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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的女人们,与5个男人的光棍之家 | 人间

真善美小熊 人间theLivings 2022-07-08


老家的彩礼已经涨到了16万,像大林二林这样各自带着一个儿子、没房没车的农村男人,就像收割完庄稼后剩下的麦粒,不会有人再来“捡漏”了。


配图 | 《八月》剧照





我的家乡在华北平原,那是一个有着700多口人、以农业为主的村庄。村里的年轻人常年远赴北京、天津等大城市打工,老人留守家中,靠种植玉米、小麦、棉花、辣椒等农作物(大部分重活都实现了机械化)生活。只有农忙或春节时,年轻人才会回老家过几天全家团聚的日子。外面有年轻人挣钱、地里有老人们操持,许多乡亲的收入比以前高了许多。十家里有七八户都在县城里买了楼房。买不起楼房的,就在村里新盖了房子,甚至还起了二层楼。所以,村里只剩三叔一家还住在老房子里,从路口望去,那房子像个衣衫褴褛的老汉,被新房和楼房包围着,显得格格不入。自打三婶患癌去世后,三叔家就成了贫困户,家中只剩下三叔、大弟、二弟,还有大弟和二弟各自的儿子。5个男人,3个光棍,没有女人操持的家,根本不像样子。




我的大堂弟大林是个残疾人,他10岁时捡拾鞭炮遇到了哑炮,右手全被炸掉了,只剩下上半截胳膊。没了右手后,三叔三婶对他很娇惯。大林从小就很聪明,老师课上讲一遍,那些知识他就能懂。村里乡亲也都说他是个聪明人,他失去右手后,很快就学会用一只左手吃饭、穿衣,还能骑自行车、摩托车,开拖拉机。大林13岁就辍学了,三叔三婶既不让他学手艺,也不让他出去打工,他便整日在村里游手好闲。一天,我父亲正在家里吃午饭,三叔突然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说:“哥,你快去看看吧,家里的麦子被偷了好几袋子!”当时正值麦收,三叔三婶几乎住在地里收麦子。他家的门锁没坏,只是丢了几袋子刚从地里收回家的小麦,没有丢失别的物品。我父亲当时是村支部书记,他把三叔家的左邻右舍走访了一遍,后邻张奶奶说她在11点左右出屋抱柴草时,看到大林把几个袋子装进拖拉机开走了。原来是家贼难防——父亲气坏了,他把三婶也从地里拽了回来,进到屋里质问大林:“是不是你把麦子拉走卖了?”大林正窝在床上打游戏机,他头也没抬地回答:“没有。”“哪能是我们大林?”三婶子还在护着他。“没卖?怎么张奶奶看到你把几袋子东西装进了拖拉机?”“我那是送化肥去了。”大林仍不承认。“给谁送化肥去?麦子还没收完,这就下肥料啊?”我父亲气得手都抖了,三叔明白了真相,赶紧打着圆场:“算了,算了,肯定不是大林干的。我可能放忘了,一会儿再数数袋子。”“你们就惯着大林吧,总有一天会后悔的!”父亲叹着气,离开了三叔家。就这样,大林开始有了小偷小摸的习惯,东家偷鸡,西家拿瓜,被人家发现后,三叔三婶总是第一时间登门道歉、赔钱。看在乡里乡亲的面子上,大家都没有追究。直到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才让家里人对大林偷鸡摸狗的行为不再宽容了。


2000年春节,我刚参加工作的大哥为母亲买了一对金耳环。母亲戴着这对耳环迎来送往,招待一波波亲朋好友,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年后,这对耳环她再也没舍得戴,就收进首饰盒,藏进了家里的衣柜。过了段日子,父亲的表舅病故,父母和三叔三婶都去吊唁。回来后,母亲发现家里的门锁被撬,屋里被翻得乱七八糟,她赶紧拉开衣柜,果然,藏在里面的金耳环不见了。母亲坐在堂屋的地上嚎啕大哭,父亲把她拉起来说:“哭有什么用?快,再找找还有没有别的东西丢了。”老两口把3间正房和3间偏房都清点了一遍,没有发现异常。父亲觉得蹊跷,自言自语:“哪个小偷会光拿那对金耳环呢?”母亲突然想起出门时,是大林和三婶一起来找她的。当时,她正在衣柜里找衣裳,大林和三婶就在一旁。三婶看见了装着耳环的盒子,还问她:“你咋不戴(耳环)了?”母亲说戴着干活不方便。一行人出了门,刚走到村头,本来要和他们一起去的大林说自己肚子疼,要回家躺躺。父母参加完葬礼回来时,邻居嫂子还搭话说:“刚看见大林在你家门口晃悠呢,我问他找你们有啥事,他也不吱声。”母亲回忆起这些,拉着父亲就要去派出所报案:“这个小兔崽子,这么小就谁家也敢偷!长大了会成什么样子?”父亲却甩开母亲的手,说大林还小,“在派出所留下案底怎么办?我再去和三弟说说。”父亲到了三叔家,发现大林不在,三叔说他去同学家玩了。父亲讲了耳环被偷的事,问三叔三婶知道不,三叔三婶打包票说:“大林不能干这事。”父亲严厉地说:“把他叫回来,我问问!”见到我父亲,大林低着头,不吱声。之后问他话,大林始终不承认,最后父亲只好敲打他:“你自己想想吧,如果不是你拿的,咱们就报案,找派出所。”父亲不再追问,临走前叫住三婶:“你好好问孩子,如果是他拿的,我们就不追究了。”到了晚上,三婶抹着眼泪来到我家,求我父母放过大林,“这是1000元钱,算是我们赔的,千万别让他去派出所……”“行了,别哭了,都是一家人,我们哪能看着大林去受那个苦?”父亲把钱推回三婶面前,嘱咐道:“好好管教管教,别让他真的成了小偷,这钱你拿回去让他出门学点手艺吧,别和游戏厅里的那些混混在一起了。”就这样,16岁的大林去了天津,学车床手艺。听说,他学了3个月的手艺后,就去了北京、青岛等地打工。几年下来,没存下钱。也正是从这次离家后,大林有五六年的时间没再迈进我家的门槛,包括过年。




大林20岁时,三婶托了几个媒人给他相亲,可附近的姑娘都嫌弃他右手残疾,也没有固定工作,他就一直单着。大儿子没了指望,三叔三婶就把希望寄托到二堂弟二林身上。二林是个老实腼腆的孩子,不像他大哥那般爱热闹、总给家里惹事。初中毕业后,他为了补贴家用,早早就出门打工。因为性格沉稳、干活踏实,他一直在县城的一家企业上班。每月,二林有4000多元的收入,他只留下500元给自己做生活费,另外的3500元都交给三婶保管。不交农业税以后,农村的日子好过了很多,许多人出门打工,农忙时回家,种地收入和打工的收入都不落下。三叔三婶一直没有出门打工,还是靠家里的几亩地为生,后来看别人搞养殖发了财,他们也养羊、养鸡,但都没有成规模,也没有赚到钱。可光指着种地的收入,他们根本没有能力给大林、二林盖房子。2008年,大林24岁,二林也快满21岁了,三叔一家四口还挤在那几间旧房子里。正当亲戚们替他们一家发愁时,三叔的后邻、王华家的嫂子主动上门为二林说媒了。王华嫂子是东北人,年幼时随母亲改嫁来到邻村,长大后嫁进了我们村。王华嫂子说的这个姑娘,也不是别人,正是她同母异父的妹妹李芳,比她小十几岁。那时候,二林除了家庭条件差些,几乎没什么别的缺点——他1米78的个子,浓眉大眼,模样周正,蒸馒头、炒菜这些家务活都会做。王华嫂子说,自己是看着二林忠厚老实,三叔三婶性格又好,才愿意为小妹说亲。听她这样讲,三婶赶紧喜滋滋地给她封上了一个200块的红包。王华嫂子回娘家说了许多好话,二林的模样和收入也得到了女方家的认可。李芳与二林见面后,彼此之间也有好感,之后二林便常骑着摩托带着李芳去县城逛街、吃饭。2个月后,三婶就催促着王华嫂子走“见面”的程序。在我们老家,处对象见父母的规矩是:“见面钱”是2万块,摆十桌酒席,男方家的三姑六姨都要给女方不少于200块的“认亲钱”。那天,我作为男方的姐姐,第一次见到了未来的弟媳李芳:她个儿不高,1米5左右,身材瘦小,圆脸、皮肤白皙,一点也不像普通的农村女孩经历了风吹日晒,皮肤黝黑的样子。她站在二林身边,浅浅地笑着,小鸟依人的样子和二林很是般配。当天,三叔三婶的话也比平时多了许多,他们迎来送往,热情地招呼着客人,只是没见大林的影子。我偷偷问小姑,小姑悄悄地说:“大林说了,他不愿意回来——想想也是,弟弟‘见面’、‘认亲’,哥哥还是个光棍,咋还有脸回家见弟弟和将来的弟媳呢?”席间,我陪着王华嫂子等一桌人吃饭,王华嫂子左一杯右一杯地干着白酒,还不时地抽上支三婶递上来的中华烟。她大声地叫着二林的名字,豪爽得像个女侠客。


“见面”后第二天,三叔三婶商量着,要把家里四间房中的东屋装修一下,给二林和李芳当婚房。这个东屋以前一直是大林和二林哥俩一起住的,三婶把他俩的东西统统扔进了最西边的小屋。工人请来了,瓷砖也买来了,没想到,大林也回来了。他进院门后看到正在忙着装修的三叔,破口大骂:“老玩意儿,太偏心了,想把我赶出去?没门!”三叔说:“不是还有两间耳房嘛。”“那是老不死的地盘,你想让我伺候那个老不死的?!”大林把自己的东西扔到了三叔三婶住的正房里,“你们去伺候那个老不死的吧!”那时,三叔的父亲还在世,90岁的他耳不聋、眼不花,听到孙子大林说这种话,气得让三叔给四叔打电话,说要搬到县城四叔家里去。大林自知不占理,乱发了一通脾气后,又跟三叔要了2千块钱,就出门打工了。那段时间,三叔三婶不分昼夜地忙活着,用尽了所有的积蓄,为二林装修好了东屋。就在这时,王华嫂子又来传信,说她妹妹那边要8万元彩礼,“大包干”,除了戒指,什么都不用再买了。那时,我们农村老家的彩礼还不像如今这般居高不下,周围的村子,彩礼差不多也就三四万的样子。这个事情让三叔为难了——这些年,因为大林到处惹事,家里没存下什么钱。为了保住小儿子这个媳妇,他们只好借了五六户亲戚、邻居,总算把彩礼钱凑齐。筹备喜事的那段时间,三叔两口子的脸上总是洋溢着笑容,仿佛年轻了十几岁。二林结婚当天,我作为陪客,在二林的新房里吃了席。空调、电脑、全套家具,都是时下县城年轻人结婚的配置,粉刷一新的东屋被这些时尚家具摆得满满当当。吃席的父老乡亲都啧啧称赞:“张二林今儿娶媳妇可下了血本了!”看着二林和李芳笑盈盈地站在三叔三婶旁边,一起热情地向大家敬酒的样子,我第一次在三叔三婶家里感觉到了温暖。




二林结婚后,我只在回家时听母亲断断续续地提起过他们小两口的生活。“你说,这二林媳妇也是农村生、农村长的,咋这么娇气?前一阵天热,不愿意去厕所,嫌脏,让二林早晚来回倒便盆。”我说她怀孕了,娇气些正常。母亲又说:“那整日开着空调不出屋,也不像个样子吧?”“整日不出门?”“是啊,还让每天去县城上班的二林捎饭,什么麻辣小龙虾,火锅鸡,一天天的不重样。哎呀,这二林媳妇害喜害得倒是很奇怪,净整些县城里最近流行的东西吃。”我对李芳的好感度顿时下降了不少,亲戚们和三叔两口子虽对李芳的做派有些看不惯,但毕竟她怀着二林的骨肉,也不敢在明面上表现出来。再说,人家小两口的感情很好,二林照顾媳妇没有一丝怠慢,媳妇说什么就是什么,从不违抗。一晃9个月过去了,我接到了母亲的电话,说二林家添了一个胖小子,让我回家喝满月酒。席上,李芳幸福地抱着怀中白胖的儿子明强,被三叔三婶和二林围绕着,像个骄傲的公主。大林也被三婶叫回家庆祝,但他一直没有在宴席上露面,三婶说,“还在西屋躺着呢”。我去西屋叫大林——当时,三叔的父亲早已去了县城生活,这间不到15平方米的小屋里摆了两件家具和一个大床,我和大林之间只隔了一条窄窄的过道。屋里没有开灯,暗得很,我的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大林正在床上躺着玩手机。我叫他:“大林,快别玩了,开席了,出来散个烟啊!”大林“嗯”了一声,却没有起身。我也不好再催,转身出了西屋,最后,还是家族里最有威望的五爷爷出面,才把玩手机的大林拉到了酒席上。


在我们村,大家都以为大林这辈子不可能找到对象、注定要成为一名光棍了。没想到2010年春节前,大林却把一个女孩领回了家,而且这女孩已怀孕6个月了。那天,我去三叔家拜年,第一次见到大林的女朋友晶晶。她个子不高,腹部明显地隆起,胖乎乎的脸上五官端正,一对大眼睛忽闪忽闪望着我。当时,我和晶晶打招呼,却发现了一个问题——晶晶的反应特别慢,我问她一句话,她要想半天才能回答出来。晶晶对大林是真好,削好苹果,先拿给大林吃,完全不似弟媳李芳那般娇气。进家门以后,她一直和大林挤在狭窄的西屋里,没有丝毫怨言。“这么大肚子,还不快把婚事办了?”父亲和四叔、大姑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劝三叔。三叔为难地说:“晶晶父母还不知道呢,问她也不说,只说是和她妈妈闹翻了才出来打工。问她老家在哪儿,她也吞吞吐吐地说不清楚。”“先把仪式办了啊,村里的那帮老娘们早就乱嚼开舌根了。”父亲想到的仍是大家族的面子。于是,大年初八,大林和晶晶仓促地举行了婚礼。那天,因怀孕太胖,买不到合适衣服的晶晶就穿着拉不上拉链的红色羽绒服,傻傻地笑着站在大林身边。他们身后是二林和抱着儿子的李芳,三叔三婶坐在前面的椅子上。他们一家人笑盈盈拍全家福的样子,现在仍能在我的脑海里浮现。




2010年算是三叔家最热闹的一年。三叔三婶前脚操办完二林儿子明强的周岁宴,紧接着又操持了大林儿子明刚满月宴,可以说是喜事连连。母亲在我回家时唠叨着说:“行了,你三叔家算是转运了,三年抱了俩孙子!”然而好景不长,这年秋后,二儿媳妇李芳就开始闹着要和三叔三婶分家,她要求三叔他们和大林一家搬走,自己去过,把这一处宅子留给她和二林。三婶起初不同意,和李芳吵了一架。李芳一甩脸子,把15个月大的明强扔在炕上就回了娘家。明强那时还没断奶,三婶寻思着,李芳消了气就会回来喂孩子。但是左等右等,等了一天也不见人。大孙子明强饿得哇哇哭,三婶没有办法,只好把二林叫回家,让他把明强送到李芳的娘家去。李芳一去半个月,没有半点回婆家的意思。这期间,二林来回跑了七八次,好话说了一箩筐,但李芳就是不松口,说除非三叔三婶答应给二林这处宅院,否则她就不回来。三婶没了办法,又去找王华嫂子,觉得她既是李芳的姐姐,又是小两口的媒人,多少有面子能劝解一下。王华嫂子倒也痛快:“婶子,你只要把这段宅院留给俺妹子和二林,让他们小两口好好过日子,俺们什么条件都答应你。”三叔三婶犯愁了,他们这大半辈子就挣下个这个宅院,如果把房子都给了二林,那么大林和晶晶怎么办?老两口没有答应,李芳就真的没有再踏进三叔家的门槛。她在娘家住了3个月后,把断奶的孩子送回了三叔家,便独自出门打工了。媳妇走后,一直听话的二林第一次和父母亲吵架了。他埋怨三叔三婶没有答应李芳的条件,之后还闯出了一个大祸。二林后来的事,是母亲讲给我听的。阴历十一月的一天,二林把自己关在东屋喝了一天闷酒,晚上9点多,他出了屋,三婶正抱着一岁半的明强哄睡。二林对三婶说:“你们到底答应不答应搬出去?”“我们搬出去,让我和你爹还有你大哥一家住哪啊?”二林点点头,一把把儿子从母亲怀里抢了过来,说:“娘,我没媳妇,也不要这个孩子了,我给他找个好人家吧!”“抱孩子去哪啊,这么黑?”三叔在后面跑着追了出去,却根本追不上二林的摩托车。那时,夜晚的温度已降到了零度以下,明强被二林抱走时,只穿了一身保暖衣裤和小袜子,连棉鞋都没穿。听到母亲说到这儿,我急得跳了起来。母亲说这还不算完,二林竟把明强扔在村后的坟地里了——村后的坟地周围是连片的农田,村里人很忌讳那个地方,只有清明时才会去上坟,平时除了种田,鲜少有人去那儿。这个闷葫芦弟弟怎么干出这种事呢?我都不敢相信母亲说的话。母亲说:“还好,半个小时后你三叔和你爸他们找到明强了,这孩子还一动不动地站在二林当时扔他的地方,就是小脚丫冻坏了,找医生上了冻疮膏,现在也好了。”


2011年春节后,李芳提出了离婚,把明强留给二林,自己出门打工了。我回家时,看到三婶老了好多。她说,二林一直在外面当电工,收入不错,不能耽搁他的工作。李芳没有回来看过儿子一眼,明强的吃喝拉撒一直是自己在照顾。我不忍心再问她关于李芳的事,岔开话题,问:“婶子,晶晶呢?”“还在东屋喂奶呢,明刚还没有断奶,我也忙得顾不上她们娘俩。”“那大林呢?我咋没看到他呢?”“回来了两天,也没拿回钱,这不不知道又上哪儿去溜达了。这一天天大人吃孩子吃的,他为家里没添补上半分钱,我这日子还怎么过啊?小崽子真是没治了!”三婶提起大林,恨得咬牙切齿。我听到东屋里有动静,示意三婶小点声音。三婶毫不在意:“没事,这个晶晶分不出好赖话,别理她。”临走时,我去看晶晶。只见她的床上堆满了衣服、尿不湿等杂物,大人和孩子躺在一角,身上盖着两层厚棉被,那模样,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姐姐。”晶晶还能认出我来,“孩子正睡着呢。”她指着明刚,这个小家伙也一岁多了,像极了大林。晶晶说:“我不起来了,家里冷,我受不了。盖着被子暖和点。”“快躺着吧,我就走了。这是给孩子买的棉衣,你收好。”我看着晶晶——她比去年结婚时憔悴多了,人也瘦了,脸色苍白得像是营养不良。她礼貌地谢我,我转身往门外走,身后却传来了这样一句话:“姐姐,帮我劝劝大林。” 这话说得有点没头没尾的,但我们彼此都明白,我回头答应着:“好,我有机会一定劝劝他。”可是,我只在老家待了一天,并没有见到大林,更没有机会和他好好谈谈。这事过了好长时间,我总觉得对不起晶晶,只能在微信里劝大林好好对待媳妇。可大林始终没有回复我。




2012年春节前的一天,晶晶说要回娘家办身份证,把明刚留给三婶,这一去,再没回来。大林出去找了好几回,却没有一点音讯——晶晶从来就没有和我们(包括大林)说过她的老家究竟在哪儿,没有具体的乡镇和村庄,她和大林只办了酒席,也没有去民政局办结婚证。晶晶走后,大林也出门打工了,照顾两个孙子的任务又都落到了三叔和三婶身上。老两口种地、打零工,把两个孙子送进了幼儿园、小学。2015年,三婶查出了肺癌,给大林和二林都打了电话。大林一直没有回家,二林拿出了5万元的积蓄,把母亲送进医院。可三婶没有花完二林的钱,只住了半个月,就自己闹着出院了。正值端午放假,我回去看三婶。那天中午日头正足,三婶躺在床上,三叔正在给她喂饭。三婶的午饭是一碗馄饨,不时地引来苍蝇“嗡嗡”地叫着。听母亲说,自从三婶出院后,总爱吃馄饨,三叔又不会包,只能从村里的小超市买来散装的煮给三婶吃。三婶挣扎着坐起来和我说,自己好多了,“咱在医院可耗不起,家里还有两个没娘的孙子等着钱呢!”三叔木木地坐在床边,没有说一句话。空气闷热,明强和明刚正来回地从院子到屋里疯跑着,他们小哥俩身材壮实,皮肤晒得黝黑。我没话找话说:“他们上学了吗?”三婶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明强上小学了,字写得不好。明刚还在上大班,可调皮了,总不听老师的话。”我也跟着笑了笑,叫住小哥俩儿:“快别跑了,看姑姑给你们买什么好吃的了。”小哥俩儿停止嬉笑打闹,飞快地抢过我带来零食,香甜地吃了起来。我回城之后,不出3个月,三婶就病逝了,这个家里失去了最后一个女人。


2018年,远在沿海城市打工的二林与一个叫张云的女人同居了。我在视频里见过张云,她黑且胖,但很会过日子,除了平时在工厂打工,自己还晒地瓜干、做手工作品在网上卖。张云离过婚,她5岁的女儿判给了前夫,每周末,她都把孩子接过来跟自己住两天。一开始,二林和张云的感情还好,甚至还商量着一起存钱,买个小房子。同居一年后,两人凑齐了首付,买了一套两居室(期房),二林交给了张云7万块钱,每个月3000元的房贷也是他在还。听说两人买了房子,在老家的三叔一直打电话催二林和张云办结婚证。可张云一直找各种借口推托,结婚证也就没有办成。2020春节前,二林和张云搬进了新房,张云的女儿也被她接进了新家。这之后,两人的感情便出现了裂痕:先是二林不让张云的女儿看电视、张云不让二林把儿子明强从老家接来;后来发展到张云换了新房子的锁,二林拿走张云电动汽车的钥匙;再后来,张云找律师,要求解除同居关系,并要求分割共同出资买的房子,二林不想分手,闹着在海边自杀;最后,我听到了他们分手的消息。因为对两人出资买的房子存有争议,他们分手后还打起了官司。四叔听到侄子要跳海自杀的消息后,曾找阴阳先生看了三叔家的风水。那人说,三叔家之所以出这些事,都是因为三叔父亲的坟墓风水不好,“只有挪坟,才能改变风水,三叔一家才能过上好日子”。我看着镜框里当年三叔一家笑意盈盈的全家福,特别想问那个风水先生:“这真是风水的事吗?”



后记


这几年,老家的姑娘们都进城打工,留在村里的年轻女性越来越少了。老家每个村基本都有几个35岁以上的单身男青年,他们如果运气好、条件还不错,可以找到离婚带孩子的二婚女人做老婆,但要是在县城买不起楼房,也就只能打着光棍到老了。如今,老家的彩礼已经涨到了16万,像大林二林这样各自带着一个儿子、没房没车的农村男人,就像收割完庄稼后剩下的麦粒,不会有人再来“捡漏”了。37岁的大林仍居无定所,漂荡在各个地方,和不同的女人搞暧昧,却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嫁给他。34岁的二林还在那个让他伤心的沿海城市打工。三叔带着一个11岁、一个10岁的孙子,仍旧住在老房子里,种玉米、小麦换取收入,再领一点贫困户的补贴。每天,三叔干完农活,还要骑电动车去学校里接两个孙子,祖孙仨的饭,往往是馒头就咸菜,或者是一碗白饭就着一碗炒白菜。明强、明刚从小就失去了母爱,父亲又都长年在外打工,早在成长中缺位。即将进入青春期的他们,未来会怎么样?希望他们不要走和他们的爸爸一样的老路了。

编辑 | 许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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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善美小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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