜、水豆腐、腊蹄膀、牛口条,皆极爽口,河南作家李佩甫兄表示辣,摇头,问有没有面条,而我吃了两大碗饭。湘菜厨子,你若要他不放辣椒,他便不晓得如何做菜。想必川菜厨子亦然。

坐整天车,有倦意,但还是按安排去听阿东的演唱会。阿东是嘉绒藏族歌手,此次是出了新碟,与歌迷见面。现场人气甚火。阿东帅气、年轻 ,声音条件好。然歌风却在套路中,商业味大于艺术。做歌手一行,太年轻,成功过早,面对市场,不易自持。

听了几首,我跟阿来与赵智出来,散步回住地。经县广场,沿斜坡上行,夜色正好。来时人告知,金川早晚温差大,白天穿衬衣,晚上穿棉袄。但我一件毛衣一件风衣,亦不觉凉。阿来是阿坝本地藏族,作品亦多本土取材,我读其代表作《尘埃落地》是在1998年,至今仍对他描写的土司生活有印象。散步聊天中他谈及此地往事,最有趣的是一位只当了四天县长的人,此人本是书生、语言学家,傅斯年派来藏地对嘉绒藏语进行田野调查,见了当地现状,极为不满,于是写信给省府毛遂自荐,居然省府同意,派他来当金川县长。时金川地面乱,袍哥势力最强悍,他于是欲平了这股势力,使地方安生,心生一计,设了鸿门宴,把袍哥几位首领邀到县衙来吃酒,席中安排了刀斧手,冲出来就把众首领砍了。本以为就此天下太平,不料第二日袍哥四下里纠集人手,冲到县衙,把书生当场砍了。就任到横死,仅四天。

说得好像电影,一幕幕皆在眼前,于是心惊。

但阿来的脸上是平静的,正如这天的夜,无风,亦无星。

 

上午十点金川县古树梨花节开幕。到会场,人多,热闹,四处是招呼声。所有的路上都是赶过来的人,藏服闪闪。晴日,蓝天,电视摄像机的吊臂在头上移来移去。云亦是移来移去。

节目皆是喜气。有本地出来的藏族歌手容中尔甲等出来演唱。容中尔甲唱了三首歌,其中有代表作“高原红”。他唱时,双手扬动,邀在场群众一起跟唱,果然都晓得唱。于是独唱变成了合唱。我倒是欣赏在他之后出场的一位年轻歌手,嗓音更浑厚,更有穿透力。可惜名不见经传。艺坛常如此,名头最大的,不一定是唱得最好的。

梨花节,果然是梨花怒放,举目望去,花如白雪,四处飘散。但白中亦有些许的红,那即是桃花。我记得胡兰成的《今生今世》里,开篇便写到桃花,说“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在金川漫山漫坡汹涌的梨花白中,桃花点点,也真是静得好。

然而梨花节,好看的当然是梨花,正盛,正当时,花瓣皆张开着,像有无数的小口朝天呼喊,那声音是洁白的。副县长站在我身旁说,我还担心你们来时梨花开过了劲,就不好看了。恰恰你们来了,它开得正好。

想起一句古诗:雨打梨花深闭门。

但是无雨,门亦不闭,天气好得响亮。

下午的安排是看乾隆皇帝的御碑、广法寺、锅庄及碉楼。

乾隆皇帝的御碑亭离县城三十余里,在安宁古镇一小山上,上刻“御制平定金川勒铭噶喇依之碑”,保存完好,碑文为汉满蒙藏四种文字所刻,记载的是清乾隆十二年至四十一年差不多三十年间两次用重兵攻打大金川土司之战事。此战事旷日持久,耗去清廷库银九千万两,死士卒无数,金川人亦几乎伤亡殆尽,方使大金川第五十九代土司索诺木率残部归降。乾隆好大喜功,为自己树碑立传,实际上此役耗散国力,疮痍满目,天怒人怨。

有趣的是,讲解员是一位嘉绒藏族老头,一脸沟壑纵横,他解释了碑文后说了一句:按我的理解,乾隆皇帝说的,就是要“维稳”。于是一众人就笑。我上去递烟给他,他扬扬手,说我不抽烟。然后从袍子后摸出一瓶二锅头,仰头便喝。

广法寺则在安宁乡末末扎境内,为清代四大皇庙之一,占地百亩,禅房千间,宝相庄严。先是为雍仲本教传法大寺,乾隆平金川后,废雍仲本教,兴格鲁派,又改寺名为广法寺,并御书“正教恒宣”匾额,悬于殿堂。有僧人着红袍在此讲解,口音重,听不太懂。出得庙门,见前坪几位僧人立着,拿手挡住阳光,但也不是为了看我们。寺庙香火旺,我们却不是香客。

马奈乡是举办锅庄节的地方,藏人爱跳锅庄舞,我前几年到四姑娘山,即晚上在篝火旁学过跳锅庄。很快乐,篝火把每一个人的脸照得彤红,亦照得人心暖暖。锅庄舞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古老的娱乐。我们在马奈乡看男男女女跳,只是表演,有些遗憾,因锅庄重在参与,大家手牵着手,围着篝火跳,那才有味。

马奈乡的乡长是80后,美女,眉目清秀,牙齿洁白。看完锅庄即带我们去看碉楼。碉楼皆为石头所砌。嘉绒藏族的石砌工艺真是一流。碉楼砌得牢固而精致,立在高处,是一道道雕塑风景。

碉楼是用来自保的,既可瞭望,又可防御。想起那天在成都吃晚饭,餐桌上听阿来说乾隆打金川,死了无数的清军,许多就是死在碉楼前的。有座碉楼,不大,清军却攻打了数十天,死了上百人,最后打下来一看,里头只是一对夫妻。可见碉楼易守难攻,亦可见嘉绒藏人的悍勇不屈。

可惜,许多碉楼都已毁了。

 


早饭后上车,有几位作家站在车门外坪里抽烟,阿来正在穿藏服。我每年在北京开会,常遇到阿来,但都是穿的西装,这是头一回见他穿藏服,活像是他自己描写过的土司。问他阿坝地区的藏族同西藏的藏族在服装上有什么区别。他答说男人的区别不大,女人的就变化多了。又说,他回到家乡,就要穿藏服,这样才感觉得对。在父老乡亲面前穿西装,总觉得别扭。见过陈丹青的成名作《西藏组画》,画的是康巴汉子,阿来说康巴藏人比嘉绒藏人要彪悍,体格魁伟。

我好像记得画中的康巴汉子,有些腰间是带刀的。

午饭是在安宁绛云轩农家乐吃的,老板是一中年汉子,看样子不像嘉绒藏族,一问,却答说是。又补充道,是混血,娘是汉人。我觉得他娘的基因在他身上更彰显一些。他在武汉当过兵,言语更像汉人,但仍有嘉绒藏人的体格,结实、敦厚。

一上午都是在安宁看梨花。在沙耳乡时曾下车,有个很大的观景台,观什么景呢?坝子。亦就是高原上的平地。这是金川境内最大的坝子,四山围住,一坝子阳光轰轰烈烈。梨花掩映中,是藏式的矮房,白的同黄的石墙闪闪发光。

大家纷纷在梨花丛中合影拍照。白的花,蓝的天,干净的美。

车行处,一路梨花。我拍了照,发到朋友圈,顿时有人留言,说想起了中学的课本,有篇课文就叫“驿路梨花”。联想得对,真是如此。

古人咏梨花,有许多好句:“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柳絮风轻,梨花雨细。”“ 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

尤喜欢纳兰性德的句子:“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意绪殊妙。

在金川看到的梨花,是我一生中看过最多的梨花,一望无涯漫天白。

下午则是看金川县首届“梨花仙子”选拔活动决赛。选手上台,全是美女,穿着各自的民族服装,原来金川境内有十四个民族,当然,以藏羌为主要民族。有人发现,台上居然没有穿汉服的。原来汉人在金川是少数民族。

美女的服饰在阳光下真是耀眼,五彩斑斓,说仙子一点也不夸张。

太阳猛烈,我们的座位上都放了草帽。赶快戴上,不然脸上顿时会起高原红。

 

上午去看观音桥。观音桥指的不是桥,是指方圆三百余平方公里的风景游览区,距金川县城 80 余公里。观音桥也是一个镇子的名字。风景区里最有名的有世界最大的转经筒与世界最大的煨桑塔,且有藏地第二布达拉宫之称的观音庙。

讲解员讲解如何大转经、小转经,我却走到煨桑塔前,经过一面墙,墙上竟画有党旗,红得夺目。“煨桑”是藏民宗教祈愿的礼俗。“桑”即清洗、消除、驱逐之意。塔下人众多,转经之前,皆朝天空抛撒风马。风马亦称龙达,就是四四方方的小纸片,上头画了风马。这一撒,天如飘雪。满地亦是白花花的风马纸片。这景致也是壮观,充满了宗教的仪式感。人进入这样的场域,会不由自主地从众,忘记了自己。视觉上的好看,是煨桑塔下一排一排地绕着风马旗,红的绿的黄的,明艳耀目,也更增添着宗教的神秘绚烂。抛撒完风马,就要顺时针绕着塔身转经。

我们只是参观者,真正进入宗教的虔诚,尚无精神跟文化的准备。但来时的路上,我已从车窗上看到藏民伏地长拜,群山环绕,蓝天白云,那自觉的朝圣模样,让人心中一凛。

米纳勒山海拔三千六百多米,山如卧佛,观音庙的位置正在卧佛颈项处。侧面的赭色裸山头上,是石砌的“唵嘛呢叭哞吽”六个大字,亦就是藏传佛教六字真言,又云观音菩萨六古人咏梨花,有许多好句: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柳絮风轻,梨花雨细。” “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字心咒。此咒源于梵文,含佛的加持与慈悲。观音庙为藏传佛教宁玛派,亦称红教寺院,为藏传佛教圣地之一,因主供四臂观世音菩萨而得名。藏语称四臂观世音为“土基钦波”,故观音庙当地又称土基钦波庙,建于清嘉庆10 年,距今两百多年。

香火旺,朝拜者络绎不绝。青海西藏甘肃等地的信众来此朝圣,终年不竭。依山而上的石阶,两旁皆是转经筒,信徒转着它拾阶而上,抬起头来,脸是沧桑的褐红色。而庙墙亦是深沉的褐红色,高原的阳光下,显得凝重庄严。想起李白的诗,“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于是默然。

此庙以观音天成,祈福灵验最负盛名,所以来此礼佛者甚众。

阳光照着黄顶红墙,石阶上,光影交汇处,两个藏族小男孩跑出来,亦无喧声,像是倏然游走的鱼。他们也是来祈福的吗?

午时在大树饭庄吃饭,与阿来阿娟等人告别,因他们要去马尔康。阿来的父母住马尔康。阿来跟我说过,他父母到成都,住不了几天就要回去,留不住。是这样,人在故土才自适。所谓梁园虽好,终不是久恋之家。

李自国亦要返成都,他是《星星》诗刊的。

此次笔会,获邀的外地作家有李佩甫、吴克敬、李贯通、徐风、何弘、李寂荡、杨小凡等,川地本土作家亦来了不少,但我认识的只有阿来和赵智。

笔会近尾声时,一般都有人提早离开。

饭后又接着往格尔乡看梨花,真是有规模,目力所及,尽皆梨花,仿佛大地上堆满了白棉。如此的铺天盖地,乃是我平生第一回识见,完全是花海。农家门前门后皆梨树,枝杆粗大,是上百年的古梨树。所以这届梨花节,命名“古树梨花节”。金川四处皆是古梨树,说明生态保护得好。农家矮墙旁堆满烧火的干柴,拢近一看,原来那柴禾亦是梨树枝杆。

有人去买梨干,我也跑过去。有老太婆在自家门口搭了个棚,卖满地堆成小山的梨干。所谓梨干,就是梨子切成厚片,晾干而成为极好的食物。买的人排队,不买的免费品尝。甜而润,回甘久久。金川的梨是最好的梨,并且金川人还把梨熬成膏,成为有名的金川梨膏。大家都说要带些梨膏回去,止咳、润肺、护嗓。有个人指了我说,尤其你们这些抽烟的人要多吃梨膏。

前日选出的梨花仙子前三甲也来了。穿着好看的民族服饰,在梨树丛中当模特。因为来了许多摄影家协会的摄影师。我也拿出手机来给她们拍照。花与人,皆是好看。

晚上,在住地,打开电视机,看国足对韩国队。这场赛事在中韩关系最敏感的时节举办,非常让人瞩目。赛场在我的家乡长沙贺龙体育场。我想守在电视机屏幕前观战的人,必定数以亿计。

这场球赛,中国队以1:0 获胜。

此后,手机刷屏。

我推开临街的窗,金川县城里仍是灯火一片。

那是晚上的梨花么?

明天要离开金川了,今晚我可能难以入眠。


  

刊于《青年作家》2017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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