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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投身风俗业的日本高材生 | 人间

中村淳彦 人间theLivings 2022-11-23


风俗业和卖身行业会诱导苦于贫困的学生相信,为了维持生计,她们除了这一条路“别无选择”。而主要享受这类服务的,正是那些中高年龄层的人。他们不但要让自己的妹妹,甚至是女儿、孙女一辈人背负债务,还要她们向自己提供性服务,这就是日本社会的现状。


配图 |《小偷家族》剧照



前    言

中村淳彦是一位记者,20多年来一直致力于女性贫困问题采访。在他的采访对象中,有入学典礼前被迫进入风俗行业的花季少女;有付不起医疗费用的东京大学硕士;有名校毕业,却因贫困不得不让孩子退学的单身母亲;还有交不起水电费的高级官僚的前妻……她们很多人家境良好、拥有高学历,似乎和贫困毫不沾边。但事实却是,她们看似风调雨顺的人生背后,是一步也不能后退的贫困深渊。中村淳彦生动地描述了日本女性陷入贫困的现状,分析了女性贫困的社会构造原因。直至今日,完全解决女性贫困的问题仍旧不易,但是“看见”本身意义重大。因为,看见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




没钱,根本没有一点好处。大学生们不能选择退学,那会毁掉自己的未来;他们也不会吃霸王餐,那是犯罪行为。为了生存和维持求学生活,他们会去找寻单价高、能赚到钱的工作和手段,这是一种必然趋势。我听人说,“在读女大学生中不断有人加入‘征集干爹’的行列”。于是我点击访问了某网络留言板——一个“征集干爹”的舞台。所谓“征集干爹”,就是女性们或为实现梦想和愿望,或为自我实现,或为生计,像找工作或者征婚一样,寻找金主当自己“干爹”的行为。虽然从昭和时代起,就存在通过与配偶以外的异性缔结肉体关系而获取报酬的“情人”“援助交际”等行为,但“情人”和以肉体关系为前提的“援助交际”与现代的“干爹”既相似又不同。在现代,参与“征集干爹”的普通大学生或专门学校学生,以及拥有正式雇用或非正式雇用工作的普通女性人数之多,简直令人震惊。而且从 2018年起,年轻男性寻找年长女性做金主的“征集干妈”行为也变得常见了起来。在这些现象的背后,是男女间的收入差距、世代间的收入差距以及年轻世代的低薪劳动。在非正式受雇者超过全部受雇者 40%的情况下,自食其力的未婚女性的生活基本上都很艰难。没有结婚生子等长期规划的女性,会以经济上的援助为前提和年长的男性交往或恋爱。有的人是真的谈恋爱,也有的人建立的是近似于卖身的关系。顺带一提,即使建立的是近似于卖身的关系,“征集干爹”也属于自由恋爱的范畴,并不违法。很快,我便找到了数条以“在读女大学生”为卖点的征集信息。“我是21岁的国立大学学生。因为课业繁忙不能打太多零工,也得不到家里的支援,所以来寻找能给予援助的人。从前我一直都挺受欢迎的,容貌和性格也不坏。请给我发邮件写下您的条件。”我联络了这么一条信息的发送者。她使用假名字,并给了我假的学历信息,戒备心非常强。我们通过邮件联络了几次,她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个女高中生。戒备心过强,源于她还没习惯与成年人进行沟通,这是精神年龄偏小的证据。结果,几天后,我终于和这位名叫广田优花的女性约定见面。她指定的地点是新宿。


“打扰了,我就是和您约了19点见面的广田。”我和同行的女编辑等了一阵,就听到一个微弱又略带歉意的声音和我们打招呼。对方是一位令人难以置信的美少女,惊得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如果拿艺人来打比方,她有点像有村架纯。一旁的女编辑也不禁惊呼了一声,和我交换了一下眼神。她的确是个少有的美少女,和她走在一起,擦肩而过的人都会回头。我们走进了人向来不多的城市酒店咖啡厅。也许是源于猜疑心和怕生,广田小姐一直低头沉默。想必她大概是糊里糊涂地接受了采访邀请,但仔细想想,又开始担心会有风险。我们想方设法缓解了她的紧张,听起了她的故事。我们确认了她带面部照片的学生证,正如留言板上写的那样,她的确是国立大学的在读学生,而且就读的是医学部。这所学校是入学考试偏差值超过70的大学,非常难考。这样的女大学生出现在贫困问题采访的现场,让我很惊讶。广田小姐开始通过留言板征集“干爹”是在半年前。互发几次消息之后,她认识了两个中年男人。广田小姐很忙,一个月只能和他们见上一次面。每见一次面可以拿到 1万日元到 3万日元不等。她没和他们谈恋爱,而是冷静地以一种接近卖身的形式在和他们交往。她一直表现得非常不安定,其原因来自对自己行为的罪恶感和一种茫然的不安。因为害怕向对方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她和男性接触时,使用的全都是假名。大学的名字和自己的私生活,也全都是编造的。广田小姐坦言,她因金钱而烦恼,于是去留言板上留言,和不认识的男性取得联系,和他们吃饭、上床、撒谎,然后又因不安而烦恼。于是,关于“干爹征集”的一切都成了她的负担。“我这么做只是为了钱。所以,我很害怕他们侵入我的个人生活。我不希望和他们联系太过密切。所以我即使是和干爹在一起时,也有点心不在焉,若即若离的。另外,我还从大学一年级的暑假开始做风俗店的工作……在歌舞伎町的手部按摩服务店。”她低着头,声音一直很小。干爹和风俗店的事她似乎从未和任何人说过,所以她不知道应不应该对我们讲出她的经历,显得非常不安。所谓的手部按摩服务店,是指为男性客人手淫令其发泄性欲的轻风俗店。在招聘广告上以“不用脱衣服”“不会被摸”“工作内容轻松”为卖点,招揽那些没有经验的普通女性。从几天前看了留言板到今天为止,我和女编辑跟广田小姐互通了好几次邮件。她不愿透露自己的电话号码,使用的名字有好几个,沟通一度十分困难。她这一系列行为的缘由,全都在于她对不仅在风俗店工作,还卖身的自己感到羞耻。她一直都是一个教科书式的标准优等生,而且一直以来,在她周围的也全都是优等生。她很缺乏除学业以外的知识和信息,思维的柔韧性不足,对一些事无法泰然处之,对于自己的出格行为相当自责。我想,她根本不适合从事“干爹征集”和性风俗业这些处于社会阴暗面的行当。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本来都不应该出入歌舞伎町这种地方。




即使如此不安,广田小姐也愿意接受我们的采访,我想,大概是她希望有人能倾听她的故事,对她的行为做出一个判断,然后告诉她,她没有错吧。从她微弱的声音里,我听出了孤独。“我的第一个干爹是手部按摩服务店里的客人。因为忙着大学课业和打工,风俗店的工作没办法定期去,只会在真的缺钱的时候去。因为没有固定时间,都是突然去的,所以工钱低的时候,1天也就5千日元。即使忙一点,也只有2万日元左右。这样完全赚不到什么钱,挺头疼的,结果有个客人说给我2万日元,约我在店外见面,这就是开始。最后,我就在那种交友网站注册了。”她之所以指定新宿作为采访地点,是因为采访结束后,她还要去手部按摩服务店上班。一到休息日,她就会把日程排得很满,合理地利用时间。“虽然上班的次数非常少,但我干风俗也有两年半了。基本上我都没法心平气和。那时候,我甚至和男朋友都还没上过床,什么经验都没有就去店里应聘了。虽然工作做着做着就习惯了,但我还是没法做到若无其事。我只能干这种服务项目比较轻松的,一直都只在同一家店做。”她一提到自己的男朋友,眼睛里就泛起了泪光。她的恋人是同一所高中的学长,目前就读另一所国立大学。我搜索了一下他们母校的偏差值,那是一所县内排名第一的公立高中。她和男朋友从高中时代开始交往,已经4年了。据她说,他们发生肉体关系是在1年半以前。广田小姐还是处女的时候,就开始在手部按摩店打工,和交往两年以上的男朋友破了处女之身之后,立刻就心揣着罪恶感,开始“征集干爹”了。她选择这样做,唯一的理由是为了维持求学生活。她从大学一年级开始,坚持在超市打工,但为了保证上课,她最多只能 1天工作4小时,1周上2、3天班。时薪是接近最低工资水平的 920日元,月收入大概只有4—5万日元。她的父亲在几年前被裁员了,现在父母都在工作,但都是非正式工,全家的年收入最多只有 500万日元上下。她还有两个弟弟,所以母亲总是说“高中和大学,私立学校我们绝对供不起”。于是,她从小学起就拼命努力学习,一直保持着高偏差值,在学业上没经受过什么失败。因为考上的是国立大学,即使是医学部,学费也不算高。入学金 28.2万日元,一年的授课费是 53.58万日元,所有学费都是借的日本学生支援机构的助学金(并不是无偿的奖励,而是需要学生毕业后连本带利进行偿还)。她父母的意向是,让她用助学金来交学费,其他的费用靠自己想办法兼职打工赚。在进大学之前,她都住在家里,所以没觉得生活有什么困难。但在大学里,她参加了一个运动系的社团活动,加上教科书和杂费比想象的贵很多,她的时间和钱就不够用。我们问她:“你觉得自己家里穷吗?”“我觉得我家挺穷的。我妈妈高中毕业,一直很操劳。因为家里穷,我很想以后做个有钱人,所以从小学习就很努力。”“你从很小的时候就这么想吗?”“我意识到自己家里穷,是去朋友家玩儿的时候发现自己家比别人家破旧得多。而且家里用的东西、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周围的女孩更高级。我妈妈只给我付补习班的钱。”她的母校是县内首屈一指的公立高中,她的综合评定几乎全部5分,所以她初中的时候成绩就是年级第一,再不济也是年级前三名的水平。此外,她还文武兼修。高中时代,她热衷于体育系的社团活动,高中三年级时,在体育方面取得了全都道府县前四名的好成绩。高中三年级退出社团以后,她没日没夜地拼命学习,一举考上了国立大学医学部。进了大学后,她再次加入了体育系的运动社团。因为参加社团活动,让她得到了学习中得不到的成就感。参加社团活动很花钱。大学里的同学,一个个都是从私立中学上来的,他们的家庭和广田小姐的家庭有着天壤之别。高中的时候,差距还没那么大,但大学里的同学真的都很有钱。在体育系的社团里更是如此。他们参加社团的钱都是父母给的,广田小姐靠打工1个月只能挣4—5万日元,而社团活动的开销比这还要多。她曾让妈妈帮忙出钱,虽然妈妈也给了,但都要求她三四回,她才很不情愿地拿出钱来。“家里穷,她不可能很痛快就给我,只要一和父母提钱的事儿,家里的气氛就会变得很糟。我还要去外地参加比赛,各种开销都凑到一块儿了,我真是除了去做风俗小姐,没有别的选择了。这些都是大学一年级暑假里的事儿了。”


大学里的课都是从上午9点开始,社团活动则是从傍晚开始,广田小姐每周两三天的超市兼职,只能排在没有社团活动的日子。在大学的医学系里,国家资格考试的合格率与学生在大学里的评价直接相关。学校十分严格,学生留级是常事,一旦留级,就连时间都没有了。她要兼顾学习和社团活动,本就非常忙碌,没什么多余时间了,根本干不了多少兼职。大学同学、社团队友、高中时代开始交往的男朋友,她在求学生活中接触到的人全都来自中产以上的家庭,谁都无法理解她在经济上的困境。她过得那么艰难,却没有一个能听她倾吐苦水的朋友。广田小姐把一周的日程从早到晚都排得满满的,要想办法花尽量少的时间赚更多的钱,“我怎么想都觉得只有风俗这一条路。我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会做这种事,都是看电视才知道有这么一个行当的。”我在风俗业采访多了,渐渐知道,最近两年在读的女大学生出现在风俗业已经是很正常的事了。这和入学的难易度没有任何关系。就东京都内来说,就读于早庆上智(日本最难考的三所私立大学)、MARCH(东京都内五大名门学府)这种学校的风俗业从业者,都很常见。总体来说,她们都是比较老实、普通的女大学生,但她们也在从事性交易。问及原因,她们都不约而同地回答:“纠结到最后,就剩风俗这一个选择了。”不止女大学生如此,能找到时间短、收入高的工作的人,都有自己的诀窍,或和各方面有关系的少数学生。平日里,经常会听见人说:“与其做风俗,不如去酒吧陪酒。”但是夜总会里的陪酒小姐得酒量好,会聊天才行。特别是得会和男人聊天,这是一种特殊的才能。即使同样是女大学生,这一行也多是那些显眼的、朋友多的、人群中能站上金字塔顶端的女生才干得了。所以,在读的女大学生里,大部分都是很看重自己的求学生活和学业的普通学生。为了快速赚到钱,她们最容易走进招聘网站上那些标榜着高收入的风俗店的大门。




在经济上陷入窘境,是入学之后不久的事。大学一年级的夏天,广田小姐不仅要花一大笔教材费,还要付社团活动的钱。不管怎么节约,还是差 3万日元。她恳求父母资助,好不容易渡过了难关,但很快又要参加夏季集训。她已经没法再向父母开口了。于是她纠结再三,打开了高价招聘网站。因为完全没有过性经验,她的心中满是不安,但是兼职时间又完全不够用,除了出卖身体,她再也想不出别的赚钱手段了。于是,她下定决心去应聘,很快就被聘用了。“每天的课都是从第一节开始上的,所以要持续到深夜的陪酒工作我干不了。因为要参加社团活动,家庭教师也不好安排。我去现在这家店面试的时候,他们和我说哪怕一个月来一两天也行,只要有时间的时候来就行,所以我就鼓起勇气干起了这份工作。在店里要做的就是,先自己脱衣服,然后让对方冲个澡。当然也分人,有些人会一直往我身上又摸又舔的,刚开始我觉得特别恶心,会让他们不要这么做。店里的规矩本来是不许动手摸的,但是不停地拒绝也挺麻烦的,所以有时候也认了。”从大学一年级的夏天开始,需要钱的时候,钱不够花的时候,她就会去歌舞伎町的风俗店工作。在异常繁忙的日程之间,每个月抽一两天来靠性服务赚钱。因为属于边缘服务,所以报酬也很低。但这样一个月就能额外赚 2—3万日元,总算能参加社团集训了。目前,她勉勉强强能维持自己的求学生活。因为家庭收入低,靠日本学生支援机构的助学金勉强支付了学费,但光靠一般的兼职打工,根本没法维持生活。这就是典型的大学生贫困现象。广田小姐说:“我不会乱花钱,也没什么想要的东西,我只想参加社团活动,然后大学期间不留级,顺利毕业。真的只有这样而已。但是每个月,怎么都差个 3万日元周转。风俗店的工作特别难受,我真的是一点儿也不想干。要是有别的办法,我肯定会立刻辞职。怎么说呢?我自己做的事让我觉得恶心。我讨厌自己,居然光着身子和不认识的人睡在一起,简直太荒谬了,而且也对不起男朋友。”


由于学业和社团活动更加繁忙,时间更不够了。光靠风俗店的工作赚的钱也不够用了,于是她向从网上看到的征集干爹的行当伸了手。在学业、社团活动和兼职打工之外,每个月在风俗店工作2天,和干爹的卖身每月一天,出卖自己的身体,平均每个月能多赚5万日元。这就是她的日常。对恋人的罪恶感一直存在。然而不管如何纠结烦恼,她也找不到比出卖身体更好的办法了。她对此的回答是:“现在也只有不去想那么多了。 我是想着,这些事只要不被男朋友知道就好。虽然我对社会还没那么了解,但是有钱的人,是真的很有钱吧。我周围的人都能从父母那儿拿钱,生活无忧。但是,我就从来都没钱。已经生在贫穷星球上了,靠做风俗业赚点钱,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吧。”我一直点头,对她所说的和她现在所做的一切表示肯定。也许,在她极为有限的时间里,也真的只有靠出卖身体赚钱这一条路可走了吧。像她这样的外形条件,也不排斥卖身的话,是有更简单的方法赚更多钱的。将自己作为商品买卖的性风俗业、干爹征集以及援助交际这一类行当,打的是个人信息战。一般的风俗小姐或热衷于征集干爹的女性们每天都在收集各种各样的信息,寻找那些最轻松赚得最多的活儿。但是,像她这样的优等生,面对自己涉足了风俗业和干爹征集的现实会陷入自我厌恶,在夜晚的世界里捂住耳朵,对在社会底层行业里赚钱更是毫无兴趣。她感到自己与成人的世界还有欢乐街格格不入,对其充满疑心,所以根本就无法接触到那些有用的信息。恐怕风俗店,还有和她在同一家店工作的风俗小姐们也觉得她只是一个误入歧途的小丫头,根本不适合这里,因而不会给她提供任何有用的情报。“风俗业你只要做了第一次,那第二次第三次就没什么区别了。在风俗店里工作6小时能赚2万日元,但是只要找到像干爹这种单独约的人,1个小时就能赚2万日元左右。我觉得效率挺高的。”她说着说着,紧张的表情渐渐缓和了,语言也流畅了不少。对不会否定自己的人倾诉,至少也能算得上是精神上的一剂清凉药吧。离她大学毕业,还有3年时间。她打算在对恋人和大学同学绝对保密的情况下,继续从事风俗业和干爹征集,直到顺利毕业,通过国家资格考试。“这世界上有些人钱就是多到花不完,而这些人渴望能遇到年轻女孩子,和她们上床。有人需要我,而我需要钱,我们彼此之间的供求关系是一致的。虽然我也曾烦恼纠结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今天我还是觉得,这不算是一件坏事。”21点半,我们走出了酒店的咖啡厅。她朝歌舞伎町的方向去了,而我们则目送着她踏进歌舞伎町的背影。她与那条街的喧哗果然是格格不入的,我们的社会似乎是真的出问题了。当她的背影从我的眼前完全消失时,我的内心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协调感。




结束新宿的采访10天后,这位21岁医学生的报道在东洋经济在线上发表了。然而就在报道发表后的数日之内,留言栏里不断出现辛辣的评论。这和编辑拟了《 21岁医科大学生“卖身”的经过》这种具有煽动性的标题也不无关系,总之,很多惹眼的评论都是消极的、高高在上的,并没有扣到“大学生的贫困问题”这一主旨上来。在有父系家长制传统的国家或地区,女性的自由很少被认可。在日本,从古至今,出卖身体的女性都是被轻蔑歧视的对象。我的本意原是想说明,在现在的大学生面临的生存环境之下,她做出出卖自己身体这种迫不得已的选择是无奈的,但这篇文章的留言栏中却充斥着诽谤和中伤。在发布评论的人中,可能也有和她同年龄的年轻人,但我想,其中的绝大多数应该都是比她年长很多的中年男性。他们对当事人的苦衷不仅毫无理解之意,甚至连倾听都不愿意,给她的只有嘲笑和蔑视。想到当事人本人可能也会读到这些评论,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放弃社团活动不就行了吗?玩到高中就足够了吧。”“我将来可不想这种医生给我看病。”“我认识的人里,有个在东大医学部读博士顺利毕业的孩子,人家可是没了双亲的。即便如此,人家也靠着助学金活过来了好吗?虽然也要打点工,但人家不买衣服,吃得也省,学习还特别刻苦。这才叫真心向学懂吗?”“只要不参加社团活动就好了。这种人虽然很会读书,但是经济头脑太弱了。明明只要放弃社团活动,拿那些时间来打工就行了。这个女人就是个头脑僵化的傻瓜。”“运动系的社团活动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金钱。就算是普通家庭的大学生也玩不起的。把社团活动和卖身放到天平上衡量最后居然选择社团活动,我只能认为是这个人脑子有毛病。”“居然能为了钱做出这种事,要么是编的,要么就是喜欢报道里写的那些行为。只有这两种可能吧?”“有些女生,虽然没有经历过男人,但是会遮住脸在网上暴露自己的裸体。这个女生估计也是这一类人。我看她多半就是对自己的外貌有几分自信,但身材又没有好到能当模特,光是做发型模特和杂志的读者模特呢,又赚不到什么钱。本身就穷,当不成模特心里又自卑,还有种自我表现欲,想向人标榜自己不仅学习好,能考上国立大学的医学部,长得还好看,见有男人吃她这一套又愿意捧着,她就飘飘然了,所以才做出这种轻率的举动。”“不参加运动系的社团活动就行了。她可以去参加更轻松的社团嘛。这么简单的决断都做不了的人,我看根本就当不了医生。她该不会就是想轻松赚快钱吧?而且她都选择风俗业还找干爹了,就赚这点儿也太少了。做一回就给两三万都愿意卖身,她是脑子有病吧……”他们不只是态度高高在上,还会用威胁的语气恫吓她“给我退出社团!”或是辱骂她“一回才给 3万日元你还做就是脑子有病”。放眼望去,评论里全是让人忍不住想捂住耳朵的讥讽和谩骂。我采访成人影片女优和风俗业界,已经 20多年了。我听过至少1000多个人的讲述。我想说,对于内心并不愿意,却因很多现实的原因而不得不出卖身体的女性,我是非常了解的。脱衣的行业和性交易的市价是最容易受通货紧缩影响的。这些行当的市价近来一直都在暴跌。即使是处于黄金年龄段的在读女大学生,3万日元也是相对接近高位的价格了。这些社会上的“长辈”们超乎想象的武断回应,令我十分愤慨。能对她“没有足够的金钱来维持求学生活”这一烦恼表示同情的意见少之又少,绝大多数的意见基本上都是在对她出卖身体这一行为进行批判和中伤。不过,虽然稀少,但偶尔还是会有一些声援她的评论出现。以下引用了其中的一部分。“你们知道现在东京做家庭教师的时薪行情吗?而且做家庭教师的话,去学生家一个来回需要付出很高的时间成本,算下来 1小时的单价其实是很低的。即使是在23区以内,往返时间一般也需要 2个小时。”“人要是没有希望和自尊根本活不下去。对这个21岁的女生而言,就只有参加社团活动的时候,她才能忘却日常的痛苦,感觉到自己存在的意义吧。你们从感性上想去批判那些用性来交换金钱的女性,我能理解,但核心论点根本不在这儿吧?‘不只是 F级大学 (指偏差值低,办学水准处于日本地垫水平的大学)的贫困学生,就连读国立大学医学部的贫困学生也只能靠用性来交换金钱才能维持学业’,这样的国家还有未来吗?要知道支撑着这个国家未来的,正是高中生和大学生啊。我认为国家应该废除借贷型的助学金,设立更多非偿还型助学金才对。”正如上面这条评论所言,卖身的行为正确与否并不是核心的论点,本应撑起国家未来的优秀学生只能靠迫不得已的交易来维持自己的学业,这样的现实才是问题的关键。日本社会正在发生一些不可挽回的变异,而以从幸福的昭和时代过来的一代人为代表的很多人,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虽然不清楚留言评论者们的具体年龄,但我姑且假设他们大多是上一辈的男性吧。在日本1800兆日元的个人金融资产(来自日本银行的调查)之中,有6成来自60岁以上的高龄者。据说,这一代人的家庭平均储蓄额已超过了 2000万日元(根据总务省的调查)。而另一方面,正在利用助学金的昼间部(日本的大学分昼间部和夜间部两大类课程,昼间部即主要在白天授课的课程 )大学生已经接近半数了(根据日本学生支援机构的调查)。而且,风俗业和卖身行业会诱导苦于贫困的学生相信,为了维持生计,她们除了这一条路“别无选择”。而主要享受这类服务的,正是这些中高年龄层的人。不但要让自己的妹妹,甚至是女儿、孙女一辈人背负债务,还要她们向自己提供性服务,这就是日本社会的现状。明明是他们自己将原本肩负着下一代希望的女儿、孙女辈的女孩儿们逼入了绝望的深渊,却还要自以为是地对她们诽谤中伤,只图自己心里痛快。这是何等自私自利!除了异常,我实在是想不出还能怎么形容。现在的日本,已经变成了这样一副令人不忍直视的样子了。本文选自人民文学出版社《东京贫困女子》,略有删减

[日] 中村淳彦 著、傅栩 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8月


中 村 淳 彦

自由撰稿人,作品有

《成人女优的消失》、

《崩坏的护工行业》等。



  • 本文头图选自电影《小偷家族》(2018),图片与文章内容无关,特此声明。

  • 本文选自人民文学出版社《东京贫困女子》,略有删减,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已获得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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