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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国胜:我和语言学丨纪念邢福义老师

汪国胜 语言战略研究 2023-03-15


2023年2月6日,著名语言学家、华中师范大学教授邢福义先生因病在武汉逝世,享年88岁。本期特推送邢福义先生弟子、华中师范大学汪国胜教授2014年所写《我和语言学》一文,以示追怀。

哲人其往,遗泽长存,邢福义先生千古!


按:这篇文章是9年前写的,后面有个附记,说明了写作缘由。谨以此文表达对邢老师的缅怀和纪念。


我和语言学

文丨汪国胜

上大学之前,甚至大学毕业之前,我做梦都没想到这辈子会跟语言学结缘,更没想到会踏入方言学领地。光阴荏苒,时光飞逝,转眼之间已近花甲,不知不觉在语言学园地耕耘了30多年,在邢福义老师身边学习和工作了小半辈子,快到“该下课”、“洗了睡”的时候。

之所以特别提到邢老师,是因为我的语言学之缘离不开邢老师的牵引。记得毕业前夕的一个上午,负责二班分配的朱兴兰老师让我去中文系办公室,我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到了系办公室旁边的一个房间,邢老师进来了,简单地问了我几句,问的什么,没有一点印象,有印象的是,邢老师在挂在墙上的一块小黑板上写了一个句子,让我分析句子成分。句子并不复杂,我的分析应该没错。我一答完(口头分析),邢老师说了句“可以了”,就让我离开了。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不理解邢老师这句话的含义。之后才听说,可能是推荐留校,邢老师是在对我做面试。我在想,我这个水平够留校吗?邢老师是研究语言的,要是让我做语言学,能行吗?没过几天,朱老师把我叫到她房间,看上去脸色不好,我感觉气氛不对。“你怎么把你留校的事说出去了呢?现在班上有同学攀比,为什么留的是你,不是他!”我这才明白真的是要留校。朱老师的责问,让我感到一头雾水,也有些紧张,紧张的不是担心留不下来,而是觉得出了漏子,怕受怪罪。其实我是冤枉的,我根本没对人说起这事,同学攀比,肯定是他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再说,我根本不知道要留校,也从来没有想到过留校。老实说,我对留校还有点害怕,觉得自己没能力做好语言学,也没本事当好大学老师,如果因为“泄密”而不能留校,我不会遗憾,反而会觉得是一种解脱,我当时最想去的是大冶师范。不过这件事很快过去了,朱老师没再找我,我留到了汉语教研室。

2002年9月,邢老师以“中国杰出访问学人”身份,出席在香港理工大学举行的“杰出学人成就表扬典礼”

77级入职是82年初,元月起薪。当时虽然结束“文革”已近5年,但人事体制没变,就业还是“计划”,而不是“市场”,听任组织安排,没有个人意愿,不由自己选择。我到汉语教研室,完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嫁”到了语言学,就只好“先结婚后恋爱”,李双双和孙喜旺不就是这样的吗?世上的事情,有的是因为喜欢才去做,有的是因为做了才喜欢。我对于语言学,前者谈不上,后者不敢说。我一直在想,当年在拟留校的同学中,邢老师怎么就选了我?记得我本科毕业论文的题目好像是“论社会主义时期的悲剧作品”,属于文艺学范畴。如果说我在语言学方面有点什么表现的话,那就是我选修祝顺有老师“现代汉语语法”的时候,曾做过一篇《现代汉语的“把”字句》的课程作业,但这份作业是“抄袭”的结果,是把吕叔湘先生《“把”字用法的研究》等论文的一些观点综合在一起,如果说有一点可取,那就是综合归纳得多少还有一点条理,但即便如此,也不能表明我有语言学的基础和兴趣。再说,这事邢老师不一定知道。时至今日,我还是不明白个中缘由,也没好意思去问邢老师。我的理解,这应该是缘分,我相信缘分。世上的很多事情,表面上是巧合,实际上是缘分,能跟中文系77级的200多位同学同窗4年,也是一种缘分。

刚留校,第一学期听课进修,第二学期就上了讲台,本科的本钱,教本科的学生,现在想起来,纯粹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怎么可能?只能是误人子弟!不过我很幸运,82年邢老师招收首届研究生(硕士),我作为青年教师,有了旁听的机会,邢老师不分彼此,让我跟研究生一起讨论,一样交作业。之后我又跟邢老师读硕士,再读博士,学历高了,学问不一定有什么长进,但对语言学慢慢有了一些感觉,能够静下心来读些一般人看来枯燥乏味的语言学论著,学着写点免不了“主语、谓语、NP、VP、清音、浊音”一类术语的文章,这应该算是对语言学有了一点兴趣吧。我读研究生跟邢老师学的语法,工作需要,我教了几轮修辞。又是一种机遇,一种缘分,让我的兴趣转到了方言。大概是89年,邢老师去美国夏威夷大学参加汉藏语言学国际学术会议,北京大学的朱德熙先生(曾任北大副校长兼研究生院院长)也去了。当时,朱先生在西雅图,承担了美国的一项关于汉语语法的课题,涉及方言问题,需要了解鄂东南方言中跟北京话“的”字相当的语法成分,请邢老师帮忙找人做调查。邢老师回来就把任务交给了我,我除了调查自己的方言大冶话,还去咸宁地区调查了咸宁、蒲圻、通山、通城、崇阳、嘉鱼、阳新等地的方言,并将调查结果写成报告,通过邢老师转给了朱先生,其中关于自己方言的部分,写成《大冶金湖话的“的”“个”和“的个”》一文,发表在《中国语文》(1991年第3期)。没想到,这次的经历,激发了我对方言的兴趣,成了我学术上的一个转折点,让我在方言这片浩瀚的海洋里趟了20多年。想当初,刚进华师的时候,我浓重的方音和蹩脚的普通话,老是被同寝室的邦和兄当做取笑的材料。邦和兄还真有点语言的敏感,记得有同学说了一句“打不我赢”,他马上就批评这话是错的。其实,从方言的角度看,这话并没什么不对,只是就普通话而言,这种说法是不规范的。那时候,我感到说方言还有点难为情,觉得乡下的土话“低人一等”,根本不知道方言还值得研究,更没想到日后在学术上还会跟方言打上几十年的交道。

2003年邢老师在新加坡讲学

说起邢老师,我想77级同学都应该印象深刻。这印象不是来自平时,而是来自课堂。平时邢老师住昙华林,有事才到桂子山,我们难得有跟邢老师接触的机会,只是上逻辑课,才在教室里见到邢老师。当时邢老师才40多岁,上课从来不用讲义,只凭一张纸条,写的什么不清楚,猜想是内容提纲吧。同学们共同的感受是,邢老师的课富有条理,容易接受,好做笔记。板书也很工整,为了节省时间,他总是边讲边写,讲完了也写完了,同学听完了也记完了。逻辑是严密的,也是枯燥的,但我们却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哈哈大笑或会心微笑,是因为邢老师结合语言、联系运用来讲逻辑,用生活中的故事来阐明逻辑规律,娓娓道来,生动有趣,把逻辑给讲活了。邢老师举的那些典型而又有趣的例子,好像是不经意的,其实都经过了精心的选择和安排,就像相声里的包袱,讲究疏密有致。

我虽然跟随了邢老师30多年,但深感惭愧的是,并没有学得邢老师一二。首先是学问的高度,我无法企及。如果让我历数邢老师学术上的建树,不做语言学行当的同学,不一定有什么感受,但如果是列出一些具体的数据,大家也许还能够理解。邢老师大大小小的文章写了近500篇,独撰参著和主编的著作50余部,这是我们编辑《邢福义学术陈列室》时所做的最新统计,应该说,这在语言学界大概没有几个人。邢老师的学术成果具体得过多少奖,难得记住,我只记得,光是代表我国人文社会科学最高奖的“高等学校社科研究优秀成果奖”,邢老师就拿了4个一等奖,这在整个学界只有两人,一是邢老师,一是著名经济学家厉以宁先生,厉先生有一次的获奖是主编的著作,而邢老师4次获奖的著作都是个人的独撰。邢老师身上有不少在我看来是光环的东西:资深教授(华中师大)、杰出学人(香港理工大学)、荆楚社科名家(湖北省),湖北省杰出专业技术人才、教育部社会科学委员会委员等等。这些荣誉是对邢老师学问高度的一种肯定。再说学问的境界,我也难以达到。邢老师治学,可以说到了忘我的地步。武汉“火炉”的滋味我们都是有体验的,酷暑时节,没有电扇,没有空调,学问怎么做?邢老师的办法是,肩搭一条毛巾,脚浸一桶凉水,从上午到下午,从周一到周日,伏案不倦,笔耕不辍,他的文章和著作就是这样用汗水换来的。邢老师恐怕是桂子山上生活最有规律的人,每天下午5点半,他就已经吃过晚饭,漫步在校园,这是他唯一的锻炼方式。说是锻炼,其实“心不在焉”,他还是沉浸在他的语言学王国,思考着他的语言学问题。邢老师能够忘我,是因为他从语言学中玩出了味道,享受着快乐。记得有人说过,一切学问皆美学。我的理解是,学问做到一定的深度,就能发现美。数学枯燥吧,迂腐的陈景润却能乐此不疲,如痴如醉,做出惊人的成果,我想他肯定是被数学的美所吸引,并用自己的智慧去阐释美的数学。同样,语言学也是美的,但这种美不像自然风光,表现在外,而是深藏不露,需要你去用心挖掘和发现。邢老师善于捕捉语言现象,并能从中品出美的滋味。比如,我们可以说“白人”、“黑人”,却一般不说“黄人”,而只说“黄种人”;有“左撇子”、“女强人”、“铁女人”的说法,却没听谁说过“右撇子”、“男强人”、“铁男人”。这只是一个简单的例子,我们对此习焉不察,邢老师却能看出问题,我们不知究竟,邢老师却能探明原由,这是基于人们对事物或现象命名的一种“本位观”。

2006年9月7日教师节前,时任湖北省委书记俞正声看望邢老师

我总认为,人文社会科学不同于自然科学。自然科学,后辈学者可以直接站在前辈学者的肩膀之上,超越前辈学者,将科学不断向前推进;人文学者需要长期的研究实践和学术积累,超越大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或者说,根本就不可能。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明星璀璨,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还有胡适、傅斯年、钱锺书、季羡林等等,他们铸就了一座座学术高峰。这些大师,今人要想超越,恐怕很难;客观上讲,当今社会难以孕育出学术大师。我说这些,并不是要为自己学术上的无所作为找借口,而是反映一个事实。有朋友曾鼓励我,要努力赶上邢老师。鼓励归鼓励,事实不可能,这不是没志气,我有自知之明。做学问需要记性、悟性、韧性和勤奋,邢老师有,所以能够获得学术上的成功,而我却缺乏这样的潜质,自然成不了大家。我只能把朋友的鼓励当作自己的“学术梦”,把实现的希望寄托于下辈子。邢老师常讲两句话:“抬头是山,路在脚下。”“为人第一,为学第二。”这两句话是邢老师对学生的要求,在我看来,也是他自己为学和为人的真实写照。作为学生,我总是用这两句话来鞭策自己,并努力去实践。不光是为学之人,从事其他职业或事业的,我想也可以从这两句话中得到一点启示。

2021年5月21日,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全球华语语法研究”结项鉴定会

附记:泽龙兄来电话,华师中文系77级同学毕业30周年的纪念文集快要编好,要我也写篇稿子。我杂事多,本想赖掉,没料泽龙兄“不依不饶”,我只好从命。他建议我写老师,因为其他同学大都写的自己,很少写到老师;最好是写邢老师,因为大家对邢老师都很熟悉,邢老师对77级也很有感情。于是我借此机会,按照泽龙兄的吩咐,记下了我,还有77级同学跟邢老师的这番缘分和情分。


2014年3月15日

作者简介

汪国胜,华中师范大学语言与语言教育中心教授。1986年师从邢先生攻读硕士学位,1997年师从邢先生攻读博士学位。

编排:逯琳琳    审稿:王   飙 余桂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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