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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胡学文:一水三浪

胡学文 十月杂志 2022-10-16




胡学文,男,1967年9月生。中国作协会员,河北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私人档案》等四部,中篇小说集《麦子的盖头》《命案高悬》等十三部。曾获《小说选刊》全国优秀小说奖,《小说月报》第十二届、十三届、十四届、十五届、十六届百花奖,《十月》文学奖,《北京文学 中篇小说月报》奖,《中篇小说选刊》奖,《中国作家》首届“鄂尔多斯”奖,青年文学创作奖,孙犁文学奖,鲁迅文学奖,鲁彦周文学奖,《钟山》文学奖等。

一水三浪

胡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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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着伞的陶班站在花池边,伞背灰黑,伞柄枯黄,而他的脸苍白如纸,被开得正艳的波斯菊映衬着,像从另一个世界逃亡而来,在淅沥的雨丝中,说不出的凄惶。步出考场的阮平突然一愣,不知陶班为何立在这里,不明白他为何这副形象。监考老师都是从外校抽的,本校教师不允许进入考点,可陶班不但获准进入,还候在考场外。但阮平并未多想,稍一迟疑,点点头,转身就走。他没答好,心情糟乱。陶班不会是等他的,他学习平平,尤其陶班所教的数学,大考小考没一次及格。陶班喜欢和成绩好的交流,对阮平这样的差生,连目光都吝啬,不愿意多停留。所以,当陶班喊了一声并朝他走过来,阮平惊愕得张大嘴,大脑几乎停滞。陶班走得极快,好像被追赶着,步态急促而慌乱,地面湿滑,他歪倾了一下,差点闪倒。在阮平面前立定,他的脸才露出几丝笑,微微气喘着说,我一直在等你。阮平越发困惑,盯住陶班,试图从他眼里读出些答案。从另一个世界逃亡来的陶班,方方正正的脸已经恢复了讲台上的自信和从容,左眼公式,右眼定律,高深莫测。有……事?阮平小声问。陶班将手搭在阮平肩头,重重一揽:边走边说。在阮平的印象里,那一刻的校园亢奋而混乱。虽然老师一再强调不准彼此询问答题情况,当然考完例外,但仍能听到议论和惊呼。一个女生捂着脸蹲在地上号哭。学生结伴走向食堂,交头接耳,某个男生绊了一下,饭盒掉在地上。就在这杂混中,陶班挟裹着阮平走向校门口。平时阮平也住校,高考前几日才回家住,往校门口走并没错,只是与陶班贴在一起实在是怪异。跟你商量个事,陶班说,中午去我家吃饭吧,陶碧这孩子……他叹了口气,她非要把你请过去,别看她表面文静,其实很拗的,帮个忙,好不?陶碧是陶班的女儿,读高二,阮平和她同台领过奖,在学校举办的作文大赛中,他得了二等奖,陶碧是一等奖。那是他除了长跑外唯一说得过去的,不过是喜好,马马虎虎。陶碧作文好,能歌善舞,长相出众,每年的元旦晚会,她都是主角,没有不认识她的。更难能可贵的是,她性格随和,口碑极佳。但也并非谁都可以搭讪她。确如陶班所言,陶碧看上去是文静的。在阮平心目中,陶碧俨然就是公主。她要请他过去?阮平受宠若惊,立刻就应了。明白了原委,却被更大的疑惑罩住。他和她说过的话加起来没超过五句,她为什么要在这么个紧要的时刻约他?且让陶班出面?阮平忍了忍,还是问出来。陶班说去了你就知道了。阮平没再追根究底,不然显得他太没礼貌了。陶班将雨伞向阮平这边斜了斜,如此礼遇让阮平更加不安。阮平说陶老师你淋湿了,陶班说阮平下午还要考试,淋感冒就麻烦了。阮平说这点雨不要紧,我常淋雨的。他试图移离伞盖,陶班却揽得更紧了。阮平眩晕了一下,那感觉就像天地突然倾翻,若不是陶班揽着,他就摔倒了。紧张过度,阮平就这样,头晕目眩,还伴有耳鸣。清早,他在黄桂仙的逼迫下,硬着头皮吃了三颗鸡蛋,六个红枣,两粒冰糖。那是黄桂仙搞来的偏方,专治眩晕症的。她对偏方情有独钟,肚里装了上百个,从头到脚,没有不能治的。不只阮平,父亲和弟弟都被她治过。她煮了十颗鸡蛋,要求阮平至少吃一半,那样便能确保他在考场上不被眩晕袭扰。但空腹吃甜腻的东西,难以下咽,三颗之后,阮平再也塞不进去了。考场上阮平倒是没晕,但恶心。那比眩晕还难受,眩晕就那么一下,反胃却一阵接一阵,如同海浪。阮平没答好,与此不无关系。现在恶心终于停止,却又晕了。还好,只那么一下。他不单纯是紧张、不安,还伴有难以言说的兴奋。多年后,他仍能记起那种混杂的感觉。某种程度上说,那就是他人生的符号。陶班住在学校东侧的家属院,从马路拐下来,是一条小街,小街没有出口,右边是高大的杨树,左边六排平房,红砖红瓦,一户一个小院。陶班住在后排最东头,院墙和房屋的根基处种植了波斯菊,刚刚打了骨朵,似乎与校园是两个季节。陶班推开门,没有立即进,他转过身,冲阮平诡秘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阮平迟疑着,正要说陶老师您先请,陶班拽了他一把。仿佛阮平要逃走,陶班用力甚猛。因此,阮平不像是迈进去的,更像是被陶班甩进屋的。看到陶碧和吴老师从桌边站起,笑盈盈地望着他,阮平窘得满面通红,从马路拐下来时想出的问候语突然飞得无影无踪。若不是陶班摁了一把,他不知傻站到什么时候。坐在凳子上,他才说,吴老师好。吴老师是图书管理员,他常借书,和她也算熟识。和别人不同,他借的都是推理小说。就在高考前一个月,他还借过《东方快车谋杀案》。吴老师言语不多,没问过他什么,那天半是意外半是好奇地问他马上要高考了,怎么还看这个?阮平没有回答,抓起书就走了。想起自己的失礼,阮平甚是不安。更大的不安是因为陶碧。他见过陶碧笑,但那是在台下在远处,如此近距离还是第一次。她与吴老师一样是圆脸,但鼻子比吴老师挺,眼仁乌黑,嘴唇鲜润,耳郭几乎是透明的,屋内光线差了些,又是阴雨天,但她仍然光彩夺目。如果说没有回答吴老师是失礼,那么如此放肆地盯着陶碧就是失态了。他意识到了却管不了自己的目光,彻底失控了。但陶碧没有显得懊恼或生气,大大方方地迎视着他,甚至笑得更灿烂了一点儿,仿佛她请他过来就是为了让他欣赏她的微笑。在某一刻,阮平觉得陶班和吴老师不存在了,只有痴呆的他和微笑的她。要问什么,你赶紧的,下午还有考试。陶班的声音把阮平从荒远的世界拉到餐桌前,他立刻正襟危坐。陶碧恍悟状,好像刚才她也进入了梦游状态。她问他作文题目,他说了。给出一幅漫画,分两题,先写一段说明性文字,再自拟题目写一篇议论文。陶碧瞪大眼,不无惊喜,真的吗?阮平不知她缘何惊喜,机械地点点头。我猜对了!我猜对了!陶碧有些亢奋,与之前安静甜笑的她判若两人。如果不是陶班沉下脸提醒,她就手舞足蹈了。陶班告诉阮平,高考前她押了作文题,并与陶班和吴老师打赌。阮平愕然,难道这就是她请他过来的用意?仅仅是让他做见证者?就算这样,那么多学生,为什么偏偏请他?虽然他仰慕她,仰慕她的家庭,但他与她,与她的家庭,并无更亲近的关系。阮平脑袋堵了乱麻,整理不出任何头绪。陶班仿佛猜到阮平在想什么,解释说高三年级里,陶碧对你印象最深。把你直接从考场喊过来,不大像话,还望你不要计较,陶班欠身致歉。阮平疑窦顿消,说没关系的,误不了考试就行。陶班立即道,那当然,吃完你休息一会儿,家里那边你放心,那会儿在校门口碰见你母亲,我和她讲了。炖鱼,炖豆腐,肉炒葫芦,肉炒芹菜,白米饭。何止丰盛,以阮平的标准,相当奢华。那是八十年代初,许多东西有票才可以买。即便是有食材,也得精工细做才行。阮平在家里吃不到这么多样菜,任何菜在黄桂仙那里都是一锅炖。只是面对盛宴,阮平并无食欲。还好吴老师的碗小,一碗米饭他很快就扒拉完了。饭后,阮平独自在里间休息。陶班让他安心睡,到点儿会叫醒他。睡一会儿有助于思考,阮平当然懂。可人躺在那里,心却在半空悬着。他不是怕误了考试,也不是闻着枕头上陶碧的气息生出非分之想,而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原因。他回想着另一个世界的陶班,回想着陶碧迷人的笑脸,总觉得这个高考日、这个雨天有那么一点吊诡。午后,雨小了许多,根本用不着打伞,陶班还是撑了那把灰黑的雨伞执意要把阮平送进考场。阮平只好随他。陶班问他睡着没有,阮平说睡着了。然后再没有话了。但陶班仍如先前揽着他的肩,阮平甚是别扭。满大街,只有陶班和他在伞下躲着。快到校门口时,一股风突袭过来,陶班没抓稳,伞从手中飞脱,滚到街上,又被风掠着连翻数个跟头。趁陶班追伞的工夫,阮平迈开大步。没错,他想甩脱陶班。然后,他便听到那几句对话。声音忽高忽低,在风里摇晃。没有完全听清,但他听明白了。食品公司,杀猪人,死,那几个字在阮平脑里跳弹几下,迅速勾出一个画面。不祥的预感就像刚刚那股狂风,突然、迅疾,几乎将阮平掀翻。他努力站定,试图辨识声音的来源。陶班追上来,推阮平一把,走啊,愣着干什么?阮平跳开,直视着陶班,是不是我父亲?……或许是这句话,或许是阮平的神情吓住了陶班,他没有马上回答,呆愕数秒,急促地说,快到点了!陶班这句话是没错的,但恰恰是没有错误,让阮平的期待瞬间化为粉末。他没有再问,拔腿就跑。陶班呼喊,阮平已经蹿出数十米。高中三年,阮平两次获得校运动会长跑冠军。他瘦长,像根棍子,跑起来棍底端就像安了滑轮。而在那个阴雨初歇的下午,他蹬掉了滑轮,几乎和飞差不多了。那时,街上的轿车尚少,但牛马车很多,有的车主自觉,在牲畜屁股后面罩个粪兜,有的车主自己的脸是不是干净都不在乎,对牲畜就更加视而不见,任其拉尿。拉在饭馆门口很快就被铲掉,若拉在别处,就要待上老半天,甚至一两天,直到压扁变干才被清走。步行、骑自行车的没有直行的,既要躲车,又要躲牲畜的屎尿,那是另外的堵,如同丛林。阮平在丛林里疯跑,可能踩到了什么,也可能没踩到,可能碰到了什么,也可能没碰到,他感觉不到。他似乎听到了惊呼,但不确定那是从街两边发出的,还是他心里的声音。那一刻,他是混乱的,唯一清晰的就是他在跑。他要跑到食品公司。食品公司在宽城的南端,与学校隔三条街,有两三公里。但那一天突然伸长了,阮平跑了许久才看见水泥门垛上白底黑字的牌子。阮平来过多次了,进门直奔南边的生产区。父亲的同事潘美红刚好从厕所出来,她认出阮平,喊了一声。阮平没听到,甚至没有注意到潘美红向他奔来。距屠宰车间有四五米时,奔跑的阮平被潘美红抓住。巨大的惯性几乎将壮实的潘美红带倒,但她反应快,猛向后撤,另一只手抓住了阮平的左臂。阮平号叫着让她松开。潘美红抓得更紧了。阮平奋力挣扎,他要冲出她的夹抱。狂怒中,他甚至去咬她。她发现了他的企图,将他的双臂扭在背后,扣成十字。嘴咬不着,手臂动不了,阮平只能双脚踢蹬。但也就那么几下。潘美红一手抓住他的双臂,另一手揽住他的双腿,阮平被悬空拎起。潘美红能夹抱三百多斤的猪,擒一百挂零的阮平实在是小菜一碟。阮平束手就擒,又是头朝下,除了叫骂,再无招数可施。潘美红径直将阮平拎到办公区走廊,那时已有人围过来。潘美红松开手,他们就把他摁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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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九江照例骑着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叫唤的自行车,昨天刚打了气,轮胎鼓硬,车轻了许多。他本来请了假,想载阮平到学校。阮平喜欢跑着去,平时也就罢了,可今天高考,阮九江认为阮平应该享受特殊待遇。只比轿车少两个轮,比牛车可舒服多了,他跟阮平幽默了一下。阮平坚持说没几步地儿,他爬着都误不了。阮九江没有勉强,既然阮平用不着他,他就去上班了,请假要扣工资,他可不想在家里耗着。黎明还在路上,夜黑如漆。宽城只有十字路口有路灯,而且一到午夜便闭了眼。对阮九江这样走惯夜路的人,有没有路灯无所谓,星光就够了。甚至星光也用不着。阴云盖顶他也没骑到沟里去。那一段路来来回回,几乎和他自己的脸一样熟。铁栅门锁着,阮九江用锁头磕撞数下,看门的老张头走出来,边开边打哈欠,问阮九江怎么来得这么早。阮九江说睡不着。老张头说你还不到睡不着的年龄。阮九江说我大儿今天高考。老张头说难怪你这么兴奋,早来一个小时呢。阮九江说影响你睡觉了,老张头说你儿子中榜,可要请我喝酒啊。像阮平已经中榜一样,阮九江咧开嘴,那是一定。见阮九江往车间走,老张头问:你不等他们了?阮九江说我去那儿等。阮九江蹲在车间门口卷了支烟,整个食品公司只有他抽烟叶。他对别人说烟卷软,抽烟叶才过瘾。确实如此,但更重要的原因是烟卷贵。养活四口人是极其吃力的,哪敢奢侈地抽烟卷呢?不喝酒也并非他说的那样闻见酒就恶心。黄桂仙爱喝几口,如果他也上瘾,开销必然增加。再说你喝酒,别人就会喊你,你今天喝了别人的,改天就得请别人喝。不喝没什么,若来而不往,那要被人轻看。虽说是个杀猪的,但他不想被轻看。阮九江卷烟技术极好,若不是纸条外密密麻麻的字,跟机器卷出的没什么差别,尤其插在烟嘴里。没错,他喜欢用烟嘴,那个翡翠烟嘴是他唯一的奢侈品,是他用一副猪肚子换的。也许在别人眼里显得滑稽,但阮九江不在乎。我烦着呢,别惹我,他是笑着说的。或许是杀猪的原因,他的目光有难以形容的冷硬。连黄桂仙都注意到了,说他的眼神儿挺厉害的。而她嫁给他的时候,他像只羊羔,满脸的羞怯。那些玩笑,偶尔的玩笑,渐渐绝迹了。抽完一支烟,同事还没到。宰杀是两人一组,只有潘美红例外,她独自宰杀。潘美红是食品公司唯一拿刀子的女性,力气却是最大的。没一个老爷们比得过她。所以,她可以一个人,而他们只能两人一组。而且,她杀得也利索,如行云流水。阮九江本来应该等同事到来,可他吹了吹烟嘴,装进兜里,从门口站起,脑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是的,他骑着咯咯吱吱的自行车往食品公司走时,并没有这个想法。他来得早,是因他睡不着。但在这空闲里,念想从天而降。阮九江换上深蓝色的工作服,摸出圈门的钥匙。圈在车间对面,门口的木杆上吊着一盏昏黄的灯。他打开门,腥臭扑面而来。圈里是顶灯,比门口的灯还暗。猪是昨天收来的,只有九头。那些猪像是知道阮九江的到来意味着什么,来回躲窜。一头行动缓慢的猪被阮九江抓住。猪没怎么挣扎,当阮九江抓着猪的双耳将它赶至屠宰车间时,它越发乖顺了。阮九江捆绑,它也配合得极其默契。阮九江甚为惊疑,但更多的是兴奋,他要在同事到来前将猪宰杀掉。阮九江从墙上摘下刀,朝猪走过去。就在那一刻,猪突然挣脱绳索,张开嘴扑向阮九江。阮九江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脖子咔嚓一声断了。 阮平从梦中惊醒,咔嚓声仍在耳边回响。像奔跑了上百里,他大喘着,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黄桂仙和阮立还在熟睡,阮立从小就有鼻塞病,呼噜声很响。相比之下,黄桂仙的鼾声轻得可以忽略。父亲被猪咬死后,阮平常做噩梦。白日,那个画面也会跳出来,撞击得他阵阵眩晕。一个大活人,竟然被一头猪咬断脖子,不要说阮平不信,黄桂仙不信,任何一个长脑子的人都不会相信。但确实是事实。那些日子,宽城传言甚多,神秘、诡异。为此县里还专门开了一次辟谣会。阮平没打算补习,也不单纯因为家庭遭遇变故,就自己的成绩而言,补习也没太大希望,可陶班连着三次上门动员,阮平就去了。只是人坐在教室里,脑子却不在课本上。他不停地想象、还原那个场面,还找过老张头。白日的想象让噩梦更加血腥、更加逼真。而噩梦又像催化剂,助长了他的想象、推测。还有,学校的氛围让他不适。以前没人注意他,除了跑道上,父亲意外身亡,他就像被贴了标签,走到哪儿都能被认出来。那些指戳未必有什么恶意,却让他极不舒服。补了二十八天,阮平终是打了退堂鼓。与其在教室里活受罪,不如早点挣钱。公司同意阮平顶阮九江的缺,明年就说不准了。阮平没有当面和陶班告别,写了封信委托同学转交。黄桂仙没有异议,阮平愿意补习就补习,愿意上班就上班,只是让他想好了,到时别后悔。昨天阮平找了经理,办了相关手续,今天是正式上班的日子。他上了闹铃,第一天上班绝不能迟到,没想噩梦先把他叫醒了。阮平回忆着梦境里的一切,那天如果他同意父亲送,或者父亲的车突然爆胎……他做过各种各样的假设,除了让他短暂地兴奋外,没有任何意义。但他上瘾,眨个眼的工夫就失控了,又开始假设。窗帘宽松,没能完全遮住窗户,上端一拃宽的玻璃在阮平的瞪视中由漆黑转为灰白。闹铃仍没响,阮平怀疑是否忘了设定。他爬起来,从窗台上抓起,没等细瞅,黄桂仙说话了,早着呢,你别一遍遍地瞅。阮平不知她何时醒的,是否被他惊醒。他顿了一下说,我怕吵醒你俩。黄桂仙翻过身,说没人怪你,醒了还可以再睡。指针不带夜光,阮平瞅了半天,愣是没看清。他摸索着将闹钟关了,重新躺下。外屋有一张床,平时阮平睡在那儿。父亲出事,黄桂仙让他搬进里屋。他什么都没问,黄桂仙的眼神他读得懂。阮立睡在中间,阮平和黄桂仙在两边。他侧耳,想确定黄桂仙是否入梦。只有阮立的鼾声,黄桂仙那边无声无息。没那么容易入睡,阮平想,除非她不装一点儿心事。不装是不可能的,连尚在读小学的阮立眼里也蒙了阴影。躺了也就十分钟,阮平还是坐起来。黄桂仙动了动,她果然没睡着。黄桂仙重重地打了个呵欠,摸索着穿衣服。她不上班,不用起这么早。阮平问她,她说,我得给你热饭呢。阮九江不用她热饭,头天她准备好,他自己热。阮平没想黄桂仙惦记着给他热饭,可他并没有领情,她的操心反让他恼火。他满十八了,虽不能顶天立地,也是男人了。她没有给他和父亲一样的礼遇,仍把他当孩子看。我自己可以热,他倔倔地说,你不用这么早起。黄桂仙说,算了吧,别人知道以为你没娘呢。阮平说,我不吃!意识到声音硬了,补充,吃不下!黄桂仙哼了一声,你以为是去坐轿子?吃不下也得吃!阮平想起高考那天清早,她沉着脸让他吞服那些“药丸”,火腾地冒出来。平时他基本是顺着她的,那个黎明,他也说不清怎么回事,突然就不服管了。吃不下就是吃不下,还要灌我啊?阮平或许也意识到这句话对黄桂仙是重击,竭力压着声音,但黄桂仙仍然受了伤,她可不是忍气吞声的女人,没那么好的脾气,顿时就炸了。你个兔羔子,怎么好歹都不懂?反天你也得瞅个时辰!阮立被吵醒,哎呀了一声,用被子蒙住头。阮平僵住。他故意点燃了导火索,此时后悔了。那我自己热好了,你没必要早起。他的声音变小了,这是妥协的意思。黄桂仙却没放过他,一毛钱还没挣到,就学会了耍脾气!阮平未言语。黄桂仙已经穿了上衣,此时她将褂子脱下摔在脚底,气哼哼地说,你本事大,随你。阮平推门那刻,她的气终是消了,说饭在锅里,水已经填好了,不吃东西,你顶不住的。阮平说知道了。阮平出门,天已经放亮。没等走出巷子,他就跑起来。父亲的自行车在杂物间放着,黄桂仙不让他骑。阮平原本就没打算骑。他喜欢跑,只是黄桂仙的警告让他极不痛快。虽然他清楚她是为他着想。于他,或许也是这样。他关了闹钟就是怕吵醒她,末了却和她吵了一架。阮平心情沉重,跑了一程,才舒朗了些。咚咚的脚步声、掠过脸颊的风就是他的药丸。这个“偏方”是他自己的。到公司门口,阮平放慢脚步。这时,他听到身后嘎的一声。竟然是潘美红。你跑得可真快,我紧骑慢骑,硬是没追上,咋那么能跑?太阳还未升起,天地青白,就在清浅的光线里,阮平仍从潘美红略黑的脸上捕见大团的好奇,如云雾一样翻卷、变幻,这使得她整个人被奇异的光彩笼罩。潘美红二十八九了,在宽城未出阁的姑娘里,年龄绝对是超大的。介绍对象的倒是多,黄桂仙还张罗过一次。经理讲了,谁能介绍成,公司奖励一条猪腿,这使黄桂仙大受鼓舞。但都没成。各种说法,各种缘由,但都与她屠宰工的身份有关。若只是随便说说,阮平没必要回答,笑笑就可。但潘美红的样子是认真的,枝枝杈杈的目光里挂满期待。阮平实在没什么好回答的,想了想,说跑起来就不由自个儿了。那你该去参加比赛,没准能拿个冠军,她说,为什么不呢?潘美红拿过宽城杀猪比赛的冠军,从杀到剔骨,二十分零八秒。那使她在宽城一夜成名。彼时,她二十二岁。这些阮平是知道的。他不清楚那个冠军对她有何意义,那个头衔并未让她更有魅力,恰恰相反,至少传到阮平耳里的议论是这样。他以为她会为之后悔,现在,她问他为什么不,他看出来,她没后悔过,恐怕没任何阴影或创伤。说到冠军,她的双眼突然亮了许多。没兴趣,阮平说。这不是真话,他爱跑是真的,但速度并没她形容的那么快。追不上,只能说明她过于笨重。她壮实、有劲,但骑自行车未必好使。他瞟瞟她的自行车,比父亲的还要古老,三叉都锈成黑色了,脚蹬不知用坏了几个,新换的。与父亲不同的是,她把自行车装扮了,三根大梁都缠了彩条。别看破,结实着呢,潘美红反应倒是快,欢快地说,一上班就跟我了,舍不得换。阮平问是永久的吧?外观已没有任何符号可以辨认。潘美红说,不是,是飞鸽的。阮平说保养得挺好,快步走进大门。潘美红没有追,阮平用余光瞥了瞥,松了口气。一大早被她叫住,整出一堆废话,阮平感觉怪怪的。他急欲离开的另一个原因,是想起三个月前被她夹抱的情景。虽然当时他失去了控制,大脑一片混乱,但仍记得她将他头朝下抱进办公区走廊,仍记得她身上的气息。第一次没有距离地接触异性身体,竟如猎物般。食品公司人员分行政和生产两类,而生产人员按工序的不同又分宰杀、煺毛、开膛、剔骨,有的专剔骨,有的什么都熟练,比如潘美红,虽干的是宰杀,但哪儿缺人手就会抽调到哪儿。正是收购旺季,公司全员出动收猪。分了三个组,当日就要下乡。阮平暗想千万不要和潘美红分一组,但名单出来,他叫苦不迭。越是怕越是躲不开。头日上班,阮平不敢提出调换。而且,实在没有理由。又想,已经过去许久,别人怕是不记得了,他不必在意,说到底,她是帮了他的。她不由分说夹抱住他,或许是怕他受刺激,该谢她的。这样想着,心里不那么堵了。另两个组稍作准备便出发了,阮平所在的组未能及时出发。那辆轻卡怎么也发动不着,好容易出了声,可哼叫几声,冒出一股浓重的黑烟后,又熄火了。到上午十点也未修好。经理骂咧一阵儿,让大家各自回屋等待。阮平还没安排具体岗位,没屋。正想去老张头那里坐坐,潘美红返回来,说车间有热水。阮平说不渴。潘美红说明儿你还是带个杯子来。阮平不知她对所有人都这么热情,还是唯有对他关切。阮平点了点头,朝门房走。走出十多步,眼前突然一黑,他没有摔倒,只是晃了晃。潘美红追上来,问他怎么了。阮平摆摆手,没说话。你是不是没吃饭?潘美红问。阮平依然没答,但明白眩晕的原因了。他原本要热饭的,还揭开锅盖看了看,两个馒头,半碗芹菜。但确实没胃口,所以原封不动地盖住了。我就知道你没吃,去我那儿,我有馒头片,潘美红说着拽他一把。阮平并不想随她去,可她的眼神热情而坚定,他就没抽扯。自然,他也有担心,而且肚子确实在叫。黄桂仙是对的,他顶不住。阮平与潘美红相跟着朝车间走,潘美红说她每日都要带干粮,有时馒头片有时炒面,干的是力气活,说饿就饿了,她解释。阮平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故意放慢脚步,离潘美红稍稍远些。



3


下乡收猪是次日了。昨日另两个组收了三十余头,潘美红留在了公司。阮平并没有因此而庆幸,进一步接触后,他感觉潘美红挺大方的。她打开自己的衣柜门,摸出蓝花书包,从书包里掏出饭盒,揭开盖子,伸到阮平面前。他夹了一片,她让他多拿几片,你这么大个子,一片哪够?阮平又拿了两片。恰巧另一个叫黄阔的进来,大声说,冠军又在发干粮呢?潘美红便将饭盒递过去,黄阔没有任何客气,抓了几片。显然他不是第一次吃了,想来也不止黄阔一个人吃过。更衣室兼做休息室,不分男女。潘美红不是只为他准备的福利,她就是热心肠。倒是他瞻前顾后,显得小肚鸡肠了。后来潘美红让他用她的水杯,他没推让,自如了许多。那是二斤装的梨罐头瓶,标签还没撕掉。他抓一会儿手就困了,实在太重了。她让他吃,她去打水。等她回来,他已经吞进肚里。饿了你朝我要,他们都这样,潘美红说,脸上有种说不出的……陶醉。那不是因为他,而是她所有无偿的给予后,在脸上释放出的能量。那让她瞬间有了光彩。在一天里,阮平已经是第二次捕捉。潘美红相貌说不上俊俏,但还耐看,圆脸,浓眉,只是身材瓷实,少了女性的婀娜。又是短发,从背后看与男性无异。嘿,想什么呢?尹先碰碰他。阮平醒过来,啊了一声,说没想什么。他走神儿了,这是父亲去世后第一次想别的。尹先说真他妈的冷,掏出烟卷给阮平,阮平摇摇头。尹先缩回,自己点了,说,你得学,干咱这行的,怎么能不抽烟呢?酒量怎样?阮平说,没喝过。尹先笑了,他脸窄,下巴尖,像一只瘦猴。我忘了,你几天前还在学校呢,今儿就可以喝,收完有酒的。尹先侧头往驾驶室瞥了瞥,说,他们都有酒瘾。驾驶室坐不下那么多人,年纪最轻的尹先和阮平只得坐在车斗里。尹先早阮平一年到食品公司,他父亲为让他顶岗,提前退了。他是冷库的保管员,与坐办公室没什么区别,比车间舒服多了。他没显摆,但言谈话语还是有优越感。我就怕收猪,脏他妈死了,现在车斗就咱俩,回来就得跟猪挤一块儿,我要是经理,就买几辆双排座的,嘁,公司又不是没钱。车颠簸了一下,后肩撞到栏杆,阮平疼得叫出声。要收几个月?阮平问。尹先说,那没准,怎么也得十二月了,不过往后就一个组了,兴许就不用你了,反正我是帮忙,冷库少不了人。他将烟头抛向车外,烟头飘了一下,被风刮进车斗,扑到后车帮上。我眯一会儿,这破天。尹先竖起棉衣领,侧歪了身子。阮平经验不足,没穿棉大衣,冷得直哆嗦。他以为所有人都可以挤在驾驶室里。如果潘美红来,肯定不用坐车斗里,又想,她也可能让给别人,主动坐车斗。她穿得花花绿绿,却与猪挤在一起,阮平不愿往下想了。他瞅瞅尹先,那么颠簸的路,尹先好像真的睡着了,咧歪的嘴巴有东西滴出来。阮平搓搓脸,然后将手插进袖筒,像尹先一样蜷缩着,但没有闭眼。一排排枝丫光秃的树朝后倒去,天蓝得几乎透明,没有一绺白云,没有任何杂质,风实在是太猛了,没有什么东西能在空中停留。那些被风从沟底掠起的树叶、羽毛、杂草顺着一个方向飘,飞不起来,只能在距地面数尺或数米高的地方飘,很快又沉坠下去,沿着地面蛇一样游走。车又颠晃一下,阮平磕碰得没那么厉害了,他已经掌握了对付颠簸的办法,身体放松,顺着惯性,落下时稍稍用一些力,但不能绷得太紧,这样可以抵冲一些重力,撞击得就没那么疼了。而且,晃动的身体有助于御寒。未来是不可测的,阮平预知不到,也不想如黄桂仙那样动不动就卜卦,那是她偏方之外的另一大嗜好,他只想往前走。既然已经上路,很难回头,不习惯的会习惯,不适应的会适应,就像对付颠簸一样,磕疼了自然就知道怎么做。那不是雄心,打定主意顶父亲岗位那一刻,他就与雄心无缘了,但阮平有的是志向,虽然说不清楚,虽然模糊得像一团影子,但他知道志向的存在,那是通往未来和远方的。车斗寒冷,念想却是滚烫的,这样想着,他脸上竟然有了微笑,在艳阳的照射下,熠熠生辉。阮平不知自己脸上挂了笑,直到尹先睁开眼诧异地问他想什么美事,他才意识到。阮平说还真是冷呢,掩饰过去。已经看见乡镇的房舍,尹先竖起身子,说总算到了。那是在收购了七八日之后了。那天回得早了些,刚把猪卸到圈里,还没来得及喘气,潘美红就闪出来。她穿着与男人一样的蓝工作服,下摆宽大,上身却有些紧,被丰胸衬着,越发地箍了。呀,这么几天就吹黑了,肉皮子说什么也嫩呢,她笑起来,好像他晒黑是多么开心的事。阮平与她相处不再别扭,但还没到什么话都可以说的地步。有事吗?阮平没有温度地问。潘美红左右扫扫,似乎怕人听到,声音却没有变化。她说昨天有人来找他,让他有空去一趟,但她忘了。我这记性跟猪似的,潘美红这样评价自己。阮平以为又是陶班。陶班已经找过他一趟,在他收猪的第三天。陶班仍不死心。没等潘美红往下说,阮平就说我知道了。潘美红诧异地,你知道?我还没说呢。阮平说,是我高中班主任。潘美红大笑起来,她的牙倒是挺白的。哪里是你班主任?人家是公安局的!阮平有些愣,公安局?潘美红说,李闯,他说你见过他。阮平脑子使劲地想,潘美红问,没印象?阮平摇摇头,问找他有什么事。他有些紧张,无缘无故,公安不会找他的。潘美红说,我哪儿知道?他让你去一趟,你就去呗,也没什么要紧的吧,可能要了解一些情况。潘美红看出他紧张,问要不要她陪他。我反正没事,正好顺路。阮平说不用,别过头就走。他看了看表,离下班还有两个多小时。心里犯着嘀咕,出了公司大门,他便跑起来,边跑边脱掉棉大衣,夹在腋下。阮平看过五六次公捕大会,其中两次是学校组织的,死刑犯总是最后押上台,那是审判会的高潮。法官宣读罪行后,当场捆绑,在背后插上死刑犯的牌子,并立即押赴东山刑场。据说一名犯人要由两名法警执行,第一个没有击中,或击中部位不当,第二个会立即补一枪。有的人为看枪决犯人,一大早就到东山等候。阮平没去过东山,但听过法警和死刑犯的传说。在阮平心里,公安是与犯人联系在一起的,一个人不偷不抢不杀人,永远不会与公安有关系。那距离就像地球与星辰一样遥远。不知道公安局的人找他干什么,每天除了收猪,就是睡觉吃饭,他没干过非法勾当。难道父亲不是被猪咬死的,而是另有原因?就像被重物突然间击中,阮平一阵眩晕。那时刚好跑到公安局门口。他摇晃几下,努力稳住身子,黑云散去,他看到公安局的牌子与食品公司的一样,也是白底黑字,但给人的气势不同。登记后,传达室的人告诉他刑警队在后院,阮平这才知道李闯是刑警队的。李闯的身份加重了他的揣测,穿过月亮门,走进后院,双脚沉了许多。在阮平隐秘的心思中,倒宁愿阮九江是另一种死法,而不是被猪咬死。但当那有可能变为现实时,他才发现自己是害怕的。阮平敲门进去,怯怯地扫过宽大的屋子,还没等张嘴,一个男人便从桌后站起。我估摸你下班前会过来。他大步过来,与阮平握了握手。阮平见过李闯。那天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摁住,他呜号了一阵,不再闹腾。他们扶他进屋,经理与两个公安从长廊的东头往外走,其中一个就是李闯。经理小声介绍后,李闯拍拍阮平的肩,并稍稍停顿了一下,像是传递什么讯号给阮平,但什么也没说。阮平记住了那一拍一按,还有李闯棱角分明如刀锋般的长脸。跑着来的?李闯眼里含着笑。阮平又是一惊,想这个人真是厉害。你这习惯好,李闯说,锻炼身体,连自行车钱都省了。阮平不知如何回应,就那么傻站着。李闯看出阮平的拘谨,叫他随便些。直到在长条椅落座,阮平才放松了一些。李闯问阮平喝不喝水,阮平嘴有些干,但摇了摇头。李闯还是给他倒了半搪瓷杯。我没有好茶,就喝白开水吧。李闯解释。阮平受宠若惊,立即站起。坐吧,别客气,李闯摆摆手,咱俩其实挺有缘的,你没出生,我就认识你了。李闯像开玩笑,但口气一本正经的。十八岁?他问。阮平点头。李闯感叹,一晃你长成大小伙子了。阮平如坠云雾。李闯眼里闪烁着难以描述的顽皮,你妈没提过?那我来告诉你。那是个雨过天晴的日子,孕妇黄桂仙想去百货商店转转。距临产不足一月,黄桂仙忽然想给将要出世的孩子买个拨浪鼓。下了两天雨,她在家闷了两天,早就想出去透透气。在百货商店门口,她看到红灿灿的冰糖葫芦,嘴巴就馋了,结果在挑选时遭了盗。她发现及时,叫喊着朝尚未跑远的小偷追去。腆着肚子的孕妇狂追小偷,那是罕见的景观。行人瞧愣了,竟忘了去帮她。小偷没把黄桂仙当回事,他偷了不过两块钱,也不相信一个孕妇会置自己的孩子于不顾,为了区区两块钱跟他拼命。起先小偷跑得并不快,或也有点戏弄的意思。待发现黄桂仙越来越近,已经甩不掉了。穿过大桥,小偷拐进巷子,试图摆脱黄桂仙。李闯和同事正好从对面走来,小偷看到公安,稍一犹豫,黄桂仙已经追上来,径直将小偷扑倒。李闯的同事押小偷回公安局,李闯拦了辆马车,将黄桂仙送进医院。黄桂仙追小偷在宽城有不同的版本,比如有说她肚上像扣了锅,却疾步如飞,有说她跑得并不快,一手还捂着腹,但就像她念了咒语,小偷怎么也甩不掉她。结果是没有差别的,她将小偷扑倒了。某一阵,黄桂仙成了宽城的名人,有说她邪的,有说她傻的。阮平知道这些,后来阮九江和黄桂仙都和他说过。不顾孩子的安危而穷追小偷,黄桂仙给出的解释是,她忘了自己怀孕,就是一心要把小偷追住,对自己跑得快与慢,黄桂仙没有任何记忆。阮平上初中时,邻居提起来,黄桂仙笑得弯了腰,说也不知道当时怎么了。阮平没想到李闯就是送黄桂仙去医院的公安,难怪说阮平没出生就认识了他。阮平有些激动,连着说了两声谢谢。李闯说我也要感谢你们母子俩呢。那是他参加工作的第一天,黄桂仙给他送了份大礼。阮平的目光落到李闯半白的头发上,心中犯疑。李闯笑笑,我是少白头,而且,呵呵,头发是变化的,动脑筋白得就多,思考得少黑发就长出来了。竟然还有这样的事,如果不是李闯亲口说,他绝对不会相信。是不是有缘?李闯笑容可掬。阮平跟着笑笑,觉得与李闯突然亲近了许多。但他清楚,李闯找他来,不是为了向他讲述过往,告诉他,和他有缘。这不过是序幕。李闯如此,或许就是先让他放松,然后才会进入正题。那是什么呢?阮平紧张而期待。还好,他没眩晕。李闯又问了问初次上班的感受,说有一些东西要交给阮平。阮九江虽是意外,但公司报了警,李闯和同事就走了一趟。他检查了阮九江的衣兜,完全是习惯使然,他对案子有着超乎寻常的兴趣,有疑点的不放过,没疑点也要找一些出来。他为了寻找疑点,察看检查后,又将阮九江兜里的东西带回队里。没能及时归还,因为次日他就接到命令,抽调到市里破案。原以为半月二十天就能回来,结果拖了三个多月。李闯解释了归还晚的原因,又说原本要交还他母亲的,但又想,还是给阮平合适。然后,他拉开抽屉,拎出一个封口的塑料袋。阮平立即站起。你看一下,在这里签个字。阮平马上要签,李闯说,你还是检查一下。阮平拉开,翻了翻,东西挺多,烟嘴,压扁的火柴盒,用猴皮筋捆扎的卷烟条,一张折叠的纸,纸上写着阮平高考的科目和时间。另有两个螺丝,均套着螺母,大约是自行车上的。一个扁铁盒,里面是白色的药片。阮平愣愣地瞅着药片,李闯说他检查过了,都是普通的去痛片。阮平眼睛变得潮湿,他不想当着李闯的面流泪,但没控制住。李闯拿毛巾给阮平,阮平没用,直接用袖子抹了一下,然后在李闯的指点下签了自己的名字。阮平问李闯是否还有别的事,李闯说,还有一句话,你必须记住。顿了顿,然后直视着阮平的眼睛说,那就是个意外,你绝不要听信谣传。你是读过书的,你该懂。阮平点点头,说我懂。李闯说如果有什么事……似乎意识到这句话不合适,略一皱眉,改口道,好好上你的班,如果需要我帮忙,你尽可找我。那时,两人都没意识到,这近乎宣誓的劝慰意味着什么。……


(未完)

2019-5《十月》目录


中篇小说

一水三浪/005  胡学文

请为我喝彩/040  孟小书

方国民师傅/060  李  铁

 

短篇小说

江州往事/081  陈世旭

众神谱(十篇)/097  大  解

西皮流水/154  宋阿曼

环形山/166  严  彬

 

散  文

一段宋朝洞庭和它的地形学/113  毛晨雨

薄暮与少年/118  徐海蛟

天  生/172  玉  珍

走过房陵/180  梅  洁

 

小说新干线

囚  鸟/124  梁  豪

鸭子飞了/139   梁  豪

论“演员”的自我修养(创作谈)/149  梁  豪

开锁的人:读梁豪新作(评介)/151  刘欣玥

 

思想者说

最后的猎人/187  王  族

 

译  界

雷沙德·克利尼茨基诗选/203  李以亮  译

 

科技工作者纪事

12306之恋/208  李木马  黄丽荣  汪健雄

 

诗  歌

深情可以续命/223  潘洗尘

乌鸦与采石场/226  高鹏程

让灵感擦拭掉锈斑/229  叶延滨

礼孩的诗/231  礼  孩

杏花浩荡/233  郭新民  艾克拜尔·吉米提  玉珍  杨碧薇  等

 

艺  术  

封    面  粉—浅 之一[局部]   周  力

封    二 赏(油画)           张义波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刘  火

悦-读

2019-3《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鲁敏:或有故事曾经发生

2019-3《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鲁敏:或有故事曾经发生

2019-3《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③)︱鲁敏:或有故事曾经发生

微信·专稿︱刘大先:必有故事发生——读鲁敏《或有故事曾经发生》

微信·专稿︱饶翔:在“猎奇”与“求真”之间

微信·专稿︱鲁敏:所有的叙事都是易容术(创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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