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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大山的隧道,每一米都有生命作代价丨人间

垒土 人间theLivings 2021-02-27


老杨说干这活伤肺,里面太热,口罩戴不住。“一会儿戴,一会儿不戴,会吸入很多粉尘,鼻涕唾沫都是黑色的。”


配图 | CFP


前    言

坐火车穿过这条隧道只要三四分钟,但工人修建它,却要在昏暗幽深的地底摸爬滚打五六年。由于工作的关系,我经常要到隧道施工现场去,时间长了,对这个行业有了一定的了解。在那些去过的隧道当中,一条位于西南大山深处的隧道最令我印象深刻——这里地质状况复杂,每往前掘进1米,都可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工人们在地底掘进,经历了许多不为外人知晓的苦难。他们的故事深藏在莽莽群山之间,但随着隧道贯通,也就被火车飞驰带来的喜悦冲散了。




天气晴朗,烈日灼烧,拆迁办主任老张从一辆沾满黄土的越野车上钻下来,一张晒得黝黑的脸上带着憨厚的微笑:“你就是小杨吗?我们经理让我来接你,我带你去看看吧!”老张特地来项目部,是要带我去看一条正在施工的隧道。这隧道不算太长,10公里出头,但因施工艰难,在业内是出了名的。一般来说,打一条长隧道并不是从头打到尾,而是需要多方位协作。比如修建若干斜井等辅助坑道,让一些工人进入山体内部,朝隧道的两端开挖,加快施工进度。我们要去的这条隧道就被分成了3个工区,共有8个作业面在同时掘进。老张带我去隧道口附近的1工区。越野车走了半个小时的乡道,来到一座山头上,老张让司机停车。下了车,极目望去,我的眼前是层叠连绵的山峰,远处的山在阳光下仿佛笼罩着一层薄幕,看不清真容。老张望着群山,双手叉腰,就像一个威风凛凛的将军在巡视自家的兵马。他指着深不见底的山谷,自豪地说:“我们的工地就在那里。以前路只到我们的脚下,剩下走的路,都是我们一米一米挖出来的。”山顶到山脚,高度落差将近1000米,总长近40公里的施工便道就像一根带子缠在山的腰上,从杂草覆盖的山头盘旋而下,通向谷底的隧道口。急弯一个接一个,司机的注意力必须高度集中,否则一不小心车子就会冲下咫尺之外的悬崖。我紧紧抓住车里的扶手,每过一个急弯都胆战心惊、手心冒汗,老张却面不改色,还笑着讲起了他们在这里“开荒”的故事。施工单位在2015年中标,大家都不知道这个位于西南边陲大山深处的标段是什么环境、什么情况。来之前,老张已经工作20多年,主要是在北方和沿海一带修建铁路。由于地质条件较好,工作难度不大,收入也不错。“我也知道这几年竞争激烈,隧道工程总体造价较低,特别是西南这一带的工程比较难干,但没想到这么难。”老张说。


2015年年底,施工队伍的“先遣部队”从平原丘陵地带到达西南山区后,彻底傻了眼——山头上只有零星四五户人家,只有几条羊肠小道供摩托车通行。第一任工区经理姓李,见到这种情况,连骂了几个“他妈的”——全国有那么多工程,公司偏偏派他到这儿!但牢骚归牢骚,该干的工作还是得干。李经理立下了军令状:“就算前面是个碉堡,也得给它拿下来。”李经理知道,如果啃下这块硬骨头,对他个人的履历和今后的发展都是有好处的。租民宅,打地铺,十几人安顿下来之后,就要准备寻找工区驻地、隧道口和弃渣场的位置了。施工向来都是从无到有的过程,山区条件艰苦,但也无人抱怨。第二天清晨,先遣队早早起床,爬到山顶,拿着设计图与地形图看了一会儿,大致判断出隧道口的位置就在这座大山的谷底。当时正值春天,山区干净清新的空气中还带着花香,每个人的心中都充满了期待。“走!”李经理一声令下,这个拿着砍刀、镰刀和拐棍的队伍就出发了。可不一会儿,他们就被比人还高的杂草丛淹没了——这座山的表层多碎石,高大的树木很难生长,只有杂草和荆棘肆意蔓延。队员们的脸上、胳膊上被划出了一道道口子,他们挥舞砍刀、镰刀,才勉强开辟出了一条窄路。4个小时过去了,没有看到谷底,他们在山坡上茂密的荆棘丛中迷路了。休息一会儿又绕了2个小时,依然不见谷底,大家只好顺着原路返回山顶。一路上没人多说话,李经理更是脸色铁青。他干了十几二十年的工程,在山上迷路这还是第一次。回到山顶后,李经理站了好久,仔细观察山势,为第二次“出征”做好了准备。可第二次寻找隧道口,结果还是迷路。“他妈的,活人总不能被这荒山困死。”李经理狠狠地说。当晚,他去村里找到一位牧羊的老人,请他当向导。老人说他在这里生活了70多年,也从来没到过他们要找的地方。“不过我能把你们带下去。”老人说。第二天早上6点多,天刚亮,先遣队就出发了。他们跟着老人再次走进大山腹地,穿过一块荒地。只见老人在蓬乱的杂草丛中拨开了一条隐秘的小道,路的痕迹已经很难看出来了。“这是过去羊踩出来的路,现在年轻人都打工去了,不放羊了,这条路也没多少人知道啦。”老人说。撕开拦路的杂草继续前进,先遣队走了3个小时,来到一个百米高的悬崖边。老人停了下来:“你们要找的地方就在悬崖对面,我就只能带你们到这里了。”老人说,下面的地方就是羊也下不去了,李经理探头往下看,果然深不见底。后来,靠着临时买来的绳子,先遣队摸爬到悬崖底部找到了隧道口的位置。就这样上上下下过了半个月,又确定了弃渣场的位置。期间,一名职工在下悬崖的时候摔断了手,其他人的小伤更是不断。找到隧道口,确定施工便道的修建方案,挖掘机就可以进场工作了。李经理变得充满了活力。每天早晨6点多他就起床到前线紧紧地盯着开挖进度,晚上灰头土脸地回到老乡家做资料,12点多才睡觉。隆隆的机器声,打破了大山的沉寂。对于施工队伍来说,只要机器响,就意味着有钱赚。



由于车速缓慢,我们花了1个小时左右才到达工区驻地。七八座红顶白墙的活动板房是办公用房和宿舍,高低错落,就像建在梯田上。老张说,当初挖掘机挖到这儿,根本找不到一块平地,他们只能在坡度相对较小的位置用挖掘机平整场地。不仅是驻地,越往山底的隧道口去,施工便道就越难修——这里的山,岩层软弱,一爆破土石方就往下垮塌。便道修到最后的三四公里,他们只能靠挖掘机一米一米地掘进。到了2017年春天,这条施工便道才终于修通。“这条路,费尽了我们的心血呀。”老张说,他们光修路就花了11个月的时间。我发现工区驻地门口的一个急弯处有一株高大的树,在这片荆棘遍布的荒山上,显得鹤立鸡群。这是一株高山榕,枝繁叶茂,树干粗壮,一个成年男子都抱不过来。仔细看,树上有一道深深的伤疤,看起来还很新。老张说,上个月有一辆拉水泥的大车失控,如果没有这棵树挡住的话,司机可能就没命了。谈论生死的时候,老张的情绪毫无波澜,工作20多年,他已经见过太多的天灾人祸了。


2016年2月,经前期测量选定方案后,终于开工修路了。那天,李经理异常高兴,大家杀了一头猪,鞭炮声在山间响起来,机器也开始轰鸣。但好景不长,西南地区的雨季悄然来临,李经理的热情开始被雨水一点一点地浇灭了。6月末的一个晚上,电闪雷鸣,狂风怒号。11点多,李经理正准备睡觉,大雨倾盆而下,一连下了三四个小时。这座山地表岩层破碎,雨量大容易引发山洪泥石流。那条刚修的施工便道破坏了山体原本的结构,无疑会加剧这个情况。第二天一早,大家就发现施工便道上发生了十多起大大小小的坍塌。施工车辆无法通行,送菜的车也进不来,施工被迫陷入停滞。李经理立即组织工区的人背菜,他说:“先把菜送到工地,工人不能饿着肚子。”接着就带队去紧急抢修。后面的日子似乎陷入了一种恶性循环:下雨——抢修——下雨……仿佛永远都没有尽头。大自然用一阵一阵的暴风雨打击李经理的耐心和信心,只要一打雷,他就一哆嗦。但他无可奈何。老张讲到这里,揉了揉眼睛,轻轻地说:“我们看他的样子都感到心疼。”同事们发现,以前从不抽烟的李经理开始经常把烟叼在嘴边,他夜里睡不着,就去工区门口的大树下,一夜下来,烟头丢了一地。这株生长在急弯处的高山榕,修路的时候本该砍掉,但李经理觉得这里草多树少,坚持要留下。为此,修路的时候还特地拐了个弯。工区的人就给树起名字,叫“老李的树”。在停工抢修便道的那段时间里,李经理瘦了不少,整个人无精打采的。他不甘心,想硬化路面、对边坡进行稳固,但这个请求很快就被公司拒绝了——隧道工程毫无进展,亏损的数字持续增加,还想追加硬化路面的成本?公司没有太多耐心等下去,决定撤掉李经理,让刘经理来接替他。2017年3月,李经理交接了工作,收拾好行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去了一个市政工程,担任一个轻松的职务。可老张说,李经理还会时不时地联系他,了解隧道建设的情况。老张对我叹了口气:“老李的树在这里,心也还在这里。”每隔一段时间,工区里就会有人给“老李的树”修剪枝丫。老张也会给老李发一张这棵树的照片,告诉他:“你的树好好的。”




那天在工区驻地,我们并没有找到接替李经理的刘经理,办公室的人说他去隧道了。越野车继续在七弯八拐的路上颠簸了1个小时,才终于走完了这条施工便道,到达隧道口。没等多久,一个穿着防护服、戴防毒面具的男人从隧道里走出来。他脱下防护服,用手一抖,汗就像水一样沿着拉链缝隙滴落。他摘下了防毒面具,一脸的汗。仔细看,这个男人40多岁,中等个子,皮肤黝黑,棱角分明的脸上,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他不说话的时候紧闭嘴唇,嘴角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他是我们工区的刘经理。”老张说完还特意强调,“第八个。”刘经理笑了笑:“确切来说,是第七个。”刘经理明明是第二任经理啊?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他俩却对视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


刘经理接手1工区之前,已经在其他地方参与过4条隧道的建设了,可来这里没几天,他就深刻地体会到了李经理的难处。最终,刘经理说服了公司投入资金硬化路面,为了抢回工期,他晚上带人硬化路面,白天让施工车辆通行。道路硬化完毕,隧道施工才逐渐恢复正常,隆隆的机器声继续响彻这片过去无人涉足的山谷。隧道施工的工序比较复杂,简单来说,就是一边挖,一边加固。提前打孔,往孔里灌注水泥浆,稳固岩层——岩层越坚硬,稳定性越好,就越容易掘进。之后就是爆破,运出渣土,为了防止垮塌,开挖后及时往里喷速干混凝土、做支护、做防水……一个接一个地循环,直到隧道挖通。1工区挺幸运,负责挖掘的这段岩层条件还算好,每天每个掌子面(隧道内施工的岩层面)能往前掘进2米多。大家开始觉得,开荒的艰苦付出总算有了回报,如果一直都能这样顺利,赶回工期、弥补亏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然而,更大的困难还在后面。刘经理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2017年6月的那个早上,6具尸体被人抬出隧道送上救护车的情景。刘经理一面向上级部门报告,一面应对媒体记者,电话响个不停,忙得不可开交。这6个工人死因不明,不是塌方、不是被石块砸中、也不是高空坠亡,刘经理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他给所有人的答案都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工地迅速封闭起来,许多工人纷纷卷起被窝要走。刘经理去拦,工人就问他:“要钱,还是要命?”刘经理被问得哑口无言。这些工人常年混迹各地隧道施工现场,见多识广。有人传言说,事故发生头天是有预兆的——隧道口来了两条眼镜王蛇,就横在路中间,不让施工队伍进洞,却被他们打了。第二天事故就发生了。事情越传越玄乎,没过多久,尸检报告出来了,6个工人的死因是中毒。消息一出,恐惧的情绪在工地上迅速蔓延开来,剩下的那些持观望态度的民工也迅速离开了。很快,对管理队伍的处分就下来了。本来工期滞后就影响收入,现在又挨降级、降职的处分,管理队伍中的许多人都申请调离,去一些风险低、收入有保障的市政工程工作。管理队伍散了,民工队伍也走完了,原本200多号人的工地,只有两个人留了下来——刘经理和老张。工地位于群山之间,几座红顶的活动板房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山腰谷底,视线被峰峦阻隔,从这座板房望不到另一座板房。那段时间,轰鸣的机器声全停了,工地静得让人不习惯。刘经理被记了大过,降为工区副经理;老张被降为拆迁办副主任。调查组的人来来往往,时不时找两人询问情况。老张递给刘经理一支烟,问:“你怎么不申请调走?去搞点轻松的活计,还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受气。”刘经理的眼眶红了:“我不能当逃兵,咽不下这口气,不能就让几个弟兄不明不白死了。受点气无所谓,但起码要把事情搞清楚,不能让他们死得不明不白。再说了,你也不是没申请调走嘛。”老张深深吸了一口烟,没有说话。




调查组进隧道调查,刘经理和老张二话不说就报了名跟进去。调查组的司机把车开到隧道口,就不肯再往里走了:“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我不能拿老命开玩笑。”大家只好下车,穿好防护服,戴起防毒面具,开始步行。刘经理走在了最前头。暂停施工的隧道里黑洞洞的,静得出奇,几束手电光在闪烁。不久前,这里刚刚失去了6条生命,人群中的气氛变得压抑异常,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情,只能听到脚步声在空阔的隧道内回荡。“那几百米的路,是我这辈子走过最漫长的路。”刘经理说。我问刘经理当时怕不怕,他说:“怕还是怕的,每走一步,都非常紧张,手心都是汗。不过,隧道设计就往那里走,你不可能绕过去,得硬着头皮上。”调查组小心翼翼来到发生事故的斜井,对岩壁进行取样。他们在岩层中发现了一个鼓起来的、直径2米的大包,像是地壳运动中形成的一个“石头气囊”。经检验,取样岩层中有8种有毒气体,其中硫化氢是最致命的。大家推断,事故发生那天,6个工人可能不小心弄破了某个“气囊”。事故原因调查清楚,工程还要人继续做下去。公司给一工区连续换了6个经理,可每一个都是短暂的停留,然后因为各种原因被调走。他们就像一阵阵山风,刮过,却不留痕迹。刘经理一直没走,公司考虑到他对隧道的情况比较清楚,最后又给他恢复了原职。刘经理上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队进洞——新来的工人们听说了“毒气事故”,总是不太敢进隧道,进去了干活也畏首畏尾的。之后的日子,遇到进隧道开工的时候,刘经理就走在施工队伍的前面。工人干活,他也不走,就在一边做记录。渐渐地,大家不那么恐慌了。那天,老张邀请我进隧道“体验一下”。我穿上防护服,戴上防毒面具,感觉身上重了许多。进隧道才走了几百米,汗水就止不住地往下流。隧道内的工人们和我穿戴一样的装备,正在掌子面前钻孔。老张说,这些孔得打到10多米深,如果里面有毒气,就能先排放出来,释放压力。我看到工人们每打完一个孔,就用仪表测量气体的浓度,那个仪表上最大刻度是20万ppm(浓度单位)。那次事故发生后,他们又遇到过10多个“气囊”。专业的勘测仪器只能看出岩层里是否有缝隙,但看不出里面是否有毒害气体。除了多打钻孔,没有更好的办法。刘经理说,有时候,那些放出来的毒气能让检测仪器“爆表”,根本测不出浓度到底有多高。工人们只能立即离开隧道,通风个把小时之后,再进去干活。出了隧道,我浑身都湿透了,老张说:“你看看,难啊!每前进1米,都必须小心翼翼的。”


越野车调了头,我们离开了1工区,路上我问老张:“好多人都申请调走,那你有机会调走,怎么不走呢?”“我也说不上来,就是不想走。”老张说。路上,老张又津津有味地跟我讲了这个地方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地方又发生什么事。我看着他的样子,心里暗暗猜想,老张在这里付出太多的心血了,每一段路、每一个地方发生的事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他不走,大概是舍不得。“这就是我们工区的故事,其他工区的故事也很精彩。”老张告诉我,2工区也值得去看,“他们工区有一个年轻小伙不久前当了‘架子队长’,叫陆争鸣。”老张找了辆车送我过去,2小时后,我在隧道的另一个斜井口,见到了那个与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他30岁出头,头发却掉光了,衣服和雨鞋上满是泥巴。陆争鸣注意到我在看他的头顶,就摸着自己光秃秃的头和我开玩笑:“没办法,智慧多了,头发就留不住了,老张没和你说吗?我是个聪明绝顶的人。”




在热气腾腾的活动板房里,陆争鸣拉来一把椅子,吹去上面的灰尘,让我坐下:“这里条件简陋,将就一下。”陆争鸣递椅子过来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手臂、脖子上长了一些痱子似的疙瘩,有的已经好了,有的红肿溃烂。我问这是怎么了,陆争鸣说:“隧道里的水泡的。”2工区负责的这一段,地下水丰富,涌水比较厉害,堵都堵不住。介绍完基本的情况,陆争鸣递过来一件雨衣:“一起去看看吧。”拱形的混凝土隧道口镶嵌在山半腰,往里看,黑洞洞的。一台大功率的鼓风机嗡嗡地响,不停往隧道里送风。隧道口右下方有一根直径20公分的管子,不断往外冒水。那根管子从隧道口,一直往里面延伸,不知道到底有多长。车往隧道里开去,昏暗的通道忽暗忽明,很像恐怖片里的场景。不一会儿,我们就来到了掌子面。这个掌子面和1工区的截然不同,上方就像在下大雨,水哗啦哗啦地往下淌。工人们迎着水,正在立钢筋拱架、焊接固定,做初步支护工作。一台大功率抽水机在一旁“突突突”响个不停。“如果不抽水,1个小时就没法干活了。”陆争鸣说。陆争鸣作为架子队长,主要工作就是负责掌子面的各道工序的衔接协调。这个工作虽然不用亲自上手挖隧道,但非常重要。施工单位要避免亏损,就要保证施工进度不能滞后。每天,施工队伍要围绕着工作计划发起“冲锋”,大部分时间陆争鸣都待在隧道里,协调工作衔接。来此之前,陆争鸣已经参加过两个工程,虽然也遇到过一些技术上的困难,但总体来说还算顺利。不过这一次在西南的大山里,这段隧道着实把陆争鸣折磨得够呛。隧道里的水有一定腐蚀性,人长期待在里面,皮肤多少都会出毛病。“我这脖子上,手上,背上到处都是疹子。”陆争鸣笑了笑,说因为这个问题,施工队伍每过一段时间就会调换一批工人,然而他这个架子队长却一直没人替换。水太多了。2018年9月的一天,这段隧道在开挖过程中突发涌水。喷涌而出的水迅速淹没了掌子面和作业区,还冲垮了支护的拱架。2工区立即启动应急预案,组织了300多人用沙袋筑起一道防线,想抢救施工的设备。可不到2个小时,第一道防线就被大水冲毁了,他们往后撤了200多米,筑起第二道防线,又从别的工区调了1000多人赶来支援。“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绝望。”陆争鸣说。斜井往地下有一定坡度,导致掌子面和斜井出口的高度差近200米,水涨得很快,即便有4台抽水机一刻不停地往外抽水,也追不上涌水上涨的速度。两天之后,第二道防线岌岌可危。他们只能放弃第二道防线,再往后撤,退到离掌子面500米之外的地方修筑第三道防线。人类在大自然面前太过渺小,眼看着辛苦得来的劳动成果被大水一米一米地侵蚀,工区内气氛凝重,一个刚毕业的小伙子突然忍不住哭了起来。“别怕,我们会回来的。”陆争鸣拍着他的肩膀说。在这之后的一个多月,陆争鸣每天都会和抢险队潜入水下——水抽去一截,就得把470公斤的水泵往前移动一截。隧道内的积水冰凉,人从水里出来,都冻得瑟瑟发抖。水面漂浮着油污,加上原本就有腐蚀性,许多下水的人的皮肤都被泡得发白、红肿甚至溃烂。陆争鸣也不例外,他在水里泡了30多天,每天只睡3、4个小时,有时候他都觉得自己要坚持不住了。我问他最后为什么坚持了下来,陆争鸣说:“不知道。”处理这次涌水,陆争鸣立了功,被公司评了“先进”。他说:“比起这个先进,我更愿意不发生涌水。”抽排200多万立方米的积水,掌子面重新露出来,好多工序都要重做。再次进入隧道,工人们就像进了水帘洞,即便工作的时候也要穿着雨衣。不过没什么用,水会从领口灌进去,不一会儿,全身就浸透了。那天,陆争鸣迎着水仔细检查了支架焊接、喷过混凝土的地方,还查看了漏水的口子。他对我解释:“不能大意,如果漏水口子越来越大,就会有垮塌风险。这样的隧道,初步支护后的二衬(经加固后的坑道四周仍需继续二次加固的工作)、防水处理尤其重要,每道施工工序我都要卡控好,不能留下隐患。”一遍检查花了20来分钟,检查完,陆争鸣的衣服被水淋湿透了。我感叹他们太不容易,陆争鸣叹了口气:“没有哪行是容易的。既然选择搞工程了,那就遇到什么就干什么。这事全看运气,能遇到好干的,也会遇到不好干的,人生不就是这样嘛。”陆争鸣已经成了家,媳妇和娃娃都留在老家生活。他上有老,下有小,正是需要钱养家的时候,不能后退,也无处可退,只能默默扛下来。他说,一天当中最开心的时刻,就是下了班回到宿舍躺在床上与老婆孩子开视频。只不过有时候太疲惫了,他聊着聊着就睡着了。视频那头的妻子、孩子心疼他,也不喊他,主动挂断视频。说到这里,陆争鸣笑了笑,笑容里似乎含着一丝苦涩。他问我看过《冰与火之歌》吗?我点点头。“这是我最喜欢看的剧,休息时候就看这个打发时间。我们搞隧道的和剧里面一样,有水、有火、有毒,你不知道这些‘惊喜’会在什么时候来临。”




看完这两个工区,我思绪万千。这些年来,我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每天看着高大巍峨的群山,却不知道里面这样凶险、复杂,还牵绊着这么多人的命运。世代依靠大山和土地生存的人们开始渴望走出去,而养育他们的大山却成了拦路虎。需要一条铁路的呼声比以往任何时代都要强烈,可是劈山开路,实在是太难了。第二天上午10点左右,一辆拉冰块的卡车要去3工区,我坐上卡车继续出发。卡车司机是个本地人,光着膀子,脖子上搭着一条毛巾。他说工区进驻之后,自己就在这里谋到了一份工作,“比种田地强多了,每个月有固定收入”。我问他拉这么多冰块是要做什么,司机说,隧道内需要降温,“很热,到了你就知道了,一天要化掉好几吨冰块呢”。卡车在一条弯弯曲曲的乡村道路上行驶了近3个小时,我们才到3工区。卡车径直往隧道内开进去,往里大概走了1公里,风挡玻璃开始变得雾蒙蒙的。司机递给我一个口罩,要我戴好。到了离掌子面不远的地方,卡车停了下来。一群戴着安全帽和口罩、上身只穿了黄褂的工人们欢快地跑过来帮忙卸冰块。他们的汗水和灰尘混合在一起,在身上汇成一道道黑汗。我刚打开车门,就感觉自己被一团湿热的气体包围了。这股热气中还夹杂着一股刺鼻的气味,我感觉非常难受,花了好几分钟才逐渐适应过来。工人们卸完冰块,没有离开,而是紧紧贴着冰墙站着,有人甚至拉开口罩,捧起碎冰块贴在自己的脸上。司机对我说:“他们就是这样降温的。”3工区的架子队长告诉我,这段隧道内地热资源丰富,越往里打温度越高,“最高有四十二三度,隔个把小时就要强制降温,不然工人会中暑。”我走到冰墙旁边,和那个用冰块贴脸降温的民工搭话。大家叫他“老杨”,今年43岁,家就在附近不远的一个村子里。前几年他家里盖了新房子,欠了10多万的债务,他就和大儿子、儿媳妇外出打工还债,老婆在家盘几亩田地,小儿子还在读书。老杨说大儿子儿媳年轻,不愿来工地上,去广东的电子厂里打工了。他没什么文化,年纪又大,电子厂看不上他。早些年,老杨跟着村里的人去建筑工地上做过小工,一天能赚一百多块。后来,他亲眼看到一个农民工在施工的时候不慎坠楼,当场丧命。“从那以后,我怕得很,经常做噩梦,感觉还是在地上要安全一点”。这段隧道工程开工后,就近招小工,老杨报了名。经过一些培训,老杨成了一名副风钻手,主要的任务就是配合主风钻手打炮眼——钻孔是隧道开挖的第一道工序,钻工先在岩层中钻炮眼,再配合爆破组进行爆破。这个前线岗位充满了风险,如果岩层不稳固,很容易因为垮塌导致伤亡。我问老杨知不知道其中的风险,老杨点点头:“培训时候就和我们说过了,情况不对头就马上跟着师傅逃跑,他们有经验。”在冰块旁边降温10多分钟后,工人们又陆续返回工作岗位开始钻孔。“突突突”的巨大噪音在隧道内回响,这是风钻机与岩石碰撞的声音。风钻机有100多斤重,再加上后坐力,一个人难以控制。老杨的搭档,那个主风钻手已经有10多年的钻孔经验了,他俩配合默契,基本都是靠眼神交流。老杨的手上密密麻麻都是老茧,风钻机的振动已经无法给他造成伤害。他前后扶着风钻机锚杆、顺风管,钻头不断往岩石里扎,灰尘被一波一波地带出来,在湿热的空气中弥漫开来。打孔的数量、深度都是由爆破组精确计算出来的。为了确保爆破安全,误差不能太大。打完炮眼后,老杨就跟着钻孔组撤出,后续的作业就由爆破组、出渣组、喷浆组、支护组相继完成。就这样,各路人马紧密配合,一轮接一轮,隧道不断向前掘进。我在里面待了1个多钟头,大汗淋漓。噪音、粉尘、湿热让我感到严重不适,头重脚轻、昏昏欲睡。出了隧道,我赶紧拿下口罩,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仔细一看,口罩外面已经全黑了。老杨说干这活伤肺,里面太热,口罩戴不住。“一会儿戴,一会儿不戴,会吸入很多粉尘,鼻涕唾沫都是黑色的”。他配合的那个主风钻手,肺部已经出问题,经常咳嗽得厉害。“我说让他去医院查查,但他说不想去检查,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要好”。我心头一惊,突然感到非常难过,问:“收入怎么样呢?”老杨说主风钻手万把块一个月,他打配合,也有七八千,如果加班,会更多一点。老杨觉得自己年纪大了,不想往外跑,这里离家近,收入比在建筑工地打小工强。“这钱真是用命苦来的,这个工程五六年,干完了我就不干了。”老杨说这话的时候,坐在活动板房前的一块草地上,看着远处的群山。太阳渐渐落到西边,他在衣服上胡乱擦了擦满是灰尘的手,掏出7块钱一包的香烟,抖出一支,捏住过滤嘴的下面,递给我:“砸一支害烟(抽支一般的烟)。”我不会抽烟,但还是接下了,和他借了火,一起抽了起来。得知我也是本地人,老杨就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小村子说:“以后回家来我家坐坐,我家就在那个村子,你说杨宝柱,就会有人告诉你我家在哪里了。”老杨看着我,先对我的工作表示羡慕,又想起了自己的两个儿子:“我家大娃子不听话,初中毕业就不读书出来打工了。小娃子现在读高中,希望他考个师范学校,当个老师。”聊了一会儿,项目部来接我的车到了,我要走了。老杨站起来和我告别:“以后铁路通了,回来就方便了,来我家玩。”“好!”我答应了他。在汽车的后视镜上,我看到老杨一直站在那里,望着我离开。夕阳中,他就像一座雕像,影子被拉得老长。我知道,在离他不远的隧道深处,还有更多的人和故事是看不见的。

编辑 | 罗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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垒 土

与其感慨路难行,

不如趁早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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