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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说戏子无情,唯有伤心人走天涯 | 人间

蔡寞琰 人间theLivings 2022-05-04


偶然间心似缱,在梅树边,

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汤显祖《牡丹亭》


配图 | 《二十四城记》剧照




我有好些年没想起过代萍阿姨了。年深日久,却也从未忘记过她。那年夏天我小学毕业,刚从学校领了小升初的成绩单。在村口的桥上,看到六七个操着外地口音的男女正忙碌着——他们身旁摆了几个大小不一的、抹了绿漆的木箱,其中一个满脸雀斑、皮肤蜡黄的女人坐在木箱上,对着小镜子往脸上擦粉。虽说皮肤欠佳,但女人双手修长白皙,腰身纤细,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披散下来,一对大胸更是显眼,用我们家乡话说,是“周圆的,颤颤的”。我忍不住停下脚步,不一会儿,女人的脸庞白了、睫毛长了、眼睛大了、嘴唇红了,偶尔抬起眼睛,目光灵动、顾盼生辉。像变魔术一样,之前的那张脸全然不知藏哪里去了。我知道他们是从外地来唱戏的,以往总会在村里待上十天半月。我们村坐落在一座佛教名山脚下,山中古刹始建于南宋时期,相传曾有庵堂几十座。每逢七月,各个地方的朝拜者都会前去烧香拜佛,自然会请戏班子来求神祈福。若是碰上乔迁、祝寿、婚宴、考学,也会把戏班子请去家里唱堂会。祖父是个戏迷,曾教过我老戏有京剧、川剧、越剧、黄梅戏等,见眼前的女人化了戏妆,我便装腔作势地问:“你们是属于哪个流派的?”女人应是没料到一个小孩能如此发问,面露喜色,眼珠更是灵动,“小小哥也懂戏?”我点头,又摇头:“我还好,爷爷懂,他唱《苏武牧羊》和《锁麟囊》最多,‘麟囊’两个字难写。我也会背‘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但不太知道意思。”其实,我顶不爱老戏,更喜欢流行歌曲。知道的那两句唱词,还是因祖父经常唱。之所以当时能讲出来,完全是被女人化妆后的样子迷住,本能地想在她面前表现一番。“原来小小哥是个懂戏的人,你爷爷也是唱戏的?哪个行当?”女人又问。“他不是唱戏的,是个教书的,只是爱戏,喜欢咿咿呀呀,咚锵咚锵……”我把成绩单放在木箱上,煞有介事地模仿起祖父唱戏时的神态——走几个四方步,假装在下巴处捋一把长须。女人笑着竖起了大拇指,“我学过一点昆曲和京剧,为了讨生活唱得杂。各个地方的人喜好不一样,得讨他们欢心。小小哥有时间就跟爷爷来看我们唱戏啊?免票的。”我害羞地跑开了,没走几步,听见女人喊我名字。回头一看,女人挥着我的成绩单—— “不错哟,考了个高分,娃儿聪明。回去让你爸妈请我们戏班子在你们家门口演一场,遇见了就是缘分。这儿真是个好地方,山美水美。”我接过成绩单,怏怏不乐起来。我们村虽然冬天山风凛冽,但一转入春夏时节,就如同换了装,湛蓝的天空下,山峦苍翠,鸟叫蝉鸣;稻田郁郁葱葱,流水清澈,就如黄庭坚所说的一般,“山泼黛,水挼蓝,翠相搀”。可再美的景致也留不住人,至少留不住我的母亲。父亲去世后,她总是往外跑,说我的出生地是个“烂地方”。那年夏天,她已经带着妹妹走了。我自顾自地说:“如果妈妈知道我考得好,是会打我的。她说我读书就是为了要继续绊住她,拖垮她。我其实没那么爱读书,以前想着只要妈妈留在家里,我不读书也没事,种田种菜都好。后来爷爷和其他老奶奶总说要我争气,给爸爸争脸面……”女人捂住胸口叹道,“真是惹人怜。”接着从木箱里捧出一捧纸包糖,“你叫我代萍阿姨,年代的代,浮萍的萍。以后你要唱自己的大戏的,所以只有读了书才看得懂戏文。”




果然,代萍阿姨只是在村里的马路上随意演了一段,整个村子便立时躁动不安起来。祭祀就是从那天开始的,做斋粑、烧香、放鞭炮、念经,众人忙得不可开交。穿着袈裟、留有长发、家有妻儿的和尚们敲锣打鼓,念念有词;平日闭门不出、天天说自己快死了的岳奶奶,也拄着拐杖出来诵经了;就连平常蛮横霸道、欺软怕硬的护林员田天勤,也在山下跪得五体投地。那天,不信神佛的男人们争相光着膀子帮忙搭戏台,只为了在“仙女”——代萍阿姨面前表现一番。他们夸代萍阿姨“长得好,身段好,声音甜,直勾魂”,我还暗笑他们不懂“易容术”。外村也来了不少人,连远近闻名的“悲洒”也来了——“悲洒”是他的外号,因为大家觉得他既悲哀又潇洒。悲洒当年三十多岁,智力有问题,在农村,像他这种情况基本上娶妻无望,可悲洒自己不这么看。打我记事起,就见他日复一日地跑去各个集市看姑娘,他能准确地记得方圆五十里内不同集市的开市时间,且风雨无阻。悲洒走路时总是歪着头、流着口水,会对遇到的每一个人报以微笑,也从不吓唬小孩。总有大人明知故问:“悲洒今天去哪里?”悲洒就会略带羞涩地答:“去赶集,看能不能相中婆娘。”后来,我们小孩也学着大人的语气调侃他,“悲洒,我们给你说个媒,你能给多少媒人钱?”悲洒还是那般害羞,“三两块是有的,两双布鞋。”那些年,为了找妈妈,我跟悲洒走过很多地方的集市。为了不磨破鞋子,我经常打赤脚。有次,脚指头不小心踢到石子,破了皮,悲洒看到就停下来:“我们做个游戏,我背你,你给我看婆娘,三两块还是有的,还有布鞋两双。”我趴在他背上跟他讲:“悲洒,你帮我找妈妈吧,只要你找得到,我让她嫁给你,好好看住她。”悲洒就使劲摇头,汗水四溅:“我长得不那么标致,得找个丑一点的,腿没那么长的。”我生气了,朝他大吼大叫:“你这样永远别想讨老婆,我也永远找不回妈妈——”悲洒却不恼不怒,“你跟在我后面,慢慢找,就找得到。哪天不找了,我带你回家。”而祭祀开始的那一天,悲洒竟破天荒地不去赶集了,就蹲在戏台边上流口水、傻笑。我过去跟悲洒聊天,问他怎么不去看婆娘了,悲洒就翘起兰花指:“好多年了,要放个假。”


代萍阿姨的第一场演出,唱的是昆曲《西厢记》,戏台被围得水泄不通,我完全挤不进去。祖父看了一会,点评道:“不看也罢,你回去做作业,正儿八经的昆曲哪是这样的,没有头面、也没穿戏服,曲笛断奏,鼓点错乱,三弦一声未响,‘水磨腔’矫揉造作。说到底江湖艺人蹦蹦跳跳而已,和杂耍没有什么区别,混口饭吃无可厚非,戏就算了。”尽管祖父对演出的评价不高,却丝毫不影响代萍阿姨他们的“成功”。第二天,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谈论的都是昆曲和主角代萍阿姨,一夜之间,人人都知道了“崔莺莺”。有男人回去后大声呵斥自家女人不懂柔情,一些女人走路的姿势就变了,搔首弄姿,双眼乱眨。村里的有钱人们开始争着排队请戏班去唱堂会,前三天是祈福演出,为讨菩萨欢心的,没人敢出头,但第四天的价格就被那些人抬到五六百了。只是没想到,一群人互相攀比、明争暗斗,到头来却“便宜”了我这个穷小孩——原本,戏班在村里是搭帐篷住的,只过了一晚,代萍阿姨就发现她的帐篷被人划了几道口子,夏天多雷雨,多有不便,她不得不找借宿的人家。消息一出,人人都盛情邀请,有说自家有席梦思床,弹簧蹦得老高;还有包括村干部、村里那些头面人物,说要自掏腰包给代萍阿姨买新帐篷;护林员田天勤也来凑热闹,扬言要严查偷鸡摸狗者……代萍阿姨笑盈盈地拒绝了他们。当时我正在旁边看着热闹,只见代萍阿姨过来挽住我的手,“你带阿姨回家。”其实,那天我是鬼使神差一般地领着代萍阿姨回了家,进了家门才回过神来——家里实在寒碜,怎么看都没法招待客人。尽管房子是前几年修的,但在新房竣工前,祖父和母亲起了冲突,房子一直没装修,窗户上连一块玻璃都没有。后来妈妈走了,把妹妹也带走了,只剩我一个人看着一个空空荡荡的房子。代萍阿姨看出了我的窘迫,一下褪去戏台上的优雅,语速特别快:“我老家现在还是土砖房,下雨天用手一抠,能抠出个水帘洞来。你家很不错了,只是没有收拾。另外,我去那些人的家里留宿多有不方便,先不说女主人有意见,万一他们看到我卸妆后的样子,你觉得我还有戏唱吗?阿姨有难处,需要赚钱的。”听了代萍阿姨的一番话,我忙说只要她愿意,住多久都可以。代萍阿姨笑了,立马换了衣服忙碌起来,麻利地扫地、洗锅、刷碗、缝被套,还出去买了雨布钉在窗户上,如同她两天前化妆一样,之前那个冰冷杂乱的家很快就被她扫走了。一转眼,这里就温暖明丽起来,连灶膛都清理干净了,炊烟一缕一缕的,扭着腰顺着窗口飘出去了,一点都不像我之前烧火时,讨厌的烟子一团一团地在屋里滚来滚去,呛得人头晕目眩。代萍阿姨做饭也急匆匆的,“咚咚咚”几下将黄瓜切丝,放锅里没炒两下便舀了出来,吃起来不生不熟,齁咸。她不管不顾地狼吞虎咽,见我细嚼慢咽,只夹眼前的菜,就拿起盘子往我碗里扒菜,“男孩子长身体,要敞开了吃。”我小声说:“爷爷有规矩,装饭只能铲一边的,吃饭喝汤不许发出声音,夹菜只能夹自己面前的,不能搅拌……”代萍阿姨就用手背擦擦嘴,“你爷爷那架势一看就是富家子弟出身,但你不是。要记住,以后出门在外不要讲究,饿了把食物抢到碗里再说。”




等到晚上,代萍阿姨卸了妆,样子实在不太好看,我反而觉得亲切,缠着她问东问西——多大年纪了?从哪里来?家里是不是有小孩?她便摇着蒲扇,给我讲了她的故事。代萍阿姨告诉我,女人的年龄是不能随便问的。反正她是30来岁,北方人。12岁那年,她父亲以600元的价格将她卖给一个男人,“准备交接的那天,我和我爹坐的三轮车在路上翻了,我没事,我爹却死翘了。三轮车主正好就赔了我们600块。”虽然代萍阿姨成绩好,但家里有弟弟妹妹,母亲没有能力供她读书,出去打工又太小没人要,只能在外面当小叫花子。有一天,她正在街头翻垃圾,一个外表看着凶悍、胡子邋遢,说话却轻声细语的男人忽然站在她面前,给了她两个馒头,问愿不愿跟着他学戏,愿意的话管吃住,还有漂亮衣服穿。“我求之不得,就这样进了戏班子,成了我师父的徒弟。师父是个好人,栽培了我5年,说我以后肯定能靠唱曲吃饭,说不定还能进北京上海的剧团成角。我想出人头地,听了开心。却没想到师父突然中风瘫痪。那时候,乡下人饭都吃不饱,哪有闲情听戏,何况我还是个半吊子,只能另做打算。”祸不单行,那时日,代萍阿姨老家的房子忽然塌了,看着哭哭啼啼的母亲和弟弟妹妹,为了让他们有一个安身的地方,代萍阿姨主动提出将自己嫁了。男方是个杀猪的,前几年对代萍阿姨还算可以,他们生了一个儿子。孩子5岁时查出患有心脏病,男方几次提出要把孩子送走,再生个健康的,代萍阿姨不同意。之后男人便脾气无常,经常打人。“为啥有些男人一遇到事,就只想着抛妻弃子呢。”代萍阿姨在失望之下离了婚,将孩子交给母亲照看,自己出门唱戏赚钱,只希望将来自己赚了钱,能带着儿子把手术做了。


相比自己的身世,代萍阿姨更喜欢讲戏。 代萍阿姨学的是旦角。昆曲有六旦,分为老旦、正旦、作旦、四旦、五旦、六旦。《西厢记》中的崔夫人属于老旦,一般不化妆;正旦是指中年已婚妇女,多贞烈,如《窦娥冤》中的窦娥;作旦是娃娃生,是指年幼的孩子;四旦分刺旦和杀旦,通常被杀,结局不好;五旦基本上为待字闺中的少女,如杜丽娘、崔莺莺等;六旦比较有意思,有些地方将“六”读作“乐”,又称“快乐旦”,多为活泼伶俐的丫头。代萍阿姨演五旦较多,反正她进不去正规剧团,唱啥全由自己排。她说真正唱戏时戏服不能乱穿,“宁穿破,不穿错”。在我们村的几场演出,代萍阿姨穿的是淡绿色阔腿裤,上衣也不过是一件普通的短衫,“只有碰到真正懂戏的人才会打开大衣箱”。她的大衣箱里装着的,是官衣、蟒、大氅、帔、褶子等戏服。大戏班有管戏服的“大衣箱师傅”,是懂戏的行家。而代萍阿姨只有三件衣服,一件枣红色女花帔,一件淡绿色披肩,一条马面裙,其余的就是发网、发簪、银钉、绢花这些装饰头面的东西。那几天,见我肯学,代萍阿姨常常给我讲戏讲到大半夜,她是真的爱戏,总是念叨着想要有一套顶好的硬头面出场。而我则是睡了醒、醒了睡,直到屋外的狗都不叫了,只有星月相伴。怕我记不住知识点,代萍阿姨还专门写下来,遇到我不认识的字就注音。她字如其人,工整干净,后来有几年,我每次想她了就拿出来看看。




代萍阿姨在村里的第一场堂会,是被一个叫“飞凤仔”的男人用800元拿下的。飞凤仔是村里的“风云人物”,据说年轻时五官俊朗,有“飞天的本领”,三五层楼的房屋徒手就能窜上去。他在外主要以偷扒为业,但有一条底线——从不在村里偷鸡摸狗。他早早就盖了砖房,在全村只有一辆拖拉机的年代,他开的是一辆二手桑塔纳。不过后来还是栽了,坐了7年牢才放出来。传言他出狱后继续捞偏门,找了一些女孩做皮肉生意,比之前捞得还多。那天,为壮声势,飞凤仔租了几个大音响,对着话筒喊:“只要来我家看戏,每个人给一包烟、一块毛巾、一碟花生。”果然,来的人很多,人人都夸他:“飞凤老板阔气,不但有钱还懂艺术,给大家伙谋福利,希望以后能带着我们发财,万分感谢。”那天我也去了,跟着戏班一起。戏班没带乐器,因为飞凤仔先前说,他的音箱好几千块,还特意准备了正版的伴奏磁带,“比吹吹打打的老玩意要好”。代萍阿姨穿了一件有点透的高腰阔腿裤,上身穿了一个吊带。进门时,飞凤仔上下打量一番,问代萍阿姨怎么不穿戏服?代萍阿姨凑近他耳边,俏皮地说:“我还能再脱一件,但不能换(戏服)。戏服是祖师爷的,得分场合。飞凤老板是见过大世面的。”飞凤仔搂住代萍阿姨,说屋里请。我急了,朝他喊:“你想干嘛?”飞凤仔扭着脖子看了我好几秒才道:“小家伙敢吼我?”我一把将代萍阿姨拽过来,“有什么不敢的,你要打架吗?”这时,悲洒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吓唬女人和小孩可不好。妈妈每天交代,在外面赶集没事,不能吓唬女人和小孩,不然就讨人嫌了。”飞凤仔从桌上抓起一把糖递给我,“你有种,弄不好以后比土匪强盗横,惹不起。”见我不肯伸手,他将糖递给代萍阿姨,嬉皮笑脸道,“怎么还跟着哼哈二将。”代萍阿姨剥了一颗糖吃了,将剩下的塞进我裤兜,跟飞凤仔眉来眼去:“不要跟小孩计较。以后我走了,还得帮我看好孩子,别让他受欺负,待会我好好给你唱歌。”


“一不该呀二不该,你不该偷偷摸摸把我来爱;偷偷摸摸爱我也没有关系,你不该跑到我的家中来;三不该呀四不该,我不该异想天开要去发财;想要发财走正路也没关系呀,我不该跟着别人去学坏……”飞凤仔的音箱震得刺耳,代萍阿姨拿起话筒拍手,扭动身姿唱飞凤仔点的歌。唱到一半,飞凤仔就带着钱上了台。代萍阿姨唱歌真好听,我边听还边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以后“一定要走正道”。不过我顶不喜欢她跟飞凤仔你侬我侬的样子。下面有人小声跟同伴说道:“臭贼流氓还得势了,我上台比他唱得好多了。”嘴上说着,怀里揣着飞凤仔送的礼包,生怕掉了。悲洒没有拿飞凤仔准备的礼包,飞凤仔给他两份,他却说:“无功不受禄,感谢飞凤老板让我看代萍。”代萍阿姨每唱一句,悲洒都跟着乐呵呵地鼓掌。等到散场时,代萍阿姨还在笑,我不打算等她了,悲洒还愣在那里直流口水,我问他要不要走,他说要跟着代萍阿姨,保护好她。我生代萍阿姨的闷气,便赌气跟着人流散了。回去的路上,大家谈论的焦点还是她,人心骚动,有的男人言语猥琐,“唱戏那女的奶子都快戳我脸上了。”我气得抓起一把沙子往那人头上扔。代萍阿姨回家后,我瞪她比瞪那些男人还狠。她卸妆时,我故意在一旁唱,“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强……”可代萍阿姨非但不生气,还跟着我唱,“哎呀,我的小鼻子变呀变了样。”卸了妆,代萍阿姨过来抱了我一下,我的气顿时就消了大半,学着祖父的口吻对她说教:“要做清流,不要跟那些乌烟瘴气的小人搅在一块。我爷爷对你的戏不满意,我没说而已。他讲你们‘水磨腔’矫揉造作,没穿戏服,各种乐器空有摆设……”代萍阿姨半蹲着摸了摸箱子,说:“老爷子评戏句句在理,我断定他在村里的人缘肯定不好。在山沟沟里那么懂戏,多孤单啊。他不用为生计奔波,当然能沉浸在戏里。我认可但不听劝,以后你就会明白,这世间多蠢人,只有顺着蠢人的逻辑投其所好,跟着他们狂热乱舞,就能过得好。太过清醒,等于孤立自己,没必要。”我不说话了,代萍阿姨继续说,自己从北唱到南,从西唱到东,总算唱明白一点了——就是不要把自己太当回事了。她为了过活,都是别人给什么就接什么,“给个巴掌也得乐呵呵地受了”。之前她也硬气,后来发现自己除了会吼两嗓子,实在没啥能耐,“说白了,惹了谁都只有挨打的份。穷苦人家的孩子是有几根硬骨头,凭着硬骨头横冲直闯或许能成事。但我们是走江湖的,唱戏讨饭得有人捧场,不能得罪人。说戏子无情,也是说不要轻易伤春悲秋,得一句一句唱下去,一步一步走下去,把舞台搭下去。”我似懂非懂,代萍阿姨跟祖父讲的完全不一样。祖父总教导我不要亏节,哪怕再穷也要修心长志气,不能卑躬屈膝,总让我在他面前背“横渠四句”,“君子不忧不惧”,“士不可以不弘毅”,“体恭敬而心忠信,术礼仪而情爱人”之类的话。可代萍阿姨却翘起兰花指:“时代变了,那些东西不是没用,而是暂时对生存起不了多大的用,你可以记在心里。当前大家都撅着屁股觅食,先富起来的人才能抬头说话。孩子,我有点担心你,万般道理不如先活着,我要多教会你一些戏,化妆也得学,谋生是需要各种脸谱的。人生如戏,悲喜剧混杂,人呐,必须能屈能伸。”说着,代萍阿姨将我裤袋里的糖摸了出来,“你一颗,我一颗,甜了今晚再说,酸甜苦辣,冷暖自知。以后你得当心了,当脑子想不通的时候,则要先将肚子伺候好。”




看来代萍阿姨是对的,她在我们那一带越发吃香,村里有头有脸的都请了她唱戏。代萍阿姨会做人,每次都拿出少部分钱,买些油、米之类的生活用品,送给村里最困难的五保户,因而大家更捧着戏班的场了,很多外地人也闻声过来与他们接洽。而村里最后一个请代萍阿姨唱戏的是护林员田天勤,消息一出,一片哗然。飞凤仔虽说名声不大好,却从不在村里偷鸡摸狗,村里铺桥修路他还会积极捐款,说起来也算浪子回头。至于田天勤,他请戏班的钱都是东拼西凑的,论人品与名声远不如飞凤仔,连悲洒都瞧不上他。村里人都说,田天勤对村干部极尽谄媚,“头都低到裤裆里头了”;有钱有势的人要建新房,他主动砍树送上门;转脸对穷人就耀武扬威,有人在山脚下扫了点落叶,他便诬陷那人没办砍伐证,将人家连人带篮子往河里踢,事后还敲锣打鼓,说是看着乡里乡亲的才没送去坐牢。田天勤个子很矮,跟当时的我差不多高。之所以如此做人还很少挨打,只是因为大家忌惮他有四个儿子。平日里,他也没少欺负村里那些只生了女儿的小家庭,故意霸占人家林地田土不说,还撂狠话,说别人是绝户。据说后来几年,田天勤多少收敛了一点,因为他的儿子们长大了,一个赛一个没出息,连媳妇都娶不上,为此,他到处烧香拜佛,后山的寺庙都跑遍了。他的大儿子年纪跟悲洒差不多,见飞凤仔捞偏门发了家,跑去广东抢劫,钱没捞到,反而坐了3年牢。出来没多久,被人砍死在东莞,右手的手指头全没了;二儿子矮小,不到1米4,除了放牛,啥都不会;三儿子身高正常,却内向懒惰,常年待在家里不出门,饭菜都得送手上,经常发脾气打妈;只有小儿子田从贵还过得去,学了手艺,是个木匠,勤劳肯干,算是最后一点慰藉。田从贵20岁时,有人给他说了一门亲事,还大张旗鼓地定了亲,后来不知为何,女方那边突然悔婚,将礼金退了回来,田从贵从此一蹶不振,精神方面就出了问题。起初,大家对田从贵多少有些同情。尽管田天勤声名狼藉,但田从贵完全不像他爸,村里很多人的家具都是他做的,为人憨厚,手艺也很不错。可自从被悔婚,田从贵性情大变,到处砸人家的窗户,一见到女人就嚷嚷:“我妈不在家,下面梆硬的,受不了了。”起初大家还以为他只是在说疯话,直到村里有个留守妇女被强奸了,查明施暴者是田从贵,大家才开始对他避之不及。那个女人的丈夫回来后,提着刀去找田从贵算账,一个不留神,刀被田从贵夺了去,自己反倒挨了一刀。警察把田从贵带走,没多久又放了出来,强奸及砍人的事也不了了之。从那以后,田天勤也只能任由田从贵在外面胡来。这次,田天勤请代萍阿姨去唱戏,说是希望能沾菩萨的光,保佑三个儿子能成家立业,继承香火。为此,不仅当众“悬赏”——“只要谁给我家的崽说媒成功了,当场给5000元现金。”还拿糖出来,让村里小孩对外村来看戏的人说大话:“田天勤二儿子精明能干;三儿子相貌堂堂,小儿子一表人才。谁嫁他家,有享不完的福。”可惜,那晚去田天勤家看戏的人寥寥无几,我以为是大家看代萍阿姨看腻了,特意问了村里的大人,他们的言语里满是不屑:“啥时候轮到他来充脸面,八抬大轿来抬都不去。”听说当时代萍阿姨唱到一半,就被田天勤叫停了,事后还问戏班能不能退一半钱给他,代萍阿姨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时间转眼而过,在我家住了十多天后,代萍阿姨对我说:“托你们的福,眼下戏班的行情不错,接下来要去别的乡镇了,少说也有十几场。不过,走之前,我还得在这加唱一场。倒不是因为老爷子失望,闹哄哄这么久,想赚的钱也赚了,就想认真地唱一段。”代萍阿姨计划明天在我家唱完,歇息一天就走。我说没必要,穷人家硬撑场面本身就是个笑话,不想让人看戏。至于祖父,他脾气也有些古怪。代萍阿姨却说:“你一个小孩想得太多了,这个年纪该是无忧无虑的。在阿姨眼里,你是要进京赶考、高中状元的书生。人都喜欢看别人的笑话,殊不知自己在别人眼里,也是一个笑话。”那晚月亮很圆,凉风习习,代萍阿姨让我带她出去走走。我们一起来到河边,我告诉她,这里是我最喜欢来的地方,尤其是过去,一挨母亲打,我就往河边跑,眼泪掉在里面,人也想跳下去。最羡慕的,就是脚下的淙淙流水,它们能奔向远方,又有归处。代萍阿姨就坐在河边,将脚伸进水里,拉着我唱,“惟愿取年年此夜,人月双清。”我正跟着代萍阿姨一字一句地学,突然一阵尖锐叫喊声,是一个小女孩在喊救命。代萍阿姨以为有人落水了,让我待在原地不要动,自己跑了过去。我随后跟了上去,只见田从贵正压在一个小女孩身上,骂骂咧咧地脱她的裤子。代萍阿姨赶忙过去阻拦,田从贵放开小女孩,一个翻身就按住了代萍阿姨,还嚷嚷道:“今天要把你们都给搞了。我爸说了,只要用劲,总会搞大几个肚子。”我吓坏了,随手捡起一块小石头砸田从贵的头,他无动于衷,只顾着扒代萍阿姨的衣服,在代萍阿姨的脸上乱咬。我转身叫小女孩去喊大人帮忙,可小女孩吓哭了,一动都不敢动。我急忙脱掉自己的上衣,从背后套住田从贵的脖子死命地拉。田从贵一阵挣扎,松开了代萍阿姨,伸手来抓我。代萍阿姨跳起来,使劲儿踢田从贵的下体,直到将他踢进河里。见田从贵落了水,代萍阿姨拉着我和小女孩一路急跑回家,开灯后我才发现她整张脸都被血糊了。关上门,代萍阿姨先是小声问小女孩有没有事,见小女孩的裤子撕烂了,她拿出我的衣服给小女孩换上,并严肃地交代我们,“有人问起,就说只有阿姨被欺负了,记住了没?”小女孩哭着点头,我则拍着胸脯保证,代萍阿姨这才让我去喊郎中过来。


代萍阿姨脸上缝了10来针,全都裹上了纱布。第二天消息就传了出去,说她被田从贵咬了个遍,不但毁了容,还脏了身体。之前说要请代萍阿姨去唱戏的人,纷纷说定金不要了。尽管带着伤,代萍阿姨还是笑着将定金退了回去,又苦口婆心地劝戏班的其他成员,说遇到了疯子是没办法的事,千万别在他乡闹事情。田从贵被派出所带走几天后,和之前一样,又被放了回来。田天勤非但没有赔礼道歉,反而带人守在马路上,恐吓代萍阿姨,言之凿凿地说:“只要那个臭婊子一出门,你就动手弄死她,明明是个烂货,跑这里装什么贞洁烈女。”我让代萍阿姨不要怕,“等你的伤好了,我死都要护着你安全离开。”悲洒也从不知何时开始,一直守在我家门外,流着口水说:“以后我不去赶集了,要护着仙女和小蔡娃娃。”代萍阿姨反而安慰我:“你没有被吓着就好。有时间你带那个小女孩过来,我要跟她多聊聊天。”我还没来得及去小女孩家,她就自己带着几个鸡蛋来看代萍阿姨了,低着头一直说谢谢。她一直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好几个月没吃肉了,那天晚上,她想着用手电筒照一些牛蛙去卖,没想到被田从贵盯上了。代萍阿姨紧紧抱住她:“孩子,你不要怕,就当那晚做了个噩梦。要记住,不管任何时候,你都是最好的女孩,一定要喜欢自己,喜欢到自己身上开满了花。”




过了一些时日,代萍阿姨才拆了线,脸上横竖躺了好几道疤,化妆都遮不住了。她照着镜子,说自己不化妆的时候才最好看。我觉得也是。那几天,她还在给我讲戏——《钗钏记》里,书生皇甫吟史碧桃的曲折爱情;《长生殿》唐明皇替杨玉环招魂……又说又唱的,我都被她迷住了。要不是还有祖父,我真想跟她去浪迹天涯。家门口的戏台子还是搭了起来,干活的是祖父、悲洒,以及那个小女孩的奶奶和戏班成员,几个平时无论如何也凑不到一块的人,互不说话,却分工合作着。代萍阿姨不再化妆,看上去面目狰狞,身上却装扮得很漂亮,穿了戏服,水袖飞动,如仙人舞。她教我和小女孩贴片子,扣网子,绾大发,我摸了她的满头乌丝。装扮好以后,她又跟我们展现旦角指法和身姿,拈花式、天女式、质物式。然后,代萍阿姨登台,好戏开场。“偶然间,心似缱,在梅树边,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这一次,祖父告诉我,其他人是半路出家,但代萍阿姨绝对师从名角,她身段完美,唱腔华丽婉转,舞姿飘逸,功底深厚。由于很多人对毁了容的代萍阿姨失去了兴趣,又因田天勤放话,说谁来看戏就是跟他家过不去,最终来看戏的只有几个小孩和老人。谁也没想到,贞满嫂来了。她平日是一个只知道干活、连电视都不看的人,她站在角落里向台上的代萍招手,没多久,又来了几名妇女,她们跟悲洒一样,就知道鼓掌。代萍阿姨在台上流了眼泪,对着她们喊了一声,“姐姐们可安好?”祖父似乎很是动情,扶代萍阿姨下了台,也唱了一段,“众位请起,听俺号令。你们三千人马,一千迎敌,一千内守,一千外巡。守城不利,巷战。巷战不利,短接不利……”(编者注:孔尚任《桃花扇·誓师》,是史可法死守扬州时吩咐大小三军部署的一段唱词,壮烈至极。)我问祖父,代萍阿姨怎么喊那些婶婶“姐姐”。祖父冷冷道:“女人们的伤心你别问。”


那天,代萍阿姨的词完全唱进了我心里,我知道她要走了,就抱住她不让她走。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道,“这样未尝不好,阿姨不唱戏,要回家了,你不要阻止任何一个想回家的人啊。”田天勤叫了人拦在马路上。那一刻,我倒是希望他能帮我拦住代萍阿姨一辈子。祖父在一旁说,他会领着我给代萍阿姨开路,没想到,那个天天说自己要死了的岳奶奶,却颤巍巍地拄着拐杖来了。在村里,田天勤对岳奶奶比对村干部还恭敬。全是因为岳奶奶一手带大的娘家侄子在省里当大官,那时候,连镇长都会来探望她。后来我才知道,小女孩将那晚的事告诉了她奶奶,说代萍阿姨是为了她才被咬的。小女孩的奶奶找岳奶奶“收魂”,讲了整个过程,说代萍阿姨踢坏的就是祸根。岳奶奶一开口,还是那句话:“我是要死了的人。田天勤你大不敬,看我会放过你么。你儿子将人家的脸咬烂了,赶紧赔礼道歉,药罐子钱也不能少。人家狗咬了人,还要打发人一个饭团呢,要不然别人怎么看我们村?会说这里的人信的什么神,做的什么鬼。你还有脸拦路?我说我怎么还没死,原来是要护送女菩萨一程。”田天勤当场就回去掏了钱,还当众端茶倒水向代萍阿姨道了歉。在一片闹闹哄哄中,代萍阿姨真的走了。



尾声


我至今还记得,那天自己去跟岳奶奶撒娇,夸她厉害,三两句就把人吓退了。岳奶奶笑着从口袋里摸出一颗软糖:“你吃,奶奶不行啦,要死了。”代萍阿姨走后没几天,岳奶奶真就走了。悲洒由始至终没跟代萍阿姨说过一句他喜欢她,代萍阿姨临走前主动抱了他一下。从此,再没人见过悲洒去赶集。我们逗他,他就说:“三两块还是有的,给人留着。”我记得代萍阿姨走之前还交代了我一句话,“这个世界有成千上万种方法折磨你,而你只要找到一种方法熬下去就算赢了。”我也知道,有些人这一辈子见了一次就不会再重逢。唱大戏的代萍阿姨,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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