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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③)︱胡学文:一水三浪

胡学文 十月杂志 2022-10-16




胡学文,男,1967年9月生。中国作协会员,河北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私人档案》等四部,中篇小说集《麦子的盖头》《命案高悬》等十三部。曾获《小说选刊》全国优秀小说奖,《小说月报》第十二届、十三届、十四届、十五届、十六届百花奖,《十月》文学奖,《北京文学 中篇小说月报》奖,《中篇小说选刊》奖,《中国作家》首届“鄂尔多斯”奖,青年文学创作奖,孙犁文学奖,鲁迅文学奖,鲁彦周文学奖,《钟山》文学奖等。

一水三浪

胡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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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平被枪决那天,大雪飘落。高音喇叭震耳欲聋,声音是带了毛边的,阮平怎么也听不清,但他明白,那毛边里陈列的每一条罪状都是他的,死后也抹不掉。广场上黑压压的人,尽管雪花阻隔,阮平还是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陶班,吴老师,经理,同事……每一束目光都如杀猪刀那么锋利,狠狠地划割着他。震惊、愤怒、鄙视。还好,没搜寻到陶碧,她还没放假吧。这让他松了口气。等她回到宽城,他已去了另一个世界。潘美红也没来,这让阮平有些意外。她应该来的,她的眼神是最好的痛斥。宣读完毕,公安猛一勒绳,阮平几乎扑倒,在触到地面那一刻,公安及时抓住他的肩膀。然后,一左一右押着他上了汽车。骚动的人群自愿分开,汽车缓缓前行。驶出广场,汽车加快速度,穿过宽城,直达东山。那里已经围了二三十号人,阮平知道他们早早地候在这儿,就等着看枪子怎么射穿他的后脑。有的早饭没来得及吃就赶来了,正抽空吃包子呢。包子是韭菜馅的,阮平闻到了。押赴刑场前,他们给他准备了一颗炖猪头,似乎他是去做饿死鬼。阮平没有胃口,瞭瞭就收起目光。此时他突然饿了,死死地盯着那个人的韭菜馅包子,直想咬上一口。公安猛喝一声,他抖了一下,扭转头。那香味却挠着他的鼻孔,他连打几个喷嚏。阮平跪下,并没按公安的要求闭上眼睛,他悄悄张开一条缝,看着他将要告别的世界。砰!枪响了,没有击中。砰!另外一个法警补了一枪,同样没有击中。呼啸声大作,阮平惊慌四顾,忽然就看见了潘美红。她手握长刀,骑着猪直冲过来。原来枪声是演练,真正执行的是潘美红。转眼工夫潘美红就到了近前,她怒瞪着,举刀就砍……阮平惊坐起来。竟然睡着了。他望了望天空,太阳已经西斜,现在应该是下午两点至三点。他仰躺在山坡的洼地,从这里可以窥望山脚下的田野、公路、林带。如果有人上来,第一时间就可以发现。他不敢大意,紧张地瞪视着任何可疑的人。他不时掐着麻木的脸,以防犯困,可还是睡着了。阮平不知怎么从潘美红家逃出来的,她似乎抓他的裤脚来着,被他甩开了。他一路狂奔。夜黑如漆,他意识混乱,不知怎么找见家的。他哆嗦着寻出钥匙,却摸不到锁。猛撞了几下,发现门从里面插住了。再要拍,忽然想起,尹先在他的炕上演习,大概还没结束。他终于清醒。不该回家的,趁公安还没有到来。必须逃,逃得远远的。他一口气跑到车站,想乘坐第一班长途车。车站还没开门,他在昏黑的台阶上蹿行几步,想起身上不到二十块钱,根本不够坐车。而且,坐车是愚蠢的,半路被警察截住,那就插翅难逃了。还是双腿踏实。跑了一程,有十里,也可能二十里,忽又想,不该向西。西边通向市里,他能想到,警察自然也能想到。应该逆着警察的思维,于是掉头向东。好在奔跑于他是容易的,只是逃亡之跑毫无乐趣,也难以专心。阮平从宽城南绕行时,天已麻麻亮了。数公里之后,他转向东山,打算在山上躲到天黑,然后再逃。夜色里,被发现的可能终归小些。东山是枪决犯人的地方,是宽城的不毛之地。山上没有洞,只能躲在坑洼里。阮平一遍遍回想,有些能想起,有些全然是空白。但有一点是清楚的,他强暴了潘美红。潘美红虽是个杀猪的,却非寻常之人,那一面墙的奖状,那一长溜的照片,便是证明。阮平后悔不迭,真不该喝那么多酒,不该去潘美红家。强奸犯,这个罪名足以让他千刀万剐。终于挨到天黑。阮平又饥又困,逃亡的欲望却没那么强烈了,恐惧隐隐生出来。那是另一种恐惧。公安肯定在路上设了关卡,即使有夜色掩护,怕也难以成功出逃。就算躲过了围截,也必定是惶惶不可终日。一年两年,三年五年,终有一天会被押回宽城。前路难测,阮平想到了自首。可是,想到那个梦,他又是一寒。也许从此浪迹天涯,直到客死他乡?这么犹豫着,夜渐渐深了。自首的念头占了上风,阮平拖着疲软的腿回到宽城。没去公安局,实在是太饿了,他想先填填肚子。就是杀头,也得吃顿饱饭。门虚掩着,没有任何声音,似乎尹先刚刚离去。阮平正要推,门却开了。看到李闯那张刀锋脸,阮平魂飞魄散,瞬间变色。李闯也是一愣,但他反应快,在阮平瘫下去时,迅疾抓了他的肩,冲屋里喊了一声。潘美红和尹先先后跑出来,帮李闯扶住阮平。阮平战栗不止,看来他们一直在等他,料定他会回来。把阮平摁在椅子上,李闯哈了一声,他俩硬说你失踪了,这个折腾!然后冲潘美红和尹先说,我说什么来着?太平盛世,不要动不动说人失踪。阮平惊讶的目光飞快地掠过潘美红的脸。潘美红说,你一天没上班,可把人吓坏了。尹先附和,是呀是呀,你怎么连假也不请?李闯说,去年有个女人报警她丈夫失踪了,硬说被绑架了,后来找见,整个人比面条还软。他赌昏了头,两天两夜只吃了一根麻花。然后盯住阮平,你该不会也染了赌瘾吧?阮平僵僵地摇头。李闯没有追问,说人回来就好,明早开会,他得连夜写案情分析。李闯在阮平肩头按了一下。那重重的按压似乎别有意味,阮平觉出来了,但不知李闯向他传递什么。屋里剩下潘美红和尹先,阮平已镇定下来,他说,对不起,这么晚了,让你们……担心了。潘美红说,没事就好,好好睡一会儿,明儿别误了上班。尹先说,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昨夜我听见你拍门了,开门你已经不在了,生气了吧?你这一出,实在吓人呢。阮平咧开嘴,苦涩地笑了笑。潘美红和尹先离去好久,阮平仍在椅子上发呆。他似乎忘了饥饿。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不相信自己稳稳地坐在家里。但,千真万确,他们相继离去,没有对他采取任何措施。潘美红竟然没报警,竟然没有丝毫的愠怒。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潘美红不在乎,连自己的贞洁也要无私地奉献?还是那一切根本就没发生,是他的想象,是他的梦魇?阮平彻底糊涂了。第二天,阮平第一次不是跑,而是走到食品公司的。天际刚刚发白,喜鹊已在枝头喳叫。风缓缓地抚摸过脸颊,毛茸茸的。一只猫大摇大摆地从巷口踱出来,跟在阮平身后走了有二三百米,好像他的随从,时刻要保护阮平的样子。阮平喝了几次,猫才转身。门房的老张头只有见了经理才探出头,那天竟然冲阮平招了招手。整个世界都显得那么不真实。阮平才平静的心又敲起小鼓,目睹的一切都那么的匪夷所思。吃饭了吗?潘美红如往常一样,问着千篇一律的问题,对她似乎多么重要,阮平早就烦了,连头都懒得点,草草地嗯一声,轻得自己都听不清。那天他郑重地说吃过了,他的目光躲闪了一下,又不那么牢靠地落在她脸上。你脸色好看多了,昨天的样子有点吓人,潘美红说。阮平不知如何回应,冲她笑了笑,虚虚的。肚里有了东西,又睡了一觉,他的体力已经恢复,心却没落到肚里。潘美红也冲他笑笑,阮平惊讶地发现,她突然变得迷人。潘美红说,别愣着了,干活吧!她出了休息室,阮平才意识到她涂了护肤品,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香味。他使劲嗅了嗅,似乎是茉莉香。一切就这么过去了。就这么过去了?阮平又问一遍,没人能回答。或许,那就是他虚妄的想象。他看了太多的推理小说,变得神经质了,混淆了想象和现实。他真是活该。下班后,潘美红叫住阮平,叫他去她那里。阮平心理咯噔一声,刚刚焊接的缝隙突然裂开。他问她什么事,她说我在门口等你。她没冲他笑,脸是绷着的。阮平磨蹭了半天才出去,潘美红仍在门口。阮平知躲不脱了,硬着头皮走过去。潘美红拍拍车后座,上来吧。阮平说不用,慢跑起来。潘美红本可超过他,但始终咬在他身后。那一切并不是他的想象,实实在在发生了,他罪孽深重。他已然明白,不再抱任何幻想。潘美红没报警,没告发他,并非她不在乎,而是要用另外的方式解决,她自己的方式。阮平想象着即将到来的一切,她将他五花大绑,不,根本不用绑,她夹住他,他就没法动弹了。一刀下去,他就没了声儿。她也许会一刀一刀地剐割,在这方面,她也是高手。阮平的腿颤了一下,但没有停。黄昏来临,百鸟归巢,自在安详,而他却被押着。如果阮平撒腿狂奔,潘美红未必追得上。但阮平不打算跑了,事已经做下,听天由命吧。潘美红自是早已打定主意,她装得若无其事,不过是为了麻痹他,按她自己的方式复仇。真是滑稽,她竟然让他上了一天班。他想起那个心惊肉跳的梦,一切早已预示。潘美红开启屋门,手有些抖,钥匙怎么也插不进锁孔。阮平偷偷瞄她,她的脸似乎也在抖。阮平没有帮她,也没有提醒她可能拿错钥匙了,木然地看着她一捅一捅的。终于开了,她出汗了。揩揩额头,她后退一步,让他先进。阮平听到她关门、插门,听到她粗重的喘息。阮平没有回头,他不想看到她眼里的凶光。来吧,只要能勾销。等了几分钟,猜想的一切并没有发生,阮平听到的是另外一种极为陌生的声音。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呼吸骤然停滞。潘美红在脱衣服,上身已经赤裸,她正解裤带。阮平惊愕的目光让她停下来,她双手护胸,脸如火焰。不许偷看,你这个坏家伙!她娇嗔。阮平没动,嘴巴张得像茶杯。潘美红瞪着他,别傻站着了,帮我一把。一个声音提醒阮平,这是个陷阱,千万不要。但他的身体已经有了反应,如发面不停地膨胀。他牙关紧咬,努力控制,可效果不大,面团越胀越大,突然间就炸裂了。疯狂过后,潘美红坐起来一件一件穿衣,她动作很轻,仿佛怕惊着他,又似乎揣着什么心事。阮平仍然瘫着,他眩晕症犯了,忽而被浪头抛起,忽而坠入谷底,不晕才怪。他没看潘美红,直到潘美红推了他一把,他才扭过头。潘美红指了指褥子。褥单是浅灰色的,上面那几朵红格外显眼。潘美红轻声说,你可看清了。阮平突然明白了什么,随之,一个更大的疑团跳入脑海,整个人彻底劳动蒙了。那个晚上是怎么回事?他仓皇逃离,在东山躲了整整一夜又一个白天,难道什么也没发生?只是他的幻想?阮平被自己惊着了。潘美红又推他一下,发什么呆呢?阮平机械地摇摇头,迟迟疑疑地问,那天晚上……?潘美红不解,哪天晚上?阮平说,就是……潘美红明白过来,扑哧一笑,你像疯了一样把我扑倒,抱了我一下,转身就跑。阮平仍然反应不过来,整个人都是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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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规模不大,但规格挺高。主持婚礼的是宽城工会主席,县妇联送了贺礼,一对暖壶,一块毛毯,一副乒乓球拍。已经退休的老县长专门写了贺联,他曾亲手给潘美红戴过红花,是潘美红的贵人。帮忙的人很多,包括经理。阮平基本没操心。他还没到结婚年龄,公司写了请示,县里特批了的。如果是别人,不可能开绿灯。潘美红是例外。她是宽城的瑰宝,又系大龄青年,没有谁对此提出异议。潘美红那边,出席的是她干爹,阮平这边只有黄桂仙。干爹是酒厂师傅,刚刚退休。他酒瘾大,早晨醒来先喝酒,十根手指有九根半是颤抖的,半斤酒下去,马上稳稳当当,穿针引线都没问题。清早喝了,婚礼开始前,他把持不住,又喝了半瓶,醉了。终于把他扶上台,在椅子上坐了没两分钟,便鼾声如雷,惹得来客直笑。黄桂仙则神情寡淡,她不痛快。她曾热心地给潘美红张罗对象,没想她竟然成了自己的儿媳。坐在那里,她觉得和潘美红的干爹一样出丑,婚礼结束就直奔车站。没人给阮立做饭,她的理由不容置疑。阮平倒不在乎,潘美红更不计较,黄桂仙走出几十米了,她还喊妈慢走。往家里走时,潘美红推着自行车,阮平在后面扶着,车把上、车后架都是贺礼,像刚刚赶了大集。按潘美红的意思,晚上两人住在东城,中午住在西城,阮平没有反对。潘美红提出另外一个方案,阮平也会同意。无所谓哪边。阮平是划算的,那个晚上虽没真正发生,可他毕竟扑倒了她,她若告他,怕也要坐牢的。可她没告,让他如愿以偿,彻底成了他的人。不要一分彩礼,他捡了个大便宜。她比他是大了一些,但那有什么呢?大了懂得疼人,正如经理所言。只是阮平没有新婚的喜悦,无论怎么挤都挤不出来。或许,他拒绝了,她也未必告他。这是有可能的,她不是别人,她是潘美红。阮平没那么做,某种程度上说,他是被她感召了。走到半路,李闯追上来。他连连说不好意思,原本打算参加的,可一直在开会,散了就往过跑,还是误了。他摘下挂在车把的被罩,以示心意。潘美红说改天给他补酒宴,李闯笑说,那我就等着了,这喜酒我得喝,然后转向阮平,你小子娶了个好媳妇。压了压阮平的肩,好好疼人家。阮平心一动,觉得李闯又在传递什么。他试图从李闯的眼底挖掘,却没有任何收获。那是两口深井,根本没有底。潘美红继续推车,阮平却没抬脚,他凝望着李闯的背影,一脑子杂乱的念头。出生、出逃、结婚、家庭变故,每个关键点上李闯都会出现,不能不令他惊疑。后架上的纸箱与乒乓球拍掉到了地上,潘美红才发现阮平没扶着,仍在原地发愣。阮平惊醒,急跑几步,蹲下去捡拾。纸箱里是香皂毛巾之类的东西,没那么易碎。你怎么了?潘美红问。阮平说,没怎么,走神了。潘美红没责备他,提醒他扶好。阮平问是不是她邀请了李闯,潘美红说,是呀,老早就说了,他可是你的恩人呢。阮平没接茬。你不高兴了?潘美红回了回头。阮平说,没有,就是有点奇怪,他怎么知道的。潘美红笑了笑,你失踪那天,我快急疯了,幸亏他劝说。阮平脸一热,闭了嘴。潘美红说,他出席,方方面面的人就全了,可惜……人家送了贺礼,也算圆满,提起来咱脸上也有光。阮平想,原来是为了脸面。老县长也是她通知的吧,她为了面子可真是费了心思。这不能说没用,但也没有多么重要。按阮平原先的想法,两人领个证就算完事,但她坚持要办,还搞出这么大动静,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她每一步每一寸都在证明都在展示,阮平有些不适。扶牢啊,潘美红说。阮平说,扶着呢。潘美红问,想什么呢?阮平说,没想什么。潘美红问,李警察怎么那么忙?阮平说,谁知道呢。潘美红说,我好几次看见警察在街边吹大牛。阮平说,他是刑警,可能忙一些。潘美红说,与什么警没关系,关键在人,有理想有志向的人都闲不住。阮平没应。不是她不配谈,而是她不分场合,让他感到别扭。你觉得呢?潘美红问。阮平说,或许吧。潘美红严肃地说,不是或许,绝对是,所以,我不闲着,都说女人结婚就懒了,我就不信,这和结婚有什么关系?两口子互相鼓励,干劲更足才对。阮平又装哑巴。不许拖我后腿哦,潘美红半是警告半是撒娇,你做到了,我天天奖赏你,你想怎样就怎样。她哧哧笑起来,我保证!想到那一幕,阮平的脸隐隐烫了。潘美红追问,怎么样,能做到吗?她等不及到家,就约法三章了。阮平只好说,听你的。潘美红说,不是听我的,谁对听谁的,我可没那么霸道,家庭也要讲民主。阮平说,好吧。潘美红说,我就喜欢你这点,一说就通。公司给了七天婚假,但潘美红次日就上班了,与以往起得一样早。她要阮平一同去,阮平说要给陶班送糖,还要去图书馆还书。潘美红没有强求,告诉他饭在锅里,匆匆走了。第二日,阮平借口吃坏了肚子,潘美红什么也没说。阮平不拖她的后腿,但也不想如她那么上进。婚假是合法的,为什么要献出去?第三日,潘美红让阮平上班,她没命令,说看不到他的人影,她不能集中心思。要不去吧?哪怕你在一边看着呢,行不?她目光灼灼,口吻却是央求的。阮平突然生出一丝怜惜,说好吧。潘美红拽拽阮平的耳垂,不让你白去的。潘美红要驮阮平,阮平没坐,他喜欢跑,不会因结婚而改变。日子就这么过了,看似与以往不同,但细想想,又没多大的不同。阮平不用设闹铃了,用不着,潘美红脑里自带,一到点儿她就醒了。阮平甚是惊奇,不知她是怎么做到的。有她热饭,他可以多睡一会儿。也只是一小会儿。潘美红从不迟到,也不允许他迟到。一个蹬车,一个奔跑,相距五六步,像在比赛。阮平不愿意靠得这么近,但他加快,她蹬得越发猛了;他放慢,她也放缓。在宽城的黎明,他们是一对奇怪的身影。除了工作,潘美红对阮平的要求并不严,别人喊他喝酒,潘美红从不阻拦,只嘱咐他别喝醉。当然,就是喝醉了,她也不斥骂他。有那么一次,阮平泥一样瘫在酒桌上。天已经晚了,一帮人正琢磨怎么往回弄他,潘美红寻了来。她将他放到自行车上,没让任何人帮忙。担心他摔下来,她小心翼翼,回到家已经半夜了。次日,她只是数落他不爱惜身体,差点耽误上班,再没说别的。尹先和王小娜的演习有了结果,初冬,两人步入婚姻殿堂。没了尹先这个召集人,聚会没那么频了,阮平原先的家不再是喝酒的据点。冬日寒冷,阮平和潘美红极少到西城住了,现生火,没等屋子暖起来就到了上班的点儿。隔半月二十天,阮平回去一趟,也只是瞅瞅。再一个变化,是那一墙奖状。潘美红都装了镜框,有的因为时间久,颜色变淡,更久的,就彻底褪色了。潘美红后悔没早点弄。但这样一来,后墙就挂不下了。阮平怂恿她挂到东屋,东屋只放了些杂物,三面墙皆是空的。打扮起来,还有些展览室的模样。几天后,潘美红说心里空落落的,于是又移过来。阮平买的中国地图与世界地图只得让位。年根儿,两人第一次发生争执。阮平想看望陶班,潘美红非跟着一起去。阮平说没必要,他一个人去就行了。潘美红说陶班是重情义的人,两人一起去才对。没邀请陶班参加婚礼,陶班得知后专程上门补了贺礼。阮平没想让潘美红认识陶班,更不想陶班看到潘美红,所以结婚没邀请陶班。潘美红又说陶班是你的恩人,这一生都不能忘。还说要好好候谢人家。见就见了,阮平决不会带她登陶班的门,哪怕这礼物是她备下的。潘美红说陶班上门不是祝贺阮平一个人,是祝贺她和阮平,所以候谢她必须去,不然就是失礼。阮平说她想得太复杂,陶班根本不在乎。潘美红说就算人家不在乎,你自己也不能轻慢,两人必须同去。潘美红小题大做,阮平觉得好笑。潘美红问阮平为什么不肯带她,是不是担心她说了不当的话,给他丢人。阮平不敢坦陈真实的原因,说他放下东西就走的,若她跟着去了,不免要坐坐,耽误彼此的时间。结果潘美红更是非去不可了,她说哪有放下东西就走的,那连起码的礼节都没有了。阮平说往年我都这样,陶班也没怪我,潘美红说与往年不同,你现在是成了家的人。阮平火了,说要去你去,我不去了。潘美红僵了一下,却没放弃,让阮平好好想想。阮平没理她。过了两日,到除夕了,潘美红催促,阮平依然不肯去。她催得越紧,阮平越不肯。等阮平去街上绕了一遭回来,潘美红不见了,东西也不见了。阮平心想糟了,立即去追。跑到陶班家门口也没见潘美红身影。阮平想潘美红不会这么快找见陶班家,也许她还在路上。阮平不敢大意,守在拐角。等了两个多小时,天暗下来,阮平正要离开,听见开门的动静。陶班一家在送潘美红!阮平定住,肺都要气炸了。吵了一顿。阮平不依不饶,潘美红据理力争。一个恼火,一个委屈,但当天夜里两人就和好了。准确地说,是潘美红和阮平和好了。她虽然不知自己错在哪里,但央求阮平别再生气。这可是咱俩的第一个年,要好好过啊。她抱着他,在他耳根一下一下舔着。阮平终于被融化,只是还板着脸。他和她约法三章,她可以做她的主,做她和他的主,但不能替他做主。两人的想法不会一致,所以争吵也就不可避免。当然并不凶,更没有大打出手,若真那样,阮平还不跟个小鸡崽似的。每次都是潘美红先道歉。是道歉,不是认错。道歉,是她说话的方式、语气或用词不当,惹阮平生气了。而错误,除非她自己认为是错的,否则,她不会低头。她向阮平低头,因为他是她的丈夫,而不是因为她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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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美红没有怀孕的迹象。她不着急,至少看不出来。她不去看医生,也不催促阮平见大夫。阮平更是无所谓,连这个丈夫他都没有心理准备,何况当父亲了。两年后,潘美红说自己怀孕了,阮平吃惊地瞪大眼睛,仿佛不认识她。好一阵儿,他才问,真的?潘美红说,这还能有假呀?你怎么有点儿傻?阮平说,我没想到。潘美红说,连我都没想到,我还以为自己不会生呢。潘美红平平淡淡,倒是阮平眉眼间生出一洼又一洼的惊喜。他原本以为自己不在乎呢。阮平说,那你得注意了,别再干重活了。潘美红不以为然,我没那么娇嫩,再说,公司有什么重活?阮平说,以前你想怎样都行,但现在不同了,你不要逞强。潘美红盯住阮平,问她怎么逞强了。阮平说,都是两人一组,唯独你单干,这不是逞强是什么?潘美红叫,你怎么这么看我?我力气大,一个人干得了,为什么非要拉上别人?阮平冷笑,给你多开工资了?潘美红反问,凭什么给我多开?多干是我自愿的,领导没逼我。阮平问,你为什么要多干?潘美红说,我乐意啊,别人图钱,我图痛快。阮平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你是图那张奖状吧?这话有点儿残忍,阮平担心伤了潘美红的自尊,没料潘美红反而笑了,那有错吗?阮平被噎住,脸色不停地变换。她的思维和他不在一个轨道。随你吧,阮平终于喘上气,既然你乐意。潘美红看出阮平不高兴了,又哄又劝,说一定小心,让他放心。但穿上工作服,她什么都忘了。潘美红摔倒,还被猪踩了几脚。她强忍着爬起来,不顾劝阻还要干活,几分钟后再次倒下。等送到医院,已经晚了。隔年,潘美红再次怀孕。阮平悄悄找了经理,第二天,潘美红就被调去看仓库了。潘美红虽然不乐意,但还是服从公司的安排。看仓库不用去那么早,但每日“闹钟”一响,她就爬起来,做饭,然后喊阮平起床。依然披着星光上路,阮平不敢快跑,有时她蹬得急了,他马上提醒,叫她慢下来。有了上次的教训,潘美红乖了许多。年底,潘美红生下一个女婴,发生了一点儿意外,但有惊无险。潘美红的干娘侍候了半个月,黄桂仙虽然不大情愿,还是从包头赶来给潘美红熬了十多天粥。那么几天,黄桂仙告了潘美红好几状。比如她给孙女取名安安,潘美红却叫女儿平红。这让黄桂仙很不痛快,连另立中央的话都说出来了,阮平哭笑不得。比如潘美红不听劝,乘她睡着,竟跑出去买酱油,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这个婆婆支派的。落下病算谁的?黄桂仙越说越来火,她故意和我作对,我还侍候个什么劲儿?阮平清楚潘美红不是故意和黄桂仙作对,她有自己的理由。果然,潘美红说婆婆身体不适,她才跑出去的,而且围裹得严严实实,绝对没事的。阮平数落潘美红不该月子里乱跑,又将她的话转告黄桂仙。黄桂仙不领情,说明明是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反倒是心疼我了。离满月还差一天,黄桂仙便迫不及待地离开。她临行前说的那句话,几乎将阮平压趴。其实,平红或安安出生七八天后,阮平就发现她有点儿不对头。她不怎么哭闹,超乎寻常地乖。她的眼睛总是盯着某处,他晃她,竟扳不回她的目光。终于看他了,目光却是混浊的,不像别的婴儿清澈如水。阮平犯嘀咕,但没往坏处想,疑虑一旦冒出来,他就狠狠地驱走。潘美红是善良的,就冲这一点,老天也不会捉弄她。阮平后来明白,他不过是逃避,而黄桂仙的话彻底堵死了他的退路。他不得不睁大眼睛,瞪着残酷的现实。那一夜,潘美红早早躺下了,而阮平木偶一样坐在椅子上。潘美红喊了几声,他竟然没听见。直到穿着花裤衩的潘美红下地撒尿,拽他的耳垂,他才醒悟,问她干什么。潘美红略有些羞涩,问,你不馋吗?她身上散发着奶味、汗味,还有别的说不出的味道。若是以往,阮平早就控制不住了。可那天,他心情郁闷,没有丝毫兴趣,挥挥手让她先睡。潘美红似乎觉得魅力不够,扭了扭,连背心也脱了。她胖了一些,肚腩高了许多,似乎仍有一个婴儿在那里藏着。两个棒槌似的大奶微微耷拉着,光洁闪亮。她奶水好,平红吃不完,乳头总有汁液溢出。见阮平仍不动心,她轻轻揉捏,奶汁喷泉一样喷到阮平脸上。阮平惊跳开,猛喝,你干什么?潘美红没料阮平发这么大火,她一脸的委屈。但她马上就道歉了,叫阮平别生她的气,她只想逗逗他。要不,你往我脸上喷,我保证不恼。结果她被自己逗笑了,喷什么呢?你来挤?阮平说,快睡吧,小心感冒。潘美红说,我这么壮,才不怕呢。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我能帮你吗?阮平叹口气,不知她是粗心,还是真的憨。他和黄桂仙都看出来了,她难道什么都没发现?潘美红钻进被窝,目光却荡漾着阮平。阮平心里一动,却忍不住又叹息一声。潘美红问他发什么愁,阮平小心翼翼地说,平红可能有些问题。潘美红猛地坐起来,脱口道,有什么问题?阮平斟酌着,她智力……可能——潘美红打断他,那又怎样?阮平惊问,你是不是……?潘美红声音铿锵,就算她是傻子,也是咱的娃,我要把她养大!阮平结巴了,那……那……他想说什么,却突然忘了。潘美红宣誓似的,有我一口饭,就有她一口饭,你放心好了!阮平终于记起,却拽不出嘴巴,那些话在喉咙里、在舌苔上、在牙缝间碰撞、咆哮、撕扯,他的腮帮子像帐篷一样鼓胀起来,越胀越大,终于炸裂,碎片随风飘散。潘美红没听到,她的声音盖过了一切,或许这是对你我的考验,别怕,夫妻同心,其利断金,没有什么战胜不了的!



10


阮平提出离婚是在平红三岁的时候。那是夏日的傍晚,潘美红煮了半锅面片。她喜欢吃馒头、大饼、揪面片。她又胖了一些,自行车咯吱声更响了,承受不住似的。但她仍单独夹抱三百斤的肥猪,虽有些喘,却拒绝任何人帮忙。饭是潘美红一个人做的,她不让阮平下手,除非她忙不开。面片软了,煮的时间又久了些,成了面糊汤。刚端起碗,平红拉了。潘美红对阮平摆摆手,我来。她撩起护襟擦擦额头的汗,跪在炕上,一手抱起平红,另一手抓着卫生纸。擦完,她将纸团隔着桌子抛到地上。阮平皱皱眉,将头埋得更深了些。喝了半碗,怎么也喝不下去了。潘美红看他,他说我不饿,潘美红便将他的碗拿过去。先喝了他剩的,才喝她那碗。连喝三碗。第四次,她没用碗,用的是搪瓷盆,把锅底清了。吃饱了,还剩这么多!她说着吃饱了,可还是端起搪瓷盆。她饭量惊人,阮平早有领教,并不意外,就算她吃饱,也能加一个馒头。但那天,阮平看到潘美红把头扎进乳白色的搪瓷盆,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厌嫌。潘美红没看到,她全身心地对付那一盆面片汤。没错,她不像吃,而像是在战斗。她吞咽极响,速度极快,像安了水泵。不知是热还是过于卖力的原因,她原本湿漉漉的额头又冒出数滴新汗,赤裸的膀子上也是密密麻麻的汗珠。恰在这时,平红哭了。潘美红顿了一下,加快速度。汤没能完全灌进嘴巴,有一些流到下巴,滴淌得满胸皆是。就在那一刻,阮平望见了自己的未来。望到头,也就是这个样子了。他将彻底淹没在潘美红的呼噜声与吞咽声中。然后,他的背一日日弓驼,发一天天变白,牙齿一颗颗掉光,双目一层层混浊。阮平绝望至极。离婚的念头不是那晚生出的,早就有了,只是他一次次按压。他盼望奇迹发生。那时,一切或将改变。但那个夏日的傍晚,他明白至死也是这个样子时,那个念头弹射而起,他压不住了,也不打算再压。潘美红将哭闹的平红哄睡着,才揩揩嘴角。她冲阮平嫣然一笑,问他是不是没吃饱,说夜里饿了她再做。阮平没有任何犹豫,说,咱们分开吧。潘美红听懂了,脸色瞬间变白,浑身如筛晃荡,但她似乎不怎么明白,盯住阮平,分……开?阮平说,离婚。潘美红嘴唇哆嗦,为什么?阮平说不为什么。潘美红仍执拗地问为什么,她的眼底闪烁着水光。阮平横了心,明天就去。潘美红还要问为什么的,但嘴唇怎么也磕碰不到一起。阮平没再和她对望,起身离开。提出来了,阮平却没有预想的那样轻松。从东城跑到西城,竟歇了两三次。潘美红始终在眼前晃。或许是暗夜的缘故,她的脸越发白。他差点返回去,但回望片刻,还是扭转头。早断早了,他对自己说。自有了平红,阮平和潘美红没在西城住过。空置了大半年后,阮平将房子租了出去。租户是药材贩子,也就夏秋季住,冬春季是闲着的。潘美红劝他卖掉,一处房就够他和她住了。他问黄桂仙,黄桂仙说房子给你了,你自己处置。阮平本来要卖了,但看到那辆落满灰尘的自行车,改了主意。亏得没卖,他暗自庆幸,不然要露宿街头了。阮平打算和药材贩子挤一夜,从现在,他要变成另一个阮平。但门是锁着的,想必药材贩子出去吃饭了。阮平在巷口等了两个小时,也没等到药材贩子。阮平想到了陶班,想到了尹先,甚至想到了门房的老张头,最终都排除掉了。那要费许多口舌才能说清,甚至费口舌也解释不清。午夜,大街上难见人影。阮平已没了奔跑的欲望和动力,拽着沉重的腿回到东城。离了婚,和潘美红也不可能不见面、不相往来。就这么一个夜晚,没必要躲。阮平没地儿去了。但他并不是没地儿去才回来的,在他硬如石头的心底,总是有那么一点点不踏实。潘美红仍然是阮平离开时的姿势,一动不动,凝固了一样。下巴流溢的面片汤已经干了,痕迹越发明显,她的膀子仍然裸着,没了汗珠,一只苍蝇不知疲倦地起起落落,仿佛那里有什么美味。桌上的盘、碗、筷、盆好像自己挪动了,散乱不堪。潘美红的脸在白色之外,又多了一层青。潘美红仍然凝固,就连她的目光也牢牢地焊接在那里。阮平吓了一跳,先是轻唤一声,她没应,他急又推她。岿然不动,但她的眼球转了。只是像生了锈,转得不那么利索,好一会儿才与阮平对视在一起。我不离!她说,声轻如羽。死也不离!她说。有了铁屑的味道。我哪里错了?铁屑里带了悲怆和迷惘,你为什么……?阮平干咽了一口,说,你没错,是我……不,一定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你指出来,我改!阮平摇头,你做得……很好。潘美红眼睛里的红色一层层地厚了,好,为什么要离?我哪里对不起你?阮平无言。潘美红问,你不肯说?你有别人了?阮平摇头。潘美红说,有别人也没关系,只要你晚上回来,早上走出家门,我假装不知道。阮平说,没那回事。潘美红说,那就别离!阮平又哑了。潘美红说,我可以死,我不怕,离婚……决不!除非你杀了我。你要杀我吗?来吧。阮平抖了一下,说,你别胡说。那就不要……行吗?潘美红又改成乞求。阮平说,你何必……?行,还是不行?温软的语气里夹了骨头。阮平说,先睡吧,明天再说。潘美红凄然一笑,如果你还要离,就没有明天了。阮平不知潘美红会干什么,他预料不到。他想收拾桌子,被她摁住。凝固的她动作极快。行……吗?她问。好……吧。阮平说不清是被她镇住了,还是她柔弱的目光触动了他。自此,潘美红对阮平更好了。阮平有三分之一的活被潘美红抢了去,为了能多替阮平干点儿,她上厕所都是快步来回,休息室根本见不着她的人影,偶尔进来一趟,也是为阮平倒水。下了班,她不再让阮平去邻居家接平红,自然更不让他生火造饭,这一切她全包了。诸如此类,可以列出一大堆。似乎阮平是一件瓷器,潘美红小心翼翼地端着,生怕他摔成碎片。可是潘美红的好并未拴住阮平的心,反让他更加厌嫌。一个月后,阮平再次摊牌。汲取了上次的教训,阮平拐了个小弯儿。时间也是精心选择的,刚刚熄灯,这样她至少不会木橛子一样戳着了。阮平交代了自己做过的坏事,有一些是编的。总之,他一无是处,罪恶累累,不配和她在一起。潘美红起先还问真的吗,他说当然是真的,后来她不再问,他以为她彻底相信了。水到渠成,他正要将离婚拎出来,她猛地抱了他,说你就是个残废,我也不嫌弃,人非圣贤,谁不犯错。阮平说,可是……她打断他,没什么可是,你我已经绑在一起,天塌了,共同顶着,不求同生,但求同死。他还想说点什么,但她紧紧搂住他,他连喘息都困难,还哪里顾得上说话?胎死腹中,比第一次还惨。潘美红不是死就是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如若再提,不知遭遇什么。他能看到自己的后半生,却看不透每日睡在身边的潘美红。惹毛她,没准会剐了他。那些推理小说堆在脑里,血淋淋的画面一抓一大把。阮平离婚无望,生出逃离的念头。逃离是他一个人的事,没那么大风险。过个两三年三五年,她自然想通了,也许他不用出面都可。一切如旧,阮平不动声色地准备着。星期天,阮平从自己和潘美红共同的折子上取了些钱,大半的钱还是留给了潘美红和平红。然后跑到商场买了双运动鞋,给潘美红和女儿各买了一身衣服。离开时,看到旁侧的货架上有儿童玩具,又选了一个洋娃娃。阮平的礼物令潘美红受宠若惊,那一晚用她的方式狠狠地回报了阮平。次日中午,阮平说和朋友吃饭,让潘美红自己回家。潘美红没有任何怀疑,她说如果顾得上,买几个搪瓷盘子。家里的盘碗快被平红摔完了。阮平点头,说尽量。潘美红蹬车远去,阮平撒腿就跑。他没有奔向车站,而是一路向西。跑出十几公里后,拦住驶向市里的中巴。到了市里,直奔火车站。他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想逃得远远的。离开宽城,哪里都行。……


(未完)

2019-5《十月》目录


中篇小说

一水三浪/005  胡学文

请为我喝彩/040  孟小书

方国民师傅/060  李  铁

 

短篇小说

江州往事/081  陈世旭

众神谱(十篇)/097  大  解

西皮流水/154  宋阿曼

环形山/166  严  彬

 

散  文

一段宋朝洞庭和它的地形学/113  毛晨雨

薄暮与少年/118  徐海蛟

天  生/172  玉  珍

走过房陵/180  梅  洁

 

小说新干线

囚  鸟/124  梁  豪

鸭子飞了/139   梁  豪

论“演员”的自我修养(创作谈)/149  梁  豪

开锁的人:读梁豪新作(评介)/151  刘欣玥

 

思想者说

最后的猎人/187  王  族

 

译  界

雷沙德·克利尼茨基诗选/203  李以亮  译

 

科技工作者纪事

12306之恋/208  李木马  黄丽荣  汪健雄

 

诗  歌

深情可以续命/223  潘洗尘

乌鸦与采石场/226  高鹏程

让灵感擦拭掉锈斑/229  叶延滨

礼孩的诗/231  礼  孩

杏花浩荡/233  郭新民  艾克拜尔·吉米提  玉珍  杨碧薇  等

 

艺  术  

封    面  粉—浅 之一[局部]   周  力

封    二 赏(油画)           张义波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刘  火

悦-读

2019-5《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胡学文:一水三浪

2019-5《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②)︱胡学文:一水三浪

微信·专稿︱王春林:生命的束缚与囚禁——关于胡学文中篇小说《一水三浪》

微信·专稿︱项静:破碎故事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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