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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爱”9天,他为成功学女骗子坐了4年牢丨人间

虫安 人间theLivings 2021-02-27


正经算下来,老胡跟王姐只相处了90多天,从2010年7月4号到2010年10月2号,他那40平的小屋子至今仍保留着2010年的手撕日历,可对于王姐的真实情况,他起初一直知之甚少。


配图 |《当男人恋爱时》剧照



刑期已满丨连载 03



我的狱友老胡今年52了,活了大半辈子,一直是个单身汉。他因销赃罪入狱4年,眼下在无锡旅游区跑人力三轮,休息时间也不愿在家待着,常坐在一家药店门口看电视。那药店为了吸引老年人,在门口摆了几张破沙发,装了一面广告大屏,经常放谍战片,有时放到夜里12点,流浪汉也聚过来看。有天为了抢座位,老胡和流浪汉打了一架,流浪汉们以多欺少,他吃了败仗,掉了颗牙,回家喝闷酒。老胡给我说,自己喝了没一会儿,屋里忽然进来个女人,问他吃不吃猪油馄饨,然后笑嘻嘻地钻进厨房……当然了,挨打是真的,那个女人却不过是老胡的一场醉梦。| 我也去老胡看电视的药店门口看了一会儿,很孤独。(作者供图)




老胡踩人力车每天进帐小200,这收入养活他一个老单身汉绰绰有余了。2019年8月,老胡与我在一个公园会面,他的人力车就停靠在公厕的墙角。这辆三轮自行车造型独特,龙头和客座焊接了四根弧形钢管,撑起一顶蓝色遮阳棚,油帆布的棚面防水耐脏,夏季少雨,棚顶积着厚尘。客座位置还安了两盏小吊灯。老胡将车停稳,瘦小的身影一颠一颠地朝我走来。他的右脚早年因伤被截掉了3分之1脚面,当年他在一家铁芯厂当保安,夜里抓偷铁贼,脚卡在一堆零件里,捱到天亮等人搭救,脚已经报废了。“那你蹬车还吃力呢?”我给他送火,搭上腔。“用脚后跟。蹬车不碍事,走路吃力的。”老胡是捍卫厂方利益才受的伤,那时候铁芯厂老板厚道,一次性发了奖金和伤残补助金,加起来有小40万。领到这笔钱后,老胡保安的工作也不想再干了,准备休养一阵子,寻个伴成个家,再张罗个夫妻店,余生就过得轻巧体面一些。9年前,老胡43岁,单身单到在老家丧了颜面,“实在待不住了”。除了个矮、肤糙以外,老胡五官尚端正,模样也不失英俊,尤其是两撇剑眉,“像那个坏怂吧,湄公河惨案,那个什么金三角刘德华(糯康)。”老胡的老家在安徽的山里,经济不好,但比他条件还差的老乡——聋的、哑的,都能寻到女人,还有喝完酒打飞老婆眼珠子的,“出来”了也有本事再结婚。他却因为老实,成了出了名的“呆头鹅”。老胡老实,年轻时也做过“大胆”的事。他本有个好前途,跟当地一个做红木家具的匠人学手艺,却被师傅抓住了偷钱的把柄。手艺没学成,他就被撵回了家,后来学修自行车,家里给他讲了一门亲。女方马马虎虎,各方面都跟他搭配,谁知道就在要成事的当口,发生一件想都想不到的事情。一天,一个寡妇送来一辆自行车让他修龙头。那车毁得难看,要修个一天半的,约好隔日取车,寡妇就回去了。老胡将那辆车拆成几块,忽然发现车垫里藏了一块小金条。寡妇的死鬼丈夫是醉酒夜归时,骑自行车掉湖里淹死的。寡妇在镇上的作风不好,小金条是男人藏妥的私房钱,天天焐在屁股下面,结果却无福消受。老胡年轻时因为钱败过名声,眼下这门亲事好不容易讲出点样子了,他还想不如再争当个拾金不昧的老好人,说不定能上个报纸、被镇乡领导表扬,寡妇再给车铺挂面锦旗的——总之,他要让女方相信,他老胡是值得托付终身的人。可惜事与愿违,他这标准意义上的“拾金不昧”却成了让女方牙根发痒的难言之恨。准丈人寻到车铺,指着他的鼻头骂一声“呆头鹅”,从此,他这外号在小镇上响当当的了,女人一个也不挨边。大家伙儿都笑他,笑他是将金子当黄铜的憨包。“我今天在这里讲个没和任何人讲过的秘密。年轻时偷师傅的钱,我不是手脚不干净,我是帮师傅女儿顶包的。那小丫头我很喜欢,但我和她搭不上的……我也不后悔,到底了,也就认自己是和尚命了吧。”


老胡的“和尚命”在与王姐相遇的那一刻终结了,用他自己的话讲,就是“压在五指山下的猴子遇上唐僧了”。那是2010年的6月末,公园的4亩荷塘里,荷花都争着冒尖。到处都是端着蒲扇的孤独男人,一些男人敞着胸襟,露出光亮的肚皮在拱桥上踱步,有人在等棋搭子、牌对家,也有人望向不远处跳广场舞的妇女,一嘴一嘴地抽烟。老胡在拱桥上望呆,忽然眼前一黑,一只黑色大书包从他眼前擦过。仔细一瞅,一个丰腴的女人挨到了他身旁。这女人穿着白衬衣,汗出多了,黑色文胸从咯吱窝那儿透了出来,肤色不太均匀,脸和脖颈是小麦色。“大热天,背这么大只书包啊?”老胡搭讪。女人不吱声,白了老胡一眼。“雀斑蛮多的,30出头,总体不难看,得劲儿。”老胡后来说。那段时间,老胡想着自己银行里存着40万,小日子都要飘起来。原本一个见女人就害羞的老单身汉,一双眼睛简直肆无忌惮了,看女人就像皇帝选妃子。相亲会去了十几趟,有位小老胡15岁的农村离异妇女铁了心地要跟他,他嫌人家一双腿太粗,胖得不见腰身,于是将该妇女列在“考察期”内。先到人家那里吃了几趟白食,人家还帮他洗过脚,尤其那半截右脚,更是被捧在手心里洗得好认真……一切都顺顺当当地发展着,老胡几乎快要下定决心,开始盘算起婚事的开销了。可就在这个当口,他遇到了王姐。如果那天稍稍少去一些外在条件,可能后来的事也不会发生。比如老胡不端着那把破蒲扇,或者像往常那样先去围观两局棋,他也就不会做出那么轻佻的举动——用一把破蒲扇撩开一个女人的短发。王姐的半片头发被掀开,老胡吓了一跳,“这位有模有样的小妹妹缺了一只耳朵呐!”他先是吃惊,随之心头一颤,一瞬间又有些惶恐愧疚。王姐骂他二百五,扭身去了桥对面,远了他几丈。他一颠一颠地追去,王姐骂他神经病,他站在几米开外的位置朝王姐讲话,“小妹,我脚也废掉的人,不会笑你的……我无心那样做,我跟你道歉……”王姐打开书包,里面塞满整盒的签字笔,冲老胡扬手,说真要是诚心诚意认错,就帮她代销点笔。老胡上前拾起一盒笔,困惑了。他没什么文化水平,以前在生产队上过几天夜校,名字练得比较漂亮,简单的算数也没问题,但他这辈子还真没必要买整盒的笔。“我请你吃饭吧?”他话音刚落,王姐一把夺回笔,塞回书包,眼睛瞥向别处,手只顾抬着挡着。那意思很明显,让老胡走开。“那你这些笔怎么卖?”“38一盒,买一盒送一盒。”“书包里一共多少盒?”老胡那天摆出阔绰老板的姿态,掏了7张百元大钞,买光了王姐那一书包的笔。他其实是在耍心机。若只买一盒两盒,他没把握能把王姐往住处领。这一书包笔就在王姐的背上,老胡成了买主,王姐自然要把这包笔送上门去。




虽然后来老胡为王姐蹲了4年牢狱,但迄今依旧时常回念这个危险的女人。谈起那段日子,老胡灰黄的眼睛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点亮了似的,整个人先生气一下,然后又不生气,嘟囔着说:“她有野心的,要成功、当女老板的。”那天,老胡买了700块的笔,人家送货上门,老胡便“老实人学滑头”,没规没矩,咸猪手试探了王姐一番。从前半辈子,他没胆量用这种样子接触女人,如今的底气是那半截脚换来的40万。这股底气很不受控制,不时将他个好端端的老实人变成另外一番模样:钱到账的头一宿,他躺在亮起粉红灯泡的足疗房里,双脚高高架着,498一个的钟叫了两趟;进海澜之家买套西装,售货员当他是沿街行乞的流浪汉,他用刚取出来的几千块现钞甩打人家的肩头,4个售货员,一人发了一张……好多好多夜里他躺在床上睡不好,哪条街亮了粉灯,他就寻到那儿去,“见惯了大场面”。老胡的手游走到王姐腰腹上,说:“你这一身汗,你看看,什么都透精光。”王姐纹丝不动,任由老胡占尽便宜后,轻飘飘地来了一句:你这人要倒大霉的。“处处朋友,至于讲这么触霉头的话。”王姐说:“你也不问问情况,我家里头什么样,就这么一顿上手,你总有一天被别家的老公打破头。”老胡更加高兴了,一张面孔笑糊了,“你这么关心我,你肯定对我有意了。”王姐打掉他的手。他顺势捉住王姐的手,抬高音调喊:“你跟我处,你以后用不着大热天干这种苦差,我钞票不多,但也够你过舒服日子的。”王姐甩掉他,站开一些,严肃地讲,“你别小看了我这份事业!”然后认认真真地递出一张名片,上面写着“xx文具公司销售主管王x”,又认认真真地说:“你想和我处对象,你就要帮帮我的事业。”


2019年11月12号清晨,在一间约百平的简装写字楼内,30几名文具行销员围在一台播着嗨曲的电视前。他们手舞足蹈,啸叫着扭动身体,互相击掌,像出征前完成一项鼓舞士气的仪式。之后,所有人都以一副激情四射的样子开启了一天的工作。接到这家公司的复试通知后,我也在这个早晨站进那块人声鼎沸的空间里。自从和老胡见面后,我一直对9年前王姐口中的那份“事业”很感兴趣,可是老胡却对此一无所知,我查到后便专门来此面试。在入职的第11天,我发现这间公司似乎并不是个骗子公司,或者从我的角度看来,它是用一种更巧妙的骗术——公司用成功学规避了诸多法律风险,之后疯狂压榨劳动力,坚持好多年不付工资、再完成自己在十几个城市开设分公司的“伟业”。到底是怎样一种运作机制,又有多少个疯狂行销员的故事值得被讲诉?9年前的王姐至少是其中之一。


正经算下来,老胡跟王姐只相处了90多天,从2010年7月4号到2010年10月2号。他那间40平的小屋子至今仍保留着2010年的手撕日历,可对于王姐的真实情况,他起初知之甚少。2010年7月4号是个星期天,作为文具公司的行销主管,王姐一周只休一天。这天,她应老胡的约,第二次来到这乱蓬蓬的屋里。她依旧随身背了一书包笔,随手还提着一个购物袋,里头也是笔。老胡在厨房里张罗着,弄好了鸡和鱼,蔬菜也洗好了,菜单是王姐发到他手机上的,叮嘱他洗配,然后要来亲自操作这顿饭。老胡见王姐进了屋,赶忙出来帮着摘下那只黑书包,拎在手上掂量一下,说小能有30斤,又害他掏了700块。王姐将购物袋也交他,说这儿还有300的货,给你凑个整数,然后抽了老胡的围裙,钻进了厨房。老胡乐呵呵的,追到厨房掐了一把王姐的腰,说她蛮好一套生意经,都要处对象了,还这么能搭销业务,本事不得了,将来恐怕要被她削干净“棺材本”。王姐推他出去,开了油烟机,那破烂机器的声音好久未曾响动,老胡听得心头温暖,舍不得走开,蹲在门口,嗅着阵阵香气。| 巷子里的矮房就是老胡曾经的家。(作者供图)

老单身汉最怕饭点。老胡少有进厨房的时候,以前总吃单位食堂,眼下不工作了,捱到饭点就去街巷的小馆。偶尔在厨房造一餐伙食,碗筷就会在池子里泡着发霉。而那厨房,一进去,老胡的心口就聚上来一股驱不散的苦寒之气。

这一天,老胡的厨房烟火缭绕,一个忙碌的女人,“叮叮哐哐”地响动,一盘盘刚出锅的热菜……那是老胡美梦成真,一辈子忘不尽的时刻。该发生的都发生了,两人的午觉睡到傍晚,饭桌上烧酒还剩小半瓶,老胡起床了又坐过去喝,王姐自己也满上一杯,两人碰了碰。走完酒,王姐问开心吧?老胡点点头。王姐又问,你一张黄牙嘴里讲出来的话能算数吧?老胡搂住王姐。王姐的事业,老胡答应了要帮忙。等王姐开了公司,当了王老板,她也答应和他扯证。7月4号就是两人签署“身体合约”的日子。




这家文具公司为行销员们设立了“公正”的职位上升通道。一名行销员当月业绩突破1万,次月可晋升主管;主管可以收徒,徒弟超5人升级为队长,团队每月业绩超5万,半年后晋升副经理;副经理设有半年业务培训期,期满可挑选其他城市开设分公司,前期费用由上一级老总承担,分公司的业务利润老总要抽取20%。那天,我站在这家文具行销公司的大厅里,忍受着一群比我年轻5至10岁的行销员们大吼大叫。大厅的劣质地板发出“砰砰砰”的跺踏之声,行销员们穿着廉价的西裤衬衫,每个人都要轮流跳到人群中间,完成专属自己的出场方式。大部分人的动作都十分滑稽——有一位肥胖的女行销员做出高难度的拉弓动作,甚至崩掉了胸口的纽扣;一位年轻的主管一直大幅度地扭跨,吼了足足5分钟,用带有乡音的土味英文喊着“够!够!莱斯够!”,他始终没有发现自己的裤门大敞,斜出一角深紫色的内裤……他们的激情令我惊讶又尴尬,毕竟在我的生活经验里,除了耍酒疯、蹦迪,从未见过一大群人在清晨如此疯癫狂躁的画面。很快,我就被一位高大的男子拉进了人群,大伙跟着节奏扭动身体,朝我伸着手掌,我跟他们挨个击掌,身体不得不小幅度扭动。也有两位一同来复试的女孩被拖进了人群,她们显然无法快速合群,两人满脸通红、不知所措,有一位甚至像鸵鸟那样捂住了脸。嗨曲播完,所有人分列2排,一位瘦高的中年经理从办公室出来了,所有人激烈鼓掌。经理穿着笔挺的西装,端着无线麦,跑了几步,在队伍前头刹住脚,举着麦冲两三个行销员咆哮,发出“喔喔喔”的浑厚声音,行销员们也跟着咆哮,疯狂鼓掌;经理又冲到后排,同样盯着几个行销员,眼睛瞪得极大,话筒里有喘气声。他来回跑了四五趟,两排队伍发出的掌声要掀翻天花板了,声浪令人惊恐,所有行销员的神情似乎都要燃烧起来。我站在东南墙角,那儿有一台半米高的饮水机,经理咆哮着冲到我面前,我被他那张青筋暴起的面孔吓住了,稍稍退了半步,撞倒了饮水机,好在水桶是空的。我快速弯下腰,将饮水机扶起。经理忽然拽住我的胳膊,将我拖到了队列中间,他冲我咆哮——“你为什么来这儿复试?”话筒戳到我面前,我想了一下,说,“挣钱。”“你为什么去搭理那只空桶,那里面有什么?值得你用这么宝贵的晨训时间?”我被经理吼懵了,该不会经理拿我当烘托氛围的工具,要将我赶出这间“群狼”之屋吧?好在一切有惊无险,我只是被经理“上了一课”而已。


接下来是业务训练时间,行销员们的队列瞬间打乱了,他们在这间小屋里挤来挤去,随意拉住某位同事,练习销售话术。一刻钟后,早晨9点,墙上一台挂钟响了,这是定好的出工时间。所有人都去了楼下的另一间公寓,那是个30平米左右的文具仓库。每人带着书包、手提包、购物袋,逐一在仓库完成货品申领手续。我和另外两位复试的女孩就在楼道里等着。经理亲自分发货品,跟每个业务员击掌,鼓励他们做出好业绩。几个稚嫩的女孩被沉甸甸的书包压得狂笑,看起来做足了吃苦耐劳的准备。她们脖颈之下的肌肤和脸容形成极大色差——这几位貌似稚嫩的女孩显然是公司的老业务员了,她们至少待了3个月以上——从肤色就可以判断,她们至少经历了这座城市严酷的夏季。在行销公司待1个月以上的业务员就有机会晋升主管,坚持1个月未离职的人,多半都是被成功学深度洗过脑的。这类“商业信徒”通常会坚持半年以上,这期间,他们多半会成为“主管”、“队长”,少数极度出色的甚至能成为“副经理”——但所有人的待遇并无不同,他们没有固定工资,没有五险一金,唯有货品销售的提成。不过,年轻的行销员们酷爱此类头衔,以及在其中收获的“肯定”、“尊重”、“归属感”和“责任”。他们大多受教育程度不高,来自乡镇村落,年纪小,工作经历少。行销公司深谙“头衔效应”的法则,依靠着老套的方式,收割着年轻人旺盛的劳动价值。货品很平常,签字笔、记号笔和计算器,签字笔的拿货价格是每盒16元,记号笔每盒20元,计算器22元一个,至于最终的销售价全靠行销员的一张嘴。实际情况并不妙,月度业绩过万的主管实际收入很难过3000。但也有例外,有人将记号笔以200块一盒的价格,卖给一位建材市场的老板66盒,创下了公司单笔业绩的最高记录。那个行销员是个00后女孩,据说装扮性感,擅长撒娇,人也漂亮。她以极快的速度从普通行销员升到了副经理,眼下已去南宁开了分公司。




王姐想把公司开在灌云县,那儿是她的老家。老胡得知这个想法是在2010年7月11号,还是星期天,两人的第二次相会。王姐告诉老胡,自己已经带了2个徒弟了,徒弟的业绩也得老胡帮帮忙,她1个月内就要冲队长。老胡每周又要多掏1000元,保证她两个徒弟的业绩,一月的总账就是8000。行销公司对每日业绩有3个考核档,“达标”是150元,未完成的行销员要自己承担伙食费(公司包食宿,住宿条件极差,提供一顿晚餐);“打的”是300元,完成业绩的行销员可以打的回公司,公司报销打的费;“敲钟”是500元,完成业绩的行销员回到公司可以敲响一面“荣誉小铜钟”,接受集体的掌声1分钟。吃牢老胡这位“金主”,凭借每周2000块,王姐的小团体很能出业绩。因有人托底,小徒弟们搞业务就更放得开了,时不常还能敲敲钟。老胡也很舍得掏这些钱,他算过账了,撑到王姐干副经理,统共贴不了10万块,“10万块娶个心仪的女人,不亏。”他掏钱掏得爽气,王姐也会回馈他足够的“奖赏”,每个礼拜天都是老胡心痒的日子。从2010年7月4号到10月2号,老胡和王姐同处了9天——9个星期天——这9天构建了老胡余生的全部幻想。每每想起,总有星星点点的光亮悬在那儿,可终归是团硕大的谜。老胡曾几次问过王姐的家庭情况,得到的或是狂吻、或是侧身沉睡的呼吸声,有时是一根暧昧不清,晃动的食指。在这其中的某一天,老胡问王姐:“你耳朵是怎么回事?”王姐反问老胡:“那你臭脚板是怎么回事?”老胡老实了半辈子,可当着王姐的面,他不知怎么回事,出嘴的都是谎言——“我救人啊,有见义勇为证书的,脚是被坏人砍了的,国务院给我补助,我吃公家饭。”当然,这只是在真实情况的基础上做了些“拔高”。他试图让王姐得到更大的安全感,“我老胡的靠山是政府,不是一个搞慈善的民营企业家,我老胡的钱是国库里的英雄基金,不是伤残之后可怜人的救济金。”老胡吹牛吹得自己都脸红了,王姐也不深问,只说了不起,你胡老头还是个活雷锋,我跟你混在一张床上,也是沾光了。老胡追问,“你丢一只耳朵哪去了?”王姐还是不说。事后,这被老胡认定为一种不祥征兆——不肯跟你谈伤疤的女人,就永远不是你的女人。但从旁观者的角度看,也可能是老胡在吹嘘伤残经历时露了马脚,令王姐不选择与他交心。反正对于两个身带伤残的人而言,这算是一次失败的彼此试探。


在百度贴吧的“xx文具吧”里,有不少行销员吐槽自己曾经受骗的经历,也有人怀念那段受苦时光里认下的友情,四处寻找昔日落散的伙伴。我也联系上了一位网友,他于2010年4月到2011年6月在这家公司任职,从行销员干到了队长。我向他打听王姐的情况,刚说出名字,他就不耐烦地跟我强调:“这种公司的人员流动性有多强你知道吗?付个千把招聘费,反正也不签入职合同,来一个要一个,入职的还要交押金,每个入职的都要先拿一包笔去跑市场,哪怕这个人第二天离职,他也等于买了一包笔。不夸张,1年下来,千把人进进出出。”“王x是当时的队长,差点就开公司了,缺只耳朵,30岁上下……”我不死心地描述着,网友却不说话了。在公司里,被“树典型”的传说人物还是有几个的。据说,王姐也算其中一个,她未入职公司之前,在小巷里卖馄饨。9年前,公司所在的高楼还插在几条巷弄之间,不少外地女人在这里生活,七八家足疗店全挤这儿“搞竞争”。小巷里摆满了晾衣架,垂吊着湿漉漉的文胸、三角裤和丝袜。王姐在小巷里有个巴掌大的门脸,她的馄饨卖4块钱一碗,主顾大多是巷里的一群退休老工人,平均70岁左右,每天醒得比鸡早,馄饨店刚冒热气,老头们就钻进去过早。一天,小巷发生一起电路老化引发的小火灾。虽然无人员伤亡,但消防车将巷口堵住了,场面弄得挺大。警察来了,顺带着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扫黄活动。据说,被抓的嫖客中有位特殊的人——文具公司的经理。经理被放出来的那天早上,去王姐早点铺吃了碗馄饨,听见王姐抱怨自己的小店跟着火灾、扫黄遭了殃。卫生啥的都不过关,要歇了整改,她一个人挣辛苦钱,改不起,只能回老家。2010年秋天,经理对所有员工讲起这件事。他不仅不避讳自己嫖娼被抓的事,反而宣传自己向派出所办公室推销了60盒签字笔的业绩,他嫖娼的罚款就是这60盒笔。他还宣布,巷子馄饨摊的老板娘即将加入公司,和行销员们共同开创“伟大事业”——这说明,公司的魅力无处不在。




事隔多年,王姐入职的真正原因已无法求证,也许身处镀金时代,一个馄饨摊的老板娘也渴望一种世俗层面的功成名就,而精神与道德层面的各种失序,也就被漠视了——那个宣扬用业绩充抵嫖娼罚款的经理,依旧收获了信徒们猛烈的掌声。总之,王姐入职后业绩突发猛进,一个月升了主管,隔月升队长。2010年国庆假期,经理本该为她举办升职副经理的庆祝活动。可在10月2号下午3点,公司布置了活动会场,王姐却没有按约定时间出现。她在距离公司400米的小巷民宅内被警察抓了。那是一个退休老头的家,老头的老伴前脚去公园唱戏,老头后脚就“招嫖”,招的不是别人,正是向他推销签字笔的王姐。至于警察为何能在民宅内查证卖淫行为,公司员工提供了一个最说得通的讲法,“公司另外一名女队长眼红王姐的业绩,并且早察觉到她那些文具的销路不正常,派几个徒弟查到了她的把柄,等鱼儿养肥了(指王姐升副经理的时机),就举报抓现场。”


10月2号中午11点,王姐还去给老胡做了顿饭。两人吃了清汤馄饨,是王姐亲手包的,荠菜猪肉馅,还放了猪油、葱花。老胡连吃了3碗,撑住了才作罢。那天,王姐比往常走得早,走前还给老胡泡了一杯茶。茶叶是她徒弟家乡的特产,灰长干瘪的叶子,泡开后清溜溜的。王姐将两包茶放到床头柜上,还用两根手指把老胡嘴里的烟钳下来,“多喝喝茶,少抽烟,嘴巴臭死了。”临走前,王姐又转去卫生间洗了头,洗发水是趁超市做特价活动时买来的“沙宣”。以前老胡自己用肥皂,“沙宣”是专门为王姐备着的……老胡单身过了半大辈子,记清楚的事不多,但与王姐相处的那9个周末,事隔9年,他几乎每天都会在脑子里重演。他说,除了自己拉车出活,大部分抽烟望呆的空隙,那些旧时光都会不经意地在脑海里浮现,而10月2号无疑是最清晰的。当时,老胡的手机铃声是《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王姐离开个把钟头,电话便打了进来,一个浑厚的男中音问他,“是不是王x的男人?”那当口,两人相熟已近3个月了,他刚应声,男中音切换了更威严的语调,“我是警察。”




王姐进派出所后,按照治安处罚条例,警察要对她进行治安拘留和罚款,并且通知直系亲属领回教育。但若能交够罚款上限,配合民警教育,当天就能放了,最重要的是用不着通知直系亲属。王姐出生1979年,直系亲属有5人,一个是她的父亲,然后是她12岁的脑瘫双胞胎女儿,还有一个是她精神障碍的丈夫,最后一个是失散了的17岁儿子。老胡后来才得知,王姐曾是位未成年母亲。她出生在灌云县农村,父母原是草编工人,后来草编制品不挣钱,母亲患病早亡,她很早就去服装厂干童工。她13岁就和镇上一个大痞子玩得火热,曾因父亲在村上被一条狗咬伤,就组织了十几个痞子将村里大半的狗打死。王姐父亲性格老实,挨家挨户赔礼道歉,村民们因他这个“恶霸女儿”敢怒不敢言。1993年上半年,王姐在医院为大痞子生下了一个男孩。当年,当地县郊未成年女孩婚嫁生育的情况非常普遍,尽管王姐的父亲极不情愿,但这老实的手艺人也无力反对。同年,大痞子伙同4个人在外省犯下了一起绑架案,获刑14年,被关在外省监狱服刑。王姐要筹钱去探监,父亲不准,她就在离家不远的湖域租下一条篷船,向渔民提供卖淫服务。不久之后,渔区的女人就把她绑了送到家里,往父女俩身上淋大粪。父亲为了维护名誉、平息风波,取了一把剪刀,当着众人的面,剪下了王姐的右耳。儿子被送了人,父亲又逼她嫁给表兄的儿子。说等生下孩子、踏实过日子了,再告诉她那个被送养孩子的下落。2004年,大痞子减刑提前出狱了,此时的王姐已经是一对脑瘫双胞胎的母亲。大痞子逼问自己儿子的下落,王姐的父亲说了实话,当年那孩子并不是送人,而是卖给了人贩子,卖了900块。大痞子把王姐的父亲打伤,又把王姐的新家砸了,把她丈夫吊在村口的树上极尽侮辱。后来,王姐的丈夫精神很快出了问题,王姐要撑起家,又干起了卖淫的勾当。当地派出所抓了王姐几次,老父亲用上吊自杀来要挟她“改邪归正”。王姐这才学了做馄饨的手艺,出来谋生。


老胡觉得王姐的人生故事,也没到让他超出想象的地步。他在乡下见惯了世间难事,只觉得这些事集中在一个女人身上,有点多。他去派出所交了5000块罚款,领回了王姐,王姐也跟他交了心。“她在这个文具公司搞这份事业,是怕有天找到了那个孩子,没什么正经行当,没什么经济能力,让孩子难看的。她要是当了王老板,孩子也跟着洋气……现在的孩子都穿几千一双的鞋,我们这代人是想也不敢想。”那天,老胡在公园里对我说。王姐的逻辑很简单,这个社会,唯有财富才能粘合很多东西。她幻想着人生的另一场变革,孩子失而复得,自己功成名就,被损毁、侮辱的旧家重新焕发光彩。而文具公司就是一道耀眼的光芒,她要奋力扑上去。眼看当不成王老板,王姐也跟老胡交了底,她不料理好家里那几口人,就没什么真心与老胡搭伙过日子。老胡探到了底,也只把王姐当个可怜人对待了。人将半百,情感的事也实打实地要和现实情况搭在一起算计着来。老胡可以接纳那个不中看的黑糙寡妇,但无力拿出自己的“棺材本”搭救王姐这样的人。5000块的捞人费,算是他对这个可怜妹妹的最后一点儿情谊了。但即便如此,他在人家嘴里也已经是“顶好的男人”了。那天,和王姐分开后,老胡回到自己的住所,发现屋里“水漫金山”——他着急忙慌出门,忘了关厕所里的水龙头。水泡烂了床底的那几箱签字笔,老胡趟过够上脚踝的黑水,坐到床头,抽了一宿的烟。



后记


2010年11月,老胡和王姐已经有1个月没有联络了。那天,王姐给老胡打了电话,问他借20万钱应急,说家里有人在重症监护室,钱烧起来救命用的,但不白借,押一只劳力士金表在老胡这。老胡问她东西哪来的,王姐只说表绝对保真,可以验完货再借钱,这表对她有重要意义,千万不能卖。老胡很犹豫,20万借款不是小数,但他经不住王姐的十几个电话,于是约见了一面。他承认,自己那天有点私心,一方面是寂寞了,另一方面是想确认这只表的价格。王姐在他那留宿了一夜,当夜,老胡给了她27000元,第二天又打给她了一些。 但从此,王姐杳无音信。老胡找了她3个月,头发白掉半片。2011年5月,老胡转卖那只金表的时候被警察抓了。老胡猜测,可能是王姐偷了某个招嫖老头的金表,老头心虚,报警时恐怕说的是家里进了贼之类的。老胡没供出王姐。“没必要,听说丢表的人是位退休干部。口供上我也已承认收赃销赃了,牢坐定了,我再拖她下水有什么好处……人到底了,也不过一张掀翻掉的死牌。我到底了,也算真心实意爱过她一场。虽然里面还是有些算计,虽然别人讲我老胡是个憨包,但管好不管好,我不怕了。我不比别人亏什么,我相信她到底也忘不掉我……虽然她跟我讲过的不知几分真话……”老胡对我讲完这段话,已经是傍晚了,我请他在公园附近的饭馆吃了晚饭。天黑时,我们分别,我目送老胡去公园取车。只见他点亮了客座位置的两盏小灯,把车费力地骑进一条黑巷,两盏游火衬得他摇摇晃晃,映到墙上的身影猛然高大起来。再转眼,老胡的车已经骑到亮如白昼的街面上了。车流中,他的背影渺小得像一颗黑豆,几次晃动,便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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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 安

牢里蹲大学七年本硕连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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