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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母亲和妻子的最后48小时丨人间

蔡寞琰 人间theLivings 2021-02-27


“《工伤保险条例》第十五条规定是不是真的,听说在工作时间和工作岗位,突发疾病死亡或者在48小时之内经抢救无效死亡的,就能被认定为工伤,对不对?”


配图 |《川流之岛》剧照




2018年4月初,医院重症室外围了一大群人,他们哭着闹着朝里面喊话,让病人“懂事一点”,好为家里做最后的一点打算——“很明显,你知道怎么样才最划得来。”躺在里面的是陈月娥,39岁。我不知道她能否听得到,但我知道,外面的所有人,除了医生,只有我一个人希望她醒来。我希望她能醒来,把债务还了,等着大儿子成家,等着小儿子拿回及格的成绩单,希望她家里的三个男人都站在她面前,保护着她……




我和陈月娥算是通过要债认识的。2016年临近春节,一位亲戚找到我说,陈月娥欠了她5000块钱,请我一起去帮忙讨债。等到了我们才发现,陈月娥家外面围了不少人,一个个来势汹汹,全是来要债的。门口已经挤不进去了,里面的人正在骂娘,说要把这房子给点了,还有人已经将一台30寸的电视搬到自己身边,那是整间房子里看起来唯一还能换钱的东西,其他的就只剩一张破桌子和锅碗瓢盆了。陈月娥坐在堂屋中央,披头散发,正在缝着自己的棉布鞋——这样的鞋,去市场上买双新的也就30块——面对众人的声讨,她不抬头,只是哭着说:“他借的钱,你们逼我做什么?”间或有人上前去将她踢倒在地,她也不恼怒,爬起来继续坐回凳子上。同行的亲戚看不下去,让大家讨债归讨债,不要打人,众人就嚷嚷:“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他老公当年花言巧语借我们钱,说给利息,人跑了,躲着不见,不找她找谁?”陈月娥一看是我们,连忙站了起来,从兜里掏出一沓零钱放在亲戚手上,“华姐,你那5000是我借来给儿子治病的,再苦再累都要还。只是今年喂的三头猪也被人拖走了,鸡鸭都没了,实在没钱。过完年我就出去打工,发了工资就先还给你们。至于其他人的钱,没有从我手上过的,既然来了我也认,认了让你们打我一顿消消气……”离陈月娥最近的一个人甩了她一耳光,抓起一个杯子摔地上,骂骂咧咧地走了。陈月娥捂住脸连声道歉,旁边的几个人没动手,叹着气出了门,剩下的三四个还僵持着,让陈月娥一定要给个说法。这时,从卧室冲出来一个高个子男孩,大概有1米8,手上捧着一台手机,正在玩游戏,声音还有些稚气未脱,朝着人群大吼:“你们还有完没完?叽叽喳喳影响我打游戏,害我输了好几把了!”那是陈月娥的小儿子,14岁,穿着时髦,脚上的一双耐克鞋在专卖店得卖七八百,衣服看着也不差,站在这里,就像是从城里来体验生活的。陈月娥一下慌了,急忙推儿子回了房间,转身就跪下了,“小孩子不懂事,你们不要见怪,我现在去泡茶,你们坐一会儿消消气。”几个人面面相觑,发了一通脾气后,终于相继离开了。只剩下我和亲戚在那里。我们之所以没急着走,一是怕她出什么意外,二是亲戚还有几句话要跟她讲。


房子周围瞬间安静下来,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爆竹声,屋内却更显荒凉。地上散落着玻璃片、谷子和锅碗瓢盆,到处一片狼藉。陈月娥拿着扫把在收拾,说想留我们吃晚饭。“吃饭就算了,你自己都一团糟。这位是律师,念在朋友一场,看你要不要离婚,想想自己的出路。”亲戚说罢,陈月娥的小儿子又跑了出来,瞪着我们说,“你们两个怎么还不走?!聒噪死了。”陈月娥假装生气:“你当时生病,只有他们借钱给你,是救你命的人。”她儿子玩着手机,没好气地回了句,“又不是我跟他们借的钱,救我的是医生,医生是收了钱的。”陈月娥又过去哄,“怎么说话的,像什么样子……要不你先进去,我过几天给你买一副好耳机。”然后又转过来略带抱歉地对我们说,“孩子还小,不懂事,你们不要计较。”亲戚摇了摇头,临走前把我的手机号码给了她,说如果她想离开这个家,我们可以帮忙。




之后,陈月娥一直没有给我打过电话,直到2017年4月。还是亲戚带着她找到了我。陈月娥进城打工了,最初在工地上做小工,但小儿子上学每月要生活费,工地上的钱一般年底才结,陈月娥就想到我家附近的一家做手机屏幕的公司做普工,可应聘时因手有点脱皮,被刷了下来。亲戚问我在厂里有没有熟人,帮陈月娥说几句好话,说她的手平时不脱皮的,那次是碰了不该碰的东西过敏了。我说等手好了再去应聘就行了,反正那里大量招人。亲戚却板起脸教训我,“你也是吃过苦的,现在倒好,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把人给打发了,人家是走投无路才来找你的,早一天就好一天……”陈月娥在一旁手足无措,“我自己无所谓,就怕对不住儿子,他是个要面子的人,只要拿不到钱,就不肯去学校,别的同学每周都是父母开车接送,他都是挤公交……”我无话可说。熟人确实有,我有个大学同学在那家公司做法务,但此前很少打交道,事已至此,我只能打电话过去。事情还算顺利,陈月娥当天就入了职。


一个多月后,陈月娥打电话给我,约我和亲戚吃饭,说发了4000块工资,打算先还亲戚2000块,“只要我努力,日子就好过了,5000块钱不用3个月就能还完。我还没到40岁,还能给大儿子攒点钱成个家,小儿子想上大学也没问题,我有力气。日子还是有盼头的,你们一定要来。”电话里传来陈月娥爽朗的笑声,听起来她是真开心,就连我也被她感染了。可当我和亲戚提着水果来到陈月娥的出租屋时,她却又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折叠桌摔成两半,地上到处散落着瓷瓦片和汤水。小儿子仍旧躺在床上打游戏,见我们来了,陈月娥扶住自己的腰吃力地爬了起来,往地上瞅了瞅,“让你们见笑了,要不你们等一下,我这就出去买点卤菜。”亲戚拉住了她,问是怎么回事。见她不说话,转身问她儿子,她儿子翻过身去,恶声恶气地答:“你问我,我问谁?我也没吃饭,谁让她把钱看得那么重的,真的是够搞笑的,还怪我。”亲戚见他越发没大没小了,拍着床沿直骂不像话,陈月娥又赶忙起来拉亲戚,说她丈夫刚才来过,抢走了她的银行卡,还逼她说出密码,“不关他(小儿子)的事,他没有动手。我儿子还是蛮懂事的,就是贪玩。”陈月娥的丈夫以前在工地上开了个小卖铺,一年还能赚点钱,自从后来跟了几个老板合伙做工程后,就越发不靠谱了。陈月娥在家里照顾八十多岁的婆婆,没法出去,小儿子在外面跟着爸爸,经常饥一顿饱一顿,“吃了苦了”。说着,她蹲下去捡散落了一地的蛋饺,放在嘴边吹了吹,又将外面的蛋皮剥掉:“我听说小律师喜欢吃蛋饺,想着他在外面也难吃得到,做了好大一碗的,想着还给你带一点回去的,没想到沾了灰。我也是小时候吃过苦,才想尽办法要让自己的小孩好。”亲戚早已为人母,听到陈月娥这样说,又转过头去说小儿子,“你看你妈妈多不容易,对你多好,你爸爸打你妈妈,你就在一边看着,也不知道保护她。”小儿子斜着身子抬头看了我们一眼,“又不是第一次打了,从我记事起,她就挨打的,她自己都不反抗,凭什么让我去掺和。过不下去了可以离婚啊,干嘛呢!”




自从有一次亲戚知道我家里太乱,让陈月娥过来帮忙后,陈月娥几乎每周都会来我家里坐一会儿。有时是帮我搞一下卫生,有时是煲个汤,拦都拦不住,总说就算亲戚不交代她也会帮忙,“没有父母在身边的孩子可怜,你不要经常吃外卖。”我执意要给陈月娥钟点费,她怎么都不要。接连几次都这样,我便生气让她不要再来了,到了周末还特意叫了家政公司的一个阿姨来,那天,她在门口尴尬地站了好久。等家政阿姨走了后,她才说,“要不你也帮我做点事……我儿子要中考了,算是他人生中的关键时刻。学校经常要开家长会,他不让我去。当然他主要还是担心我上班忙,请不到假,去了也会心不在焉的,就想问一下,你能代我去吗,这样可好?”我让她跟我一块去,并对她儿子说,我可以开车送他去学校,但他妈妈也得去。我清楚地记得,当老师说陈月娥儿子人还是蛮聪明的,学什么很快,就是内向、精力不集中时。陈月娥在台下认真地听,用本子记下一些老师和其他家长说过的话,散会后对我说,“我儿子还是有希望的,离及格线也没差多少了,能把游戏戒掉就好,你也帮我说说,我努把力,让他自己也加把油,苦日子也就这几年了。”她总是很乐观,把日子往好的方面想。


又过了些日子,有次我下班回家,路过陈月娥厂门口,看见一个男人正推着她往前走。陈月娥抱拳求他:“你给我留点面子,这是公司门口,还有同事……”我把车靠边,问陈月娥是怎么回事。她老公似乎认识我,没有说话,只是站在一旁。陈月娥指着我对她老公说,“这是华姐的亲戚,是个律师。”陈月娥老公递了根烟过来,“这是什么破厂子,工资都不按时发,无良资本家,就知道压榨工人的劳动,这一点保障都没有,害我差点被追债的人砍断手。”我当着男人的面问陈月娥,要不要重新办一张银行卡,我可以带她去。她老公急了,却不敢向我发脾气,跑到厂门口大喊:“黑了天了,这个厂压着我老婆的工资不发,无良资本家,还让不让人活?这是要逼着我老婆陈月娥出去偷人做贼——”还没等保安过来,陈月娥先跑了过去,拉住他,“求求你给我留点面子,给两个儿子留点面子,一个还在上学,一个还没成家,你这样,他们以后抬得起头吗?”男人一脚踢在了陈月娥的膝盖上,“你敢换银行卡,我就让你把脸丢这拾不起!”说完扬长而去。我问陈月娥是否马上报警,她摆了摆手,让我扶她去石凳上坐着。“还好他下手不重……这要是把膝盖骨踢碎了,家里该怎么办。我不是不想和他离婚,在这个节骨眼上打官司,还不知道要耗多久,对小孩不利。”陈月娥使劲儿忍着疼。我说那也不能任由他家暴啊。陈月娥就揉了揉自己的膝盖,抬头望着路灯说:“挨打,真是我生活里最容易扛过去的事了。从小到大都这么过来的,如果挨几顿打日子就能好起来,他不欠那么多债,儿子的成绩能够多拿几个A,我倒是都能受着。”说着她突然笑了,“你不知道有一回晚上我被他赶出去,在外面不敢睡觉,怕坏人抢劫也怕别的,就一直在路边蹲着,看街边那些植物,你知道吗?我竟然看到了花开的样子,像个美女在跳舞,扭扭身子,一下子就窜到你面前,好美。时运来了的话,我们一家一下就起来了,我只要撑过这几年,一切都会不一样的。”我不好再多说什么,这次已经很得罪她老公了,心里想着,若不是他忌惮我亲戚,指不定我也要挨打。




陈月娥总是念叨着,等有钱了要请我和亲戚吃顿大餐。当她再次提起时,恰好那天是亲戚的生日,让我带着陈月娥一起去她家,说谁请都一样,只要人到了就行。陈月娥执意要给亲戚买个礼物,我说亲戚交待了的,谁要给她买礼物就不让去了,这才作罢。去的路上,她见到一家平民连锁服装店打折做活动,想进去,犹豫了一下说:“这种名牌衣服穿起来就是舒服,没想到还大甩卖,等我有钱了就来买一袋。”在车里,陈月娥的电话一直响个不停,接通后,她反反复复就一句话,“我儿子没有借钱,你们这些诈骗分子。”到了亲戚家后,她的电话还一直在响,家里人不少,亲戚就指着我说,“要不让他接一下,看对方怎么说,再骚扰的话,就交给他去处理吧。”接过电话后,对方说既然是律师那就更好说话了——陈月娥的大儿子在某网贷平台上借了2000块一直逾期未还,手机也打不通,他们只能通过通讯录找到他母亲催债。对方说能够出具借款凭证,如果需要,他们可以发一份过来,钱不多,没必要造假。挂完电话,我对陈月娥说,欠款应该是真实的,对方知道他大儿子的身份证号,还有手机通讯录,包括电子借条都能出示,听着不像是诈骗。陈月娥猛地拍着桌子就站了起来,大声道:“我儿子绝对不是那样的人,我给他买了手机的。”陈月娥过激的举动把在场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亲戚赶忙上前安慰,然后用陈月娥的手机打她大儿子的新号,问他到底有没有借钱。被否认后,亲戚让他加我微信,说我是律师。直到吃完饭,我都没有见到微信上有添加好友的申请。陈月娥却说她去洗手间的时候和大儿子沟通过了,是别人冒用他的身份办的小额贷款,让我主动加他大儿子微信,“他说加了,但是你那边没反应,可能是信号不好或者手机中毒了。”我当着陈月娥的面加她儿子微信,那边还是没有任何回应。等所有客人都走了以后,我问陈月娥要不要回去,她突然跪了下去,吓了我一跳。“是我没良心,不该向你发脾气,可是我不那样做的话,我儿子的名声就坏了,就再也不会有人给他说媒了……他才20出头,正是要找对象的时候,我才不得不硬着头皮给他挣点颜面。”陈月娥说自己很清楚,大儿子在外头打工一年,没往家里寄过一分钱,还陆续找各种理由跟她要了几千块。这次她大儿子说要回来,还让她转500元路费过去。我没有去扶她,想着她家里的那三个男人,没有一个省油的灯,以后不安生的日子指不定望不到头。亲戚似乎看出了我心灰意懒,扶起陈月娥后就把我拉进了房间,“就算再失望,到关键时刻了你还是得替我帮帮她。她是一个好女人,当年我俩南下打工,才15岁,生活上全靠她打点照顾……”回去的路上,陈月娥在车上不停地说话,说她自己当牛做马都可以,就是不想再让孩子再吃同样的苦。陈月娥母亲是个残疾,父亲一个人担着这个家,在家脾气很大,动辄就拿陈月娥撒气。小时候光是上学就要走2个多小时的山路,还得先放牛,放完再赶去学校,已是中午了。每次说自己想读书,就要挨打,小学读完便辍学了。“我小时候洗衣做饭、砍柴放牛,回去后还没饭吃,有时还要挨打,大人不把我当人看,后来我就一个想法,我一定不能委屈了自己的孩子。”出去打了几年工,回家相亲,媒婆说出男人家里的具体位置,陈月娥就动心了——她觉得男人家离学校近,以后小孩上学不要走那么远的路——这便是她嫁给这个男人的理由。都说陈月娥丈夫是被她惯坏的,以前没有那么不靠谱。自从陈月娥嫁过去以后,大包大揽的干活,能吃能做,一碟咸菜就能扒下两碗,一百斤的担子挑在肩上不当回事,好吃的好用的全给男人留着,也从来不过问他在外面的生活,久而久之,男人也就没把陈月娥当回事了。“我算过命,算命先生说我是有福的,40岁以后不会再挨打,还能发点小财。还说我儿孙自有儿孙福,这样想来,我死命护的这个家肯定会兴旺的。”到了出租房门口,她执意请我进去喝杯茶,说从老家带了一点炒茶叶过来,还说今天如果不把话说完,以后就没法面对我了,“其实是真的没有人和我说话。”那张摔坏的折叠桌被陈月娥修好了,靠在墙角。她想给我洗个苹果,拿起一个又放下,拿起一个又放下,都是坏的。为了化解尴尬,她连忙给我倒了一杯茶,说自己其实不喜欢喝茶,“我想尝一下那种年轻女孩喜欢喝的奶茶是什么味道,她们怎么那么迷恋,听说还是有点贵。”


听陈月娥碎碎念了许久,我决定为陈月娥做最后一件事,之后哪怕天塌下了,也不管了——当然自从做律师以来,这句话我说过无数次,最后也还是会心软。我拟了一份离婚协议,给我那个做法务的同学打去电话,请她跟陈月娥的主管打声招呼,让他想办法重新给陈月娥在公司内安排个宿舍,再重新办一张工资卡。过了几天,同学回复我,陈月娥不愿意搬去公司宿舍,说不想儿子周末回来没地方去,自己还想着要给儿子改善一下伙食。至于工资卡,说是不敢换。我觉得自己能做的都做了,往后,陈月娥再没找过我。我偶尔想起她,犹豫是不是要打个电话问问她的近况,最终也还是忍住了。




2018年4月2号上午,我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对方自称是陈月娥的老公。我一听就挂了,过了一会,亲戚又打来电话,说陈月娥上班时突然倒地,被送到医院了。我赶去医院,发现陈月娥的丈夫在急诊室门口和人争执,亲戚横在中间拉架,我看了一会才知道,他们都是陈月娥的同事,被陈月娥丈夫拉住要治疗费。见我来了,陈月娥的丈夫赶忙指着我说:“这是我爱人的律师。”其中一位领导模样的男士把他的电话号码留给了我,说有个明白人最好不过了,“我们就不愿意和那种人谈。”他们走后,我让陈月娥的丈夫给我手写了一份委托书。我接了,看都没看就塞进了口袋,只见不同的医生急匆匆地走进那扇铁门,过了好几个小时,才有人出来,亲戚拦住一个医生问情况如何,医生说脑血管破裂了,情况很严重,要看她的造化,“关键就是这两天,熬过去的话,能捡回一条命,至于是什么状态就难说了,有可能成为植物人,有可能瘫痪,家属要做好思想准备。”我看不出陈月娥的丈夫有丝毫的担心,只见他在一旁骂骂咧咧道:“这些胆小鬼医生不说人话,模棱两可,说了等于没说,若他们把我女人治坏了,我让他们好看。”亲戚红了眼圈,“你装什么装?现在知道她是你女人了,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看着这番场景,我实在有点累,说反正守在那里也没什么用,就先回去了,有什么消息告诉我一声。陈月娥的丈夫送我下楼,车开了还敲我的车窗,“你不要关机啊,有什么情况我第一时间告诉你,要记得接听电话啊……为了我老婆实在没办法了……”


第二天大清早,我就接到了陈月娥丈夫的电话,那边开口就问:“你一小时收费要多少,尽管开口,只要你肯过来。”我没好气地说:“那至少得1000块了。”“1000块不贵,你过来看看我老婆吧,她的情况有点复杂。”我以为这个人在妻子病危时终于良心发现了,路上听亲戚说,这个男人一天一夜没合眼了。提钱本来就是气话,快过去24小时了,我本来也是要过去看看的。陈月娥已经被医生从急救室转到了重症监护室,我以为情况有所好转,还在暗自庆幸,见陈月娥的丈夫一直在不停地看表,我便打趣道:“现在知道她重要,希望她快点醒来了?”陈月娥丈夫左顾右盼,望着亲戚欲言又止,在过道里来回走动,忽然小声问我,“我妻子这个算工伤的吧?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没积蓄的。”我说算不算工伤,得分情况,如果是与工作无关的疾病导致死亡的也不一定,“现在人家公司主动垫付了医药费,而且一般大公司都买了保险的,这个倒不用担心。”“《工伤保险条例》第十五条规定是不是真的,听说在工作时间和工作岗位,突发疾病死亡或者在48小时之内经抢救无效死亡的,就能被认定为工伤,对不对?”陈月娥丈夫摊开手掌,照着上面的字念道。我没有搭理他,只是盯着重症监护室发呆。




24小时过去了,好戏才开始上演。陈月娥丈夫突然坐在过道上一把鼻涕一把泪,说来就来,“你不要怪我,就两天时间,前面24小时我就一心一意地守护着你,你醒来那是你的造化,我一刻也没有合眼,这么多双眼睛都在看着的,我是滴米未进啊……接下来24小时你要懂事了,你前面24小时都没醒,看来也是不想受这个罪了,你别担心了,想去哪就去吧……”一个路过的护士听到他这番话,吓得摘下口罩,眼见着泪水就夺眶而出。亲戚过去扇了他一耳光,他也不反抗,继续哭,“世人要误解我也没办法,说到底,父母、儿女都不可靠,最终还是两口子最心疼对方,冷暖自知……”换作以前,我定会暴跳如雷了,然而见多了,就见怪不怪了,心想肯定气不到陈月娥的——这么多年,她也见多了这个男人的荒唐事,可还愿意相信未来。很快,陈月娥的两个儿子也被叫到了医院。小儿子还是一言不发,说了句,“她又怎么了。”然后就坐在椅子上玩游戏。大儿子的头发脏得冒油,扭了扭头对着窗口说,“前两天还说还要给我转1000块还债的,偏偏就在还款日躺下了。”亲戚气得摔门而去,说再留在这里,她也得进ICU了。我拦住路过的医生问,ICU是隔音的吧。医生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没有搭理我。陈月娥应该知道她家里的三个男人来了,指不定在偷偷哭,她得有多伤心。可一旦好戏开锣了,就停不下来。陈月娥丈夫那边的催债电话又响了,这次他中气十足,“就这点钱也好意思催我,说不定过几天我还给你多加几百块,我这里有个工程,就要结账了,你不要催。”“您放心,我现在敢开手机,就表示我资金到账了,我不光能还钱,还能投资。”大儿子听到他父亲这话,眼里也跟着放了光,“这样说来,老妈还给我们留了不少钱?事已至此,我们也只能接受现实了。老爸你能不能像老妈一样替我们着想,不要把钱全撒出去了,我妈说要给我找个对象的。”在我看来,陈月娥终究还是没有白疼自己的小儿子——虽然还是打游戏打得天昏地暗,但至少没说出什么伤人的话,一局结束,还会向病房望上一眼。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陈月娥的丈夫越发坐立不安了,一会看看手机,一会去医生办公室外转悠。我打定主意,要陪着陈月娥熬过这48小时,所以也一直没有走。当时已接近晚上10点了,再有12个小时,到第二天早上10点,陈月娥就算撑过48小时了。越发焦躁的陈月娥丈夫不知何时又飘到了我面前,“家属放弃治疗,应该可以拔管吧?家属每天都有一点时间进去探望病人的,总不能让我老婆受那种要死不活的罪吧。”我说,如果家属不经过任何程序,就进去把病人的管子拔了,那可能涉嫌犯罪的。“那可怎么办?医生应该可以的,我再去问问。”就在他去医生办公室的时候,陈月娥的主管来了,带着一个文件袋,说厂里的同事捐了5万块钱过来,主管不想把钱给陈月娥丈夫,说是要给她儿子。话还没说完,陈月娥大儿子赶紧挡在我面前,“我是我妈妈的儿子,你把钱给我就行了,谢谢你们了,好人有好报。”当陈月娥丈夫骂骂咧咧地从医生办公室赶过来时,我把主管来过的事跟他说了。他一把揪住大儿子,“什么时候家里轮到你来做主了?快把钱交出来,还想翻天了。”紧接着又继续说,“医生说他们不拔管,这到底该怎么办,弄不好连工伤都不算,谁来给她治病?”




黎明时分,陈月娥丈夫居然开始用手机播放哀乐了,声音虽然很小,但我还是听见了。我实在忍不住了,走过去对他说,“你还是放一首《好日子》吧,可怜可怜她。”不知什么时候我靠在椅子上睡着了,等到被一阵嘈杂声吵醒时,已是8点多了,只见陈月娥丈夫满头大汗,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医生进去了,我老婆还是明事理的……”最终,陈月娥还是没能捱过48小时,医生宣布她“医治无效死亡”。闻此,陈月娥丈夫将脸对向墙壁,嚎了几声。我愣住了,连忙跑到楼下去找那家连锁店铺,想着她到死都没能满足自己“穿名牌”的愿望,而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下去以后才发现要到10点才开门。等我回来时,陈月娥的丈夫又将我拉到一旁,“不论从她倒地那一刻开始算,还是进医院时开始算,都没有超过48小时。这个钱保险公司应该不会耍无赖吧?”我说如果他们耍无赖,你就请我去申请仲裁,去起诉,给钱就行了。几天后,亲戚也劝我去帮陈月娥丈夫跑一下工伤认定,说该拿回来的钱还是要拿回来,毕竟陈月娥走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准备了相关文件,带上证件,以防陈月娥公司找各种理由不配合。事实证明我也小人之心了。公司的负责人说,他们已经上报了,资料也准备好了,就等劳动保障行政部门做出认定了,如果我要调监控也行,家属所有的合理要求他们都能答应。没多久,陈月娥的工伤死亡赔偿金下来了,一共80多万。陈月娥的丈夫说,“钱到手了才真正松了一口气。”见面时,他给我一个手提袋,“里面是5万5的现金,其中5000是还华姐的,我老婆欠的债,我来还。我这人说话算话,你帮我老婆要回了骨灰钱,我该给的报酬一分不少。”这么多年,陈月娥的丈夫从未给她买过1分钱的东西,眼下他突然出手阔绰,我更替陈月娥不值。但我也没有推辞,把钱收了,然后从包里掏出一张打印稿,让他签了个字。


就在陈月娥走的那天,她被送去殡仪馆后,小儿子突然把手机摔在地上,哇哇大哭。我领着他回了那间不到30平的出租屋,想去帮忙收收东西,里面其实也没什么。我看见自己之前给陈月娥的那份离婚协议,她签了字的,用图钉钉在墙上,我将它撕了下来。后来,拿着赔偿金的春风得意的陈月娥丈夫大笔一挥,在上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再后来,我没有参加陈月娥的葬礼,让亲戚把那张离婚协议的打印稿带去烧了。陈月娥的葬礼结束后,她丈夫又让我带着小儿子去退掉出租屋,这样能拿到400元的押金。在房间里,我对蹲在地上缩成一团的小儿子说,“如果你考上了大学,你来找我,我给你钱,不用还的,你拿来交学费也行,买耐克鞋也行。”小儿子没吭声。愿陈月娥安息。

编辑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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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 寞 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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