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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十月》·短篇小说︱陈世旭:江州往事

陈世旭 十月杂志 2022-10-16



陈世旭,男,汉族,1948年1月生于江西省南昌市。先后出版长篇小说《梦洲》《裸体问题》《将军镇》《世纪神话》《边唱边晃》《一半是黑色 一半是白色》等以及《风花雪月》《都市牧歌》《中国当代作家选集丛书·陈世旭卷》等散文随笔集、中短篇小说集多部。发表有关先秦诸子文论、中国小说史及现当代文学研究论文数十篇并有多篇被转载。其中短篇小说《小镇上的将军》获全国第二届优秀短篇小说奖,《惊涛》获全国第四届优秀短篇小说奖,《马车》获全国1987年-1988年优秀小说奖,《镇长之死》获首届鲁迅文学奖等。

江州往事

陈世旭


最高的山墙



谢宜修像一张活动的照片,永远是一个表情。一堆人里有她跟没有她一个样。她也尽可能跟人群保持距离。上工下工,要么前面,要么后面,她总是一个人,跟大伙隔着一段路。在地里做事,她手脚不是最快的,也不是最慢的;不跟人拼命,也不挨懒拖沓。收了工,城里人的宿舍,男男女女放了羊,闹成一团,吵翻了天,她不看、不听、不加入,也不躲开,倾着头,一心忙自己的。她好像总有忙不完的事:洗洗晒晒,缝缝补补,收收捡捡。城里下放的女伢,一有机会就跟分场、总场的干部搭壳。像甘卫华那样胆大脸皮厚的,夜里一堆人围着一盏煤油灯听总场干部念文件,她紧挨干部坐着,直接就把手从桌子底下伸到干部胯裆里。谢宜修每次都坐在一圈人外面的暗影中,不管那一堆人又哭又笑,拍手顿脚,她都没有动静。散会,她从不头一个站起,等大家都起身了,才跟在一堆人中间走出去。连跟个人收入有直接关系的评工分,也听不到她的声音。评上多少是多少,从来不吵。评先进、入团、参加民兵,就更没有她什么事,没有人找她,她也不找人。她身上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寒气,让人不好接近。她也不接近别人。大家只隐约听说,她父亲是黄埔军校毕业的,手下有过千军万马。她身上那股寒气,应该是从父亲那里带来的。歇坡的时候,几个凑一堆共用一根竹烟筒轮流抽黄烟的老倌,偶然看到从面前走过的谢宜修,说:这女儿命苦,孤寡。谢宜修没有听见,听见了也像没有听见。好像是哪个事先写了剧本,三队也有一个这样的孤寡角色:张可凡,说是个男的,头发跟女的差不多长。荷包里永远搁把梳子,一有空就拿出来梳头,梳一把用巴掌拢一把,把个大披头搞得水亮,苍蝇站不住脚。两边的鬓角一直伸到腮帮子。脸刮得铁青。不管天怎么热,一身上下都包得丝风不透:衬衫领口和袖口决不解开;瘦裤腿把两条细脚杆子弄得像笔管;尖头皮鞋的鞋带绑得牢靠。张可凡害怕任何人碰他的东西,包括漱口缸子、牙刷牙膏、香皂剃刀、脸巾脚布;他的床铺不许有一个褶皱,床沿铺着一块浴巾,坐脏了随时换洗。有人走近他的床,他就心惊肉跳,生怕那块浴巾被污染。大家也就恰恰以此为乐:只要他走开一会儿,他那张床就被蹂躏得跟狗窠一样;一大块香皂没有几天就变成一小片;新买的牙膏转眼就不见,找了半天,原来在他床沿上的浴巾下面,已经被他自己坐扁了,牙膏都从针扎的孔里挤出;雪白的脸巾总是会闻到一股臭脚味儿;锃光瓦亮的漱口缸子盛满了骚哄哄的黄汤……他张口结舌,脸色惨白,半天说不出话。这正是那班作案的火板儿想要的结果,他们躲在一边死命压抑着声音,笑得直不起腰。万般无奈,他就只好掏干净身上的零花钱,一个个向大家敬烟,敬烟时还点头哈腰。岂不知,越敬越倒霉。大家把他的孝敬当作奖赏,为了得到更多奖赏,就要让他倒霉更多。在三队,张可凡就是个笑话的代名词。老老少少都喊他“戳屎包”。用压泵喷雾除虫,让他负责供水。他双手抓着扁担,哆哆嗦嗦,前冲后仰。一担水好不容易挑到地头,已经晃出了多半,落地的时候,后面一桶忽然滑出扁担头,扁担失去平衡,飞起老高,他自己也往前栽个嘴啃泥。棉花地锄草,他的锄子只挖棉花,就是不挖草。队长朱瘌痢气得瘌痢头通红,大骂:你眼瞎了啊,指头粗的棉花秆你看不见?叫你锄草你锄棉花做什么?他被骂得双手发抖,小小心心地下锄,一挖,还是挖断了棉花秆。朱瘌痢当胸一掌把他推了个趔趄:你长这一头毛有什么用?还不如老子个××!张可凡抬眼看了看队长的瘌痢头,赶紧低了头。说你还上过大学?上过。那你说,你会什么?我会多来米花所拉稀多。张可凡嗫嚅。一棉花地累得贼死的人顿时一阵轻松:拉稀多!拉稀多!拉稀?还多?朱瘌痢很困惑:那你就蹲下,拔草,想拉稀就拉稀。给张可凡定的工分是四分半。最低的工分标准是五分。鬼都看不起张可凡。一有空他就只好去江边吊嗓子。江面很阔,对面一线山影,帆船像贴着水面飞的鱼鸟。张可凡“呃呃呃呃”的声音传得很远。江风刮过,听起来像喊冤、像号丧、像叫魂。听着张可凡狗不像狗叫、猪不像猪哼的怪声,坝头上走过的人都会丢一句:戳屎包。 要过年了,城里人回家探亲,一个个大包小包:决算分红的花生、芝麻、黄豆、棉花,不多,也不值钱,但到了城里, 都是稀缺的宝贝。谢宜修居然是一大担,压弯了扁担。挑担的是吴老六!吴老六是二队队长吴毛俚房下的侄子。娘老子一口气生了五个儿子,等着再生两个女儿——洲上的大圆满讲究“五男二女”。生到吴老六,还是个带把的,懒得起名字。一家六个儿子,个个莽长莽大,赛似金刚。前面五个,都在外面成了家。老六是满崽,留在身边。吴老六不到二十岁就是二队拿满分十分的劳力。他说话做事都麻利,一阵风,快刀斩乱麻。队上人上工一条龙,下工一窝蜂,他永远在头里。在地里,从来没有人见他坐过。歇坡,一帮人嘻嘻哈哈、大话闹天,他瞪着眼睛莫名其妙,看一阵,径自拿起锄头或是扁担又去做事。场部下来蹲点的黄场长搞定额包工试点,按件计工,正对了他的路。他有用不完的力气,技术又全面,没有他拿不下滩的事,一天赚两三个人的工分。他生下来好像就是来做事的,一天到黑,吃饭睡觉之外,除了做事还是做事,跟人没有争执。若是你惹毛了他,那就莫怪。下半年,棉花收上来,各队把晒干的棉花装上牛车,送场里的轧花厂。吴老六赶着牛车,把摇摇晃晃的一大车棉花拉到接近轧花厂的坝头,被前面停着的一长串也是送花的牛车堵住了。他跳下车杠,跑到前面,看到下坝的斜坡口上,一辆满载的牛车,牛卸了轭,在斜坡上啃草。哪个的车?吴老六喊了好几声,蹲在坝头抽烟的一个人回过头:我的。是三队队长朱瘌痢。车坏了?我要抽根烟。抽烟?堵许多车!我只能在这里抽!你看看下面。下面?你瞎眼了?墙上的字。坝下,轧花厂大车间的墙上顶天立地写着“严禁烟火”。换作是别个,会对朱瘌痢说:那你也莫堵在路头上啊,少走一脚多走一脚哪里不好停车?吴老六没有许多话:你抽你的,我把你车赶到下面去。说着就去牵牛,上轭头。莫动!朱瘌痢吼道。你讲不讲理?不讲理!怎样?朱瘌痢把烟头摔下,伸脚用力一蹍。他在场里的威风,哪个也不能挑战。有一年,各队壮劳力去江里起化肥,一帮人起哄打赌。朱瘌痢用嘴咬着两袋各一百公斤重的麻包,手倒背在身后,踏着没有起运的化肥,从船舱走上船头。船上别的人都停下来,憨了一样睁大眼睛张着嘴巴。反而是朱瘌痢本人显得轻松。朱瘌痢光着上身。鼓鼓凸凸的肉块,随着身子的弯曲、扭动、伸展,起起伏伏。在晃眼的阳光下,亮部和暗部都极为鲜明。都说,把这个蛮子钉进棺材,他可以从里面把棺材撑开。朱瘌痢走下船的跳板之后,并不沿着人们已经踏得十分坚实的那些坡度平缓的路径走,而是在那些错错落落的坍塌的江坎土块上笔直往上走,脚后跟响起一片碎土的滚落声。上了江坎,过了江滩,走到坝脚下,他也不像别人那样斜着走,仍是笔直上坡。一直走上大堤。站住,转过身。面对所有在坝下仰望着的人,然后,松开牙齿;然后,直起腰,露出雪白的几乎没有缝隙的牙齿。那牙齿,曾经有一次打赌咬断过八号铁丝。先是静默。随后是一片欢呼:“瘌痢!”“瘌痢!”“瘌痢!”这次打赌,朱瘌痢赢了三十个拳头大的麦粑、两斤红烧肉、一斤烧酒,他一口气吞个精光,之后还喝下去整整一水瓢米汤。那天吴老六也在,他从头到尾不看周围发生的事,天塌下来也跟他不相干。把轭头卸下来!朱瘌痢喊。吴老六跳上车,一抖牛绳。朱瘌痢冲过去,伸手一把扯下牛杠上的吴老六:下来!吴老六落地,“咚”的一响,稳稳站住。朱瘌痢当胸一把猛推吴老六。莫起手动脚。吴老六纹丝不动。朱瘌痢那一把像是推到了墙上,火了,又推一把。这一次吴老六抓住了朱瘌痢的腕子:真的假的?朱瘌痢挣了一下没挣动,又伸出另一只手。吴老六一并抓住:莫作死。朱瘌痢的脸由红变白,然后煞白,全身一软。从后面堵着的一长串跑过来赶热闹的众人,眼睁睁看着朱瘌痢栽在吴老六手上,霎时憨了:果然天下只有第七没有第一啊!但是,这样的事,不过是一种意外,而谢宜修跟吴老六搭上了壳,就不只是意外,而是出奇。吴老六把谢宜修一直送到班船上,把索子在扁担头锁紧,就下了船。船到县城码头,谢宜修照吴老六的叮嘱,坐着不动,等下船的人走差不多了,就见从码头上下来的一个跟吴老六一样的大块头走到船上,说,我是老五,来接你。老五是司机,跑长途货运,直接把谢宜修送回省城的家。若是一般的帮忙,没有这么周到的。 正月,农事空闲,要做屋的人家就在这时开工。吴家城里的五兄弟都带着家眷回来了,他们各家早已做了屋,五幢屋在二队的屋场一字排开,一色的清水砖、黑棉瓦,齐齐的山墙比屋场所有的山墙都高。五幢屋的顶头,留了一大块屋墩给老六,做屋的料也是早就备好了,只等他订了亲就动工。满载做屋,特别排场。做屋、结亲、死,是江州人一生三件最大的事,皆不能敷衍。一家做屋,队上家家出人帮工,这是习俗。城里下放的人则自便,愿来就来,不愿来不强求。二队探亲回来的城里人都来了,一是顿顿有鸡鸭鱼肉,油水厚;二是吴老六做屋,是跟谢宜修订了亲。事先一点口风也没有,平时又少有交道,见到在吴家忙忙碌碌的谢宜修,大家一时竟不晓得说什么好。做屋有许多仪式:奠基、挖墙脚、立门方、上梁、盖瓦,都要喝彩。其中上梁是高潮:各家帮工都到齐了,两个木匠把一根刨得鲜亮的中梁抬到了肩上,一人扛着中梁的一头,各自从两边的梯子往上爬。领彩的老鼠嘴举起手,龇开一口白牙: 敲起锣来!嘿依!天上金鸡叫,地下凤凰啼,八仙云里过,正是上梁时啊!嘿依!此梁此梁,生在九龙山上,千人抬不起,万人也难扛,等到洪水涨,漂到码头上。贤东看中此木,买回做栋梁啊!嘿依!脚踏楼梯步步高,我为贤东摘仙桃。嘿依! 两个木匠师傅每爬一级,老鼠嘴就喝一道彩,底下所有的人就跟着呼应一声。呼应的人都依列站在两边,像合唱队。两排之间的半空,横着那条梁。领彩的老鼠嘴站在梁下,操纵着众多的嘴巴,抬头喊一声,低头听一声。老鼠嘴每喝过一道彩,谢宜修就挽着一只竹篮给每个人分块麦粑或是发饼。她穿了一身当地老巴嫂腋下开襟的新棉袄,头上包了块手巾,举手动脚还是个城里人,一向板着的眉眼有了一些灵活。 敲起锣来。嘿依!手提贤东一只瓶,千两黄金巧打成。上打金狮来盖顶,下打莲花妤彩瓶。此瓶里面装琼浆,琼浆上梁祭神人。 老鼠嘴举起一只酒瓶咕嘟咕嘟地猛喝了一气,唱: 一家饮酒千家醉,一户开坛十里香。我今夸酒有四好:嘿依!一好婚姻喜事,二好置买田庄,三好迎宾待客,四好做屋上梁。嘿依!酒祭东,孔明借东风;酒祭西,七仙女做了凡人妻;酒祭南,好比芙蓉配牡丹;洒祭北,贤东好比刘玄德。嘿依!祭梁头,儿孙封侯;祭梁尾,荣华富贵;祭梁肚,开门发户。嘿依!自从今日喝彩后,大富大贵大吉祥!嘿依!嘿依!嘿依!…… 仪式十分冗长,又单一繁复。队上的老职工倾着头,一心喝酒吃粑。城里来的人有些烦了。下放的人因为是吃白食,不好多嘴。先是吴老六一大帮侄子不肯安生,满屋子疯跑乱撞。嫂子们跟着坐不住了,嘀咕:不是要请戏班子的吗?老六安排好了。谢宜修说:一会儿请大家欣赏。除了吴老六,没有一个人想到谢宜修请来了张可凡。张可凡出现在屋场上的时候,所有人倒吸了口气,满场鸦雀无声,好像是给惊吓住了:一身笔挺的黑西装,雪白的领口扎着鲜红的领结,笔管样的裤管下尖头皮鞋闪闪发亮。长发蓬松,大鬓角把涂了油彩的脸衬得格外神气,怎么看也不像那个天天被大家捉弄、当下饭菜、寻开心、造锅巴孽的戳屎包。 喝吧,朋友们,美酒能使我们陶醉!喝吧,朋友们,把一切烦恼都丢开! 张可凡扬起双臂,亮开嗓子: 尽情地喝个痛快,把所有忧郁都忘怀!干杯!干杯!为一时的异想天开干杯!干杯!干杯!为瞬息即逝的幻想干杯!干杯!干杯!为昙花一现的欢乐干杯。 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人群中间,张可凡的样子很古怪,很可笑。但没有人笑。他的光彩照人,他的作古认真,他的全力以赴,震住了大家。老职工不晓得他唱的是什么,但是晓得一个人能发出农场喇叭里那样好听的声音不是容易事:难怪老是听他喊冤、号丧、叫魂。城里人有几个晓得他唱的是歌剧《茶花女》,吴老六二哥两口子都在大学教音乐:唱得还真不错!他们低声赞叹。二嫂忍不住站起来,走到张可凡身边: 喝吧,朋友们,别虚度了我们的青春!喝吧,朋友们,我们的生命由欢乐和爱情组成!明天会怎样,谁都难预见。无论多么美丽的花儿,鲜艳的日子也过不了几天!盼望,遐想,憧憬,都将是黄粱一梦……干杯……玻璃杯的叮当声,绝不会吓走爱神! 二嫂绝对专业的对唱,让过了年继续下队蹲点的黄场长也拍起巴掌来。 这样的生活是多么美好。……是的,爱你的人是多么快乐。……谁会爱我呢?我根本不知道。……是我,我这是在劫难逃。…… 那顿饭,从来滴酒不沾的张可凡连喝了几碗。碗是乡下的土碗,酒是州上的土烧,刚喝没什么事,后劲厉害。那天回到宿舍,他一通翻肠刮肚的呕吐,只差没有把肠子呕出来。呕吐完之后,就是一通号啕大哭,不晓得的人以为他刚死了娘老子。在酒桌上黄场长对张可凡交代:回去跟你们朱队长讲,就讲我讲的,调你去场文工团,回头去场办开个介绍信,这两天就去报到。黄场长说话的时候,不时扫一眼吴家城里来的五兄弟,很威严地清一下嗓子:不过,你要剪一剪头发,刮一刮鬓角,莫像现在这样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这下好了,戳……张哥一步登天!恭喜恭喜!平时一口一个“戳屎包”地喊张可凡的那班人乱糟糟地端起酒碗,意外、眼红、真心真意,都有。最惊喜的是谢宜修。年前回去,才知道母亲已经住院两个多月了,大手术,自己硬熬着,不准上小学的儿子给姐姐写信。幸好护士马姨听说谢宜修也在江州,跟她儿子一个农场,格外照应。见到谢宜修就问知不知道她儿子张可凡?知道。谢宜修说。她还知道农场里谁都可以欺负张可凡,但她不能把这些告诉马姨。他太懦善了,一个人会很吃亏的。马姨说着眼泪就掉下来。……谢宜修不知该怎样安慰她。从小他就只喜欢唱歌,千艰万难考进了艺校,又给人家开除了。开除的原因是“调戏女同学”:进校第二年,学歌剧《茶花女》,有天晚上离开排练室,他看看走廊前后没人,忽然从怀里抽出一枝花,单膝跪下,拦在那个跟他演对手戏的女生面前,把人家吓得惊叫。那女孩儿特别求上进,刚写了入团申请书,觉得受了侮辱,直接去校长那里哭诉,伤心得像是被强奸了。他其实单纯得像个婴儿,一点坏心也没有。你们同事,要是帮得上就拜托多帮帮他。马姨瘦削白皙的手冰凉,小小心心地捧着谢宜修已经有些粗糙的手。好像谢宜修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 谢宜修帮张可凡的忙,也就是做屋的那一次。张可凡正儿八经高唱一曲之后,大家不再喊他戳屎包了,连朱瘌痢都说:操,没想到我这里还卧虎藏龙。但张可凡没有照黄场长的调动去场文工团,因为他打死也不肯“剪一剪头发,刮一刮鬓角”。朱瘌痢不再难为他,让他在食堂灶前烧火,菜地浇水。后来被当作“外国特务”打断脚骨子是别分场人做的事。再后来他跟着大伴回了城。农场有人在码头上遇见过张可凡。他拄着一根洋式的手杖,站在江堤的矮墙边抽烟,还是一头的长发,还是大鬓角,嘴里吐出一个接一个的烟圈,洋味儿十足。见到熟人,他很客气。如果是个男的,就拉到僻静地方,递上一张名片,说:想要,就打上面的电话。名片后面,有几行四言八句儿: 放下金绡帐,银钩钓情郎。摊上席梦思,接待十六方。来的都是钱,全凭腿一张。搂着说最爱,过后不认账。人一走,就冲凉,下一对哥姐做鸳鸯。 二队一直没有回城的,除了省城孤儿院来的张社宝,就是谢宜修。某年有记者来采访,问她为什么嫁农民,她只回了一句:因为我不如农民。谢宜修跟着吴老六一直过得很享福,生了一堆儿女。她父亲被政府特赦释放后,吴老六把岳父岳母一块接来了江州,在屋场上山墙最高的那幢大屋里安享晚年。农场改制后,江州的青壮许多去了经济发达的外省。谢宜修跟吴老六商量,把抛荒的地都租下来,六兄弟贷款集资,盘下倒闭的轧花厂,一年后又办起纱厂,注册了江州棉业公司。这些都是后话,不赘。只简单交代一下两个人物的下落:一,朱瘌痢做了公司保安的头;二,去找过张可凡来公司的小剧团,张可凡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一脸恐怖:回江州?吴家人财两旺,州上人说:还真莫不信,那是得力他们家的山墙高。



蜜 桃


甘卫华脸白得像石灰抹的,精瘦、窄长、薄嘴唇,为人尖刻,一张刀子嘴,从来不说人好话,说话一定伤人。跟她一批下放的男男女女,除了剃头佬潘伢儿,没有一个愿意接近她,她也一个都不放过:女的胸大的是没脑,屁股高的是“三翘”,眉眼活的一定做过婊子;男的不是太干瘪,就是太奶油,要不就是潘伢儿那样的长不大的憨包。潘伢儿有次歇坡在地里追蝴蝶,她说你跑给哪个看?这里哪个会看你?在大家的印象里,全农场甘卫华只说过一个人的好话,就是李部长。人前人后,她都一点不隐藏对李部长的仰慕:那才是十足的男人。场里还有劳改队的时候,李部长是管教。后来劳改队撤销,劳改犯留场就业,李部长转为新成立的场武装部的干部,再后来,当了部长。他个头不高,粗壮敦实,头和身子几乎是一小一大两个正立方体,打破这种方正的是胸前斜挎的驳壳枪背带,好比是从场部隔三岔五放的电影上走下来的游击队长。李部长总是一身灰制服,很容易跟群众打成一片。从场部出来,下队工作,要经过二队。他人很和气,只要见到地头有人,就会停下来跟大家聊几句。甘卫华每次都挤到他身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不管他说什么都鸡啄米样地点头。听说场部的干部都要分到各个分场蹲点,她伸手攀住李部长的驳壳枪背带,嗲声说:李部长应该来我们二队蹲点。李部长退后一步,摆脱她攀住驳壳枪背带的手,说:是是,我一定来。说话算数,我等你哟。本应是“我们等你哟”,甘卫华省去了“们”。全不顾周围人的白眼。潘伢儿忍不住咕哝:憨包!潘伢儿不怕得罪场部干部。这帮下放的人里,他出身最好:祖父那一代逃荒进城,传到他这一代,一直是做剃头手艺。他小学没有上完就出来跟老子学徒,几年后满师,在理发店做得好好的,看见甘卫华下农场,也跟着跑来了。也真是一物降一物,别人眼里甘卫华一无是处,潘伢儿就是服了她,像是上辈子欠了她,这辈子来给她做牛马。他们从小在一个巷子里长大,念书的时候,上学放学总是一路。长大了,稍通些人事,来往疏了。但潘伢儿一到学校放学的时候就心不在焉,隔着理发店的玻璃盯着外面,等着甘卫华的出现,一天没看见,心里就不是味儿。一见潘伢儿走神,同在店里做的老子就骂:你莫做梦了,她那么泼辣,丫鬟的命小姐的心,你吃得住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甘卫华根本就不把潘伢儿当回事,从来就不正眼看他。他长得一张娃娃脸,一个剃头佬,头发却遮住了半边脸。因为口臭,嘴里总含着薄荷糖,其实更难闻了。到了农场,一有空他还要给人剃头赚外快,这习惯也就保留着。他有事没事老往甘卫华身边凑,甘卫华闻着就想吐。甘卫华老子是二贩子,每天天亮前去郊区收菜,天亮在城里摆摊,跟工商税务的人捉迷藏。她自己从小特别要强,个子小,喉咙却大,动不动跟人吵架,嘴巴连珠炮一样响个不停。对方如果横不下心一巴掌拍死她,就只能是溜之大吉。老子在打击投机倒把运动中丢下一大家人突然没有了音信,老娘一个人扛不住,甘卫华只好退学,去一个民办小学代课,帮在国营菜场扫菜帮子的老娘养家。代课不到一个学期,校长知道了她老子的事,责怪介绍人之前没有讲清楚:教育是为政治服务的,对不起,这种人我们不好用的。街上的高音喇叭天天在播北方的一个城里女学生的光辉事迹:她不上高中,主动要求参加社会主义农业第一线建设,受到了中央领导的表扬,成了时代的楷模、青年的表率。这边居委会也在上门登记各家没有上学也没有就业的闲散人口,动员“我们也有一双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甘卫华特地跑到街道办事处,找到一把手,强烈要求下放,情绪激动得像是有人在威胁阻拦她:头可断,血可流,不达目的誓不休!街办主任笑起来:好好好,我们坚决支持你!不过就是下乡劳动安家,不需要断头流血。从街办出来,甘卫华扬眉吐气。之前不管走到哪儿,总有人跟在她后面叫“二贩子”。现在,她将要成为“时代的楷模,青年的表率”了,眉毛高了三尺。母亲从菜场下工回来,抱住她大哭。她扶住母亲的肩膀说:莫哭。这条巷子里,我回来时会活得比哪个都强!没有等到“回来”,甘卫华第二天就“活得比哪个都强”了:省城的大报小报都出现了她的名字;省城开欢送大会那天,因为许多人直到要动身了还是一百个不情愿,她的表现就尤其突出,省报记者专访了她,随后她的大幅照片还上了报纸。潘伢儿就是看了报纸,疯了样地跟着跑来江州的。 李部长真的来二队蹲点了。本来从场部到二队就一脚路,他完全可以住在场部自己的宿舍里,但他说既是蹲点,就应该跟大家同吃同住同劳动,坚持住到了队里。农场给下放人员建的宿舍很宽裕,临时调整了一下,给他腾出了一个单间。除了场部有事,李部长每天都跟大家一起上工放工。吃过夜饭,大家就挤在他的房间里读报纸、学文件、谈理想。一张饭桌搁在中间,两边是单人床铺,以李部长为中心,其他人围着桌子,床上坐不下就站着。每次甘卫华都早早地在别人前面进去,大喊大叫着靠拢组织,紧挨李部长坐下。李部长说:对对,靠拢靠拢。屋里只有一盏煤油灯,桌子周围都在暗影里。李部长把报纸凑到灯下,甘卫华则把头凑到李部长头边,越凑越近。暗中有人嘀咕:是要耳鬓厮磨啊?专心读报的李部长不熟悉省城的话,把“厮磨”听成了“什么”,问:什么“什么”?“什么什么”由此成了甘卫华的外号。来农场之后,甘卫华一直等着在省城欢送会上说过要追踪采访的记者。她家、她自己一直被人看不起,下农场让她成了新闻人物。这样的感觉让她上瘾。老子靠不上了,再找一个可以靠得上的人就是。现在她认准了李部长。都说他很快就要当场长了,就是不当场长,凭那把驳壳枪,他也是场里最有权的人之一。靠上他,她也就有了分量。甘卫华的心思再明白不过,她因此很孤立,下放的个个觉得她贱。男的骂女的就是:“你是什么什么啊?”女的回骂就是:“你娘才是什么什么!”对这些,甘卫华嗤之以鼻:这帮人,哪个敢说自己不贱。表面上骂,心里其实嫉妒;表面上正经,心里其实想坏没本事坏。她长大了,犯不着像先前那样遇事就发泼。白天,宿舍一般都不关门,李部长也一样,那把驳壳枪带在身上,房里也就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甘卫华一有空就去给他洗衣浆衫。州上没有街上那样的自来水,都是去江里挑水。一担水从江里挽起,走过老长的江滩,再翻过大坝,挑到屋场,累死半条命。江水尽是泥沙,混浊得像黄浆,必须用明矾把水澄清了才能吃用。力气不够的人,洗衣服只能去坝外找有水的土塘。那些土塘是挖土筑坝留下的,下雨的积水,比江水清多了。甘卫华每次都要跑得老远,非找到她觉得最清的水不可。衣服洗净晒干了,又用茶缸子盛了开水当作熨斗,熨得平平整整。李部长先前当管教的时候,这些琐事都是劳改犯抢着做的。后来转到场部做事,换下来的脏衣服臭袜子就堆成一堆,等星期天老婆从市里来看他时一次性清理。甘卫华代劳,他觉得再好不过,给老婆省了事,也省了埋怨。每次甘卫华送来干干净净散发着淡淡的肥皂味儿的衣服,他并不特别感谢,随便说一句“就搁那”了事。甘卫华把这种随便看作对她的接受,满心欢喜,越来越没有顾忌。有一次读报的李部长读着读着“噌”一下忽然站起,脸上白一阵红一阵,侧脸看一眼甘卫华:今天晚上就读到这里,大家回去休息吧。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又一齐看定李部长身边若无其事的甘卫华,想象刚刚在桌子底下发生的事。第二天,李部长找了个合适的机会,把甘卫华喊到一边,很严肃地告诫她: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你追求进步是好的,但要正正当当,不能动手动脚腐蚀干部,那是犯罪!甘卫华说:我不是腐蚀你,我是……我是喜欢你……爱你!李部长沉下脸,下意识地扶了一下驳壳枪的背带:这是什么话!真心话。胡闹!莫说我有家室,就是没有,我也有立场!甘卫华还要说什么,李部长甩手走了。在市剧团演戏的李部长太太带着他们的儿女在城里住,他在场里过单身日子,不会对一个黄花闺女——而且还是个省城学生——不动心,他说“腐蚀”,不过是装模作样,他到底还不摸她的底细。州上人说,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层纱,只要她不放手,一个大男人没有拒绝的道理。甘卫华依旧信心十足。半夜,忽然响起了军号。甘卫华头一个跑出了女生宿舍。几天前李部长就在会上说过,全场民兵要进行夏季训练,为了检验每个人的警惕性,具体时间不会事先通知。这些天甘卫华夜里一直睡不踏实,一有响动就醒了。有一次听见喇叭声爬起来,跑到外面才听清是农机修理厂加班的汽车喇叭。这次甘卫华没有搞错。一出门就看见许多人在坝头上跑,她赶紧跟上去。气氛很紧张,没有人说话,只有“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和“咯噔”的脚步声。麦场上,先到的人已经按照李部长的口令站成了排,后到的依次排后。全体面对李部长。看看人到得差不多了,李部长很威严地整了整驳壳枪的背带,喊了几声“立正”“看齐”之类,一手从身上摸出一张纸头,一手抓着手电筒照着那张纸头点名。点到名字的被要求出列,在最前面站成一排。甘卫华不记得自己是第几个被点到名字的,听那些名字,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妙:要么是下放前有前科的街痞子,要么是她这种出身不好的。果然,李部长清了清喉咙,厉声说:喊到名字的,统统有——立正——稍息——解散!没有一丝风,四下里一片蛙声聒噪。三伏的夜晚,热得人像在蒸笼里。甘卫华却一阵阵发冷。军训是民兵的军训,她没有当民兵的资格!她忽然明白了李部长说的“我也有立场”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甘卫华迷迷糊糊地在床上躺了两天,身子一会儿像是塞进了大火熊熊的灶膛,一会儿像是掉进了寒气彻骨的冰窖。第三天头上清醒,全身透湿,像刚从水里捞起来。同屋的人都去上工了。宿舍的一长排平屋寂静无声。甘卫华摇了摇头,脑子特别清楚。她想不起两天来有人问过她的死活,她要真就这么死了,说不定就像条狗一样被拉到州尾巴的江滩埋了。忽然她闻到有一种气味,一种她曾经很厌恶的气味,薄荷味!揭开桌上的茶缸子,里面是半缸子薄荷糖。就是说,潘伢儿来过。眼泪“唰”地流下来。不是感动,是可怜自己:这么大个农场只有一个潘伢儿还在乎自己的死活。她决不甘心。 星期天,李部长太太照例来农场。甘卫华下了早工,吃过早饭,没有再下棉花地。从城里到农场的班船半上午到。她在宿舍门口等着,远远地看到坝头上出现李部长太太的身影,她轻飘飘地进了李部长的房间。李部长太太看见老公床上短褂短裤、赤脚光腿的甘卫华,抱着一本书,看得得味不过,以为自己走错了房间。正要退出,床上的甘卫华懒懒地把书从脸前移开,又鲤鱼打挺一样弹起:哟,李姨来了。对不起,我走错房间了。李部长太太赶紧道歉。没有没有,这就是李部长的房间。甘卫华慌慌张张地下床,一面支支吾吾:今天天好,我想……想给他洗一下被褥。那你洗吧。李太太怔了一下,转身走了。午饭前,甘卫华就给叫到场部。跟她谈话的是农场妇联冯主任:我就不跟你兜圈子了。你老实说,跟李部长有没有关系?有。他是干部,我是职工,干群关系。有没有男女关系?有。他是男的,我是女的。你上过没上过他的床?上过。我们夜夜挤在一张床上读报。今天上午我还上过。你莫装糊涂。我是问你们两个有没有睡过觉?睡过。不止我们两个,哪个没有睡过觉?我说的不是睡觉,是……直接说吧,他有没有在你身上睡过?那又怎样?有一次我从市里回来,在班船上看见赵场长也睡在你身上。冯主任的脸一下煞白。有一次她跟赵场长从市里开会同船回来,赵场长的确是靠在她肩上睡着了。关于他们的风言风语,场里早传得沸沸扬扬。你回吧。冯主任一扬手。甘卫华最后的回答,等于是承认了李部长跟她搞过。传说中,因为晓得赵场长的生活作风问题,上面要把他调走,让李部长接替。现在好了,李部长也当不成场长了。冯主任心下有点为赵场长幸灾乐祸。正在训练民兵的李部长被场办的蒋忠诚突然喊回场部,很是莫名其妙,一路上追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当过兵的蒋忠诚始终不吭声。到了场部,场党委的桂书记已经在走廊上等他:回头你去下面卷铺盖回来吧。为什么?你这个点蹲得也太深入了。什么意思啊?去问你老婆,她在你屋里。无论李部长怎样赌咒发誓,李太太都不肯相信。男人借口蹲点,跟一帮城里下放的男男女女打得火热,她上几次来就有感觉,今天她的亲眼所见差不多就是捉奸在床了。场里许多人,尤其是二队的人,都觉得李部长很冤枉。李部长做人方方正正,做事一板一眼,从不邪头鬼脑,特别是没有一点架子。反过来,甘卫华看上去就是个白骨精,李部长吃了她的亏,很不值当。背后都对她指指戳戳。甘卫华那段时间很诡秘,有事没事就搭场渔业队的便船往对面的县城跑,头天去,二天回,从不跟队长请假,队长也懒得问。每次她回来,潘伢儿都在江边等她,问她,她理也不理。不久大家就看出,她肚子大了。原来,甘卫华这一趟一趟是去做检查。潘伢儿实在忍不住,揪住她:说,是哪个的?你管得着吗?关你什么事?甘卫华看也不看他。是不是姓李的那狗日的?潘伢儿绝望地大喊,“”哭起来。甘卫华甩开他的手。第二天气昂昂地找到队长吴毛俚:这回我跟你请个假,我今天回省城,把小杂种打掉,怕是要住些日子。甘卫华这一走,把李部长往死里最后推了一把。李部长不但没有当上场长,场武装部长也给免了。李太太本来就忍受不了两地分居的日子,又不肯来农场,既然他早已有了外遇,趁这机会正好跟李部长离了婚。约莫年把以后,李部长的冤情水落石出:从农场去对面的县城,可以搭场渔业队的便船,从县城的码头又可以搭去市里的便车。一个流氓团伙长年霸在码头上,专门用上便车诱骗州上舍不得花钱坐班船的城里下放女孩。他们很看不起这些女孩,审问时交代说把她们搞到手比抓只鸡还便宜,最多一碗肉丝面就够了。最便宜的一个只用了一只蜜桃。她叫什么名字?办案的很好奇。好像……好像叫甘……对了,甘卫华。但是对李部长来说,一切都晚了:办完离婚手续没有几天,李部长病倒了。他后来的日子几乎就是在县、市、省里的医院进进出出,把两个正立方体熬成了两个三角立方体,直到不治。 潘伢儿耐心等了几年,总算遂了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把甘卫华娶到了手。因为多一门手艺,婚后的日子比一同下放的人滋润。高兴的时候,潘伢儿问甘卫华:想大肚子,何必跑去江对岸,我不是现成的吗?甘卫华说:让你上了,还有人会疑心李部长吗?没想到下放的人还有回城的一天,潘伢儿两口子回到了他们从小长大的巷子。早年国营的理发店已经解散,潘伢儿老子自己单干,潘伢儿回来,父子两个把老屋改成了剃头铺,名叫“天鹅发屋”,表明他老子当初骂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梦想成真。甘卫华老子在外面做了十几年盲流,回来光明正大地开了个肉菜小店。甘卫华不用另外去找事做,就在店里做账。说起早年下放的故事,甘卫华感叹:没想到李部长那么一个大男人会那么不经事,还不如我们家这个到死也长不大的潘伢儿。



我恋爱了


李部长出事以后,黄场长从南边公社调来场里当副场长,分管政工。听说二队那么复杂,决定亲自下去抓一抓。黄场长有点像老猴子。人瘦成一把筋,背驼着,脸极力仰着,颧骨很突出。走路步子不大,但总是精神抖擞,不时很响亮地喀一下喉咙。他对自己要求很严格,老婆一直留在山里种田,给他养着老人和一大堆儿女。他有肺结核,长年咳咳喀喀,这回调来农场,才把上完初中的女儿黄梅子带到场里来做农工,就安排在场部边上的二队。父女两个好有个照应。在队上转了两天,观察了两天,也思考了两天,接受李部长的教训,黄场长决定,跟这帮下放人员不能馊亲热,要来硬的、狠的。头一次全队大会上,他特地严肃指出:城里下放的同志,现在已经不是客人了,场里不会一直客气下去,表扬也好,批评也好,都要跟老职工一样对待,一视同仁。接着宣布了几条:头一条,刷墙。把屋场上所有眼睛能看到的墙面,都画上宣传画,写上大标语。二一条,夜校要夜夜上课,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三一条,公开场合,衣服该遮住的地方必须遮住。四一条,男女之间不可以随便摸摸捏捏。在下放人员里,条子是最扎眼的一个:人老长,像根坝头上挂高音喇叭的电线杆子,头发女人样的直拖到肩上,风一吹,旗样的在头上飘扬。上身褂子长到膝盖,满是五颜六色的油彩,大长腿上的大裤脚在地上扫得稀烂。那么长个人,走路还总昂着头,从不看人,除了跟省城来的“鸡屎分子”韩昕有几句话说,不跟任何人打招呼,傲气十足。老职工说起他就说那个“拗粪兜子”。条子老子是小学美术老师,想做大画家没做成,把希望寄托到了儿子身上。条子从小跟老子学画,到初中已经有了一点小名气。画人像,画一个像一个。毕业那个学期,特崇拜他的一个女同学把他邀到家里,让他给自己画人体。刚脱光,还没有摆好姿势,门窗就被人敲得山响。居委会几个老巴嫂早盯上了他们两个,领着派出所的警察把他们抓了个现行。离毕业没有几天,条子被学校开除了,成了社会闲散人员,每天背着画夹子去公园写生,画人像赚钱。画了两年,不让画了,居委会天天上门动员下乡。下乡之前,老子反复交代:种田可以,千万莫荒废了艺术。条子会画画,刷墙的任务就落到他身上。他不搭理人,做事倒是认真。每天天不亮,上工的钟一响,他就跟着大家起床,别人下地,他去屋场,爬上架子,画到别人收工,他跟着下来去食堂吃饭。有时候画得兴起,干脆把饭省了,在架子上一站一天。黄场长时不时来看一眼,每次都很满意。条子画的有年年看得到的“麦地金波”“棉海银花”,也有科学幻想的“飞播杀虫”“机器除草”……正是他心里想的口里说不出的。但是这种满意从不流露,他觉得对条子这样的“拗粪兜子”,决不能轻易表扬。他把二队这些下放人员的档案都仔细翻过一遍,条子家里不是依靠对象,本人又犯过大错,成分应属不高不低,对他的态度也就宜不冷不热。你能不能改一改?条子从架子上下来,黄场长说。哪里要改?条子眼睛看着刚画的墙面。我说的不是画,是你。我?条子回头俯瞰黄场长。头发,能不能叫潘伢儿剪短些?褂子,能不能换件干净合适的?特别是裤子,扫把一样。你这个样子把老职工的年轻人都带坏了,钟国宝不就是学你的嘛!条子看着黄场长的秃顶,嘴角一撇。怎么,不同意?黄场长仰面对着条子,用力喀了一下喉咙。无所谓同意不同意,这是我自己的事。条子说。黄场长噎了一口,忍住了:画画的只有条子一个。 夜校是在屋场边一块空地上临时搭起的草棚,搭得很大,全队开会也可以用,但老职工大多喊不动,黄场长也就不强求,毕竟这帮下放人员才是工作的重点。每天收了工,不管多晚,吃过夜饭,黄场长就紧盯着,把宿舍的人一个个请进草棚。二十几个下放人员,加上钟国宝几个喜欢跟下放人员搭壳的老职工后生,男女各坐一边,草棚里显得空空荡荡。黄场长规定的课程跟先前的李部长没有大出入:读书、读报、读文件,只不过最后他的讲话每次都很长,但是不空洞,什么人、什么事,一个个、一件件,具体、精确:哪间宿舍我就不明说了,过了半夜,女同志房里还有男同志的叽叽咕咕。声音我是听得出的,就不在这里明说了,你们自己心里晓得就行,瞎子吃汤圆——心里有数。不过,下回我就不客气了!还有,坝外的柳树林是防浪林,用来在汛期缓冲江水保护堤坝的,不是让人在里面浪荡胡搞的。我夜夜都会去巡查,有人给我撞见了,有人没有撞见。撞见了的以后不要再犯,没有撞见的不要得意,走多了夜路总要碰到鬼的——当然,我不是鬼,我是为你们好。桌上的煤油灯忽忽闪闪,从下往上照着从来不笑的黄场长。他不时很响亮地喀一下喉咙,仰着枯黄的脸,突出的颧骨挡住了眼睛,样子很阴森。想象着一只老猴子每天半夜蹑手蹑脚地贴到宿舍的窗户脚下,或是像个影子一样在坝外的树林子里飘来飘去,所有人都觉得背脊上有一条冰冷的蛇在爬,汗毛直竖。坐在最后一排的人老是扭头看身后,总觉得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无声无息地爬到背上来。草棚的门关不严,不时被夜风吹得叽嘎作响,一响人就吓得往起一跳。今天,我要讲一讲鸡矢同志的四言八句儿。黄场长用力清了一阵喉咙。鸡矢是韩昕的外号。他性格很孤僻,从来不跟各级干部搭壳,两只鬼灵精怪的贼眼总是瞪得老大,连李部长、黄场长这样的人都看得心里冒寒气。凡是有头有脸的事他都沾不上边。他也就拐子拜年就地一歪,正好没人打搅,一有空隙就翻书,一面竟异想天开地写起诗来。在棉花地里边锄草边搜肠刮肚,回来就边吃饭边爬格子……结果制造了一堆文字垃圾。因为老是写写画画,落了个“鸡屎(知识)分子”雅号,众人觉得“分子”多余,直接就叫“鸡屎”,他顺手拿它作了笔名。稿子寄到杂志社,有个编辑实在看不得,给他回了一封信:先不讲别的,光这个名字就一股臭味,哪怕改成个“鸡矢”也好些。他就改成了“鸡矢”。黄场长说的鸡矢的“四言八句儿”,是他新写的诗,预备给条子抄到墙报上去的,先送了黄场长审阅。题为“我恋爱了”: 我恋爱了我在黑暗中摸索你的笑容在熔岩一样的温度里理想被烈火点燃在我们中间,隔着时间和空间让我们创造丰收的激情无法相遇这有什么我要爬上空间的山峰去进入你我要涉过时间的水波去进入你我要在你滚烫的怀里徜徉让你把我最后的一滴血吸干你,灼灼其华,蜂歌蝶舞你,敞开胸怀,身披残冬喷薄最灿烂的光芒惊艳半壁江山我骑上春梦的快马让所有的惊艳兜着春风让一寸寸沃土永远失去荒草饱蘸春色,写意碧空柔软如初启的星光散开挺直了坚挺的画笔向绿色的棉林无限进入直抵垄沟的尽头在那里纵情歌舞在那里获得真正的自由当金属与泥土交接从土地到土地,从心到心一种生命的狂欢完成了挥霍 “请你给大家讲讲,你写的是什么。反正我翻来覆去读了好多遍,怎么也读不明白。你那个‘真正的自由’是什么?我们的自由莫非是假的?‘生命的狂欢’?还‘挥霍’?那不就是无法无天吗?横竖我听起来怪怪的,像是说胡搞的事。”黄场长把那几张纸头拿在手上,甩得哗哗响。这是韩昕自认为下乡以来写得最好的一首诗,写的是每天出工下地的感受:“恋爱”是爱农场,“摸索”是因为天黑,“笑容”“胸怀”都是说棉花地,“山峰”和“水波”是路上的坡坎和沟渠,“画笔”是锄子,“狂欢”是劳动,“挥霍”是形容奉献。但黄场长的神态和口气,明显不是要听他解释。他瞪着两只鬼灵精怪的贼眼,等着黄场长的下文。果然,黄场长喀了一下,接着说:你们下放是来改造思想的,要好好向州上的劳动人民学习。他们世世代代创造了无数的好文化,比方“五句头”山歌,是个人一听就懂,为什么不学?拿这些“鸡屎分子”的东西来吓哪个?煤油灯把黄场长的影子投射到背后的墙上和草棚顶上,黑压压地晃动。韩昕觉得那晃动有些滑稽。他不想辩白,很平静地说:我重写。农场的老职工,不论男女老少,都能哼几句不知何时流传下来的歌子或戏文。韩昕听着还真是喜欢,留心收集记录了不少。那些歌子或戏文,八九不离十,大多跟男女有关,而且大多质朴直白,一点不遮遮掩掩,拐弯抹角。黄场长说话的时候,他就想到了一首“五句头”《车水》: 新打脚车四步头,架在大姐奶上头。日里车干姐的水,夜里车干姐的油。车得大姐乐悠悠。 韩昕一眨眼就念出来: 新打脚车四步头,架在农场渠上头。日里车干长江水,夜里旱地水如油。车得棉林乐悠悠。 “你看看,劳动人民的水平多高,你那个‘恋爱’根本没法比,对不对?你虽说多认得几个字也不能不承认,对不对?”黄场长大声说。韩昕真诚地说:我承认。四下里响起窃窃的笑声。听过这歌子的并不止韩昕一个。钟国宝一来宿舍,他们就围着他,让他唱这类荤歌子。但能一眨眼就改得又时兴又像那么回事的,只有韩昕一个。条子在后面捅了捅韩昕,用伸出的一只大拇哥。大家说,对不对?黄场长提高声音问。对!底下齐齐发喊。不消说,这是对他工作能力强、水平高的最明白不过的反应。黄场长很欣慰地喀了一下喉咙。经过这段时间的艰苦努力,黄场长的工作的确收到了很好的效果。那帮下放人员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站有站样,坐有坐相,一个个乖溜了,至少当面看不到七颠八倒、伤风败俗的行为。在棉花地,只要场部高音喇叭播放的歌曲一响,他们就齐声跟着高唱,唱得热火朝天,豪情澎湃。到底年青,又是城里人,脑筋转得快,晓得好歹,说变就变了。有关这段工作的总结被一个省报记者拿到省报报道出来,被省里一位管农垦的领导看到,专门派了一个调查组,由市、县派的领导陪同,下来调查。二队屋场满墙的标语宣传画、下放人员宿舍里跟兵营一样的整洁,给了他们极为深刻的印象。最火爆的是座谈会:调查组传达了省领导的关怀后,让大家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出来,他们带回去汇报,一定尽量满足大家。大家正默着,没想到甘卫华抢先站了起来。自从李部长因为她撤职丢官、家庭破裂,除了剃头佬潘伢儿像是捡回了被人抢走的宝贝,大家都离这个白骨精生怕不远。但她却表现得像是大家公推的代表:我们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一天能有四十八个小时!因为我们恨不得一天能干完两天的活!从省里来的调查组和市、县陪同领导情不自禁地热烈鼓掌。黄场长和场里其他领导虽然知根知底,也跟着鼓掌。毕竟,甘卫华为农场争了面子。“希望一天有四十八个小时”后来成为一句青年豪言壮语的经典,在国家级的青年报刊上大字通栏登出,广为流传。农场一下在全省、全国的农垦系统出了名。可惜,那句经典豪言壮语的发明权归了“江州农场一群朝气蓬勃的下放青年”,没有甘卫华什么事,她并没有因此再次成为新闻人物。她很后悔,当初应该说“我没有别的要求”,而不该说“我们”。看甘卫华那样不屈不挠,一而再再而三的白费苦心,不管别人说什么心里总是明明白白的韩昕好意奉劝:何苦呢?甘卫华从上到下白了韩昕一眼:你算老几?韩昕脸一热,立刻闭嘴。黄场长本人在成绩面前很谨慎,提醒自己: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帮人没有一盏省油的灯,决不可疏忽大意。 条子始终保持着写生的习惯,画夹子不离身,只要坐下来就抓起画笔:堤坝、屋场、树林、菜地、野花、江上的帆船、路上的牛车、皱纹密布的脸、零乱稀疏的白发、骨节粗大的脚板、青筋暴露的手臂……见什么画什么。正值农忙,三顿饭都送到地里,早上出了工,夜黑才回屋。下了棉花地,条子就只能把画夹子留在地头。黄场长有意无意翻开,眼睛一亮,画夹子里好多页画着黄梅子:头部的各个侧面,以及眼睛、鼻子、嘴、耳朵、辫子各个局部,画得那么细致,那么用心,长长的睫毛、耳垂下面的发丝纤毫毕见,简直画活了。难怪郑书记那么器重这个条子。他在县里分管文教,上次陪同从北京下来的调查组,临走的时候跟场里说想把条子调到县文化站去,县里办展览就差这样会画画的。当时场里主要领导没有马上答应,主要是黄场长犹豫,心下嘀咕:你要会画画的,我就不要会画画的吗?黄梅子长得像市里百货商店卖的洋娃娃,真想不出猴样的黄场长怎么能生出这么漂亮的女儿来。条子头一眼见到她就小声对韩昕说:这是西画少女的典型素材。最难得的是,她刚来二队的时候,大家都尽量不挨她的边,怕惹发了她的小姐脾气,搞不好得罪黄场长。过不久大家就看出,她是个老实本分的女伢,出工从来不偷懒,虽然不是太能干,但绝对卖力,从来不拿自己是场长女儿说事。平时不声不响,一旦开口,声音也是细细的、柔柔的、甜甜的,听得让人心软。跟这帮下放人员处得不近也不远,见男的都喊“哥”,见女的都喊“姐”。不论看见他们做什么,都会轻轻地一笑,笑得干净透明,没有一点杂念。她对哪个都不防范,纯得像早晨的露水,只得人疼,得人怜惜,不敢动歪心思,更不敢打坏主意。黄场长自然很为女儿骄傲。黄梅子是他的脸面,他的光彩。黄梅子也是这帮下放人员的榜样,让他们晓得,什么样的女伢才是好女伢。一遍又一遍欣赏条子画的女儿,想象着画画的场面,黄场长忽然发现了不对头:条子画女儿的距离,几乎可以听得到她的呼吸,闻得到她的发香,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什么场合,这个犯过流氓罪的家伙这么接近过自己的女儿?心下一阵发紧,黄场长越想越怕,等不得收工,紧赶慢赶跑回屋场,冲进黄梅子的宿舍。打死也想不到,黄梅子背地里会有那种样子。黄梅子的枕头底下,露出一个纸角,明显是夜里看了,早起上工匆忙,来不及塞好。抽出那张纸,黄场长眼前一黑,跌在床上:一捆收割的菜籽前面,仰面半躺着黄梅子,两只手抱着后脑壳,憨憨地笑着,下面——黄场长闭上眼睛,倒吸了口气——女儿长大后他再没有看过她一丝不挂的样子,两条交叉的大腿中间,那么深的黑色是存心要戳瞎他的眼睛。恨恨地把纸上的光屁股女儿反扣到桌上,却又看到了一首诗——那是要他的老命啊: 我恋爱了,我在阳光下摸索你的笑容在熔岩一样的温度里欲望被烈火点燃………… 一个激灵醒来,天已黑了,屋场后面不远的地方,有了收工的喧闹。黄场长摇摇晃晃站起来,踩着棉花似的走出女儿的宿舍。 在一批从城里下放的人中,条子是头一个走出江州的。场里终于决定放行,让他去了县文化站。这狗日的真是有吃屎的八字,有女人缘,到哪里都走桃花运。郑书记的千金郑晶晶在县文化站做展览讲解员,在郑书记眼里她差不多就是公主,不嫁则已,要嫁,起码嫁到省里。至于县城十里埠镇的镇上人,不要说挨不得撞不得,就是多看两眼,他也是要不高兴的。条子跟郑晶晶开过玩笑,请她做模特。也就是开玩笑,哪里敢动真的。按她老子的标准,他起码要先做成省里的画家。只要接到举行全省和全国画展通知,条子见天就在美工室一大堆颜料瓶、桶和夹着臭袜子的纸捆中间坐下,腌萝卜干就白开水,开始呕心沥血地构思。然后就一连几天关在垃圾箱样的屋里,眼睛斜斜地眯起,凝视着画布,拿画笔的手微微抖着,在空中画着看不见的线条,突然扑向画布。一边画,一边跺脚、挥手、翘起下巴、抿紧嘴唇,“唔唔”地哼。据说大画家都是这样哼的。每经过这么一次,条子就像大病了一场,刀削似的越来越细,披头散发像个吊颈鬼。这样努力的结果,居然参加了一次全市画展。不拼命的时候,条子随时随地画站里的人:劳碌快活的厨娘;一团和气的站长;总跟人过不去的老会计;俊朗严肃的文学组长;过街老鼠似的内控分子。有一次,偷偷画了趾高气扬的郑晶晶,没有想到给郑晶晶发现了,竟瞪着眼睛看得发呆。郑晶晶后来成了条子的专职模特。一有空,两个人就关上美工室的门,躲在里面,一磨蹭就是老半天。站里个个都睁只眼闭只眼,只瞒过了郑书记两口子。等到他们发觉,生米已成了熟饭。条子离开江州以后再没有回来过,一点不晓得二队后来发生的事。黄梅子在条子走的第二天发现不见了“条子哥”,问队上人,队上人回答:问你老子。问老子,老子回答:你还有脸问?最后是鸡矢见她一下掉了魂,先前那么光鲜的一个女孩转眼黯然失色,实在不忍心,告诉她:条子调去县里画画了,等安顿好了,会回来看你的。我去县里看他。黄梅子洁白的小牙齿把嘴唇咬出了血印。你要敢去,我打拐你的脚!黄场长发恶。那我去码头等他。黄场长以为女儿撒娇,喀了一下喉咙,没有在意。黄梅子不是撒娇。第二天起,每天在班船快到的时候她就站在码头。船到了,下船的人走完了,没有见到条子,口里就不停地喃:条子哥呢,条子哥为什么没有来……黄场长头几天又是喝骂又是拉扯,忽然意识到女儿连他也不认得了。只有把她送回南边山里老屋。农场先前的一把手赵场长因为作风问题调离,黄场长去掉副场长的“副”升为一把手。场部干部感慨:黄场长为工作牺牲了女儿,太可敬了。老职工叹气:黄场长升官赔了那么好个女儿,不划算。

2019-5《十月》目录


中篇小说

一水三浪/005  胡学文

请为我喝彩/040  孟小书

方国民师傅/060  李  铁

 

短篇小说

江州往事/081  陈世旭

众神谱(十篇)/097  大  解

西皮流水/154  宋阿曼

环形山/166  严  彬

 

散  文

一段宋朝洞庭和它的地形学/113  毛晨雨

薄暮与少年/118  徐海蛟

天  生/172  玉  珍

走过房陵/180  梅  洁

 

小说新干线

囚  鸟/124  梁  豪

鸭子飞了/139   梁  豪

论“演员”的自我修养(创作谈)/149  梁  豪

开锁的人:读梁豪新作(评介)/151  刘欣玥

 

思想者说

最后的猎人/187  王  族

 

译  界

雷沙德·克利尼茨基诗选/203  李以亮  译

 

科技工作者纪事

12306之恋/208  李木马  黄丽荣  汪健雄

 

诗  歌

深情可以续命/223  潘洗尘

乌鸦与采石场/226  高鹏程

让灵感擦拭掉锈斑/229  叶延滨

礼孩的诗/231  礼  孩

杏花浩荡/233  郭新民  艾克拜尔·吉米提  玉珍  杨碧薇  等

 

艺  术  

封    面  粉—浅 之一[局部]   周  力

封    二 赏(油画)           张义波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刘  火

悦-读

2019-5《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胡学文:一水三浪

2019-5《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②)︱胡学文:一水三浪

2019-5《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③)︱胡学文:一水三浪

2019-5《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④)︱胡学文:一水三浪

2017-4《十月》•短篇小说|王棵:年年有父

2017-2《十月》·短篇小说|池上:无影人

2017-1《十月》·短篇小说|孟小书:站住,那个逃跑的少年

2017-3《十月》·短篇小说|迟子建:最短的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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