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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④)︱胡学文:一水三浪

胡学文 十月杂志 2022-10-16




胡学文,男,1967年9月生。中国作协会员,河北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私人档案》等四部,中篇小说集《麦子的盖头》《命案高悬》等十三部。曾获《小说选刊》全国优秀小说奖,《小说月报》第十二届、十三届、十四届、十五届、十六届百花奖,《十月》文学奖,《北京文学 中篇小说月报》奖,《中篇小说选刊》奖,《中国作家》首届“鄂尔多斯”奖,青年文学创作奖,孙犁文学奖,鲁迅文学奖,鲁彦周文学奖,《钟山》文学奖等。

一水三浪

胡学文

11


距年底不到一个月,阮平辗转到了深圳。九十年代初,深圳的扮相尚显怪异,在平房矮楼间竖着一座座摩天大厦。每天有大量的南下务工人员被灰暗的火车站吐出来,每个人的目光都亮闪闪的,像嵌了银镜。每双银镜后面都有一个梦,如同汪洋大海。在梦的世界,没想法是不可思议的。阮平淹没其中。刚进入食品公司时,阮平还有志向,有梦幻,后来凋谢了,什么时候归于尘土的都不知道,现在又生根发芽了。他萌生了写推理小说的念头。在这片掘金的热土,阮平的想法显得幼稚可笑,甚至傻气。但深圳就有这样好,你再疯,没人说你疯,你再傻,也没人当你是傻子。只要你敢,只要你愿意。阮平在自行车厂找了份工作。半年后,改去玩具厂,然后是家具厂。不管在哪儿,逢休息日他就往书店跑,夜晚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写下一行行文字。虽不成篇,但令他兴奋。自然,他没放弃跑步。听不到潘美红的声音了,但她的闹钟却没失灵。“铃”声响起,他就爬起来,沿着深圳的大街跑十余公里,待他返回,同宿舍的人才刚刚起床。时间允许,他就跑得更久。某天,家具厂老板找阮平谈话,分配给他一项新工作。阮平不用再到车间工作,只需跑步,上下午各三个小时。当然得穿戴上印着家具厂名称的衣服和帽子。阮平欣喜若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签约时,阮平手直抖,生怕老板翻悔。一跑就是三年。阮平挣了些钱,不多,相比宽城,这个数字还是挺了不起的。他打算寄一些给黄桂仙,寄一些给潘美红。三年,他没写过一封信,没打过一个电话,彻底割断了与宽城的联系。他以为早已将潘美红和平红遗忘,当他算着存折上的数字时,潘美红突然闪出来,他才明白还记着她。不是牵挂和惦念,而是某种责任,还有隐隐约约的愧疚。同宿舍的一个姓钟的一直在炒股,怂恿阮平。阮平禁不住劝说,那诱人的数字让他动了心。阮平没想过暴富,只想让钱多生一些,那样就可以多给潘美红寄一些。弥补越多,愧疚越轻。但阮平没那么好的运气,两月不到,腰斩,再腰斩。阮平几乎要哭了。他没敢撑,怕撑下去会彻底被吞噬掉。一觉醒来,阮平突然想回家了。他跑遍了深圳的大街小巷,自觉对这个城市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怎么瞅都感觉亲切,当深圳完全陌生的一面呈现出来,他看到了这个地方的冷酷无情。梦是不经摔的。阮平梦碎了,终于想起宽城。同样是秋天,只不过这次是一路向北。阮平仍然选择火车,不舍得买卧铺,没座,他宁可站着。若连站票也买不到,就在火车站随便凑合一夜。那点儿可怜的钱他分成两半,一半装在衣兜,一半装在裤兜。某天凌晨,裤兜的钱不翼而飞。亏他想得周全——更像是讽刺,不然只能跑着回去了。回到宽城时,身上的钱还没有逃离时多。他不慌张,自然也不坦然。他心情复杂,难以言说。傍晚时分,阮平到了东城的家门外。亮着灯,炒菜的香味飘出来,阮平已经饥肠辘辘,不由吸吸鼻子。是猪肉芹菜!不同于南方,这是过日子的味道。这样的味道令疲惫的阮平感到温暖,当然,还有一丝忐忑。这味道是属于潘美红的,不属于他。他没有马上进去,生怕那气味将他轰出来。他看到了自己的贱。他抛弃了她,不辞而别。现在又觍着脸回来了,跟个乞丐似的。一路上他没惧过,此时心一再往上提。或许,炕上躺着陌生的男人。和什么样的男人在一起,潘美红也会让其坐享。这一点,阮平毫不怀疑。阮平等着陌生的声音响起。那样,他就不必进去了。突然咝啦一声,那是冷水扑进热锅爆出来的。阮平被召唤似的,往前弹了两步,疲弱的身子飘过门槛。潘美红刚刚端起盘子,触见阮平,目光顿时炸裂,她啊了一声,盘子从手中滑脱。阮平从天而降,把她吓着了,她的嘴巴好半天才收拢住。你?她瞪住阮平,一动不动,仿佛眨下眼睛,阮平就会消失。她踩着瓷片、芹菜慢慢走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先摸摸阮平凸起的肩骨,又摸摸阮平的脸,确信自己没有眼花,她看到的不是鬼影。她突然嗷了一声,猛将阮平抱住。不,是箍住。阮平设想过种种可能,她抽他、踹他,痛斥他的无情,哭诉她的艰难,至少,她要甩一个冷脸给他。没料,迎接他的竟然是肥厚的拥抱。阮平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越箍越紧,他几乎喘不上气了。松……松一点儿,阮平大张着嘴哀求。潘美红没听见,像他是什么宝贝,她被失而复得的喜悦冲昏了头。她并不知阮平被箍拥得呼吸都困难了,她身不由己,那完全是下意识的。直到阮平叫起来,她才松开,问他怎么了。阮平脸色惨白,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没什么,我饿了。潘美红哎呀一声,瞅着狼藉的地面说,你洗把脸,我这就炒,对了,她忽然想起似的,扯着阮平走进里屋。平红在炕上玩塑料拼图。阮平虽然有所准备,心还是直往下坠。平红已经六岁,身坯发育倒还正常,只是她的脸浮肿似的,与身高不大相称。而她的目光与三年前一样,像是拼接成的,粗涩、僵硬。潘美红说若不是她天天教,平红就将他忘了,可是她指着阮平叫平红喊爸时,平红却不张嘴,只是吃力地看着阮平。潘美红急道,叫啊,昨儿你还叫来着!由于紧张,平红的目光散乱开。阮平低声说,别为难她,一会儿我教她。潘美红说,叫我惯坏了。其实,阮平也挺紧张的。只剩下他和平红,阮平冲她讨好地笑笑。平红没回应,她缩回目光,低下头。阮平坐到她面前,说,我来教你,如何?他本来想说爸的,但到嘴边又改了。不是不愿意,而是底儿虚。平红既不反对也不点头。阮平说,这个要和那个接在一起,然后是这个。阮平拼了一遍,让平红按他的演示操作。平红拿起一块,拿第二块时有些迟疑,她看阮平,阮平鼓励她,对,就这样。每拿一块,她都要看阮平,等他指示。终于完成,阮平竖了竖大拇指,平红要笑的,可似乎不知该不该,嘴咧了咧,便停住,等阮平指示。阮平微笑着点点头,她才咧大了些。她“笑”了,阮平却感到疼痛。他摸摸她的头,小声说,叫个爸好吗?平红开始发抖。阮平安慰,不要怕,来,让爸抱抱。他没想这么快进入角色,可疼痛感像催化剂,他控制不住了。平红没有靠近的意思。她被阮平拉进怀里。阮平迫不及待。他没敢用力,只是环着她。平红抖得越发厉害。阮平说,没事的,别怕。然后,他感到了湿热。平红吓尿了。庄严的仪式就这样被一泡尿破坏,阮平立马松开如树叶般颤抖的平红。他什么都没说,可恐惧的平红还是噙了泪。没掉下来,仿佛等待他许可。这时,潘美红端菜进屋。尿你身上了?她问。阮平忙说,不要紧。潘美红说,她一紧张就这样,怎么也治不好。潘美红揭开柜,将三条崭新的裤子丢给阮平,让阮平选择,然后才给平红更换。平红的泪珠终于滚落下来,潘美红柔声说,别怕,他可是你爸。那个夜晚没有初进门的激奋和热烈。似乎那一刻燃烧过度,火焰熄灭后,只剩了遍地灰烬。黑暗中,阮平和潘美红听着平红的鼾声,谁也不吭声,仿佛不知说什么。但阮平清楚,沉默并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意味着风暴。她再大度,也不会装哑。他等着她问,等着她审问,等着她审判。这一关早晚要过,不如趁早。有黑暗的掩饰,她看不到他的窘迫和狼狈。潘美红终于开口,困吗?阮平说,不困。潘美红说,他们,所有人,都说你扔下我和孩子跑了,但我不信。阮平说,他们——潘美红打断他,我不信他们,我只信自己。阮平说,可是——潘美红再次打断他,没什么可是,你不是这样的人。我他妈就是这样的人!阮平差点就吼出来,只是喉咙突然被塞住,他喘不上气。潘美红说,我是对的,他们都错了。阮平终于畅通了一些,抢着说,我没你想得那么好。潘美红说,你是我男人,好不好我知道。阮平不知她真这么想,还是故意这么说。但不管怎样,她赦免了他,没有任何条件。你就不想问问?阮平问。潘美红说,问什么?你自有道理!阮平叹口气,你该问的。潘美红说,你不回来,我倒想问,你都回来了,我还问什么?阮平颤声说,美红!潘美红将腿伸过来,我就知道你想我了。阮平瞬间就被点燃了。



12


日子又回到了从前,当然不完全一样了。再不能一个蹬车一个奔跑着去食品公司了。潘美红下岗了,就在阮平逃离的第二年。本来没有她,轮到谁也轮不到她的,但她主动提出为公司分忧解难。她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个人申请脱离单位的。潘美红就这样揣着顾全大局的奖状出了公司,干了个体。阮平被公司直接除名,比潘美红还简单。潘美红干的还是本行,开了家肉铺。每日黎明,她将尚在昏睡的平红抱在平板车上,为防止平红掉下去,要绑好几遭。先去进了肉,然后回到在东城租下的店铺,开始一天的营生。起先没捆平红,自她擅自穿越马路差点被撞后,潘美红就拴了她的手腕或脚腕。平红不像别的孩子,极少哭闹,所以并不影响潘美红卖肉。除了生肉,潘美红也卖熟食,头蹄下水之类,都是她自己煮的。潘美红要价低,又不缺斤少两,在那条街是生意最好的一个。没有部门给潘美红发奖状了,但别人夸她人好或熟食好,潘美红的脸就会长出花来。靠这些花喂养着,潘美红独自拖着孩子,日子并不悲戚。当然,更重要的原因,她告诉过阮平,她相信他会回来,她在等他。若有人问她,一个人够累吧,潘美红说,不累,平红她爸快回来了。平红偶尔哭闹,潘美红也会抬出阮平,把鼻涕擦干,嫩唧唧的,你爸看见就不喜欢你了。平红就安静下来。潘美红一直都在念叨阮平,这些潘美红没说,李闯告诉阮平的。那是在阮平回来一周后的傍晚,阮平和李闯坐在肉铺对面的酒馆。李闯脸上的刀锋似乎更多了,白发却少了。坐一坐,是李闯提出来的,阮平受宠若惊,心里直敲小鼓。李闯不会无缘无故请他,准是要问什么。想来潘美红找过他,毕竟他失踪的时间太久了。阮平不敢直视李闯的眼睛,李闯就算笑着,深井后面仍含着锋利的东西。直到喝了些酒,鼓声渐息,阮平的目光才略略安定,不怎么摇摆了。去年,一个小偷假装买肉,从肉铺的钱匣里偷了二百块钱,被潘美红抓住。小偷掏刀威胁,潘美红没松手,反和小偷扭打起来。结果小偷被潘美红压倒,断了两根肋骨。李闯笑着,先前是你妈,现在是你老婆,都让我碰上了,你说巧不巧?连我搭档都说邪门。阮平也觉得不可思议。是不是不信?李闯指指对面,你老婆可以做证。阮平忙说,我信,太谢谢你了。李闯摆手,没必要谢,别的警察碰到,也不会旁观的。你说,咱俩是不是有缘?阮平说,你是大恩人。李闯又摆摆手,别用这么重的词,我也没别的事,就是找你聊聊天。你失踪过两次,第一次一天,第二次三年,李闯帮阮平算账。我至今仍记得你老婆,那会儿你还没娶她,我能这么称呼吧?第一次来找我的情景,急得快疯了,若不是我打包票,她没准要揪我找你呢,她是能做得出来的,对不对?可你第二次失踪,哦,你不介意我这么说吧,作为你的妻子,她从未找过我。你知道为什么吗?阮平摇头,又补充,她相信我会回来。李闯说,不单只这些吧,你该清楚的,当然,你不必告诉我,我想说的是,我主动找过她,因为当时私下有说法或者说猜测,你被你老婆大卸八块了,连局长都听说了。我不相信,潘美红是什么人?怎么可能干出这种事?但我还是问了她一些问题,不是传唤,我登门问的。至今,她恐怕都不知道她被怀疑过。那也不是坏事,我证明了她的清白。那次问话,她张口闭口我家阮平,没有丝毫埋怨。说实话,我挺吃惊的。你是不是对得住她,自己心里有数,但我敢说,她对得住你。阮平低下头,羞愧万分。阮平明白了李闯请他的用意,等于开了特别的审判会。他让阮平看到并正视自己的“罪过”。李闯起身离开,又按按阮平的肩,安心过日子吧。那个夜晚,阮平极为卖力地与潘美红鏖战了一番。然后他将潘美红搂在怀里,嘴上没讲,心里说了上百个对不起。李闯的审判是有效的,阮平发誓,就此踏踏实实和潘美红过下去。他决不拿潘美红和陶碧比,就算陶碧是仙女。陶碧不属于他,属于他的只有潘美红。潘美红那么多优点,他竟然看不到。现在,他要将眼睛睁大,睁到最大。确实,阮平收回了心,日子说不上多么有味道,可安稳,扎实。每日凌晨,潘美红去进肉,他留在家里照看平红,顺便干些家务。平红睡醒,他领着她去肉铺。傍晚闭店,阮平和平红坐在平板车上,潘美红拉着父女俩往回走。阮平试图让潘美红坐在车上,他来蹬。潘美红不肯,说自己有使不完的劲儿,阮平只得作罢。回到家,潘美红做饭,通常情况下,阮平等着吃就行。因为要卤肉,潘美红常常干到半夜。阮平睡醒一觉,她才钻进被窝。但“闹钟”一响,她就爬起来。几个月后,阮平就厌倦了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他觉得自己就是潘美红养的一条寄生虫,除了照顾平红,除了夜晚作为丈夫的职责,再无其他用处。他曾提出干点儿什么,肉铺潘美红一个人就可以。尹先弄了个肉联厂,正需要帮手。潘美红没反对,但也不是很赞成。她说如果是为了挣钱,大可不必,她生意不错,那些钱足够他们花了,用不着去尹先那儿受累。阮平说不只是为挣钱,就是太闲了,不自在。潘美红说阮平不在身边,她就发慌。她以为阮平怕人说闲话,说她乐意让阮平闲着。阮平说自己不乐意,潘美红不明白,她承揽了几乎所有的家务,他还有什么不乐意的?虽不明白,她还是同意阮平跟着尹先干,只是又得拴捆着平红了。她这样说,阮平只好把想法搁置。



13


某天夜晚,阮平刚迷糊着,潘美红钻进被窝。她满身肉味,头发、面孔上都是。他从她的动作知道她有想法了。还没完全醒来,他就爬到她身上。潘美红卤肉时不停地尝,每晚几口,都长在了她的身体上,她宽了许多,这使阮平觉得他是和一堆肉在作战。潘美红终于睡去,她的呼噜也带着卤肉味,阮平却难以入眠。他又一次望见了人生的尽头。衰草遍地,杂羽乱飞。他像一块风干的卤肉,皱巴,坚硬,蚂蚁都不会碰他一下。他渐渐被尘土覆盖,日出日落,月圆月缺,再和他没有任何关系。难道就不能替自己考虑吗?这次,他不打算偷偷摸摸离开,必须彻底了结。宽城离婚的夫妻多的是,别人能,他为什么不可以?次日吃过晚饭,潘美红正准备制作卤肉,阮平让她歇一歇,他有话说。潘美红边系围裙边说,你说你的,我干我的,两不耽误。阮平说,你最好是先听我说。潘美红觉出阮平语气的严肃,但并未停下,只是慢了。她看着他,透着紧张。或许她意识到了。阮平的心颤了颤,但没有迟疑,咱们还是分开吧,他说。他扭开头,很快,又转过来。她的脸白了,分……开?阮平说,离婚。他的注解像一把榔头,潘美红摇了摇头,为什么?阮平说,咱们不合适,分开都好。潘美红仍然陷在惊惧中,脸色不停地变换。我等了你好几年,她说。这就是她的致命武器,用她的坚韧攻击他的良心。阮平说,你是好人,我不配。潘美红摇摇头,凄楚而失神地,这不是真的。阮平说,你这么好,你会有好报的。这句并非虚伪的话激怒了潘美红,她的声音突然提高,什么好报?离婚吗?我做错了什么,你这样对我?我不离!坚决不离!就算刀架在脖子上我也不离!她转身,从板上抓起剔骨的长刀,往阮平手里塞,看我不顺眼,你捅了我吧。捅死我,你想怎么痛快都行。阮平往后退,潘美红立马靠过来,大嚷,捅我呀!阮平说,你这是何苦?潘美红被怒气裹挟,整个人胀大一圈。她叫着嚷着,将阮平逼到墙角。阮平甚是恐惧,那刀足以把单薄的他穿透。美红!他的声音打着战。潘美红叫,你不敢是吧?我替你捅!刀尖瞬间就抵住她的胸口,阮平及时抓住她的手腕,哀求,美红,千万别!他的阻止反让她更加暴怒,她的脸呈现出紫黑色,松开!别假惺惺的!平红在看电视,先前可能以为阮平和潘美红在玩什么游戏,费力的猜测使她的眼睛瞪大了许多。她终于明白那不是游戏,大哭起来。潘美红立时就软了,阮平趁机夺过刀。彼时,他的衣领已经湿透了。阮平没敢再提。他不想闹出人命。他痛恨自己的软弱,痛恨自己的不堪一击。那夜躺下不久,潘美红把阮平拽过去,搂在她肥厚的怀里。她已经没了怒气,像个慈爱的母亲。就像他是她叛逆的孩子,她会呵斥会修正,此时她又因自己的粗暴而后悔,觉得应该抚慰他。她半是安慰半是哀求,我吓着你了吧?别和我计较,我改,坚决改!你不要再提离婚的事好吗?我不会离的,死也不离。阮平沉默。只能沉默。在某个时刻,她确实感化了他。她这么好,他有什么不知足的呢?潘美红没再说什么,只是紧紧搂着他,似乎她稍稍松开,他就会逃离。阮平呼吸有些困难,潘美红感觉到了,松开一些,似乎马上后悔了,再次揽住他。你甭想逃,她说。已经有了警告意味。日子再次风平浪静。但厌倦如潜伏在阮平身体里的病毒,时不时地兴风作浪。发作起来,阮平的心情就陷入无底的黑暗。离开潘美红,这个念头再次蠢蠢欲动。其实从未间断,只是暂时被压制。离婚行不通,只能如上次一样逃跑。这次,他发誓再不回来,彻底告别。但没上次那么容易了。在那个夜晚之后,潘美红加强了对他的监控。日子表面平静,其实暗流涌动。她不放心他。每天他与她一起进肉,一道开肉铺的门,收摊后与她一道回家。他必须在她的视线范围内。她没有这样说,但其实就是这么做的。和别人吃饭,在肉铺对面的饭馆她才放心。有一次,尹先喊他帮忙,潘美红竟然锁了肉铺随他一起去了。这等于拴了链子。她松开了平红,却又拴住了他。他钟爱的跑步,不得不放弃。同时,她对他也愈加宠爱,那确实是宠。除了必要的忙,她什么都不要他做。他完全坐享,如同婴儿。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苍天不负有心人。这是潘美红的信念,也是她的旗帜。自然,她也有所困惑,不是对旗帜有疑,而是对他。有一天,她问他,你当初是喜欢我的吧?他轻轻嗯了一声。她说,我就知道,逮见你扒窗户那会儿我就知道。阮平没说缘何有那荒唐的举动。说不清楚。潘美红说,不喜欢你不会娶我的,后来咋就……?阮平说,不早了,睡吧。潘美红没再追问,再次重申,有什么做得不好的,要他指出来,她改。谁生来也不是圣人,我会改掉所有的毛病。她说。他沉默。因为无语。她终于睡着了。躺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这是个机会。他先摸索到裤子,然后是上衣。他无声无息地穿好,溜下炕。却怎么也找不到鞋。难道潘美红把他的鞋藏了?这太过分了,他又急又气,休想拦住我,光脚也能逃的。在他推开门那一刻,潘美红绊了他一下。阮平从睡梦中惊醒。原来是做梦。潘美红的一条腿压过来,沉甸甸的。阮平没动,任她压着。他悲哀地想,她看守得这么紧,他也只能在梦里逃离了。那个梦在脑里生了根,隔阵子就跳出来滋扰,阮平被折磨得疲惫不堪。一年时间,就这样在链子的拉扯中过去了。初冬的一天,阮平突然腹泻。睡前吃了两粒肠炎宁,但半夜腹部又开始抽痛。他拉着灯,刚摸到褂子,潘美红突然惊坐起来,问他怎么了。阮平说还不行。与此同时,他双腿伸进裤子,跳下地,趿了鞋就往外走。他弓着腰,生怕出了洋相。他没去外面,直奔园子的一角。还算及时,他大大松了口气。因为惶急,除了自己制造的声音,他没听见任何动静。当他拎了裤子立起,猛地看到前面的黑影,突然魂飞魄散,叫出了声。黑影说,是我呀,怎么了?阮平这才意识到是潘美红,早该想到的。你站在这儿干什么?他说不出的恼怒,潘美红显然没料阮平发这么大火,说我怕你跌倒啊。你是怕我跑了吧?他差点就嚷出来,冷风塞住了他的嘴巴。他丢下她,大步回屋。阮平爬到炕上,钻进被窝,潘美红仍在地上竖着。阮平扭了扭头,这才发现她只有上身穿了棉衣,扣子还没来得及扣,肚皮及半截乳房裸露在灯光下,像被扯了皮的树木。而她的双腿则是光着的,鞋倒是穿着,但明显穿反了,这使她的身姿严重倾斜,形象极为滑稽。他能想象她追逐他的急切和仓皇。怜悯混杂着愤怒,从不同的方向聚拢。你不睡了?他没说难听的话,声音和眼神足以表达。你怎么不脱衣服?潘美红问。原来她担心的是这个。阮平没好气,我怕再起夜,你替我穿呀?随后他突然想,那是潘美红求之不得的。潘美红说,就在家里吧,我倒就是了。这比阮平预料得更加糟糕。阮平大叫,我又没瘫!潘美红委屈地,我是怕你冻感冒。阮平扭过头不再搭理。值得发这么大火吗?随你的便吧,潘美红说。潘美红脱掉棉衣,重重扔到脚底,拉灭灯,屋子重归黑暗与寂静。潘美红已经是惊弓之鸟,照这么下去,两个人总有一个要疯掉。如果说以前积聚在心里的是隐约的无奈和歉疚,那么这个夜晚,愠怒和不满彻底吞噬了他。阮平并没打算在这个夜晚逃离,跌入黑暗的那一刻,那个念头再次疯狂。不能再等了,今夜必须离开!不久,阮平发出了轻微的鼾声。那是为麻痹潘美红装出来的。佯装睡觉比阮平想象得要艰难,手心和脚心都出汗了。过了很长时间,阮平终于听见潘美红的呼噜。那是她深睡的标志。阮平轻轻揭开被子,慢慢坐起,一点儿一点儿往炕沿移。移移,停停。摸索着周围,避免弄出动静。蹲伏到地上,摸见鞋,套到脚上,他又侧耳听了听。潘美红的呼噜在继续。刚结婚那会儿,她鼾声重一些,并不打呼噜。说不清什么时候开始的。阮平没有立起,想就这么爬出屋。地上放着痰盂,他贴着炕脚,避免碰到。他感觉到自己的肌肉僵硬,那是兴奋与紧张所致。而他的大脑则乱糟糟的。各种可能,各种假设,必须有应对方案。因为是临时起意,那方案也摇摇摆摆,如风中的衰草。也许潘美红在装睡,阮平被这个突然的推测吓了一跳。他可以装睡,潘美红为什么不能假装打呼噜呢?她严防死守,完全有可能的。她没有喝止,并非放任他离开,而是等待时机,待他出门的瞬间,她拉着灯,把他的丑态暴露在灯光下。他的狼狈必定令她非常开心。退回去,还是继续向前?他犹豫了。他听了听,潘美红的呼噜更响了。她还在制造假象迷惑他,这个可怕的女人!怒火再次点燃,与其让她喝止、指责,不如……潘美红突然发出暴喝,如同惊雷。阮平直跳起来,将正要坐起的潘美红扑倒。她边挣扎边叫喊。阮平本想捂她的嘴,不让她叫出声,深更半夜,实在太恐怖了,没想到掐住了她的脖子。那就脖子,他下意识地想,并用了些力。她声音渐弱,终于平息。待她双臂垂落,脑袋歪偏,阮平正想松口气,脑袋轰隆一声,慌忙松开。他试了试她的鼻息,打了个冷战,迅急缩回手。阮平不记得怎么离开,怎么跑出院子,关没关门,甚至不记得怎么跑出县城,他的大脑如暴雨后的麦田,混沌,泥泞,混乱。他只记得一个闪念,跑!只是一年多没跑步,双腿双脚都生了锈,倒是肚子没再捣乱。沿公路跑了多久,阮平不清楚,他完全丧失了时间概念。只知道必须跑,不能停下。潘美红垂落的双臂,鼓凸的双目在脑里来回晃荡。他掐死了她。他成了杀人犯。阮平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耳里被“杀人犯”三个字灌满。东方发白,阮平慢下来。实在跑不动了。衣服尽湿,呼吸反而是细弱的。他知道自己的样子狼狈极了。不能就这么逃走,逃不掉的,自首才对。这么想着,却没有回返,只是更慢了。他有些犹豫,拿不准向前还是向后。出于本能,双脚机械地动着。一辆中巴在阮平身后发出鸣笛,太阳已经升起,不是红的,就像被踩死的蚂蚱,灰绿的尸体渗着黑色的黏液。那是通向市里的车。阮平举了举手,仍然是犹豫的。若中巴闪过去,他就往回返。中巴及时停住,车门正对着他。



14


阮平这次选择逃往东莞。在深圳时就听说东莞是小香港。阮平只在深圳停留一晚,他对李闯说过,凭李闯的本事,躲在深圳的哪个角落,都会轻易找到他。阮平认定抓他的一定是李闯。找工作比他想象得容易。当天阮平就吃了一顿免费的午餐,大米饭,白萝卜炖肉。虽然没几片肉,但对惊恐的阮平已是美味。次日他就成了玩具厂的员工。直到此时,他才喘了口气。他以为半路就会被抓回,在车站,在火车上,打个盹都常常惊醒,一声咳嗽,一个喷嚏,突然响起的广播,手机的铃声,甚至情侣的打情骂俏都会在他心底掀起巨浪。他努力搜寻声音的来源,确信与他无关后,仍警惕地扫视着周围,不放过任何可疑。他不敢喝太多的水,减少走动,尽量不引起他人的注意。有一次,在车站的长椅上,一个中年汉子瞄了他一眼,他直发毛。有那么一些人,似乎有读心术。他没有立即离开,假装看墙上的字,两条腿紧紧夹着,喉咙像插了把烙铁。后来,中年汉子的目光被一红头发的女人吸引过去,他迅急离开。不管怎么说,终是成功逃脱。阮平睡了逃亡以来第一个踏实觉。中途也被惊醒过。那实在好笑,不知谁放了个屁。他惊坐起来,愣怔了好半天。后来他就梦见了满身是血的潘美红。他有些纳闷,她是被他掐死的,哪来的血?没等他问,潘美红叫喊着扑过来。他睁开眼,晨光已经滤掉宿舍的黑暗和朦胧。人是安稳了,心仍然是惶惶的,好似悬在万里高空,不知何时坠落,不知坠入何处。不用再东躲西藏,不过是换了形式的禁锢。他给自己画了一座监牢。每天的路线是固定的,宿舍车间厕所食堂。他从不上街,厂内有个小超市,他半个月或一个月去一趟,采购生活必需品,牙膏牙刷,纸和笔之类。如果超市没有,而又非买不可,就托睡在下铺的安徽兄弟。他的鞋磨出了洞,都能看见脚趾了。他没换,没得换。直到安徽兄弟上街,给他捎带买了一双。阮平不再长跑,所有的跑都在梦里。有时从车间到厕所的路上,他会跑。但几十米的距离,很快就到。就这,因主管的表扬,他也放弃了。他不想被注视,只想躲在角落。如果可以,他会戴上面具。虽然买了纸和笔,但阮平没写过几个字,每次提起笔,那失去理智的场景就会闪出来,砍刀一样乱剁,直剁得他骨骼断裂,写一个字如攀登珠穆朗玛峰一样困难。结果写作也放弃了。他没有任何爱好,吃饭睡觉干活,和那些玩具没有什么区别。如果说想象也可以算,那是他唯一没有舍弃的兴趣,且愈演愈烈裂,几近疯狂。和潘美红的生活令阮平厌倦,她对他的拴捆也令他懊恼,但他并不恨她。她是个好女人。向老天保证,他只想逃离,绝对没有想过要害她。那一切怎么发生的,他能记起,却说不清楚。那一刻完全昏了头,只能这么说。怎么就昏了头?另一个问题随之而来,阮平竭力回想,有些图像是清晰的,更多图像是模糊的。然后,从头再想。不是非想不可,而是根本不能控制。在想象中,努力地修改那个过程,他完全可以像上次一样寻找合适的机会逃离潘美红,逃离宽城。那么,就不用像现在这样提心吊胆了。他可以跑步,可以在被窝里写作。他掐死了潘美红,也掐断了自己的路,掐灭了自己的未来。从头再来。他想起那句歌词。唱唱可以,从头再来只是一句空话,只能存在于想象中。若说想象的意义,那就是让他熬过了一个又一个长夜。有时他会想到平红。潘美红不在,平红是活不下去的,确定无疑。阮平迅速被疼痛包围,就像周身插满了钢针。平红不会有事的,李闯很可能将她送到福利院,也许潘美红的干爹会收留她,还有陶班,没准也会领养她。关于平红的想象就这样繁殖,疼痛因此而减缓。不完全是为逃避,想象几乎成为他的生活方式。阮平也曾有过自首的念头。虽有想象排遣,依然提心吊胆。可想到他被押回宽城,想到要面对那些鄙视愤怒的目光,那念头便如狂风中的花朵,很快凋零了。半牢狱的生活持续到次年春天,阮平破例上了趟街。没想到这么一趟就发生了意外。与赵霞有关。她也是安徽人,和阮平同一个车间。进厂一个月,阮平就注意到她投来的目光,在食堂,他常常与她相遇。那目光的意味他当然懂,也知那相遇并非凑巧。她个子不高,身形较瘦,肤色偏黄,脸形与陶碧有几分相似。阮平注意她,也是因为她的脸形。但也就是注意,她毕竟不是陶碧,而他作为逃犯,绝对不敢有别的想法。因此,他一面留意她,一面忽视她,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她和他说话,他只是礼貌性地回应。他严禁自己和她交往。但阮平越是冷淡,赵霞越是热情,有一次竟然问他能不能陪她看电影。她的进攻让阮平慌张,阮平说不能。赵霞没料他回答得如此痛快,如此决绝。她惊愕的目光渗出了晶状物。阮平掉头离开。必须让自己冷硬,别无选择。连着几日,赵霞不理阮平,食堂不再偶遇。一周后,赵霞又如先前一样了。阮平尽量躲着她,实在躲不开便冷着脸。两人的关系没有任何进展。但阮平心里还是发生了变化。倒不是他对她产生了好感,产生了渴望,而是对她有了些许关切。她撞掉了别人的饭盒,她连声致歉,并弯腰捡拾。那个男孩依然气愤愤的。她的脸涨红了。阮平与她不远,他突然想去帮她。但最终,他没有动。那个休息日的下午,室友都外出了,洗澡,逛街,看电影,只有阮平在铺上躺着。他无聊地翻看着室友带回的通俗杂志,上周读过一遍,这是第二遍。这时赵霞在宿舍外喊他,声音急切。赵霞跑到宿舍喊他还是第一次。她大约是有什么事,这样想着,阮平利落地翻下铺。赵霞准是以为阮平不在,她已经扭转身,听到动静,立刻回头,既惊喜又慌张。她的室友也是她的同乡突然腹痛,她是来请阮平帮忙。阮平随她跑进女工宿舍。那女孩缩在床上,脸色都变了。阮平背起女孩,赵霞抓着女孩的鞋追在身后。该打120的,赵霞没提,阮平也因紧张忽略了。跑出工厂,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医院。医生简单讯问过,开了几张检查单。女孩直不起腰,上楼下楼要么是阮平背着,要么是阮平和赵霞搀着。检查完,女孩的腹痛已经有所缓解。最后诊断为肠胃痉挛,开了两瓶颠茄合剂,一盒奥美拉唑。女孩服用后又在长椅上休息了一会儿。从医院出来,她的脸色已经恢复正常,走路慢一点,但已经无碍。那时,已近黄昏。等了一会儿,没打上车,赵霞提议走走,反正回去也没事。她问女孩行不行,女孩说可以的,走走也好。赵霞看阮平,阮平没反对。既然已经在街上,走走也无妨,数月没出厂,他都快发霉了,看见公交行人摊贩,什么都感觉新鲜。菜市场门口,一个妇女和一个粗壮的汉子正在扭打。汉子大约是喝了酒,面目泛红,骂咧着听不懂的方言。妇女披头散发,看不清她的脸,样子很像《射雕英雄传》里的梅超风。当然她没梅超风的本事,很快就被汉子撂倒了。汉子没有停,仍在她身上乱踢。宽城也不乏打架斗殴的,黄昏的菜市场,晚间的小酒馆,未必有什么深仇大恨,不外乎缺斤少两,言语不和。他想快点离开。赵霞和女孩却停下来,两人互相抓着胳膊,显然被吓着了。若是潘美红在,她绝对不会袖手旁观。突然想起潘美红,就像胸间悬挂的钟遭到意外的撞击,年代久远,已然生锈,他以为都不会响了,沉闷、持续的声音令他惊惧。就在这时,他和赵霞的目光撞在一起。她什么都没说。钟声仍在隆隆回响。阮平没有再迟疑,径直上前,抓住汉子刺着蜈蚣的胳膊,说,别打了,会出人命的。汉子斜着他,让他滚开,别找打。污浊的酒气扑过来,阮平一阵反胃,却没松手。汉子欲挣脱,但他用力太猛,又带着醉意,甩开阮平的同时,他扑倒了,血从鼻孔涌出。阮平想去扶他,汉子翻跳起来,扑向阮平。阮平转身就跑。如果阮平沿大街跑,汉子肯定追不上他。或许是长时间没跑,他对自己没有信心,也可能是因为紧张,他跑进了菜市场。汉子叫骂着追在身后。市场两边是摊位,中间只有一条通道,也就两米宽,除了卖菜的,还有三轮车、自行车,阮平闪躲着,避免碰撞。阮平想从前面拐出去,没料踩到香蕉皮一类的东西,他滑倒了。待爬起来,汉子已经到了近前,手上多了一把刀,大概是从哪个摊位拿的。刀刺过来那一刻,阮平整个人是蒙的。他听见周围的尖叫,就是迈不开腿。不知谁拽了阮平一把,阮平身子后移,汉子没刺中阮平的胸腹,只划伤了他的胳膊。骤然的疼痛令阮平从懵懂中惊醒,并激起他的怒火。他跳了几步,操起肉摊上的尖刀。他不再惧怕。他是逃犯,有什么怕的?醉汉再次扑过来,阮平躲闪的同时,刀也甩出去。



15


醉汉被抬上救护车,阮平也被警察带走。他没有逃,甚至没离开菜市场。他低着头,周围一片嘈杂,什么都听不清。有一阵似乎听到赵霞唤他。他扫了一圈,并未看见她。警察审讯前,说刚刚问过他的两个女伴,而且证人不止她们两个,让他如实陈述。阮平这才知道赵霞和女孩也被带到派出所了。讯问时间不长,那不复杂,几句话就说清了。也许是阮平的供述与证人一致,警察绷着的脸渐渐松弛,甚至有那么一点点和蔼。当警察问及他的家人,阮平突然哑口。那个夜晚闪出来,他从地上跳起,掐住潘美红的脖子。就像不是去年的事,而是正在发生,坐在凳子上的他看着另一个他。他不再镇定,痛悔让他的脸扭曲变形。阮平的反应引起警察的警觉,他问了一句,阮平知道再没有可能瞒天过海。彼时,他看清了自己的内心。躲逃生涯中,他其实一直在等待这样的机会,他没主动投案,因为他怯懦,举棋不定。现在,公安就坐在对面,他忽然生出强烈的渴望。警察的脸再次变得严肃,目光却透着兴奋。本是街头斗殴,没料牵出一桩命案,与中奖无异。你给李闯打电话吧,他是宽城刑警队的,阮平说。他知自己要被带回宽城的,他怕见李闯,但又希望李闯带他回去。四天后的中午,阮平被带进另一个房间。他猜可能李闯来了。四天,他足可以赶到东莞。触见李闯那颗芦苇般的白头时,阮平的目光是平静的。突然间,阮平被飓风袭击,剧烈地摇晃。潘美红跟在李闯身后!阮平以为是幻觉,他努力地瞪大眼睛,直到潘美红急切的声音传过来,他才相信是真的。潘美红不仅活着,还活得好好的。他试图在她脖子上找寻痕迹,可除了褶皱,什么都没有。如强暴事件一样,那不过是他的狂幻?就这一点讲,他和潘美红一样,偏执,虚妄。他们本是一路人!阮平明白过来,仍傻子一样呆立着。天已经热了,空气变得潮湿,若有若无的花香,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声音在水汽中蒸腾,面前的人渐渐虚幻,模糊。

2019-5《十月》目录


中篇小说

一水三浪/005  胡学文

请为我喝彩/040  孟小书

方国民师傅/060  李  铁

 

短篇小说

江州往事/081  陈世旭

众神谱(十篇)/097  大  解

西皮流水/154  宋阿曼

环形山/166  严  彬

 

散  文

一段宋朝洞庭和它的地形学/113  毛晨雨

薄暮与少年/118  徐海蛟

天  生/172  玉  珍

走过房陵/180  梅  洁

 

小说新干线

囚  鸟/124  梁  豪

鸭子飞了/139   梁  豪

论“演员”的自我修养(创作谈)/149  梁  豪

开锁的人:读梁豪新作(评介)/151  刘欣玥

 

思想者说

最后的猎人/187  王  族

 

译  界

雷沙德·克利尼茨基诗选/203  李以亮  译

 

科技工作者纪事

12306之恋/208  李木马  黄丽荣  汪健雄

 

诗  歌

深情可以续命/223  潘洗尘

乌鸦与采石场/226  高鹏程

让灵感擦拭掉锈斑/229  叶延滨

礼孩的诗/231  礼  孩

杏花浩荡/233  郭新民  艾克拜尔·吉米提  玉珍  杨碧薇  等

 

艺  术  

封    面  粉—浅 之一[局部]   周  力

封    二 赏(油画)           张义波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刘  火

悦-读

2019-5《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胡学文:一水三浪

2019-5《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②)︱胡学文:一水三浪

2019-5《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③)︱胡学文:一水三浪

微信·专稿︱张艳梅:重新讲述那个年代的囚禁与出逃——简评胡学文中篇小说《一水三浪》

微信·专稿︱王春林:生命的束缚与囚禁——关于胡学文中篇小说《一水三浪》

微信·专稿︱项静:破碎故事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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