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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住在离休干部病房的老人们丨人间

翟白 人间theLivings 2019-11-07


“第一,这是我爸,就算他没有钱,我也要照顾他;第二,他现在是全家收入最高的人,我们肯定要让他活着。”


配图 |《桃姐》剧照




2008年初,85岁的外公开始长期住院,先前两次中风后,他不能讲话、不能自主进食,更不能行走,只能眨眼睛和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喊,左手可以微微抬起,有自主呼吸,吃饭、喝水均要靠一根从鼻子伸入胃里的管子打鼻饲。外公所在的是一家为离休干部治疗的指定医院,位于东北某省会城市,住进来的多是和我外公一样的离休老人(离休是指对建国前参加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革命战争、脱产享受供给制待遇的和从事地下革命工作的老干部,达到离职休养年龄的,实行离职休养的制度)。他们享受着医药费全额报销的优厚待遇。同时,他们还拥有着比普通退休老人更高的离休金收入,月入一两万是常态,在老年群体中,绝对应该算高收入人群。他们中有的儿孙还事业有成,按理来说,晚年生活应当幸福无虞。然而,在外公住院的十余年里,我却亲眼目睹或从长期在医院陪护外公的家人口中,得知了部分高收入老人令人唏嘘的晚年生活。




李爷爷是我外公的旧识,还曾住在同一个干休所大院,算是邻居。他老伴早逝,有5个子女,4个在国外,还有个小儿子留在国内,但在北京生活,听说是某互联网公司高管。2008年夏天,李爷爷也是住在医院的,就在我外公隔壁的病房,同样是中风后遗症。不过,他的情况比我外公的要好一些,虽需长期卧床,但能自主进食,还能含混不清地讲自己的名字,双侧肢体也还可以稍微活动。子女们都无法亲自照料李爷爷,于是他的小儿子把他送到医院后,就高薪请了一名陪护,月薪5千多,包吃包住,24小时照顾他的饮食起居。除此以外,李爷爷的子女逢年过节回来探视时,还会给陪护准备红包,甚至有时还会送金项链、金戒指之类的贵重礼物。外婆说:“每次看到李爷爷家里来人,陪护笑得连嘴都合不拢,那个开心呀,怕是又要有好处拿了。”然而陪护只是收割了子女们的钱财和一片孝心,完全没有做到履职尽责。一次我去探望外公,看到医生护士忙碌地进进出出,就问舅舅出了什么事儿。舅舅乜一眼隔壁:“听说是李爷爷吃饭不利索,噎着了,上不来气,大夫去抢救。”这时候正好有护士进来给外公送药,便忍不住接了一句:“什么噎着了,还不是陪护喂饭着急。那么一大口,直接塞到嘴里,换个好人站着吃都得噎着,何况一个躺着的病人?”好在大夫处理得及时,李爷爷有惊无险。事后,医生为防止再出现这种意外,便为李爷爷上了胃管,打鼻饲进食——鼻饲,就是把胃管经鼻腔置入食道中,这需要先把食物用磨碎机打糊,用大注射器连接胃管接头下面的大注食口。这样能避免吞咽功能差的病人在进食的时候被呛住,也能提升食物的消化吸收效率,对病人来说是有利健康的,但是由于需要增加粉碎食物和用力推注的步骤,陪护的工作量相应增加。


那以后,我去探望外公,常能听到李爷爷在“呜呜”地喊。那位陪护是个壮硕的中年妇女,嗓门很大,不顾周围还有其他病人,一听李爷爷出声,她就骂:“你喊什么喊,烦死了,想早点死哦”、“快消停点,再喊找人来治你哦”……通常还伴随着乒乒乓乓摔盆摔碗的一阵声响,在安静的医院病区显得极为刺耳。有时候陪护吼完,就直接把门关上自己出去,站到走廊里对着楼梯口抽烟,任凭李爷爷怎么喊也充耳不闻。有几次,外婆听李爷爷实在喊得可怜,知道他无非是饿了、渴了或者尿了——老人的需求和幼儿在某些程度上是高度相似的——就帮他去喊护士看一看,护士们一般都会好心地帮助处理一下,然后喊来陪护交代几句。外婆的好心,却招来那位陪护剜过来的白眼,有一次她直接对外婆说:“他就是吃饱了没事找事,阿姨您和他什么关系,我照顾得怎么样不关您的事吧?”外婆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我家老头子就在隔壁,他这么天天喊,我老头子休息不好,病情加重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跟你这号人我也说不清楚,我跟小李(李爷爷的儿子)讲去。”也许是陪护听闻外婆提及了李爷爷的儿子,心里怕了,不敢再说什么,但是对李爷爷的看护却依旧不放在心上。


长期卧床的病人大小便后需认真用温水擦洗干净,再用布擦干,每天还需要多次翻身,避免对某些部位长期压迫。可是听护士讲,这位陪护平时几乎不给李爷爷擦洗、翻身,导致李爷爷长了褥疮,整个臀背部溃烂,需要护士定期换药。医生查房时批评陪护,可是她却辩解说以前她照顾的长期卧床的病人都这样:“我刚接手的时候说不定就潜伏了,现在爆发出来。你们不能怪我哦,要怪,只能怪他自己命不好。”可包括我外公在内,凡是由自己家人亲力亲为照顾的老人,都常年保持皮肤干净清爽,卧床五年十年都没有褥疮。一次,我妈在水房为外公洗床单时,遇到了这位陪护也在给李爷爷洗衣服被套,眼见她把沾了大小便和血污的衣服与毛巾、被罩、枕套都扔在水池里一起洗,水池里甚至还放着一把不知是否干净的拖布。而且她所谓的“洗”,就是简单用冷水冲冲,连洗衣粉、肥皂都不用,一块白一块黄的就拿去晾干了。回来后,妈妈心有余悸地对我描述那个场景,然后说:“你要听话,还是得生个孩子。千万别做什么丁克,要不你老了,可没人照顾你。你光有钱,请个陪护,你看看,人家根本不管你,那个衣服还不如不洗,实在是太脏了。”“可是,李爷爷有5个孩子呢。”我在心里嘟囔。


2010年开春,我陪外婆去附近的公园遛弯,路上与她闲聊,得知李爷爷拉血便,怕是不行了。我忙问外婆怎么回事,她说起码一大半原因要归于那个陪护,这种常年卧床的老人,肠胃都极其娇嫩,特别是打鼻饲,要少量多餐,而且餐食要像宝宝餐一样,特意做一些好消化吸收又极富营养的食物,放到粉碎机里粉碎成糊糊,放凉了再从胃管打进去。也不知道李爷爷的陪护是无知还是懒,她吃什么,就给李爷爷吃什么。李爷爷子女给的伙食费很多,陪护又喜欢吃肉,就常常包肉馅饺子,自己吃剩的就打碎了给李爷爷喂下去。而且一次总是喂很多,每次好几管,为了图省事,一天就喂两三次——而我外公一天得吃六七次,每次只吃两管,且常常是以蔬菜、瘦肉和蛋白粉为主。外婆说她在李爷爷的子女来探视时,委婉提醒过他们,但是好像也没有起什么作用。当然具体的原因我们不得而知。这次李爷爷没能再挺过去,子女们纷纷从国外回来处理丧事——这大概是李爷爷住到这所医院后他们唯一一次全部到齐,满满一大家子人站满了病房。李爷爷的女儿又给了陪护一条金项链做礼物,感谢她这些日子对老父亲的陪伴和照料。陪护美滋滋地戴着,逢人就说李爷爷的子女好。我们这些家属看得心惊,都暗暗下了决心,以后自己的父母病了坚决不请陪护,如果迫不得已一定要请,也要在边上看着他做事情,如果连这都做不到,至少要装一个摄像头。那位陪护后来又在医院了找了一位情况跟李爷爷差不多的老人看护。不过新雇主的子女比较精明,要求她每天写陪护日记,用了什么药、吃了什么东西都要一一记录在案,最后还要签上名字,也没有红包、首饰这样的福利了。或许是心有忌惮,听说这位陪护这次照顾得还比较用心,没有出过什么大岔子。只是偶尔在走廊上见到熟人,就会不停地抱怨这家人事多又吝啬。外婆私下感叹,不知那个陪护会不会后悔,如果她之前好好待李爷爷。李爷爷活得久一点,她也能多过几天舒服日子。转念又说:“哎,不过,现在她伺候人的工资一个月也都涨到六七千块钱,这个没了,也还有下一个接上。”李爷爷比外公小几岁,可惜这么早就走了。然而,他能更早地从暮年这些痛苦中解脱出来,仿佛又是幸运的。




2012年冬天,张奶奶住进了这座康复医院,与外公住在同一个楼层,她平素身体康健,住院是因为不小心摔了一跤,髋骨骨折,需要卧床治疗。张奶奶同李爷爷一样,也是老伴早逝。她一生无子无女,经济条件不错,名下有几十万存款和1套三室一厅的住房,每个月离休金也有1万多元。张奶奶是由她的侄女送进医院的,因为病情较轻,不需要24小时陪护。她侄女会每天准时送饭、喂饭,帮她解大便,陪她聊天说话。如果侄女不在,张奶奶想小便会喊护士,有时候实在来不及尿在床上,侄女来了就帮她清洗。那个侄女我没见过,听舅舅说起,样子很斯文,在某所大学做老师,见到医生、护士和病友家属都会问好。那时和张奶奶一个病房的病友很是羡慕她,说她有个亲闺女一样的侄女,亲闺女都未必能做到这样呢。那时的张奶奶,满面红光,开心的笑声总是从走廊飘过来。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三四个月之后,张奶奶的侄女便来得少了,后来,就干脆见不到她了。同时,张奶奶整个人的状态也大不如前,旁人也不好多问。直到有一次,外婆和张奶奶同病房的病友聊天,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张奶奶没有子女,侄女就打上了她房子的主意,前期对她千般依万般顺,不过是想让她签个协议,把房子留给自己。张奶奶眼看侄女如此孝顺,也答应了将自己的房子和存款都给侄女,条件是:侄女要一直照顾她到临终。 很快,姑侄签了协议,张奶奶把房子钥匙、存折都给了侄女,还告诉了她存折密码。那时张奶奶的侄女还不错,一如既往地照顾她,哄她开心,还说要帮她领工资存到存折里去。于是,又过了一阵,张奶奶把工资卡也交给了侄女。然而,世事难料,把张奶奶财产清算一空的侄女,从此便不再殷勤。张奶奶不得不麻烦同病房病友的陪护,偶尔照顾一下自己。更糟糕的是,她工资卡给了侄女后,完全没了进账,没钱给自己请个陪护。到最后,月薪过万的张奶奶,连饭都吃不上。同病房的病友吃饭,她就眼巴巴地看着,终于在病友夹起一块排骨时,她小声地说:“你有没有多的,能不能给我一口,我饿。”不知这位曾身居高位的知识分子,是如何下了决心,抛却自尊,因为基本的生理需要,在风烛残年之时,说出了这句“我饿”。也许她自己从未想到,她从小看大的亲侄女,竟然会把她推到去“讨饭”的境地。后来,几位长期住院的老病友逐渐知道了张奶奶的艰难处境,都会送一点饭给她带去。医生护士有时夜班带了包子饺子,也会给张奶奶拿一份。


这件事被摆在大庭广众之下,是张奶奶入院半年后。虽说离休干部的医药费可以全额报销,但当时我们那里的政策规定,这些费用是需要自己先行垫付。医院知道张奶奶的情况,守株待兔等她侄女来探视,等了1个多月都不见人影,打她侄女的电话时发现已经是空号,遂报了警。警察很快就找到了张奶奶的侄女,在医院的病房里对她进行了批评教育。医院生活本就枯燥无味,警察一来,大家都围上去打听怎么回事,知道了真相的人们都一个劲儿地摇头叹息,纷纷说“还得生个孩子”,自家孩子肯定不会这样白眼狼,拿了钱却不管老人,要活活把老人饿死的。张奶奶不说话,只一个劲儿地哭。她的侄女倒是挺厉害,一直在那嚷嚷着,说张奶奶还活着都是她照顾得好,“你们找到我单位去,让我怎么做人?”末了,还要警察赔偿她名誉损失。不过,警察的批评教育确实起了点效果,张奶奶的侄女又开始给她送饭了。但是每次来都冷着脸,只带一些简单的素菜,还经常对张奶奶冷嘲热讽,说她“把家里的脸都丢尽了,竟然还有脸活着”。有一次张奶奶说她想吃肉,她的侄女说:“肉很贵,你个老不死的,吃肉浪费”。最后还是同病房的病友在晚上医院打饭时,给张奶奶捎了份狮子头。


张奶奶的侄女早就不再伺候她翻身和大小便,因此,张奶奶的房间臭不可闻。张奶奶身上也长了褥疮,护士只能定时去看看,也没法做到每一次大小便都及时处理。2013年初夏,张奶奶同病房的病友实在受不了这个味道,便申请换了病房。于是张奶奶就一个人孤独地在病房里,偶尔在走廊上,隔着门,也常常能听到她长而沉重的叹息,时不时还掺杂着对她侄女的咒骂。听护士说,不知道是心灰意冷还是不想活了。从这时开始,张奶奶开始拒绝进食,她的侄女也乐得自在,不再送饭。医生给她打营养液,她有时候也会自己拔掉输液管。没多久,人就去了,走的时候皮包骨头,形容如骷髅。张奶奶走的时候也就80出头,她除了骨折卧床,一直没有什么其它致命性疾病,据说就是严重营养不良导致感染衰竭去世的。我想,可能是哀莫大于心死吧。我问过舅舅,如果这个侄女好好照顾张奶奶,不是每个月还能领1万多元吗?要知道那时,我们那个城市的房价才四五千元一平米啊,对上班族来说,那不是一笔小收入。舅舅说:“人心隔肚皮,你们年轻人谈对象常说,不要看他说了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要我说,不要看他开始做了什么,要看他能不能一直坚持这么做。当然,这种考察可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舅妈听了说:“别听你舅说些有的没的。张奶奶没了,她侄女能拿一笔张奶奶1年工资的抚恤金。就张奶奶这情况,治好了康复出院也是离不开人的,她能愿意和老人住一起?再伺候十年二十年?”张奶奶身体康健、行动自如、头脑清楚地活到80多岁,是幸运的。但是她在临终前才见识到人性的贪婪与险恶,真真又是不幸的。




我无意评判或指责他人内心的贪婪与阴暗,因我面对外公的时候,也是常常带着愧疚的。我的外公曾是一名军人。他年轻时候英姿勃发、驰骋疆场,参加过解放战争。建国后,他亲历抗美援朝一线,身上30余处战伤,立下赫赫功勋,受到过中央首长的多次接见。当然,这些都是我长大后从家人口中听说的。我出生后不久,外公便患上脑血栓,办了离休。脑血栓的发展是渐进性的,1991年发病时,医疗技术跟不上,未在黄金窗口期将血栓手术取出,只能靠口服或者注射活血化瘀一类的药物推迟疾病进展。在我幼时的印象中,外公右侧的身体就不太听使唤,走路需要拄拐杖,舌头也不太利索,但是左手依然能写一笔清秀的小楷。他还有一些既定的习惯:每晚7点准时听新闻联播,每年“七一”“八一”都要摆家宴,并且在这个时候固执地不听医生劝阻,喝一小盅白酒。我吃饱了撑着圆滚滚的肚子走到他身边,他就伸出左手,在我的肚子上弹一下,满面和蔼慈祥地笑容,说“大西瓜成熟啦”。后来,外公又经历了两次中风,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家人只能决定让外公长期住在医院。之前看到过网络上的评论,说像外公这样的老人,因为收入高,被家里人当作摇钱树,浪费着社会的资源,在医院里撑着一口气痛苦地活着,只因为他的收入还要养活全家人。这话听着刺耳,有以偏概全之嫌,但我也总是觉得,家人对外公的精心照料,和他的收入脱不开干系。因为外婆的身体一直非常好,外公生病的前些年,一直都是她住在医院照料外公。可是2016年夏天,外婆突然查出肝硬化,两个月便撒手人寰。她从不喝酒,家里也没有遗传,医生的唯一解释就是“日夜照顾病人,累坏了”。


外婆去世后,谁来照顾外公便成了家里的头等大事。外公有两个孩子,舅舅和我妈。舅舅舅妈一生游手好闲没有正经工作,全靠外公外婆接济度日, 表弟在杭州一所小学做体育老师,收入勉强够维持自己的开销。我爸妈前几年从基层岗位退休后,也只能领一点社保。我在上海工作,1万多块钱的工资扣除吃饭租房,所剩无几。而外公每个月有两万块的收入,是全家收入最高的人。一方面是自己家里人照看放心,另一方面也不想请陪护在外公的工资里“分一杯羹”,全家人很快达成协议:不花钱请陪护,由我妈主要负责照顾外公,每周休息一天;休息的那一天则由舅舅接替。当然,照顾外公不是无偿劳动,外公的离休金,扣除每个月4千块钱作为伙食费,舅舅和妈妈按照看护的天数,按比例分配剩余的钱。妈妈很开心——她相当于退休返聘,又可以多赚一份工资了。当然,她多赚这点钱,也是为了我:“妈妈虽然老了,但还有用,可以多挣点钱帮你还房贷了。”当然,我偶尔回家一次,看见妈妈和舅舅照顾外公的确也是辛苦:外公大小便完全失禁,每天光洗床单工作量就很大(医院不能用洗衣机,必须纯手洗)。此外,还要做饭、喂饭,给他擦身、按摩、吸痰。照顾他的人睡不了一个囫囵觉,因为外公夜里比白天清醒,几十分钟就会大喊,需要人去给他翻身、用沾湿的棉球擦拭口腔,而且他夜里还需要打一次鼻饲。这样黑白午休、连轴转地照顾了外公小半年后。2017年底,在我的一再坚持下,我妈去医院做了体检,查出来好多项指标异常。我知道后,当即让她不要再干了,如果再这样下去,万一她的身体也坏掉了,我在外地工作,根本兼顾不过来。可是任凭我百般劝阻,妈妈都不同意:“你姥爷还有那么多工资呢,如果我不干了,雇人干,那不是白白把钱给了外人吗?”


然而,舅舅与妈妈照顾外公的这份口头协议真实行起来,一涉及到钱,即便是自家人,也很快产生了嫌隙。开始时,舅舅常因妈妈交接晚了、他多干了几个小时为理由多要钱。妈妈一般都不跟他计较,毕竟外公的工资卡在舅舅那里。又过了些时日,舅舅又开始编排其他理由要钱,他说外公每个月吃不够4千块钱的东西,剩下的伙食费被妈妈贪污了,好几次,妈妈都被气出了眼泪。我听到有一次她在辩解:“咱爸每个月吃蛋白粉就1千多,还有海参,还要吃几种水果,现在水果这么贵,我都要自己往里搭钱,那些外面请陪护的每个月也要3千伙食费,你看看他们吃啥?这不是咱们亲爸吗?现在一个月我照顾咱爸20多天,你照顾几天,你一个月才给我三四千块钱,我说过一句没有?你还要跟我算计?”可当私底下我吐槽舅舅时,我妈又说:“算了,一家人不计较。他是儿子嘛,家里的东西本来就都是他的。”有时,他们兄妹俩许是觉得外公早就老了、傻了,就在病床边争执。然而有一次我在边上,发现床上的外公露出难过的表情,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然后开始叫喊——我相信他是听懂了的,而且一定很伤心。但是妈妈和舅舅忙着吵架,忙着算钱,根本没有人理会外公。我心下难过,不顾他们是长辈,直言道:“要不就让姥爷这样走了算了,大家都是个解脱。”他俩顿了一下,随后,立马将火力点转向我。我妈说:“第一,这是我爸,就算他没有钱,我也要照顾他;第二,他现在是全家收入最高的人,我们肯定要让他活着。”舅舅此时也坚决拥护我妈,表示要坚决照顾外公到底。“我知道你外公遭罪,可毕竟他活着,我还是有个爸啊!”他说得动情,旋即开始批评加鄙视我,“你看看你,怎么这么没良心?你忘了你读书时姥爷给你花了多少钱?现在你上班了,累死累活挣得还没你姥爷多,你姥爷要是清醒,都得被你这没出息的气死。”我心里嘟囔,好歹我还出去工作,不像你,从30多岁就辞职在家专业啃老。其实想想也难怪——舅舅住着外公的房子,花着外公的工资,穿中高档的衣服和皮鞋,拿着品牌的皮包,戴着金丝边眼镜,初中毕业的他,乍一看把自己捯饬得像一个大学教授。他还买了一台不错的车,如果外公去世了,年近花甲的他只能领一点社保,车都养不起。我有时候在想:如果外公没有这么高的收入,那妈妈和舅舅,还会管他吗?不过后来这个想法就被我否认了,如果不是享受离休待遇能常年住在医院用药,估计他早就去了,这个命题也就不成立了。


因常年卧床,外公全身肌肉萎缩,身体枯瘦如柴,大多数时间,他都是昏睡着的。2019年春节,我回家过年,照例去医院看望外公。外公安静地躺在那里,脸颊塌陷,好像又瘦了一圈,我大声喊:“我是囡囡,我来看你啦,你认识我就眨眨眼睛。”他慢慢地睁开眼睛,眼球浑浊,已生出一层白翳,我把手放到他眼睛上挡住光,他眨一下眼睛,嘴角往两边撕扯,一副激动得想要哭出来的表情,艰难地喘息,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我心里酸楚,看到他犹如一支风雨中飘摇的残烛,联想到他年轻时的风华正茂,只觉得想要落泪。节后离家,我常常梦到外公,梦里他宛如回光返照一般从病床上坐起来,神采奕奕,说话和行动都和生病前一样自如。有一次他要我走过去,弹着我的肚皮,说“大西瓜又成熟啦”。醒来,我马上给妈妈打电话,确认外公是否还安好。得到肯定的答案后,我安下心,然后又隐隐觉得难过。因为,我不知是该祝愿外公长命百岁,还是愿他早日解脱,往生极乐。



后记


最近的一个周五,我到北方出差,周末顺路回家看看父母和外公。令我惊讶的是,我妈说她准备下个月就不再看护外公了,到时为外公请一个陪护,钱从外公的工资里出,然后要到上海来陪我住一阵子,照顾我的饮食起居。我忙说不用:“我能照顾好自己,姥爷这边需要人,他现在的情况,别人照顾不来。”无须多问,我妈随后就道出原因:舅舅掌管着外公的工资卡,周围其他老人的陪护纷纷涨了工资,每个月至少七八千块,可是舅舅每个月仍然只给妈妈4千,外公其他的收入都在舅舅手里,舅舅还给自己买了一份分红型保险,每个月可以领一定数量的钱。“我在这累死累活,他用你姥爷的工资给自己买保险,以后分红的钱还都是他的,有没有这个道理?”一想到大多数陪护照顾病人时敷衍了事的模样,我不想外公在最后时日里遭罪,便用激将法劝我妈:“那你要是不干了,外公的钱你一分都拿不到。”妈妈并未往我设想的“圈套”里跳:“他敢不给我——不给我,我就去告他,法律上他也没有道理。”她见我沉默下来,便又开始转移话题,又开始催我,趁着年轻身体好赶紧生孩子,“不然等你老了,都没人管你”。 窗外蝉鸣聒噪,我烦躁地抬起头,看见病床上昏睡的外公。他额头沁出薄薄的汗水,张着嘴艰难地呼吸,喉咙里发出嘈杂的嘶鸣。我忍不住说:“姥爷倒是有两个孩子,可是有什么用呢?”(编辑注:文中写的是一部分高收入老人的生存状态,这是真实存在的。在现实中,我们也相信大部分老人无论有钱与否,仍然得到了善待。

编辑 | 唐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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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 白

沪漂金融狗、文字摆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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