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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犯篮球队和他们最荣耀的时刻丨人间

虫安 人间theLivings 2021-02-27


篮球到底带给这群人什么?郑明不得而知。

他们似乎什么也没改变,每个人依旧深陷在各自命运的漩涡里。但当他们集聚赛场那一刻,那些拼搏和嘶吼,欢笑与泪水,跌倒后站起,竭力守护阵地时挥舞的胳膊……又似乎都在填补人生中的悔恨、失利和缺憾。


配图 | VCG


前    言

老吴的同事张队长酷爱篮球,他从老吴口中得知我曾在狱内篮球赛打主控,便偶尔也带我去他那个中老年圈子打球,在那,我认识了管教郑明——“郑教练”。郑教练1米9多,40大几了,闲人一个,日常只有两桩事,搓麻将和打野球。他话不多,却球技了得,教球又认真,狱警圈子里名头挺响。听讲他在少管所带过球队,我就耐不住了,兴许沾了写文章的光,竟撬开了他的话匣子。


教改往事丨连载09




人生的第3个本命年,郑明交了军装。那是一身超大号制服,肩章上两杠一星。他将这身棕绿色衣服熨得妥帖,再叠成方块,交还了政工处。他本是特招入伍的篮球运动员,司职后卫,曾有打职业联赛的机会,但因伤早退,干了几年助教,又调去了军政办公室。那里有个酷爱打球的老领导,每周要组织两场球赛,郑明每回都被点名参赛,打中锋,负责摘篮板,专门给三分线外的老领导喂球。对位老领导的同事,假装防守,任老领导“海投”三分球。投顺了,老领导有30%的命中率,投僵了,郑明就要摘下更多的篮板球喂过去。老领导去年退了,郑明忽然找不到立身之处,迷茫了。本来按照年龄限度,郑明在政治处的营级岗可以干到40岁。但2009年春节一过,他便递交了转业申请,5月末得到批复,档案发往地方,7月就去新单位报到了。新单位是省内的特大监狱,押犯数过万。郑明对此说不上满意,但人过中年,只要还有一身制服、一个铁饭碗,日子怎样过都还算得上体面。郑明穿好一身警装,警衔是“二毛一”,监狱高危监区的副教导员,好多朋友电联祝贺——通常情况下,“军转干”会被新单位降级使用,有团级的军队干部转业这里,也只能干带班狱警。朋友们都觉得郑明受了老领导的“关照”,郑明自己却有些矛盾,既为自己这份“着落”开心,又怕在新岗位上做不出成绩,丢了老领导的面子。高危监区俗称“严管队”,关押了全监100多名刺头犯,是“大小便都没有自由的地方”。作为承担全监惩戒工作的功能性监区,这里针对“顽危犯”采用的是体训为主的惩戒手段。郑明有运动员背景,又在部队历练了多年,上岗不到一周,就被狱政领导器重,鼓励他“搞出点新花样”,争取在全省拿下一个“罪犯严训教育示范点”。以往,这里的“顽危犯”需要每天上午跑10公里,收队之后,再组织犯人们就餐、反省,下午背诵《服刑人员行为规范》、《忏悔歌》,晚间收看《新闻联播》、唱红歌,就寝前还有半小时的静站反省。郑明分析,刺头犯普遍的特征就是不合群,总因鸡毛蒜皮与同改起争执,继而打架斗殴、触犯监规纪律,有些顽危犯就陷在改造关系的恶循环中,屡惩难改。他决定开展“篮球项目体能惩罚”,因为“相较跑步,打篮球在体罚的同时,还能培养他们的团体意识。”他先将100多名犯人进行了区分,挑出40岁以下、余刑6个月以上的犯人,可接触后才发现,这些犯人有半数以上不会打球,文盲比例超过1/10,其中不少人都没进过校园,也不了解任何一项体育运动的规则。这令郑明十分惊讶,“你完全可以不谅解任何一个罪犯,但如果你比他站在更高的命运起点,是不是要对自己会有更高的人格要求?”于是,郑明对自己的要求很简单,既然负责惩戒工作,就认认真真,把这些个刺头犯“整到位”——于是,就有了“篮球5V5顽危犯矫治方案”。


几个月后,郑明的方案收效不错,超半数的队员在严管出期后,改造表现都变好了,集体意识也有所提高,二次严管的比例大大降低。教改科领导便鼓励郑明“放开手,大着胆子干”,副监狱长更是准备成立一个“竞技体育矫正工作室”。中秋节,全监举办第三届服刑人员运动会,各监管场所的教改一把手入监参观。副监狱长想让“5V5”的队员们亮亮相,跟狱警篮球队打一场友谊赛,郑明赶紧张罗起此事来,选定几个犯人,又想到囚鞋不适合正经赛事,还专门准备了几双国产篮球鞋,定制了一条比赛横幅,“警囚篮球交流赛”——所有费用都是他自己垫的,“领导这么支持我把特长和工作结合,哪好意思开口提经费的事”。比赛哨声刚响,郑明站在边线处,眼神晃了一下。犯人这边的中锋是个200斤的胖子,1米84。开球,裁判将球抛向高处,大胖子跳起争球,落地时摔倒了。球权落入狱警这边,率先拿了分。观众席响起猛烈掌声,裁判的哨声却响了,球场寂静了下来,只见胖子抱住自己的左脚踝,在场上打了几个滚。裁判做了停止比赛的手势,郑明跑进场,发现胖子没穿篮球鞋,只穿了一双秋季囚鞋。他问胖子能不能自己起来,胖子很痛苦,使劲摇头。郑明脑子嗡了一下,知道情况不妙,应该是跟腱断了,要马上送医。正巧省局领导就在看台上,立刻批了狱外就医的手续。郑明忙前跑后,捱到第二天中午,才将这桩意外处理妥当。回了监区,他立刻大抄监,胖子的那双篮球鞋从一名骨干犯的床底下被找了出来——骨干犯还有5天刑满了,缺新鞋;胖子烟瘾大,就用篮球鞋跟骨干犯换了2包烟。郑明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但心里有数,自己这个教改方案要黄了,“领导临走时脸拉得很长,领导不跟你讲什么意外的”。果然,省局领导前脚走,教改科领导后脚就找来了,也没责怪郑明的意思,先检讨了一番自身工作不细致的地方,说是没考虑到犯人的鞋子,转而又说,你也不像话,这运动装备怎么也安排不周全?最后拍拍郑明肩膀,“没大事,那方案就歇一阵吧”。




有好一阵子,郑明半夜睡不着了,家庭生活也不和谐。妻子几年前辞了体制内工作创业了,眼下公司风生水起,女强人的派头。儿子要出国念高中,他当爸爸的却什么事也帮不上,还没时间陪儿子——他时不常要熬个通宵班,到家后妻儿都出门了,只剩下饭桌上摆着交流用的纸条——单位里禁止外部通讯,这种书面交流方式妻儿早就适应了。因为郑明抽烟的事儿,妻子总发脾气。郑明清楚,妻子每年缴的税都比他工资多,就是嫌弃他大老爷们养不起家。前几年,每到发工资的日子,一家人都很开心,郑明上交的票子妻子总要认真算好久。如今,郑明已两年没交过工资,不是想藏私房钱,是他那点工资妻子瞧不上了。郑明也不知道钱要花去哪儿,就提了提香烟的档次,从20块的芙蓉王改成40多的大苏了,剩下的钱都花在儿子身上了。家里有人时,烟是不敢再抽了。每次靠近家门了,他总要站门口先抽两根过个瘾。有次烟蒂落在楼下晾衣架的棉被里,烧起一把浓烟,惊动了消防队。他想“自首”,妻子狠狠瞪着他,意思很明显,敢出门丢人现眼,就别回来了。那是他平生最“窝囊废”的一天。


这一年暑气未脱,郑明就憋闷起岗位调动的事来。单位有去地方司法局挂职锻炼的名额,郑明想要一个,但不符合条件——这是给30岁以下的狱警准备的,挂职回来就提级,郑明已是副科,好端端的,又不能给他整个火箭式提拔,挂职名额落不到他头上。上面来人做工作,“点了点”郑明:墙里当差,忌冒进。郑明领会了,枪打出头鸟,但还是想争取一下——家和单位都待烦了,儿子要出国读书,老婆商务应酬多,眼下正处于“厌倦克服期”,地方司法局正是一方透透气的新空间。这事立刻被上面否了,上面问他知不知道副监狱长升职的事。郑明当然知道,副监狱长调任少管所当一把手了。此时,上面才说:“副监狱长是认可‘5V5’的,要不是那桩意外,再等半年一载,教改科就是你当家。少管所的工作有挑战,你要愿意去……你懂的,副监狱长比你还小几岁,提正处了。”送走了上面的人,郑明琢磨了一番,“可以接受啊”。少管所离家200公里,有充足理由可以十天半个月不回家,和妻子保持一点距离,也少受点窝囊气,缓一缓这压死人的中年危机。于是,秋初,郑明就去少管所报了到,职务是高危监区教导员,主抓47名刺头犯的管教工作。


2008年抗震救灾,少管所负责抢工救灾帐篷,少犯们没日没夜地出活儿,饿了在缝纫桌上吃,困了在车间通道里睡,圆满完成了上级交代的生产任务,立了功。后来监区搞扩建,省局便拨专款改善硬件,这里便有了两块铺了塑胶的标准篮球场。少犯排成4列,剃了光头,穿黄条纹灰色囚服,保持着标准军蹲。日头照在他们稚嫩的脸上,一个个紧皱眉头,额头泛着油光。他们年龄最小的才14周岁4个月,最大的还有2个月要成年了,马上转投监狱。郑明穿了警服正装,肩章上的金属“豆子”反光刺眼。他背着手,小一刻钟了,闷声不语,两根手指夹住一沓小卡片。有两个少犯被他的肩章晃了眼睛,脑袋躲让了几次,破了军蹲。“你,还有你,出列!”两人一高一矮,矮的蹬了一下,弹簧似的跳了起来;高的很吃劲,腿蹲麻了,撑住旁边人的肩膀,勉强起来,吊着一条腿,一瘸一拐地走出了队列。“其他人起立!”所有少犯都站了起来,甩胳膊甩腿,用大幅度夸张的动作抗议着。“你们两个蹲不住的,去给我跑。其他人来领卡片。”卡片上写的都是篮球术语,体前变向、胯下运球、胯下反向横移、背后运球……每个术语都对应着从0到9的编号,比如“0”是体前变向,“1”是胯下运球,“6”是反弹。郑明让少犯们双手平举卡片,背熟上面的术语以及对应的号码,等背得滚瓜烂熟,再增加难度,他随口报数,少犯就要回答出对应的术语,不得卡顿。郑明分管这群刺头犯几天了。以前的工作流程,新警入职先要“数人头”,熟悉少犯的长相、名字、案由,然后逐一进行谈话教育,了解少犯的思想动态。可这些天郑明很少说话,端出的是一副威严的教官架子,制造各种理由,有时又毫无理由,让这群刺头犯蹲、跑、反省,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背卡片”。一方面,他是有意“甩脸”;另一方面,他在为自己的篮球训练方案打基础。这一张张卡片,可费了他一番功夫。这曾是一套废弃的战术,多年前郑明打球时,有个铁腕教练,当时球队纪律松散,战术打不出来,教练只得采取极端方案,将球员“机械化”,战术全靠“数字编码”执行。训练时,教练和几个助教在场边,每个回合都喊一串数字,球员们听见数字后再做对应的动作。当然,这套编码战术无法运用到实际比赛中,但用来调教刺头犯正合适,训练他们的服从性,有了服从性才能有集体意识。很快就看到有人偷懒,郑明靠上去,大声质问:“这纸片有多重?”偷懒的人吓坏了,答:“不重。”郑明一巴掌打在他手臂上,训斥:“胳膊怎么软了?”然后又打一巴掌:“怎么软了?”统共打了不知多少下,骂了不知多少声,周围人都害怕了,一个个双臂打直,举高卡片,大声背诵起来。而那两个罚跑的更不省心,没一会儿,就在球架处打起架来。郑明三步并两步跑过去,副班民警也赶来了。两人已经滚得满身灰土,被拽起身后,高个儿左眼处三道血杠子,矮个儿朝手掌心吐出一颗黄色大门牙。郑明一手扯住一人的耳朵,副班给两人戴上了手铐,“蹲不好,跑也不中用,打滚倒是强项!”矮个儿跳起来嚷嚷:“报告警官,他打掉我门牙了,门牙算轻伤,给他加刑!”高个儿不以为然,抖着细长的右腿,对周围人大喊了一句:“屎猴子毛都还没长,还换牙呢。”一堆少犯就跟着起哄。郑明厉声一喝,让矮个儿张大嘴,看他牙龈出了不少血,就让副班收队,他要带矮个儿去医院看牙。按照狱警押送少犯的行进规矩,郑明应该要跟在少犯身后,保持1米距离。但他刻意和矮个儿并排,扯了矮个儿胸前的犯号牌,看清了名字,“毛小岛”。郑明问他多大了。“报告干部,16岁啦。”“犯什么事?”毛小岛声音很低:“侮尸。”郑明心里咯噔一下。




医院监区在东南角,挨着岗楼。毛小岛张大了嘴,医生戴着口罩看了看,对郑明说:“牙周炎,而且不注意卫生,牙垢赶得上我农村老家的厕坑了。带走吧,没什么大碍,还换牙呢。多注意卫生,不然出了新牙也烂精光。”毛小岛咧着嘴,跟医生起腻,求着开药,什么宝塔药、维C银翘片、止咳糖浆……只要是口甜的药,随便什么都好。“你看牙的,要这些药寻死啊?!”郑明问。毛小岛不敢说,这本不是给他自己要的,是要去“孝敬”监舍组长“小恶霸”的。“小恶霸”是个乡镇企业家的儿子,嗜甜如命,监舍成员但凡求医看病,不给他捎点“甜头”,回去准得刷两星期饭盒。这孩子砍了高二同学的半截手掌,扔进鱼塘,他老爹调运了300人、数台大功率抽水机,好歹找到了那只断掌,但时间还是晚了,接不回去了。他老爹赔了对方家长几十万,对方写了谅解书,又是未成年犯罪,从轻而判,获刑2年。服刑期间,管教让他当个小组长,为的是镇住其余的刺头犯,岂料他又在监舍里当起“牢头狱霸”。毛小岛认定,但凡“混出头”的少犯,都“有条儿”——这“条儿”到底是什么,他也说不准,可能是一个有本事的老爹,一种和管教相通、熟络的门路,也可能仅仅只是大账上的钱多……总之就是不能得罪,不然他在牢里就不好过。


毛小岛小升初时被养母打烂了屁股都死活不愿去中学报到,躲在自家几十亩白皮松林子里好几天。他不愿读书,一方面是成绩差到丧颜面了,另一方面因为同学们欺负他是没亲爹亲娘的野孩子。养母是在白皮松林子里捡到他的。养母老公在外做工时趟了祸,死了好多年,养母脸上一块大胎记,见人都不乐意,再嫁更成问题,捡了这孩子后,便取了丈夫的名字。毛小岛个头儿长得慢,身体浑黑,像块硬邦邦不开窍的石头,乱蹦乱跳的劲儿倒是十足。八九岁时惹毛村里一条狗,被狗在林子里追着跑,狗都撵不上他。他对自己块头小很介意,但很得意自己的一双“竹节腿”,不仅能跑,更能跳。监舍的电视机挂在过道中间,有近3米高,12个监舍只有一块遥控器,握在门岗手里。跟门岗搞好关系的监舍,想看哪个台都不成问题,毛小岛所在的监舍和门岗关系搞得僵,看电视永远只有新闻频道。监舍有个超过180的少犯,跳起来也摸不准调台键,毛小岛1米6多,靠着一双弹簧腿,调台这桩事每回都是他来干。虽是监舍里的能人,但毛小岛仍是个“灾犯子”。这类人,要么得罪了被管教关照的关系户,要么犯的事受人鄙视——毛小岛犯侮辱尸体罪,获刑1年4个月,没跑的“灾犯子”。当年,养母妥协说,不读书可以,得跟邻居大哥去工地“吃生活”。带毛小岛进城务工的邻家大哥血气方刚,几年后在工地搞了一个正在奶娃娃的妇女。妇女的老公来寻仇,却吃了败仗。邻家大哥气势盛,事情就做过了头,没顾及妇女的感受,当一众工友的面,在妇女老实巴交的老公头上撒了泡尿。妇女愧疚难当,当晚就在邻家大哥的宿舍里喝了农药。毛小岛喊妇女“吊瓜姐姐”——这是工地上的人使坏,说妇女的乳房像吊瓜,怂恿毛小岛这么喊的。有一次,邻家大哥曾盛了一茶缸乳汁在宿舍里炫耀,工友们兴奋难当,看毛小岛是工地上最小的,就来开他的玩笑。毛小岛越是害羞,工友们就越来劲,最后他被几个人捉住,灌了满嘴的奶。那真是一个滚烫的夏天,气温据说破了好几十年的高温记录。惨剧未至之前,所有的铁皮工棚都被晒出了垮塌的形状,工友们都在忙着往宿舍运冰,好几个塔吊的发动机冒起了白烟。一个傍晚,毛小岛光着黑黢黢的脊背,在工地的水池边洗凉水澡。不远处有个女人唤他,“小儿孩、小儿孩——”他看过去,开水房门口站着吊瓜姐姐,细软的胳膊在晚霞里挥舞,“小儿孩,小儿孩,帮姐打桶水来。”吊瓜姐姐在开水房拉了洗澡帘子,要洗热水澡,兴许只把毛小岛当个孩子,中间让他送了一趟水。毛小岛嗅到了帘子里的香波味儿,又传来撩水声,猛拉了一把帘子,吊瓜姐姐的身体像团猪板油,又白又腻,浮在一堆泡沫水里。“要死了!”吊瓜姐姐叫骂起来,毛小岛一溜烟跑开了。那次毛小岛之所以这么大胆,因为喝过吊瓜姐姐的乳汁,就忍不住想要瞅一眼那对吊瓜。毛小岛的床铺挨着邻家大哥,掉瓜姐姐喝药那天,他醒来时就看见一个面相悲惨的死尸。那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死人,吓得魂不着边儿。工地要给吊瓜姐姐风光大葬,大家都去了,也不知毛小岛哪儿来的胆量,取了水果刀,趁人不注意,就将尸体的双乳割了下来。这种罪名最抬不起头。
毛小岛在看守所就没过一天安稳日子,进了少管所就学“规矩”了,人也精明了。该打架时不能怂,该守的规矩也不能破。比如在操场和高个儿干架,就因为他跑在前面,放了个屁,高个儿骂人不休,抬脚踢他,他不还手不行——少管所最看不起打不还手的人——打不过,是另外一回事。送来“严管”前,毛小岛在劳务监区里的箱包厂钉纽扣,活儿简单,劳动时间长,俗称“呆子活儿”。可有次毛小岛分了心,将A款包的纽扣钉在了B款上,线长跟着遭了殃,连带加了两个通宵班返工处理了这批包。自此,毛小岛在生产线上就没好日子了。工位大扫除的日子,线长清理出四五只大蟑螂,一只只用缝纫线五花大绑了,做成了项链,让毛小岛挂脖子上。等到中午,线长又拿了毛小岛的塑料水杯,泡“蟑螂茶”请他,毛小岛也喝了。但随后,线长又用电熨斗烤蟑螂尸体,非要给毛小岛“补充蛋白质”。毛小岛忍无可忍了,拎着电熨斗往自己胳膊上一放,摁住几秒,连皮带肉地揭开来,线长怂了。自伤自残是严重的违规违纪行为,毛小岛胳膊上的新皮还没长全,就被送进了严管队,期限2个月。




那天从医院回来的午后,郑明组织各监舍学习《行为规范》,大厅内如同校园课堂,四处响起朗读之声。他端一杯热茶,到了警务台,高个儿已坐在那写检讨,毛小岛却不在。他让小岗寻人去,发现毛小岛倒在了盥洗间。小岗将人拉起来,拍醒了一问,没什么事,饿晕的。郑明得知情况后,去办公室泡了一杯麦片,毛小岛一口气灌下去,没解饿,又泡了一杯。等毛小岛缓过劲,郑明问:“哪个不让你吃饭的?”毛小岛摆摆手,只说,自己不争气,一盒饭没端稳,撒地上了。郑明不再问了,让毛小岛去警务台写检讨,自己去了监控台调监舍中午就餐的录像。果然,毛小岛的那盒饭是被同舍的少犯们手递手倒进了厕坑——那是严管区一月一次的“大荤”,腐竹烧肉。之后,没有看到“甜药”的“小恶霸”又打了毛小岛两巴掌,让他去洗饭盒。大概是这顿“大荤”的饭盒不好洗,毛小岛才去了盥洗间。军营出来的郑明,太明白人堆里的那点儿事了。毛小岛受欺负后不敢指控欺负他的人,就说明这个潜规则如果被外力打破,他付出的代价会更大。郑明想找一个公正稳妥的办法,鼠标随便点来点去,无意间调到了前一晚的监控,毛小岛跳起来够着电视机调台的画面让他惊住了,“这小孩的弹跳力真吓人”。这个画面瞬间给了他灵感:“以后所有人的矛盾都在球场解决,拿这事开个头,建立一个竞技体育的氛围,靠本事说话,靠本事赢得尊重。”


那天下午,郑明把少犯们都集中到球场,点了一遍人头,将小恶霸和毛小岛从队伍里喊出来。郑明要当众人的面,出小恶霸的洋相。小恶霸是个1米8多、200斤往上的肥壮体格,跑几步就喘,即使毛小岛啥都不会,只要郑明把“斗牛”规则设置成5球制胜制,毛小岛靠体能优势足够拖垮小恶霸。郑明将两人喊到球场正中央,其余少犯站去线外,然后站到两人中间。“我今天在监控里看见毛小岛的午饭被倒进了厕所,顺着一查,知道这个监舍组长是个厉害人物。有多厉害呢,看这身肉、看这块头——”郑明一边说。一边掐小恶霸的肩头肉,“我也不评价这种事谁对谁错,你们的世界我晓得,既然你们精力无限,背地里搞弱肉强食、大的欺负小的这一套,没意思,也没出息。今天,我们玩点新花样,体育竞技。你们看看,今天谁能赢。”有人喊:“毛小岛屎都要被打出来的!”其余人哈哈大笑起来。郑明瞅一眼毛小岛,他腿在打抖,小恶霸的头昂着,一副藐视人的样子。郑明知道,他小瞧的不是别人,是自己。“这样吧,也不知道你们会不会打球。今天先化繁为简,只要不抱人、不拉人、不撞人,可以二次运球,有本事把球投进了,都算分,先拿够11分的人赢。赢家可以指挥输家一件事,洗衣服、刷碗……除了不能指挥输家干违规违纪的事,其他都可以。”郑明宣布。两边都听清了规则,郑明让两人出“石头剪刀布”,决定谁先得到球权。小恶霸赢了,接过球,“吼吼”两声咆哮,开始运球,拍了几次,用力过猛,球差点弹过头顶。毛小岛来抢,小恶霸侧身一屁股撞在毛小岛面颊上,将毛小岛撞开了1米多。人群在起哄,小恶霸单手抓住球,咬紧腮帮子,双手一捏,球竟然爆了。周围人吓住了,郑明知道这只是一个劣质球,但能捏爆它,手劲也着实不小。不过郑明并不吃惊,“这就是一种拙劲,算不得篮球天赋”。郑明做了个暂停手势:“违规,交换球权。”新拿来一只标准篮球,毛小岛抱住了,因为他身板小,球显得过分的大,像抱个箩筐。他站在三分线外,见小恶霸张大了臂膀扑来,猛一下跳了起来,跳得真高,大伙儿看呆了,以为他要投个三分,结果原地又落下了。小恶霸回了神,大巴掌拍上去,一下将球打落了。毛小岛追着球,又捡到了手上,运两下抱住一下,到了篮筐下面。小恶霸追了过来,气喘吁吁,一脑门的汗,右手像僵尸那样伸着,想抢到那只球。毛小岛停顿了一秒,然后举高球,屈着膝。大伙儿都知道他要跳了。这家伙的一双腿,像绑了炸药包,爆发力惊人。他果然跳了起来,但手滑了一下,球掉了。他那双手太小,在空中胡乱挥舞了两下,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了——这个小家伙,跳起后竟能双手触筐!10分钟后,小恶霸胡乱投进两球,毛小岛则颗粒无收,但局面已开始转变,小恶霸喘气如风箱,毛小岛反而越发起劲,闪躲腾挪,乱碰乱跳,虽几次将球投到了篮板后面,但他完全掌控了球权,出手机会是小恶霸的好几倍。郑明忍不住冲他吼了一声:“运到篮筐下面,跳起来投!”这招果然奏效,毛小岛接连打板。接下来两人又纠缠了几回合,小恶霸的体能彻底亏空,瘫倒在球场中心。有人哄笑起来,受过欺负的人有了胆量,一边倒地为毛小岛加油鼓劲。毛小岛兴奋了,几次运球冲击篮筐,球砸得篮筐“砰砰”直响,最终,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些小窍门,在罚球线位置投进了两球,还剩最后一球,就能终结比赛了。小恶霸挣扎着站起来,站在三秒区内,张开粗壮的臂膀,罩笼着那块阵地。可毛小岛的神情早就不像最初,他全身都舒张了、兴奋了,朝小恶霸如山的身躯飞奔而去,跑进罚球线两步,忽然跳了起来,双腿曲着,双手举着球,应该是想要模仿一个灌篮的动作——当然失败了,身体滑落时,他仓皇投球,球撞在篮筐上,左右颠了几次,掉入框内。毛小岛赢了,人群沸腾起来。郑明宣告比赛结束,到了赢家“领奖”时刻,他问毛小岛:“你准备让他为你做什么?”毛小岛想了一下,说:“我不要他做什么,只要他对我说声对不起。”大伙儿面面相觑,小恶霸怒目圆睁,毛小岛又说了一遍:“我要他跟我说对不起。”这一声显得过于高亢,出乎郑明的预料。很多人开始一起喊“道歉道歉”,面对突然其来的反对声浪,小恶霸怂了,身体缩小了似的,弓着背,软了声。“对不起。”人群又在喊:“听不见听不见!”郑明怕事态恶化,正要阻止这场集体的哄闹,忽然传来绵厚嘹亮的哭声。他回头一看,小恶霸已大屁股着地,瘫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小恶霸的真名叫袁叶飞,17岁,老爹是家乡苏南小镇的头号人物。“我老头子光光塔吊就几十架,一年到头屁事不干,光光租给那些工地,上百万的年收入哦。”老爹发迹之时,小恶霸已9岁。他之前一直和老娘留守家中,老娘过日子太省,一根腌菜掰两瓣。9岁前,小恶霸就没吃饱过几顿,一到吃饭时,老娘的眼神钉在他身上,掉了一颗米粒,筷子伸过来就是一记敲打,敲中了指头骨节,人要疼得飞起来。要是疼得摔翻碗,等待他的就是暴风疾骤般的打骂。后来他也说,他其实从小就是个“哭包”,还被抠门的老娘吓得尿过裤子。后来郑明注意到,监舍里的饭盒发到手上时,小恶霸脸上的筋就不自觉地绷满了,他吃饭很快,每嚼几次,就下意识摸一次下巴,摸到了饭粒儿,立刻拈进嘴里。小恶霸嗜“甜”,是小时候耍机灵耍出来的毛病。有次他肚里闹蛔虫,老娘弄了宝塔药给他。他一下喜欢上了“甜药”,时不常要装装病,在老娘的怀里尝一点儿甜头。老爹发迹后,日子就颠了个儿。小恶霸的身体像气球一样飞胀,胖得超过了所有同龄的孩子。有次,老爹为了一个工程的标,办家宴招待乡镇干部。老爹本想请个主理红白事的厨子,老娘哪里肯花这种钱,非要自己大包大揽。肉丸子三天前就炸好了备着,结果开宴当天,偏偏肉丸子馊了,一个干部当场就吐了。那几年他老爹鸿运当头,标还是拿稳了。但这个糗事情传遍了乡镇,大伙儿背地里都说他老娘上不来台面不说,还是个拆台的主。但小恶霸知道,自己老娘为了炸好这些丸子,胳膊被热油烫出一排泡。老爹臭脾气,挑狠毒的话泄愤。老娘一边听着骂,一边用那只伤了的胳膊洗衣服。“她在家是个老妈子,保姆功能,哪儿像个富太太。”小恶霸再是挨过老娘无数的打,他心和老娘连着的。老爹钱越挣越多,干妹妹认了一大堆,前面是带回家吃饭,老娘烧好了端上饭桌;后面发展到几个干妹妹留宿家中,老娘起早洗她们的内衣内裤。小恶霸年纪小,胆子却大,有几回捏着拳头要帮老娘教训这些个花里胡哨的阿姨,却吃了老娘的巴掌。老娘告诉他忍住,“忍住了,家就散不了”。可家还是散了。老爹非要和老娘离婚,说是搞大了一个干妹妹的肚子,非得娶,要对人家负责。老娘没说什么,也没要什么,离婚协议签得痛快,只求老爹千万把小恶霸还当个亲儿子养下去。回娘家前,老娘给小恶霸买了一箱旺仔牛奶。可还没等那箱牛奶拆封,这位30岁刚冒头的女人耗尽最后的忍耐力,上吊了。后娘进了家门,嫌小恶霸胖,在家里丢人。她说服男人逼这“废物儿子”减肥。减肥就是减餐——后娘喜欢打麻将,哪有功夫给小恶霸做饭,让小恶霸减肥,她也能在男人面前落个“体贴继子”的好形象。小恶霸饿到半夜钻进镇上的豆腐坊抓那些刚点了卤的白豆腐下嘴。豆腐坊老板以为镇上进了野猪,次日半夜去捕,逮住了一看,竟然是袁老板的儿子,洋相出大了。小恶霸自此之后就伤透了自尊,他要变狠,狠意味着强大。因为一点儿记都记不住的小事,他就剁了同学半截手掌。老爹摆了那么大的阵仗帮他“平事”,小恶霸不领情,“他还不是为了显摆自己的能耐,让别人知道,他袁老板有本事,罩得住大事”。入狱服刑之后,老爹没来看过小恶霸一眼。时髦后娘又给他生了一个小儿子,那是新的一家三口,一个不用再顾虑老底被戳穿的富豪家庭。郑明查了小恶霸的服刑档案,知道了他被“严管”的原因:他在原监区的工位上刻字。那当口,监区刚购置了一批崭新的电脑机,可自动断线,能提高生产效率。几百个“琴”字被他密密麻麻刻在新机洁白的台面上,刻字工具是一把U型剪,剪线头时领用的。那天,主抓生产的大队长正引着一群领导参观新设备,一个挂着参观证的中年男拍了拍小恶霸的脑袋,和蔼可亲,敲了敲他的工位,说,“挺顽皮的啊,不治一治,以后出去了,这乱涂乱刻的毛病可能用在人脸上”。这中年男不是别人,是新到的政委。大队长一分钟没耽搁,取了一副手铐,当众拷住小恶霸,送来严管,期限定得很高,3个月。




监区的篮球氛围起来了,到了晚间看电视的时候,各监舍都在看球。郑明那套编了号的术语,所有人都已背得滚瓜烂熟,就对照着开展各项基本功训练。第一周,光拍球就要拍一上午。有人拍得好,比如毛小岛,一周练下来,左右手能拍,交叉步能拍,胯下能拍。也有球感不好的人。小恶霸的一双大手就笨得气人,球拍不了几次,要么弹飞,要么滚得没边。但笨归笨,练球很能吃苦,好像跟谁较劲似的,一周球拍下来,身上一堆肥肉眼瞅着变紧实了。郑明见小恶霸奋力拍球的样子,开始以为他是想争口气,在球场上挽回颜面,夺回他在监舍里的地位。可后来才发现,他眼睛一直瞄着远处的一群女犯——少管所分男女两个关押区,女区有370名女性未成年犯。两个区用4米高的围墙隔着,但操场是合用的,中间用铁丝网拦住了。郑明收回目光,小恶霸却还在望呆。他走过去,抬手一巴掌,小恶霸醒了,赶紧拿球来拍。郑明心里嘀咕,这哪里在发奋,是发春。


除去服装生产的活儿,少管所还有一片茶场,采茶由女犯们负责。新茶上市那几个月,是所里日子最好的时候,伙食标准提上来了,间天开一餐荤。等茶季一过,全所的伙食标准就得降,普通犯人变成两餐制,一周开一顿大荤,通常是红烧肉;严管队一周只有一次小荤,万变不离的炒鸡蛋,洋葱炒,青椒炒,黄瓜炒。开荤日都在周三,那一天,少犯们无不是一双发光的狼眼,饭点一到,个个疾步如飞。郑明每天跟伙房讨20个鸡蛋,用现产的茶煮了,放在不锈钢盆子里,沙沙地冒热气。练球时各项技能熟练挂靠上编码的人,发一双蛋。这番姿态相当硬核,不废话,谁有本事谁吃蛋。毛小岛每天都领到蛋,巴结他的人就多了起来——谁不眼馋呢。没多久,蛋就成了硬通货,谁都不敢再当毛小岛是灾犯子。毛小岛得了势,走起路来,脑袋就昂着。那是一个15分钟的午间自由活动时间,大部分人都在清理内务。毛小岛走到监区的铁门口,一个小岗将一本“大部头”(网络小说)交给他。毛小岛一只手接着,小声问“黄不黄?”小岗挤出一个夸张口型——是一个无声的“黄”字,然后让毛小岛当心。毛小岛便将书揣在怀里,回到监舍。——以上是监控里的场景,郑明在警务值班台调阅出来的原因是,这本“大部头”被武警抄监抄出来了,就藏在毛小岛的床铺下面。私藏黄书在普通监区算一般性质的违纪,但在严管监区,是削郑明面子的大事。他不光要处罚毛小岛,还要倒查这本书的所有接触者,一个个全要拎出来。可费了一番功夫,郑明竟发现所有的少犯都看过这本书,毛小岛是最后一个——他的地位提起来后,“大部头”的待遇总算轮到他了。罚众等于给自己添麻烦,但郑明总要揪一个典型来出口气,往前查,源头也很快找了出来:书是小恶霸的。书是哪来的呢?原来,严管区里一个“老犯”成年后要转监,临走前清点了“遗产”,最金贵的就是这本书。老犯许是看中小恶霸砍人手掌的魄力,许是知道小恶霸的家庭背景,就想要结一份硬气的“兄弟缘”,出狱后“共谋大事”。郑明将小恶霸拷在办公桌的木腿上:“讲是不讲,要搞什么大事?”“都是吹牛的事,学电影里的……”“讲是不讲?我要做笔录的。”郑明又扬起手。“抢银行,他说一起抢银行的……他说能搞到炸药和AK(步枪),说想学世纪大盗张子强。”“他说的!你不答应,他能给你这本东西?”郑明将书摔地板上,800页,页页见黄,破烂不堪。查了下这个老犯,还真是个“小劫匪”,入室抢劫13次,获刑15年。郑明就有些紧张了:少犯爱吹牛,但有些情况吹着吹着,就很容易成真。“留号码没?”少犯们在狱内称兄道弟、拉帮结伙,先走的都会留号码,方便出狱后碰头。号码少的,直接背了,多的就写在内裤上、创可贴上,还有更神头鬼脸的,敢在刑事判决书上标暗号。“留了,用圆珠笔记在一条保暖裤标签上。”狱方很重视这点,郑明立刻去储藏室清查这条保暖裤,找到之后,当着小恶霸的面剪掉,并且厉声吓唬他:“你出去了联系试试看,还抢银行,还张子强?分分钟再把你抓到我面前!”小恶霸挨了这通训,又被郑明罚3天体训量翻倍,恨极了。当天上大号,又碰巧和毛小岛抢蹲位,二话不说,拿起一把水壶砸了过去。毛小岛额头缝了几针,长出一道雪亮的疤。这下,小恶霸禁闭7天,严管期延长2个月。




郑明没想到的是,因这本“大部头”,新成立的少犯球队和驻监武警的球队拉上了关系。他成立没多久的“5V5篮球矫治项目”上了内部刊物,武警中队看到了,说他们也有一支球队,困在荒郊野地,自己人打自己人,没劲,正愁没对手。武警来约球,郑明犹豫——不论球技,武警的体力肯定远胜少犯,体格上也占了上风,加上两边不同的身份属性,球场上激烈程度可想而知,少犯难免被虐,他怕有人受伤。“我这个就是体罚项目,实战能力并不好。”他前脚用这个理由回绝了,后脚人家就找去了教改科。科长来了,郑明的军人脾气也上来了,科长的面子也不给,只讲:“我这波人才刚学了几场球,跟武警中队打?没精力也没胆子,真上场后,我怕闹笑话,他们也怕挨欺负。”武警中队长更不给郑明留面子,当着科长面,直接拿“大部头”说笑:“哪能没精力,前段时间从郑教导员这抄出来那么厚一本黄书,你的人精力十足啊。”然后又打着哈哈,补充一句:“马力也十足啊。”这些话都是在球场上说的,军人都是大嗓门,正体训的少犯们听得清清楚楚。“报告干部,我们能打,我们想打,我们也有信心打!”站出来的人竟是小恶霸。被没收的那本“大部头”,女主角就叫“小琴”,小恶霸的初恋也叫小琴,对他而言,被武警抄出来大部头,就等于“枪毙”了他的小琴。郑明刚想发火,又一个身影从人堆里挤了出来,是毛小岛,也跟着起哄,尖声尖气的:“我们打得过他们,对不对?”身后的一群少犯立刻响应,闹哄哄的。少犯们的情绪是有原因的:每回抄监结束他们回到监舍,总是找不齐东西,有人缺只鞋子,有人的辣椒酱洒了一床单,有人的被子撂在了地上,上面还有好几只清晰的大脚印儿。毛小岛更是难受,大部头还没来得及“过瘾”,还弄丢了一张他小时候的照片。他说照片背景是一架小飞机,他一点点大,坐在飞机上照的,很神气。养母捡到他时,襁褓里塞着奶粉和这张照片,照片上标了照相馆的名称,但字迹糊掉了。在看守所时,他听一个造假证的犯人吹嘘“字迹复原”的本事,便认定这张照片是他找回生母的线索和证据。他写明信片给养母,以便狱警检查,就9个字:“把亲妈那张照片寄来!”牢房里日子难熬,别人都有亲属寄钱送物,毛小岛什么也没有。他先恨自己的养母,“当初捡了我干嘛”;又恨自己的亲娘,恨透了的,非要找出来,向她讨点钱,敲她的竹杠。可养母那边他是张不开嘴的:那个早衰的女人一身病,一点儿血汗钱都是贴着手术刀刃上花出去的。照片寄来了,字迹没来得及复原,那个办假证的就出去了。毛小岛还指望出狱后再找他帮忙,但结果呢,照片就被抄监搞没了。郑明呵斥了几声,少犯们止住了哄闹。科长笑了笑,对郑明说:“都挺想打一打的,你老郑就同意了吧,来个友谊赛,这不马上劳动节了,就劳动节那天赛一赛,我让宣传科来取镜头,送省台播一播。不能光说我们这儿‘只罚不教’,让外界看看,到了这儿的坏孩子还是有希望的,还是有精神面貌的嘛。”


虽然“5V5”搞了一段时间了,但真正能上场比赛的,只有7个人,其他的都是滥竽充数——篮球规则还没完全搞懂,上了场肯定会犯一系列低级错误,输球不说,主要是出他郑明的洋相。7个人除去5名首发,只有2个替补球员。毛小岛是核心后卫,换不得;小恶霸是篮板球的顶梁柱,也没有他的替补。这两人体力如果跟不上,这场比赛就输到家了。毛小岛和小恶霸不知完成了多少个折返跑,要累瘫了。郑明吹了暂停哨,没等两人歇上一会儿,又安排了其他项目。毛小岛的控球能力是队里最好的,但郑明觉得他控球太飘,力道不够,就让他进行大力运球的练习;小恶霸只有体格优势,郑明教他卡位、护球、传球,进攻手段只让他练一招“天勾”(勾手投篮)——对方肯定有更大体格的内线球员,小恶霸学了这招,可以降低“吃帽”的机率。郑明抱着“临阵磨枪,不快也光”的心态,狂训这两人。可真到了比赛那天,武警那批人的身体素质简直吓了他一跳——个个高大威猛,一身漂亮的肌肉。武警中队长还跑来摆姿态,当他的面点球员的名,让他们自报年龄,个个也才十七八岁。意思很明显——球员都是同龄人,没让郑明吃“级别”上的亏。当然,这种“上风”,郑明懒得占,“武警打犯人,肯定要赢的,输了是下不来台的”。郑明怂了,本来还布置了几个战术,想来没什么必要了,只叮嘱上场的少犯,“放轻松,注意自我保护”。




比赛开始了,球权先到了武警这边,人家的中锋比小恶霸高半头,体重虽不如小恶霸,但四肢结实,能跳能跑。相比之下,小恶霸又笨又沉。对方传球行云流水,毛小岛防不甚防,中锋假投真传,球又到了后卫手里,毛小岛已经失位,对方挤入内线上篮,球进;球权交换后,毛小岛带球未过中场,被对方后卫断掉,下了记快攻,球进……周围都是看球的人,武警中队组织了40人的助威团,个个军姿笔挺,掌声如雷。教改科也组织了全所少犯观赛,但他们只会瞎起哄,刚被人家打了几记,就喝起了倒彩。小恶霸满场乱吼乱叫,这气势倒挺管用,瞬间摘下几个篮板。可惜血上了头,球没及时交出去,被断掉,又运丢了。打完第一节,武警中队得了二十几分,少犯队的得分才个位数。郑明也不多话,只叮嘱大家“多挡拆多传球”,“不要把球运死了再想起来传”。队员们再上场,局面越陷越糟。实力差距太大,少犯们越是发狠,身体就越僵,所有人都被对手晃得东倒西歪。半场休息时间,教改科这边看不下去了,毕竟还有摄像机架着,比分不能太难看。少犯们的精神面貌一点没体现,活活被人家当猴耍了。武警中队长也识趣,跟几个队员说了悄悄话,意思是让着点,把比分缩小在10分以内。对方一让,毛小岛的优势就凸显了,下快攻没阻碍的,一双竹竿腿撒开了跑,有几个“三步上篮”变成了4步、5步。裁判也不吹,小恶霸紧跟后头,气喘吁吁地讨球。毛小岛传了他一个,他身体虚了,投了个“三不沾”,骂骂咧咧地往回跑。第三节打完,小恶霸一分未得,场边休息时,眼睛都不敢抬。武警让过头了,忽略了毛小岛恐怖的移动能力,打过球的人都知道,防守那股劲一松动,再鼓起来就难,最后竟让少犯队反超了1分。第四节还是要动真格了。郑明早就看出了对手的弱点——主控太黏球了,全队所有的进攻都依赖他发动,如果把这人防死拖死,还有赢球的机会。郑明赶紧做了战术布置,可真上了场,少犯队早将战术抛之脑后,乱打起来。郑明急了,脑子里忽然涌上来一串编码。前一阵,他给毛小岛搞过特训,全是编码战术,他开始在场边吼这一串串编码,本已疲掉的毛小岛像是被重新唤醒了似的,反应迅速,一套套对应编码的动作都做了出来,漂亮极了。到了比赛最后3分钟,少犯队又来了一波“球运”。毛小岛一个变相突破,三步上篮,对手撞翻了他,球及时高抛了出去,进了,还造了对手犯规,2加1,罚球也磕磕碰碰地进了,3分入账;小恶霸拼下一记前场篮板球,对手被他拱出了边线,但裁判没响哨,投球,未进,又拼下篮板,再投,对手“啪叽”一巴掌打他嘴巴上了,那投出去的球在篮筐上滚了几圈,进了,小恶霸满嘴淌血,裁判响哨,对方犯规,2分照算,1罚1掷……一来二去,少犯队追回了7分,还差2分。比赛就要结束了。武警掌控了球权,小恶霸再也争不到一个篮板,但武警们的手感都不烫了,就像一根弹簧松到底脱了劲,发动了3次进攻,一球未进。最后10秒,球权还在武警这边,他们也不想打了,保持这2分的优势,也算给“主队”面子了。那个后卫将球运过中场,玩起了背后运球,要耗尽时间。郑明的大脑也一片空白,一个编码也喊不出来。少犯们累到不行,双手撑在膝盖上,呼呼直喘。场边一块移动计时器的大红色秒针“咯咯咯”,马上要划圆最后一圈。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呐喊声,是铁网那头的女犯们在点名报数,她们在操场上的自由活动时间到了,正收队回监区,临走时齐声喊“加油”,为少犯队助威。这一阵声势,惊到了武警队那个持球的后卫,松了一下,球就脱了手,正要救,一个瘦小身影飞扑过来,超起球直冲篮下。武警队谁也来不及回防,秒针还有最后一次抖动,那个野猴般的身影已冲到三分线……郑明今生难忘那个腾飞的身影:“他从三分线起跳,屈着膝滑翔至罚球线,双手一抛,那颗球打在篮板上,反弹进了筐里。”哨响,比赛结束。这球算3分还是2分,引起了争议。按规则,3分线起跳的,该得3分,这么算,少犯队就赢了。但武警中队长发火,非说这球顶多算2分。郑明的军脾气也上来了,反问中队长:“什么叫‘顶多’?”教改科出面调和,意思是客队第三节明显让了很多,这球还是算2分,打个加时赛。郑明不讲话了,武警中队长也不多嘴,但双方都是一副气鼓鼓的架势。加时赛没悬念,少犯队的体能彻底垮了,瞎抛瞎投,武警队毫不客气,5分钟砍了10多分,比赛结束前几秒,毛小岛还在极力防守,被对方后卫顶翻了,摔破膝盖,血顺着汗液直往下淌,人顺势倒下,半天不起来。郑明心慌了,跑去一看,毛小岛满脸湿润,汗液泪液分不清了,一齐流到嘴角。郑明问他起不起得来。他弱了声,拉着哭腔喊:“输了,输了……”




少犯队的比赛输了,却打出了名声。后来的两三年的时间,“5V5项目”被省局热捧,每月都有兄弟单位约球,郑明应顾不暇。他依稀记得如毛小岛一样出挑的球员:“有人是天生的控卫,跑动能力惊人,一场比赛能发动十几次快攻,全凭后场到前场的控球速度;有人身体素质出色,能担守内线,一场比赛狂摘30个篮板球;有人练就了一手精准三分球,CBA全明星当天,他在狱内球场和电视里的张庆鹏较劲,就落后1分……”也许少管所的球场不标准,三分线近了,篮筐矮了,但这位因盗窃入所、本对篮球一无所知的山区孩子,仍旧是郑明眼中天生的射手。郑明的篮球矫治项目不敢保证对他们的狱外人生有多大帮助,他仅想在这块高墙电网围拢着的小小球场上,让他们在灰暗的青春中闪一次光。这些迷途中的少年,需要某种精神上的指引,在郑明看来,赛场上的荣誉或许是其中之一。但问题也来了,球场上的荣誉让一批批拔尖的球员有了拉帮结伙的资本,出狱后重新犯罪的风险可能会更高。最终,篮球矫治项目还是被取消了。2010年到2015年,郑明的“矫治工作室”运行了5年。数不清的少犯成年、出狱,又或重进牢门。对于郑明来说,日子几乎是复制好了的,除了抽烟抽黑掉的牙齿,还有警章上多出来的金属豆子,然后就是和大多数同事一样,不到每年发新日历本的时刻,谁也觉察不出“办公桌下怎么堆出这些旧日历本?”但如果细细摊开了,这5年,也像一把生锈的厨刀,钝钝地将郑明一段相当苦闷的中年时光摆上了人生餐桌:他和妻子协议离婚了,两人和平分手,瞒了国外求学的儿子3年,最后装不下去了,恶人的形象还得他这个男人挑肩上;父母前后脚离世,一个是脑梗,默默声就趴倒在公交站台;另一个是淋巴癌,走时脖子比脑袋还大。2014年除夕,郑明排到了夜班,“回家也没什么人,倒不如让让同事”。那晚有几个少犯从伙房弄到了黄酒,被他当违禁品给收缴了,1斤装一袋,一共4袋。夜里他独坐在监控台,吱溜一口,再吱溜一口,把酒喝了个精光,醉到人仰马翻,醒来时已在医院,“急性胰腺炎,跟硫酸浇在肚子里似的”。他在重症监护室昏迷了11天,“工作上本来要背大处分的,上面觉得我捡了条命的人,不计较了,但自己那5V5项目算是彻底黄了”。再往后,郑明辞职了,“我分在监狱二道门值班室,穿的是一身警服,本质上是个看大门的了,但这不是主要原因……蛮矫情的,听不到球场上‘砰砰砰’的拍球声,我坐不住的,针扎屁股一样的难受……”


2015年,郑明42岁。人生穿过一套军装,一套警装,都是自己主动上交的,“从军从警是普通男人梦寐以求的荣誉,我交了那套衣服也后悔的,但就是就这么辞了”。他闲在家中吃老本。父母留给他的房子在城里地价最高处,每月到账5000多的租金,父母去世后留了20万存款,前妻离婚时没要房子,20万存款也全留给他了。他当时赌气,银行卡丢在马桶里,几年后修马桶的师傅给他捞了出来。家附近有块露天球场,刚辞职那会儿,郑明常在球场打球,打了半个多月就成了这块野球场上的球星,小区周围的闲散中年人认得了一大帮子。这些无事佬隔三差五来球场活动一下筋骨,主要是心里害怕,怕舒坦的日子不太健康。很快,郑明就被这些人“拖下水”了,“每天都聚在一起打麻将,打到昏天黑地,感觉不行了,就歇上一两天,搞点体育运动,弥补一下,又吃一堆保健品,接着再上麻将桌”。每回从麻将桌上下来,中年人们的脖子个个僵得“咔咔”直响。起先,郑明跟大伙儿去洗桑拿,去了几次,觉得氛围不妥,但脖子那么僵,总得有个缓解一下的去处。地方很快挑准了,一家盲人推拿店,离家几公里。不曾想,郑明在那儿还碰见了个熟人。按摩店老板外号“大块头”,1米8多的个子,原本搞浴场生意,靠“荤事务”挣过大钱,后来被一窝端了,判了10来年。在狱中,大块头“看破了”,只求一心向善,出狱后开了这家盲人推拿店,定期组织盲人学习推拿手艺,招进店里当技师。在郑明去少管所之前,他在监狱里与大块头有过交集,那时大块头是高危监区的门岗,也就是干部们的“二腿子”,平时要给干部们叠被、洗衣、泡茶,郑明在任时,把这些不正之风统统纠正了,就让他站岗。出于尊敬,大块头非得送他一张贵宾卡,郑明不收。大块头就告诉技师:凡郑明到店,1个钟的推拿最少做到1个半,有时郑明睡过去了,醒时天色乌漆漆,技师还在他背上卖力刮捏。时间长了,郑明也搞清楚了推拿行当的一个“知识点”——有名的师傅都有双大手,覆盖面积大,力道也把控得住。否则时间久了,指头关节吃不消。




一天回到家,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书房那台浮满灰尘的座机响了起来。郑明未离职前,这台电话一年还能响个三两回,眼下忽然又响,吓了他一大跳。他定下神一想,猜到应该是少犯打来的。这个电话号码,以前的少犯几乎人人记得。严管队出期之前,郑明要考核每位少犯,让他们熟练做出一套编码口令的篮球动作,这套口令就是自家的电话号码。郑明表态,出狱后遇到困难的人可以拨这个号码,他可能解决不了所有人的困难,但至少可以约个球、谈谈心。这几年他也三三两两帮了几个人:有个曾犯下轮奸罪的少犯,出狱后想继续求学,但家长一是没能耐找到能接收的学校,二来家里经济困难。少年原本是优等生,郑明尽己所能,给他找了家技校学数控,孩子也争气,时不常给郑明办公室寄来获奖证书。后来郑明不怎么回信,关系也渐渐淡了;有人出狱后和家人处不好关系,站在自家空调外机上,两根手指勾着16楼的防盗窗栏杆,一副随时要跳下去的样子,家长打来电话,说孩子只想跟“教练”谈谈心——郑明第一次被人这么称呼,回忆一下,这孩子因盗窃入狱,家庭条件一般,却总说自己是官二代,再一问家长,那天家里少了500块钱,少年不承认,却被父母找到偷钱把柄,脸面挂不住了,嚷嚷着要寻死——郑明没说几句,少年就从窗子里缩进去了,郑明有数,“这狗东西就是找个台阶,不真跳”;毛小岛也拨过这号码,那是好多年前,郑明都记不得通话内容了,只想起毛小岛再三跟他索要家庭地址,说要给他送几条香烟、几瓶老酒,郑明当然拒了,以后就没了毛小岛的任何消息;眼下又不知是哪个打来电话,郑明拿起话筒,里面传出一阵哭声,音调很熟悉,乍又想不起人来,追着问了好几句:“你哪个啊?”哭的人是上气不接下气,缓了缓,才报出名:袁叶飞。


2010年夏天,小恶霸出来了。几个“山上”(刑满释放人员)的朋友来接他,有在看守所认识的,有在少管所拜把子的,个个雕龙画虎,脖子上挂了佛牌、金链子、铂金龙头——脸却都是稚气未脱的,长着红点子。年轻气盛,浑身使不完的劲儿,小恶霸只想提着砍刀在黑道上树碑立传。小兄弟们开了两个乡镇赌档,狂得没边,小恶霸跟着他们混,花天酒地的日子过了不少,牢饭却也多吃了两趟。2015年秋末,他第3次刑满释放。出狱头天就遇上几个老混子喊了外地人“冲档”。小恶霸被几十个举着“土制喷子”和刀叉的壮汉围攻。他一只手举着木板凳,另一只手拎着刀胡砍。只觉被人当面打了一拳,脑子闷闷地响,栽倒下去。醒来时,他闻见一阵消毒水的气味儿,听见有人说“取出来十几个钢珠子”,浑身哪都异常灵敏,唯独眼睛疼得睁不开了。出院后躺在家里的床上,眼前只有模糊一片,废物一样,没谁同情他,都说是“现世报”,将他当个反面案例教训自家小孩。老爹最初心疼了几天,后面也不管不顾了,有时在床头塞两包高档的烟,话也不多说,唉声叹气地走去另外一间房。后娘还是黏在麻将桌上,输了牌就瞧他这吃白食的不顺眼,要挑事时,就站在门外骂人。有次后娘骂了小恶霸亲娘,小恶霸血上了头,提一只暖壶冲出去,什么都看不清,先倒绊了自己一大跟头,热水把脸又烫上一块疤,白癜风一般难看。后娘受了惊吓,医院躺了3天,小恶霸被老爹打了几记耳光,还要跪着跟后娘道歉。小恶霸跪下去,朝老爹脚跟处磕了三记响头,爬起身就跑。在马路上像个瞎子一样横冲直撞了一会儿,他就哭了。无路可走了。他摸到道路栏杆,靠着垃圾桶蹲下来,忽然就想起了一串电话号码。


很快,大块头盲人推拿店就来了一位身高超过了老板的技师。人是郑明领来的,天生一双蒲扇般的大手,学徒期内就攒下十几位铁杆回头客,每天排钟都排不过来,出了徒,直接升级为金牌技师了。小伙子身姿挺拔,样貌端正,又将推拿业务搞得这般吃香,老板麻将圈里一帮子中年闲妇也常往店内跑。喜欢他的小姑娘也多了,没多久爱情也来敲门了。一个在鸭蛋厂洗鸭蛋的姑娘因为手上的冻疮,来推拿店买冻疮膏,一来二去,就和小伙子搭了根红线。姑娘样貌相当不错,就是家里苦,打扮不够精致,一脸雀斑。可眼睛是清亮的,盲人最奢求的爱,不过就是寻个明眼人。两人处了两个月,婚事就商定了。推拿店的生意蒸蒸日上的,郑明却能不去就尽量不去了——每回走到店门口百来米处,都听见等钟的妇人在说笑,他本就等不起,推拿店给他的待遇又过分热情,他不习惯。有阵子,麻将他也搓不起了,倒不是心疼输掉的钱,而是社区矫治中心请他办事——矫治中心收了一批戒毒人员,想把矫治工作办出点特色,社区主任上门贴了一阵热脸,非要聘郑明当一回教练,给这些瘾君子提提精神气。郑明想着去应付一下,却在球场里看到一个扎眼的身影——1米7的中等个头,歪头斜脑地站着,满脸络腮胡子,瘦得像根筷子——若不是他埋头的姿势太显出自己的站位,郑明不会上去查看。两人一对眼,尴尬了,有好一阵子,两人在静默的氛围里较量。一个似乎在说:破罐子破摔啦,这么不争气,混到这地步?另一个似乎在辩驳:你算什么,管天管地,管老子屙屎放屁……




毛小岛是2010年深秋出来的。那天他只穿了一件短袖,风吹得他浑身颤抖,他用一只胳膊搂住自己,不住地吸着指头上的香烟,就像从烟雾中走出来的长臂猿。烟是他自己攒的。解除严管后,他回到劳务监区就变成了改造积极分子,负责打扫警官办公室,特别喜欢翻垃圾桶,将找出的烟蒂揣衣袖里,如果烟蒂没湿,就拆出烟丝来,攒好,几天就能拼成一根烟。他总担心吃不饱、营养跟不上,不长个,攒的烟全换成了方便面和火腿肠,都没想到要换两套出狱时穿的便装。门外站了很多接人的亲属,路口停了一排车,一同出狱的人在车门边换新衣新鞋,然后再将旧衣旧鞋丢垃圾桶里。等人群散了,毛小岛从垃圾桶里翻出一身运动套装、一双没有鞋带的球鞋,穿好了,却不知往哪去。返乡路费警官是给足了的,但2年牢狱,养母都不来看他一眼,出狱了也不来接,他伤心伤透了。游荡了一上午,还决定回去望一眼。到了下午4点多,他才摸准家门——这两年镇上搞建设,他家所在的小村庄早已翻天覆地,他东绕西绕,迷路了。他站在一条水泥路上,周围都是精巧的小洋楼,太阳能路灯上拉着一条横幅,“建设美丽乡村”。一个黄毛老太太正洗菜,瞪着眼睛,警惕地打量着他。毛小岛认识她,陈老太,精神不太好,常年吃药,样子没大变。“你,小岛啊?”陈老太认出人了,一下子嘹开嗓门,菜也不洗了,一双湿漉漉的手钳住毛小岛的手腕。旁边小洋楼里的人也出来几个,有几个生面孔,可能是以前街面上的孩子长大了,可能是新嫁进村的谁家媳妇。“老娘走了,你晓得吧?”毛小岛以为陈老太说疯话,甩了她,往两栋楼房的夹道里走。那儿是条被野草淹没的土路,百米后的尽头是3间连在一起的平房,屋顶的瓦片被野草撑开。毛小岛眼睛一酸,在草丛里使劲往前迈了几步。他觉察出不对劲了,跑到门口,见院门上挂着一把生了锈的自行车锁,眼泪就簌簌地下来了。这把锁是养母那辆被偷的自行车上留下的,养母之前每天骑10公里路去鞋厂上班,就有一天忘了带锁,车就被偷了。那以后,这把锁就用来“上”院门。现在锁锈成这样,他慌透了。一脚踹开了门,除了满桌子浮灰,屋里摆设齐整,床上的被子换了红色新被罩,床上放了信和存折。信拆开了看,别人代写的,养母不识字,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字不多,只说病拖太久,留了2万4在存折上,让他回家后取出来,先还东村王婆婆3000块的治丧费,2000块给张木匠,是打棺材的钱,其余自用——也没说是什么病。毛小岛知道养母压根就没去过医院。别人都不相信,但他这个不孝子的一下就领悟到了——养母是那种较劲的人,肯定是气他不争气,倒不如死了给他看。毛小岛万念俱灰,治丧费和棺材钱也没去还——那两家人想必不会收,不然养母早可以取了钱,再预办丧事。养母是硬骨头,人家不收,就叮嘱毛小岛还,不占人家便宜。毛小岛猛摔上门,迅速收拾了一番东西,自言自语地骂:这破家待不下去了。在外游荡了十来天,一位在少管所里面相识的兄弟领他去拜山头,铁了心要吃社会饭,结果山头没拜成,兄弟倒背后插他一刀,把养母留的那点钱骗走了。那段日子他每天夜里去十几个老小区里乱窜,翻电动车龙头下面的钥匙盒,一趟下来能找出几十枚硬币,养活自己问题不大。越翻胆子越大,上午也去翻,顺走了一辆汽车副驾驶上的皮包,里面有6万多。人家就是回身锁门的空当,就失了这么大笔钱,立刻报警。毛小岛哪有半点反侦察的意识,还拿着钱到处潇洒,想起曾经的郑管教,买了好烟、老酒,打电话要送上门去。结果,当天他就被捕了。等这趟再出来,毛小岛已经成年了。


郑明再看眼前这位邋遢的熟人,气已消退大半。他清楚,两人从前那段千丝万缕的联结,早被时间撕扯成另外一番样子,生气的资格也被这股巨大的疏离感瞬间剥夺了。他在多年的工作中早已熟知各类少犯的堕落轨迹,无外乎几种版本,复制好了似的,在欲望的鎼隙中批量生产。他在球场摆了几天造型,应付了一下工作任务,巧在喝酒犯了痛风,索性以此为借口躺床上休养,球场再不去了。




恩人久不来店里,小恶霸坐不住了,请了一天假,让老婆领着他,两人去敲郑明的门,亲手送婚柬。结婚证已经办妥,就是小恶霸婚检出了点状况,问题不大。后娘倒是过度操心,煮了中药天天往推拿店里送。要说家庭关系缓和的功劳,还得算在小恶霸的老婆头上。后娘麻将桌上输了钱,面对老公不敢吭声,儿媳自掏腰包帮她填了窟窿。儿子已是推拿行当里的能人,不是家里吃白食的一张嘴了,隔三差五还有几件孝敬她的东西,一家人,总要和睦下去的。小恶霸的老爹就更要面子了,准备摆88桌酒,香烟、老酒的开销就20几万,重点是要将恩人请上台面。他叮嘱儿子带上两条黄金叶、两瓶五粮液,婚柬务必交去恩人手上。小恶霸两口子怎么叩门都没人开。还是小恶霸的鼻头灵,嗅到门口的垃圾袋里有饭馊气,说人肯定几天不着家了。老婆怪他不事先打电话约好,他也委屈巴巴的。两人正要离开,对门邻居被吵开了门,探颗脑袋,查问两人:“你们什么人?老郑喝酒喝出老毛病了,住院呢。”两人又着急忙慌往医院赶。郑明病得严重,还是急性胰腺炎,发病当晚不过只喝了二两白酒,忽然就腹中烧痛,跪在地板上起不来身,爬到床头摸手机,胡按了一下,竟打通了最不想打通的号码。什么也来不及多说,竭力张开嘴皮,报了个地址,自己就疼晕了过去。


毛小岛有辆电动车,他二次出狱后想干点儿正经事,外卖平台补贴了1200块钱,买了这辆车。有次大雨里送东西,他被一辆豪车撞翻,手臂在地上擦破一大块皮,血哗哗直淌。车里的人不肯下来,他去敲车窗,两个小区保安竟对他使绊子,用膝盖压他身上。他乱蹬着,用全身的力气叫着,受刺激了。他联系了几个牢友,车主没找到,只将两个保安打得头破血流。这笔人情账不可不还,偶尔帮人家带几趟“小货”(冰毒),被抓了一次,又蹲了半年,自己也染了这口。从少管所到监狱,又到看守所再到戒毒所,20郎当岁,毛小岛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在戒毒所装了几个月的乖,拿够了出来的分数,他又耗不住了,接到郑明的电话前,他正和一个毒友联络,叫毒友给他发点儿东西——谁知道矫治专用手机响了,他骑车往那赶,半路没电了,下来推,忽然就扇了自己两个巴掌——傻X一样的,先打120呀!


小恶霸夫妻俩到了医院,找准病房,推门进去,却没在床上见到人。邻床说去天台了,一瘦子领上去的。两人又去找,媳妇先看见轮椅,告诉小恶霸人坐在轮椅上抽烟呢,旁边站个瘦子。小恶霸以为是护工,气鼓鼓地过去,直接开骂了:“你昏头啦!怎么做事的?带病人来这抽烟?”氛围僵了一下。郑明问他怎么晓得来这边的,未等他应声,就引着他的手,让他摸对面的人,看能不能摸出样子来。小恶霸预感到了,肯定是“里面的朋友”,但不确定是谁,一只手小心探出去,先摸到了泪,热滚滚的,又摸到了额头上那道疤,溜光平滑。他的手触电似的弹了回来,肉嘟嘟的嘴唇抖动着,墨镜后面淌出泪,双手卡住对面人的肩膀,吼着:“屎猴子,你是屎猴子?”对面人憋了劲地哭,歇下一会儿,讲:“我都听管教讲了,你很好的,现在很好了。”又歇了一会儿,再讲:“我差劲的……比不过你了。”再往后,就是沉默了。



后记


郑明康复后,组织社区戒毒人员打了一场比赛,毛小岛体力不行,早早下场。小恶霸也来了,两人在旁边玩球,互相考查曾在少犯队时背的编码,较量着彼此的记性。小恶霸将球乱扔了一下,还误投进了赛场的篮筐。篮球到底带给这群人什么?郑明不得而知。他们似乎什么也没改变,每个人依旧深陷在各自命运的漩涡里。但当他们集聚赛场那一刻,那些拼搏和嘶吼,欢笑与泪水,跌倒后站起,竭力守护阵地时挥舞的胳膊……又似乎都在填补人生中的悔恨、失利和缺憾。郑明笃信,一个人要好起来,就是在这种荣耀的时刻。毛小岛和小恶霸,或许他们的人生路径早已污迹斑驳,也从未战胜过什么,但在郑明眼中,他俩从某种程度上,至少算是赢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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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 安

牢里蹲大学七年本硕连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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