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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3《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鲁敏:或有故事曾经发生

鲁敏 十月杂志 2022-10-16




鲁敏,1998年开始小说写作。已出版《奔月》《六人晚餐》《九种忧伤》《荷尔蒙夜谈》《墙上的父亲》《取景器》《惹尘埃》《伴宴》《纸醉》《回忆的深渊》《百恼汇》等二十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冯牧文学奖、人民文学奖、郁达夫文学奖、《中国作家》奖、中国小说双年奖、《小说选刊》读者最喜爱小说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原创奖、“2007年度青年作家奖”,入选“《人民文学》未来大家TOP20”、台湾联合文学华文小说界「20 under 40」等。作品先后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05、2007、2008、2010、2012、2017年度排行榜。有作品译为德、法、日、俄、英、西班牙、意大利、阿拉伯文等。

或有故事曾经发生

鲁敏

第零天


1. 一定要干好。这是我能碰到的最好素材,我能感受到它曾经如何沸腾以及冷凝后的样貌,不,直到此刻它还在咕噜噜地持续发酵中。尽管乍一看显得有些干巴:某郊区别墅,未婚女孩烧炭自杀了,这是她生父李先生及其现同居女友的住处。发现人是小区杨姓保安。屋里留了纸条,说明跟任何人没有关系。我喜欢这种遮遮掩掩的粗料,像缠裹了十八层油纸,相信我,每一层都会抖落出点不为人知的货色来,越接近里层,则越鲜美,尤其是最终那个核。也别指望“嘣”一声爆炸或者粉色花瓣儿,这不是好莱坞或综艺节目,这是真正的人世间明白吗,核里面只有:真相,赤裸无邪,第一次进入世人之眼——经由我的剥取和发现。想得美,嗯,总得想得美一些吧,这些年我主要就靠这活着了。跑深度调查也五年多了,从没跟邪恶壮美的“十万+”发生过关联,但咱也没傻干,每天都深捋各平台头条和热搜,嚼碎了吐出来再……咽回去,咽下不得意之气。真的,要能碰到合适的“料”,我准也会喷射出炙热如岩浆的“十万+”,哈,这当今的度量衡与硬通货,庶几等同于古代中之状元(热度一昼夜)、榜眼(热度小半天)与探花(热度三小时)。探花就行,我不会痴心妄想到更久,那不符合现世的节奏和规则,它像月光下的潮汐,偶尔以雪白的浪花高高托举,更多是没头没脸地冲刷抽打——抽打日久,我胸膛中的所谓一片冰心,已生出千万裂纹。再这样无声无息地耗着,真他妈不如去死。2. 出门去见杨保安。下了楼,又折回去,把绿皮书塞进了包里,好歹忍住亲吻下书皮的冲动。是,得带着它,这有点小迷信,可迷信常常挺贴心的不是吗。今早,我起不了床,就从七点半直捱到七点三十八。这捱出来的“八”分钟就是个好兆头,会保佑这第一个外围采访开张大吉。地铁挤得背包都嵌入了我的身体,更能感到绿皮书“硬硬的、还在”,虽然它已给我翻得烂乎乎的了。“绿皮书”是我给它的昵称,因它皮子是绿色儿的,一本非虚构写作教材,普林斯顿大学专用,作者姓麦克菲,这位麦老师长期为《纽约客》撰稿,长达五十多年。五十多年啊,等于说我老爹还是光屁股猴儿的时候,麦老师就写上了,绝对祖师爷,带出了一代又一代的徒子徒孙徒重孙,包括我的偶像海斯勒,写《寻路中国》的……虽然我跟他们尚扯不上师徒爷孙之伦,却也无妨我自投宗派吧。这次,我就想绝对地去按照麦老师的教程来写,说不定将来能投稿给《纽约客》呢,为什么不?得“想得美”一点儿!我在地铁里无声微笑,嘴巴合上时,被前面一个女人突然撩起的黄头发给塞了满嘴。推不开,只好连着口水轻轻吐出来。这没有影响我的好心情,差不多正是带着这顽皮的自信,我与杨保安接上头了。寒暄中,一边紧密观察杨保安的相貌,他所在值班室的陈设,桌上的摆放、墙上的挂件。并提醒自己始终保持这样的习惯,必要的话用手机拍下来。照绿皮书的说法,最好能有一个绝妙到出格的比喻来形容某人的外貌:“一把神圣到不可言说的胡须”。对场景的复述要像悬疑片里的特写镜头,“墙上挂着一把古铜镜,灰尘隐约像一行字母”。蒙对了杨保安的老家,并说我研究生宿舍的邻铺跟他是一个县的。杨保安嘴巴咧开了,接过我让的烟:“我们那里的娃,一是考研究生厉害,二是考公务员厉害。我儿子就考到深圳了嘛,我老婆抬脚跟着就去了。你猜她去干吗?踩缝纫做织补。你都想不到,妈的改一对牛仔裤脚,15块。补一个毛衣洞,小指甲盖大,要90。还有换拉链,带衬的是35,不带衬妈的也要20呢。”精确地报出一堆数字,好像我是来收集深圳织补行情的。我设法拉回,“这么说老杨,你那天是第一个进门去的?“本不该我下午班,给换的。下午班最无聊,只能打瞌睡。夜班……也是打瞌睡。我讨厌总打瞌睡,你猜我怎么打发时间?”咕咚一口茶,茶杯巨大,丑、脏。他瞪起眼,一脸期待。“……还真猜不出。”我理理包,间接碰了下绿皮书。所有的时间都不会是浪费。这是谁说的,还是我这会儿的自我安慰?“打死你也猜不出。亲娘都猜不出。”把笑声放出来,没有咽下去的茶水在黄牙齿上结成小气泡,“这个,你瞅这个。”他划拉下手机伸过来。是百词斩。“看,我都连续背了427天了!“哟!厉害!”他满意我这个态度,吸一口气,又要开头。忙截住,“可那天就没法背了吧,现场一定很乱?“当然背!我天天打卡啊,有次拉肚子两天没正经吃饭我都背了。连续427天,从没停过。”停下,再次用激动的眼神盯我。我把衣领松开透气,“您这是要出国旅行?还是说这小区里外国人多?挠到痒痒处了,他极享受地摇头,“纯粹就是打发时间,看大门实在太无聊了。每晚我发一个打卡图给老婆,表示我这边都妥妥的。她呢,就说说她白天的织补。比方昨天,给条皮裙子换搭襻,得多少钱?你使劲猜!”拧开茶杯盖子,举着。要没什么事儿,我还挺乐意这么听他聊的,还真不知织补有这么好的行情。我有条裤子,裤腿毛了边,能改成一条中裤也不错。那是我为第一次约会特意买的,随即想到那些先后离去的女孩,心里涌起奋战之力,“这么说,您是背完单词以后去的现场?是自动报警器响了?杨保安愣了一下,呼地把盖子扣上,“那破玩意儿,估计早都不灵光了。是楼上邻居下来遛狗嘛,狗叫得厉害,死拖不走……”他皱了下眉头,晃晃茶水,“120,小铜搭襻才几个钱,净赚100块,比我这强多了。我现在都有点信她了,真能替儿子攒上首付!坚持我的话题,“不是别墅嘛,楼上有邻居?见杨保安之前,我在小区转了几圈。大半是普通公寓,只有临近紫金山的那一侧,有十来幢别墅,户户可以推窗见山,它们大多门窗紧闭,窗帘垂挂,富贵而沉寂。我停在一排冬青树前张望,企图从空气中嗅出某种异样。没有,死神有如一阵惊风。我看看并不摇动的树枝,莫名心慌。“要别墅的话,那死翘翘几天了都不会发现啊。外头都是瞎传,就普通两居。那不能用“别墅命案”做题了,确实也太俗气。我递上第三根烟,“那您当时一进去……”“味太呛了,吃不消。那丫头脸色倒红红的,细瞧不对,就打110,看大门就是看大门,可别多事。”他突然换成秘密的口气,“这半个月,连着三家中介找我,有家还请我吃了一顿,都是打听房主的情况。凶宅,你懂的?据说很抢手。“她身上穿着什么?倒在哪里?什么姿势?”我要画面感!他为什么不爱拍照呢。人们不是看见什么都咔嚓一下嘛。我情愿私人出钱买现场照片。绿皮书上有一章专门强调这个。比如鞋头的朝向,雨伞的摆放,窗帘的开合,等等。“凶宅的价格一般才八成左右,要是死了不止一个,或者见血见刀,会更低。连我听了都心动,反正咱打小不信神鬼。”见我盯他,“真没仔细看啊,味儿冲得我也直犯恶心。再说,都过去好些天了。”他敲敲桌子,认真或假装认真地想了下,“反正衣服都是齐整的。我只记得,她指甲那叫一个长,各个指头颜色都不一样。“那纸条,是放在手边上?还是装在信封里?抬头是什么,笔画稳不稳的?”遗书要能放在公号里该多带劲啊。能不能后期“还原”一张,那许多所谓小学生作文、警方声明、官方宣布,都是“制作”的,为什么这不可以?行了,我用力摁住这个丑陋的念头。“啥纸条?没看到,我也不敢翻啊,得保护现场……那家倒是装修得不赖,有暖气片,电视机挺大,就是冰箱不咋的。我最喜欢双开门大冰箱。等哪天给儿子买上房,一定要双开门,一定装得满满的!”他沉浸其中,无法打断,“凶宅真没啥,全家灭门也无所谓。我总想跟我儿子谈这个事儿,他还没对象呢。对了,你对凶宅,咋想?”他把笑容收住,带着一种庄重的请求。遂想了一下,包括那条毛了脚边的约会裤子……先有房子还是先有女朋友?鸡与蛋的问题。那来了又去了的几个她,真的理解过我这个人本身?有个女孩曾说我,并不会太跌落下去的,因为总也不会高抛起来。哈,我是初中物理题里的一道抛物线吗。“能不能接受?我指娶媳妇结婚。”杨门卫语速加快,再次追问。“什么房子都无所谓。”他不满地眯起眼。我继续,“假如真是互相喜欢的人,在哪里都开心的。假如并不互相喜欢,凶不凶宅的也不要紧,怎么着都是无聊。”两次从牙齿里吐出“喜欢”这个词,能清晰感觉到内心某处夹杂着渴求的绝望。我为这没有控制好的自我而有点羞愧。“无所谓。”杨门卫思忖着,“假如这房子卖你,打几折你能接受?“前面你说八折?可以的。”我随口答,一边用“我是在工作,没时间闲聊”的那种眼神去看他,“关于自杀原因,您听到过什么?“我能听到什么?打个比方说吧,您家里有事的话,会把门卫当知心大姐啊。”他挺突然地站起身,给了我房主号码,“中介请我吃饭都没给。你这下满意了吧。我也要背单词了。”手机里一串仪式感的上课铃声,伴随着叽里咕噜的开场召唤。走出三五步,我回头看看,杨门卫露出的上半身嵌在铝合金门框上端四分之三处,一半脸正被手机屏幕照亮着。3. 摇摇晃晃的128路返城公交上,在手机便签里起了个头。小区门卫室的墙上,贴着卷曲的值班表,被烟熏得微黄。事发当天下午是门卫老杨的手写签字,已被加粗的红笔给标了出来。被问及那个曾被人们谈论,又已被人们忘记的下午,老杨到此刻都还感到一丝讶异,“那姑娘是精心准备的,连指甲都修得花花绿绿。我试图用李大人的眼光来审看:一堆垃圾。她不会满意的。这选题本就是险中求生、生息微弱。“这两周前的事呀,长蘑菇了都。”她面前两台电脑,手上还有阅读器,耳机挂在脖子上,直接否了,左手正要把耳机重新扣回。她是去年才跳过来当头儿的,火力很大,一直不看好我,稿子基本都只给C档,大概是在逼我“另行高就”。五年了,我也真是“老人儿”了,老而不力,老且不死。“别。”记得我有些失礼地伸手去拉她,也不管异性及上下级授受不亲,“此中有真意。”我甩大词给她:时代感、当下性、典型性。我并不喜欢这些词,它们是塑料,是糨糊,还是广告牌。但咱不就是整天在与塑料、糨糊与广告牌打交道吗。“潦倒艺术家?粉丝为明星献身?裸债大学生?整容失败?涉高层内幕?公知性侵?乱伦受害人?”报菜名似的,她一口气地掰开指头数落,然后又把指头全都收起,“这些都不新鲜了。没用!”复抓起耳机,“你还是跟黄老邪跑吧,他手上有两个题都不错,下期就上。要不然你这月又是光头了。”黄老邪是我们部门最凶残的,能同时扑三个特稿,带四个实习生(文末注一行“此稿某某、某某亦有贡献”),深得李大人激赏,“人家那一笔戳下去,从来都是稳赚不赔。“要不我写出来您再看?砸了算我的。”我不自觉也用了讲生意的口气,“这绝对是个大洋葱,只要我一层层……”听到“算我的”那里,她已扣回耳机,可能还调大了音量,然后冲我比画了一个大巴掌:“五天之内。”从她的角度而言,这已经是宽容的最高值了。我觉得她比一分钟前看上去好看多了。“今天算吗?”我夸张嘴形。她也像默片女王那样摇摇头,于是显得更好看了。嗯,今天就当是个零,采杨门卫无果也没事。



第壹天


4.“公民从来就没有真正的隐私,这就是现代文明的代价。当然我尊重和配合你的工作,我对你本人也不会有丝毫偏见。”第一句,包括他的灰卡其衬衫与蓝毛衣,让我明白:碰上知识分子了,起码他觉得他是。李先生递上马克杯:“速溶的,将就吧。我郊区那边倒是有磨豆机……”皱起眉,“现在也许得考虑出手。”我注意到他的手细长白嫩,似不染凡俗。很好,我已养成了注意细节的习惯。我要在有关他的部分里写下这个。客厅久没收拾的样子,堆了好一些空画框,角落里各种坛子罐子。“您搞艺术?“是秦老师的东西,她教美术。就是跟我在一起的……我们一起凑钱买了郊区那里。我们没有正式办手续。”说话时带着沉吟,很自然地做着解释与延伸。是个不错的被采对象。我再次检查了下录音,他肯定是那种要求“原话”引用的人。离异,同居,业余艺术家,父亲的情人,我对这条线有相当的期待。当然最好还是从死者问起会比较自然吧,“她平常住哪里?“回城办事就这里,大部分时候我们一起在郊区。知道你来,她特意出去了,这你能理解吧。“呃,是问您女儿,她平时住?“哦,米米啊。”做父亲的把脖子慢慢向左边压下去,轻微一声“咔”,“判着跟她妈。不过这几年好像住外面,我没有具体过问,成年了嘛。”他换个方向压脖子,没有发出“咔”,“我跟米米是没啥话讲的。”看看我,修正了一下,“我跟她妈也没有话说。跟秦老师也一样。我啊,跟所有的女人都没什么共同语言。”最后一句讲得特别慢,并略微点点头,好像预备着供我直接引用。嗯,把女儿也归为女人,仿佛全无血缘关系的视角,值得注意。我在本子上打个星号。“平常你们联系多吧?“这个频率,实事求是讲,处于中等偏下,但如果把范围缩小到离异父亲的话,那我应当能超出平均值。她从小话也不多,也不管我要钱,但逢到大小节我还是给的,阴历阳历生日都给,双11双12也给。我转个账,她回个表情包,差不多就这样。”突然笑了一下,“她跟秦老师两个倒有话讲的,当然我怀疑她们双方都在表演。也是有趣得紧。一坐下来就没完没了地讨论脸上抹的那些玩意儿。我觉得她们前后两次吃饭,讲的话是一模一样的。我有时在地铁或茶馆里听别的女人相互讲话,大体也差不多。”我礼貌点头,同时在心里甄别秦老师与米米的这种相处之道,普通的社交友睦?漠然还是深藏敌意?秦老师干吗就不愿见我?四处看看,书架和墙上,照片也不见一张。“她都收起来了,防着你要拍照什么的。这里,还有那边,本来放着好多她跟儿子的合影。她儿子在加拿大。”李先生瞅我一眼,“是不是认为,米米跑到我这儿来烧炭,是为了抗议我跟秦老师?其实我跟秦老师,从她儿子出国后才在一起的,再说这离婚都十来年了。但我不怪米米,她总得找个地方。房子出手确实会吃亏,也认了。“您刚才说,跟秦老师,也没什么话好讲?”挺好奇他们俩人的这种半道关系,如何遇到,又如何决定远远地到郊区同居,算是惊动魂魄的彼此吸引?或只是搭伴过活与……鱼水之需?我在秦老师三字下又画了一道线。“她啊,每天最重大或者说唯一重大的事,就是打开探头视频系统看她儿子,儿子自顾忙他的,她没事儿就一直看,想到什么就随口聊聊,也就不需要我再陪她讲什么了。过日子真要讲那么多家常话吗?晚上吃什么这衣服太脏了好像又降温了。切!反正我是特别不耐烦。生也有涯,”李先生抿起嘴,“外面的世界才精彩。我知道这是很老土的歌词。但真的,人要放眼大千世界,而不是日常小我的琐碎。”像又投食给我一个小标题。“你没事喜欢关注什么领域?订了什么公号?有趣的事情太多了,简直时间不够用!”他稍微探过身子,“比如我一直关注火星探测的进展,那可是整个太阳系中,跟地球最为接近的行星,NASA撤退之后,马斯克和贝佐斯接棒,一般人只知道马斯克,其实贝佐斯也厉害的,亚马逊老板,同时做太空火箭……当然,闹脾气耍阴谋搞事情的贸易战也有趣得紧。何以解忧,哈哈国际新闻!麦老师曾多次强调,留意受访者的独特表达或习惯动作。我记下李先生的口头禅,“有趣得紧”,一边感到时间像只可怜的小猫咪,正踮着脚从我脚边爬过。他盯着我的笔,顿了顿,又周全补充,“当然国内的事情我也上心的。比如学术腐败问题,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腐败,这关乎整个教育体系。包括幼儿教育、基础教育,问题都很大。其实有一个最简单的办法可以从源头上拯救现状:把师范学校的分数线拉到北大清华那么高,只收最优秀的学生,像巴黎高师那样,你想,这样的人出来做教育,就是想差也差不了哇。”他的目光像虚拟的听筒,在我的胸部来回逡巡,想找到我的心跳点,“能源问题你有兴趣吗?这跟地球上的每一个人都有关系。最近我就注意到可燃冰研究,可了不得,海洋水域下90%的面积都是富含区,据说可供全人类使用1000年。这什么概念啊,光听一听就激动人心,而且它燃烧过程中不产生任何残渣和污染,绝对清洁!目前只有唯一的障碍还没解决,希望我有生之年能看到这个技术上的突破。”他投我以天下为公的炯然目光。我心里涌起一股高低不平的憋屈感,这“先天下之忧”可真是没人味儿。看看本子,只记了这些:白皙的手。秦老师。红包和表情包。有趣得紧。我掏出手机看时间。“不用查。我会给你讲的,敢说我这儿可比百度全面多了。”一连串的“有趣得紧”似乎又要蹦出来了。“还是说说你女儿好吗?”打断,随即又为这样的无礼感到惭愧。“绿皮书”里指教过这样的情形:所有的交流,就算再无聊的空话套话,都夹带着信息或线索。可,能源问题!我补充:“我还急着赶一个会……”他猝然停下抚摩沙发的手,原地轻拍两下、再两下,静了下来。“米米那个留言条,能不能给我看下?”这是绝对必要的照片。“说来也是莫名其妙,给警察拿走了呀!还有水杯、她的手机、包什么的,都封起来带走了。就隔着塑料袋让我们看了几眼,问是不是她写的。“那?“我说不好。连她妈妈也认不出的。你倒说说,现在谁能认出谁的笔迹来?比如你,你说说谁能记得并认出你的字来?”他反过来问我,上身拉直。“确实,有时隔时间长了,我都认不出自己写的字呢。”我笑笑,是苦笑。一边提醒自己,得再次约瞿警官,前两个电话里他显示出纯熟的推托功夫,那家伙挺难搞。“就是嘛。前一阵,有个相当激进的教育理论,提倡所有学科教学都电教化,因为现代社会已不需要手写。也就是说,目前整个大中小学里的海量书写作业,就是一种无效劳动,也是对纸张的巨大浪费。这个如果能推广,你想想,以中国人口的体量来看,能保留住多少森林啊。“你们并不能确认,那是她写的?“还能是谁?那当然是她。”他又萎缩下去,手在沙发上来回移动。“她跟您聊过吗?我是说……为着什么?”这样问一个父亲当然很可恶,反正我从敲门开始就是可恶的。“我倒也想知道呢!这得问她母亲啊。我马上就给你号码,拜托你也替我请教请教呢,一直跟着她过的呀。我也想不通她为什么选在我这里,当然我说过我不介意。我买了这边的房子后,一直喊她过来玩,总也不来。这次终于说行啊我来……这些天,我反复回忆那个周末,从头到尾还真没瞧出任何不对。她跟秦老师仍是讲那些重复的话。到周日下午,本说好了一起回城,她说想再多待个半天,想正儿巴经在早上给花园浇一次水。其实我那哪算什么花园,也就底层阳台嘛,一大半的花草都给我养死掉了。”他突然抬起左手来对付右手,处理食指上的一个肉刺。他的双手为什么那样白那样长啊。我在笔记本上用力划去“有趣得紧”,说服自己接受这样的空手而归,并计划改天来突袭秦老师。起身告辞时,李先生仍然坐着,并不送我,“离婚那一年,米米还上幼儿园呢,本来早上都是我替她穿衣服起床。”声音显得年轻了一些,“她最怕穿套头衣服,直嚷嚷说透不过气,小脸儿憋得红红的。我就不明白了,那一屋子的二氧化碳,她怎么就不嫌憋的。我轻轻带上门,蹑着手脚离开了。5. 超市进口货架上找到一小瓶白兰地,希望它足够纯正。晚上我打算用它洗头,并按摩头皮二十分钟。这是前几天刚看到的一个治脱发偏方。头发这几年掉得太厉害。这不算个屁事,我介意的不是掉发本身,而是这种败落感的寓指。同事们老拿这个打趣,亲热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让我把昵称改为“禾几”。包括每次回老家,对于我目下的状况(收入、单身、租房、升迁、考驾照、本科文凭,尴尬的各个方面),老爹现在已经不大讲了(讲了我即找借口改签,次日就走),他便权宜地只说头发,小心又痛心地啰里啰唆,“看看,头顶心那块比我还少,你这才多大啊!还有额角那块,你每天照镜子吗?这都是怎么搞的呀!”怎么不照,我照镜子的时间跟女人们差不多。逼仄的异地小旅馆(我认为那里的镜子会更客观),半夜里起来撒尿(失魂落魄的凝视),商场里匆匆走过镜子长廊(对照周围的人们进行抽样比较),更不用说每一次洗澡和洗脸,用巴掌擦去镜子上湿漉漉的雾气……除了服用维B6,闲下来我会搜罗些偏方,隔三岔五地换着试试。我知道这挺可笑,跟我笑话别人的怪毛病也差不多,反正也都是私底下的事情。但瞒不过同住的铁刚。主要卫生间共用,故我对头发所做的各种试验,他都略知一二。记得有次的方子,需要柚子核浸泡24小时后的水。那些天我常买柚子邀他同食。铁刚搜了下柚子的热量,满意地报出一个数字,欣然享用。他细细地撕果肉,我则小心地把芝麻大小的核儿收集到碗里,他不时张眼看我,看不下去了:“治表不治里,你这全是白费劲儿。”笃定到俯视的口气,“你这纯粹是因为……”见我求知地盯着,他打个哈哈,友好地递我一瓣,“我说,你觉得我活得怎么样?嗯,各方面。那还要说嘛。这位铁刚,真可谓是,怎么说呢,读的是经济,换过两次工作,工资已是我的四倍,为了跳往更好的地方,还加入了一个年费4万元的高级经理人俱乐部。他隔天健身一次,计算和控制入口的每样东西。不喷香水绝不出门,由此常被误会成是“钙”。事实上他交往着一个通往婚姻的、同样全面飘红的好女孩。绝对的青年楷模!我真诚地表示了赞赏。“其实只要规划三件事,搞定它们就行了:身体。金钱。情绪或者说情感。”他目光如小钩子,向我抛过来。我不太明白,他只得又说:“你看我的头发?“又粗又亮。记得以前汪曾祺写小伙子的头发,打过一个比方,说发梢顶部像有个黑珠子。就是你这样的。“还掉书袋呢。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你这总掉头发,就因为你没搞好自己嘛……”他省略掉什么,“包括你前后追的几个女孩,总成不了,就没好好想过原因?“怎么就没搞好了。是她们不识货,我就跟这柚子似的,先酸后甜。”笑哈哈地继续剥柚子,我是挺擅长这样讲笑话的。“哼,没准这里头,”他指指脑袋,做出恐吓的鬼脸,“可比掉头发严重多了。就此打住。自此我是有点避讳起来,后来又搞过蜂蜜加鸡蛋清、葱头汁两个方子,都是趁他不在家。他不该那样说我的。他见天儿地像国际名模那样计算卡路里和体脂率,我说过什么吗?把卫生间锁好,打开排风扇,它很吵,这很好。我倒出四分之一白兰地,与洗发水匀均搅拌在一起,然后把它们往脑袋上揉搓。又倒出四分之一到漱口杯,一口喝光。还有一半,隔两晚再用。按摩头皮的这二十分钟,是一天之中我最像样子的时段。我像以往一样闭上眼睛,企图彻底地放松和愉悦,可今天这眼皮却总在抖个不停——我只好在心里把接下来打算采的对象、先后顺序、写稿时间等再次编排了一下。脚面有时间爬过,不是小猫咪了,喘吁吁的声音表明,是一只大狗,它的尾巴硬硬的直打着我的膝盖。



第贰天


6.去见米米母亲的路上,跟瞿警官联系了一下,第三次了。“哎呀小兄弟,封闭进修学习哪。”但这次给了我一个号码,说是与死者合租的。太好了!立刻短信请求微信号,对方通过了。昵称是“初音”,往前翻了翻,全是带二维码的各种可售品。磨皮膏,指甲贴,洗文身店。嗯挺好,就像我的圈中友邻,尽天儿地晒文章晒电影晒开会。使我颇感不解的是,米米出事那几天,并没有任何悼念或暗示……要是哪天我死了,铁刚起码也会为我点一串蜡烛吧,换作他死,我还会贴张他的照片呢。这不合常情,这大有价值!“您在哪个方位?”挺勤奋地提前撒网,万一她跟瞿警官一样推三阻四呢。发来一个定位,长营街上的一家店铺,叫“米米兔”。这!只得解释我起码得两小时后才有可能赶过去,毕竟是跟米米母亲约好了。又一个定位,这回变成了湖南路。可真是爽利,我甚至觉得她有点过于配合,看来有话想说?心里感到振奋!不过,马上将要见到的是米米母亲,我得装备好抚慰伤痛的心情。事发已两周,但愿她能正常交流吧。最初的设想到她家里。场景很重要。同一个问题同一个人,家与公共空间,答得可能截然不同。米米母亲不愿意,她指定在小区附近的“益民大药房”门口——约好的时间,一位着玫红冲锋衣、背斜挎包的妇人从药房玻璃门出来了,指指药房门口一排肮脏的黄色塑料椅,表情紧绷:“坐。就这儿吧。”那排椅子上已经坐了两个老人,起码有一位耳背,聊天声洪亮。路边行人走走停停。二十米开外还有个公交车站。“附近有稍微安静点儿的地方吗?”我有意无意地往小区大门那个方向挪。像很多这个年纪妇女的穿着一样,很不错的玫红,同样不错的冲锋衣,到她身上就哪里都不对了。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心里闪过一丝什么。“我不会请你到我家的。”识破我,她稍作 解释,“离婚后,我这里就再没待过客了。再说我出门包都带身上了,完了我就直接去清凉门唱歌。“唱歌?”看来她情绪处理得还不错,我不禁又盘算着还有无回转的可能。真的很想看看米米住过的房间。她桌上的台灯与茶杯,床上的毛绒玩具,书架上的书(如果有的话)。这些庸俗的点缀对拉动阅读量极其有效,人们会条件反射地伤感起来。“她也曾有过心爱之物,有过温热绵软之躯,亦曾倚窗而立看雨打风吹”——这样的酸句我可以写上一长串,有时我也会冷不丁地想,如果哪天我突然挂了,世上会有一个人知道,我喜欢过什么,享受过什么,经历或尚未经历过什么吗。瞧,米米小姐,将心比心,我绝不能让你毫无痕迹地死去。“对啊唱歌,我们好多人呢。跟广场舞差不多。”神气里其实是瞧不起广场舞的,她走得比我快,不觉中我们俩都进了小区。“等会儿我可以陪您一起去清凉门,边走边聊嘛。”我用体己的语气,且先不管两小时后的初音吧。母亲这条线,要一竿子到底。“那也行。”她脸色松了一点,到拐角处的健身器械区,一屁股坐下:“就这里吧,等会儿出去也方便。只好也找了一个造型古怪、不知用来练什么的器械坐下,一边细瞧她。“母亲长着一张被哀痛和时间极度摧残过的脸。”来的路上构思过这样的句子。实际上很难看出她刚刚遭遇过巨大变故,甚至也看不出曾经年轻过,以至我对米米的长相也没法推测了。啧,我突然意识到,我一直都还不知道米米长啥样。这本不难,起码她生父李先生那儿应该有。我是在有意推迟着这个“知道”,这会便于我对她抱有更弹性化的情感,可以极强烈,如同她是我的亲人、爱人乃至就是我本人。也可以冷淡地只当作一个进行中的工作对象、路上行人……当然,对公号文而言,得一开始就贴出生活照来,否则读者准会没心没肺的。但愿她是那种招人怜爱的俊俏模样。我又一次打量母亲,同时勾连李先生的长相,想象着来自二人的卵子与精子,在很久以前的奇迹相遇。漫长的时间过去了,结合的造物在一日三餐一年四季中辛辛苦苦地长大,大到这个造物可以把自己给抹杀灭迹。有一个挺滑稽的心理学说法,说从子宫里出来,就是第一个“创伤”,然后每个人终其一生都在为这个创伤去修复或弥合。米米呢,倒好,不他妈的修复、也不他妈的弥合了,直接干掉。母亲大概觉得凉,从背包里掏出一个花布坐垫,手工缝的,边角整齐。刚垫好,又拿出小水壶,同时还掏出个纸杯,给我倒上了递来,“我煮的梨子水,加了冰糖。”我真差点儿噎住。可能这个年龄阶段的妇女,都会这样仔细吧,脑子里又闪过什么,是的——我也算有个妈妈来着,当年都没等及我断完奶便跑啦。想想她还真是个洒脱新潮的人呐。不知道她而今也会这样的冲锋衣加斜挎包吗,随身带着暖壶和坐垫吗。心里不禁有点发笑起来。没有人会相信,面孔不详兼去向不明的母亲,反倒成为我暗中消遣的一个小乐子。我的母亲全能九命七十二变,像大街上的每一个适龄妇女。“是这样。”我咂着嘴里甜丝丝的糖梨水,让脸色沉痛,“我知道您一定不愿意提起米米,毕竟。“我愿意的。”她打断我,“我太生她的气了,气得没个说处。为她我总共才哭过两场。我这里、这里,”她捋着胸口,然后又捋着肚子,“还有好多眼泪水,偏就是哭不出来,起码得晓得她为什么去死我才晓得为什么哭啊。她这样莫名其妙!可真把我憋得太难受了。”她那切齿的样子让我不敢瞧她。我可真是罪过。“她爸爸现在往我身上推。噢,把她一手带大,我倒有罪了。要我说,米米还是在他那里走的呢。我真该跟他打官司要人的。”她用力喝水,更用力地咽下,“你想她都搬出去三四年了,哪里能算是我的事呢?我这冤枉找谁说去?我不安地伸腿,屁股下面的铁家伙发出吱吱怪音。“没有人会相信我啥也不知道。我是她嫡亲的妈呀。”她苦闷得都看不起自己的样子,“这些天,除了到外面唱歌,其他时候我随时都在想。坐在马桶上想,端起饭碗来想,想得两边脑壳轮流疼。我一天天往回推算,都想到了上半年。今年母亲节,我还跟她开过玩笑,说你送啥礼物给我呢?她一下发三个哭穷脸过来。其实我哪里会要她花钱,开的啥美甲店哪能赚钱?后来还是我请她去拍了一个母女艺术照。喏。她在手机里翻出一张来递给我。这算是我第一次看到米米。照片里化妆太浓,又用了柔光镜,俩人皆穿着复古宽大长衣,都是圆圆白白没棱角的脸,都有点区分不出。如果米米还活着,并迎面走来,我铁定是认不出的。“照相的都说我们像姐妹呢。”她把手机拿回去,“死丫头,你到底有什么事过不去的。”她擤一下鼻子,鼻腔里发出空洞的回声,“我知道她爸喊她去那边吃饭,无所谓啊,离这么多年了,我都当他是个屁了。我也就是好奇,问米米那是啥样的一个女人,她连这都不肯说。跟她爸一个样,啥话都不跟我讲。“从头到尾您一点异常都没有觉察到?这实在不大可能啊。”我忍不住喃喃起来,简直都怀疑起是我这里出了问题,怎么到现在都没有摸到一点基本的骨架。老朋友般的失败感又来了,比以前更加强烈,如大网兜头,我这回所押赌上的可是我刮锅底的最后一点信心哪。她猛然起身,三两下收起坐垫和水杯,有如快镜头,然后以更快的速度往小区门口去。我得好一阵紧走才能勉强跟她齐平。我知道方才那话开罪她了,在她已经做了那么多的剖解之后。从侧面能看到她粗糙的腮帮红通通的,可能是风,更可能是愤然。我一时不敢开口,不免又开了小差——这大踏步的疾走,这风中的红腮,我那位母亲大人也会这样的吧。这样对比着的联想,像油渣子,嚼嚼也就吐掉了。趋步紧跟,跟着她上了公交。只两站。随后我跟着她踏入一条临湖小道,道上渐渐有人与她相互招呼。天色这时已暗下来,那些脸都胖胖的、潽出来,像带着一层晕。她向我小声介绍打招呼的人,像点数一大溜远房亲戚,“别看他现在瘸了,做过特种兵,到现在还整天吹,说能20分钟跑5公里,身上还背30斤沙袋。”“就那个,都管她叫寡姐,四十岁前嫁过三个丈夫,都得病死了,就再没男人敢找她了。这诨名也是她自己取的。”“没事他就长那样,白化病,不传染的。我们这里有一半是老慢病号,能包圆门诊所有的科。这样说着,很快到达一个由城墙与门垛形成的露天凹形空间,她小声加了一句,“米米的事,我没跟他们说过,又不是什么非说不可的事,对吧。”我点点头。她于是挺放松地把我介绍给一位领头模样的白头翁,以及周围一大帮子的妇女与小老头,“记者。来看我们唱歌。”我对众人含糊致笑。这情况总会碰到。我明明是去采A事,可对方觉得B事或C事更有价值,他们会热心地带我去看B事与C事。看来还不是——简单问好之后,包括米米母亲,就没任何人再招呼过我任何话。他们相互间也没有多少交谈。没有仪式或开场白,随着白头翁一挥手打起拍子,就很随意地张口开唱了。乐谱与歌词写在《人民日报》那样大的对开白纸上,笔画粗壮,挂在两棵树杈之中,如屏幕,众人皆仰头向之。为着耐磨,大白纸都用透明胶带糊了两层,并像挂历活页那样以孔洞绞串,每唱完一页,边上立着的两人,即拿着晾衣撑共同推举掀翻,配合极佳,全无多余动作。我们走在大路/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踏平坎坷成大道/斗罢艰险又出发、又出发…… 在我心中/曾经有一个梦/要用歌声让你忘了所有的痛/灿烂星空/谁是真的英雄……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什么歌都唱,显得极不讲究。这倒也与他们的模样挺配:老年人特有的那种松垮,满眼的残旧衣装,站得也是歪歪斜斜,到高音了,有的老头会耸起肩膀或歪转脖子,即便这样努力,整体完成度还是不行,高音基本上不去,上去的也挺不入耳。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你笑我他笑我一把扇儿破/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比铁还硬/比钢还强/向着法西斯帝开火/让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 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可是我不能对他表白……随时可以走。可我挪不动脚,他们的歌声里有种古怪的和谐与壮美,牢牢地捕获了我。当中我给初音留了一条言,她没有回复。我也管不了,只挨着一块石头呆呆地听,一边看夜色中来往的胖瘦人影。人影的远处,是更为黝黑的湖面。这样的远望中,听这些老嗓子们的合唱,真是不赖,有如千帆过尽。时间还是像狗一般在膝盖边打圈儿,我用手轻拍它的背,让它坐下。到他们唱完,陆续招呼着都散了,我还想再坐一会儿。米米妈妈在我边上站着,一边扎丝巾、戴口罩、戴手套,把自己团团包住:“这几天冷,到开春了会更热闹。有的老面孔,唱着唱着就不见了,反正也总有新的加进来。你还不走?我要走了。这个点儿,米米会吃点夜宵。”口气活像是米米还活着。“您给她做什么夜宵?”突然也感到有点饿了,想到轮换着吃的那些破烂铺子,又全无胃口。一个人吃东西,总会让某种糟糕的感觉更加昭然。“端一碗米饭放在照片前就行了,端到七七。这你不懂吗?“那以前呢,她一般爱吃什么夜宵?”我勉强追问。跟母亲的谈话并没有能给我的本子带来什么有效内容。“你忘啦,她早就不跟我住了。估摸着也就是叫点外卖,或者下点面条啥的。很要紧吗,这?”她从口罩上方投来有点责怪的目光。“呃,米米为啥要出去住啊,您这里不方便还是什么?”我在心里拟出一个小标题,“离异父母各有新欢……”假如米米因为这个去死,还有写头吗?什么原生家庭之类的,我厌恶这些时髦到没有感情的词。“我可方便了,方便住一家三口爷孙三代四世同堂呢。”尖刻地看我一眼,随即辛酸一笑,抬脚就要走。“阿姨等下。”她收脚,但背朝我,“如果我这里查到米米走的原因,我给您打电话。她停下,扭回身体,取下口罩、手套,把丝巾也拉松,露出全部的脸来,重新走回我面前,挺正式地抓着我的手晃了两晃,以示感谢。“嗯,我也没跟家里人住一起。没啥原因,出来也就出来了。”我吞吞吐吐的冒出这么一句。她轻轻摇头,挺自然地拍拍我肩膀,一下子比我高出来好多似的。——说实在的,我有点喜欢她拍我肩膀。 7.从湖边回到家已是晚上十一点。捋弄了一会儿镜子里的头发,显然又是白扑腾一天,感到自己有点水土流失。我把绿皮书祭出来,快速翻,纸张哗哗,能看到里面被我做过若干记号和加注的地方。这带点仪式感的动作多少催生出一点余勇,赶紧的,为明天找米下锅吧——没准大料就在初音那边,比起母亲、李先生、秦老师,我也情愿在她这里多下功夫。反复斟酌几番才发出留言,“不会生气了吧。希望明天能再给一个机会,这次保证不会失约。”发出后重读,简直像发给闹脾气的女朋友。漫长的十分钟,回了。“(洗澡的猪)”“明天?”我点开看了两遍那只动图猪。它一丝不挂。当然,猪从来都是一丝不挂。“==”“不急您忙”。关掉大灯,打开我最喜欢的床头灯。它外罩上有花纹,投射到天花板上会形成一堆大大小小的爱心。被铁刚嘲笑过多次,我不理会。躺在这么多心的下面,同样是失眠,感觉总会好一些。铁刚今天回来得比我还迟,肯定又是俱乐部那边有活动。他从不喝酒,以便替某个大人物开车,并且每次回来都为此而倍感振奋,“多好的机会啊。你想想,他们当中无论谁,顺手举荐我一下,跟你说,年薪五十万不是梦。”是啊,我完全同意,也替他高兴,并希望那些烂醉过去的大佬能够在打酒嗝或呕吐时睁眼看下在前面默默代驾、把他们送到小区、搀扶上楼、有时还帮着去洗一下车的小伙子,并且这记忆能维持到次日或更久一点,小伙子可在痴痴地等着,等着被留意、被欣赏、被举荐哪。“(吹头发的蒙娜丽莎)”“(问号脸)”披头散发、丑丑的蒙娜丽莎,挺好笑。有些人就能用表情包表达一切。“时间迟了吧?”我假意客气,其实通宵都行,把我的笔记本写满才好!“(直接说事)”“你和米米,当时无话不谈吧”“网友才无话不谈呢。(一串骷髅头)。她来这么一下子,我倒成米米兔独资大老板了”哦,美甲店,她俩还是合伙人。更好。看着那抛着自己骨头玩的骷髅头,我忙顺着走:“她为啥要来这么一下子”“来一下子?要我说,简直能来一百下子”我一下从床上翻将起来。这几天处处撞墙碰壁,还是头一次得到这么肯定的回答。而且听听吧,“一百下子”,简直能把所有人欠我的都给补齐了。“愿闻其详”。我都冒出了书面语,正好也可略微提醒她,这是一个正式采访。“起码的,长太难看了,真的。就这条,能去死五十回。”她直接发来语音条,声音有一点低哑。为便于保存,我转换成文字并截屏。米米不至于“太难看”吧,她们母女那张艺术照,大样子还好的。未及回复,新的语音条又源源而来。“胖是万恶之源。紧身的显腰粗,宽松的坐车会有人让座。穿长裙像坦克。牛仔裤就成大象腿。哦还有伟大的双下巴,P图起码要P三回的。”一串排比句中,她在喘吁吁地发笑,“要是有脸蛋也成,还能算胖美人。不巧脸上好几坨扁平疣,两只小眼睛还有点对呢。哈哈哈。深感疑惑,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吗;更疑惑的是她那笑声里的刻薄无情。“所以说越丑越作怪,总闹着想切双下巴,打瘦脸针,做皮秒激光。哈哈哈最好能去韩国来个大全套,换头换身统统换掉。趁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忙插空儿回了一条:“你总不会是说,米米只是因为外貌不如意?“早死早投胎嘛,投胎做大美女,生下来就是大赢家,一直能赢到死。你想想看,那谁谁、那谁谁有个屁本事啊,不就是有张脸。”不知她是不是打开了一个什么关键词搜索,报菜名似的一口气排出若干炙手可热的名字,“要么做花,要么做花瓶,要么做搁花瓶的好看桌子,都能成。丑八怪的话真不如去死啦。”几乎有点拍手称快之感。“个人觉得,这理由,不太成立。”我小心反驳。“也是,好歹还有个男朋友,她肯定不能算最惨的那个。”咂咂嘴,似笑非笑。男朋友?看我,怎么从没想到这一宗。人们固然很难成双捉对,但也并不都是孤家寡人。“你认识她男朋友吧?等会儿推我一下。”我紧紧捏着笔杆,喜忧参半,旧城未下,新城又至。“也可能分了吧。他们总在闹分手,一出岔子就拉黑,再通过我这里加上,然后再出岔子。“出岔子?”好,露出小苗头了。“中彩呗。我看她不如在妇科办张年卡得了,四趟五趟的,说不定还能打折,将来我要有男朋友了也好蹭个卡,哈哈。”我有点混乱,这算是闺密之情的一种表达?“四五趟?”我不情不愿地记下这数字。这方向有点没劲。“最近倒是有一阵没去了,那玩不起的肚子歇菜了还是怎么的。”语音条出现好长一段空白,初音在回想着什么,“还是说他们彻底分了?”迷惑地吁一口气。“五次打胎致不孕,惨遭分手决定自杀”。勉强算一个俗套的“阅读点”?公号编辑可能会在这里用加粗字体,然后下面的留言会有站队,愚昧与拯救,直男与渣男,女权与新女权与新新女权。我的身体我做主关你屁事。想到米米父母,尤其是母亲,都不知道女儿反复打胎的事?还是说觉得这不是个事儿?重听了一下初音的口气,也是嘻哈的。想了想,遂以一种无立场的口气:“那有没有可能,米米其实对这种事情,是比较在意?然后就……”“你是指哪种?”她声音突然带了鼻音,可能是躺下了。“呃,生不了小孩,或者,分手?”我也有点困。如此夜深人静,如果不是在工作,而是两个人纯粹躺着聊天儿该多好哇。得,我这是在想什么呢。“您可真逗,这算什么?要烦的事情多了去,所以我挺同意她死的,死了就什么都不烦了不是吗。”感冒一样的鼻音,显得多么真诚啊。已经过十二点了,得算是子夜,这给我一种恍惚感。上一次跟一位姑娘聊到这么迟,是什么时候?即便这是采访,也是共同度过的一段深夜啊。我有心说几句闲话,又担心会中止掉这毫无防备的状态。我掐掐自己,奋力继续与米米有关的话题。“你们生意咋样?米米兔……”关于美甲,我着实也说不出什么。记起杨保安说的,米米十只指甲涂着不同的颜色,料初音也当是如此吧。“光靠小铺子哪行。主要是做微店,我们俩建了差不多有三十多个群吧,洁牙烘焙淡斑丰胸美瞳酵素假发脱毛,反正有产品就做。我俩分头料理,在各个群搞气氛,给大家集赞投票打卡做运动做经验分享,再慢慢儿地带货。怪不得初音的朋友圈全是无情无义的二维码,只字不提米米,不过,就算是聊到这样的程度,我还是没能够弄明白,初音对米米之死,是极度伤心还是极度不伤心——有时这两者的表现,就是一模一样。“那,生意还可以?“你小白啊。可以的话,干吗还要苦哈哈地伺候这么些群。她现在倒落得轻巧,活活儿的把我给吊这儿了。还是她狠。哈哈哈。”一阵幸灾乐祸的笑声,我把手机从耳边挪开一点点。“冒昧问下,你俩开店的本钱是不是信用贷?利滚利?是不是逼得米米……”我急得单刀直入。“一只小白兔,两只长耳朵啊,一对红眼睛啊。两只小白兔啊,四只长耳朵啊,两对红眼睛啊。”她半说带唱,调子乱七八糟,我实在无心欣赏。哪怕是高利贷,哪怕给骗掉大几十万上百万,亦可算作烂大街的平常死因,这文章就没法做了。当然,这对米米很不敬,但不得不这样来区分。难道我这么起早贪黑地拉大满弓,最终却放个空箭吗。那头初音又连发几条来了。“赚钱嘛,方法多得是。开个小窗私聊,都不要露脸,也不管胖瘦黑白,直接给器官特写,直接给声音。那打赏,东北话讲,哗哗儿的。哈哈你是小白兔,米米可不是,我也不是。“我也打过赏,还玩过VR。”我忙分辩,甚至都想坦诚交代那些场景和我当时的反应。真的,我有点想对她说。显得冒犯吗?这只是出于采访之需吧,我还不至于苦闷到这样的地步“一百件事,九十九件都值得去死,唯独不会是为钱。你要那样想,米米会半夜里去找你算账的。”她开了个玩笑,但声音里并无任何笑意。我疑心她在讲反话。“那我就整夜守着,正好想亲口问问她那九十九呢。”我很担心谈话进入死胡同,初音却突然改为通话了,哗啦啦自顾讲起。“不信?我都能讲通宵的!煎饼果子涨价了。新毛衣缩水了。楼上总往下扔东西了。市容叫我们换招牌了。跟了多少年的网站突然死了。对了,还有退货和差评,那真是一天能气死好多回的——说天太热了不想洁牙了,退。说太便宜了,便宜无好货,退。说包装破了,差评。说使用说明书有错别字,差评并退货。说热爱国货、抵制日韩,退。总之,全人类都想不出来的理由,那些牲口们都能想到。“对,私下里就管他们叫牲口,我跟米米也是牲口。整个群全是又丑又胖又穷还整天想着做公主做王子。你知道差评有多糟心嘛。讲那许多好话,到处放交情认姐妹,几个月的忙,然后一单全毁。有次米米真的就为这事儿哭来着,哭得那么难听,跟杀黑毛猪似的。我学给你听。“怎么,呜呜,就说我家的面膜,呜呜,有股萝卜干子加脚丫子的混合味儿。呜呜,怎么会有萝卜干子加脚丫子味儿。这都是,呜呜,怎么想得出来的呀。呜呜。我在她模仿的哭声中一阵气闷,倘若米米真因着这样的九十九种烦恼去死,那我这稿子可真又臭又长又可笑哇。在绿皮书里的倒数第二章,列出若干结构大法,随便哪一种都是有重点、有高潮、有铺垫的呀,而不是平均主义的细碎尘埃。求求你,米米。你不应当、也不可能就为着这生活本身去死吧,那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应当去死了呀。“你能听清吗?她真就这样的,上气不接下气地哭。我也懒得劝她。就由着她颠来倒去地号。”大概是不满我的沉默,初音竟然又再学了一遍,敬业的演员非要加一条似的,一丝不苟地伤心欲绝,简直以为她是真哭了,“怎么,呜呜,就说我家的面膜,呜呜,有股萝卜干子加脚丫子的混合味儿。呜呜,怎么会有萝卜干子加脚丫子味儿。这都是,呜呜,怎么想得出来的呀。我在本子上胡乱划拉,子夜的时间白马一样嘚嘚嘚踏过,它的长鬃毛飘起,拂过我的后脑勺。我开始偏头疼了,偏头疼的那半边,大概会掉头发更厉害吧。初音这里又将惨淡收场吗。米米的心事到底是跟谁说了,男友吗?天知道。人们的爱或依恋、对彼此的重要性,到底是否存在或怎么样才能够发生。他们有血缘与姻亲关系?他们天天见面?比方说同事或合租者?他们在对方面前痛哭并能够被准确模仿?可以聊天很久直至失去效率与信息,比如像这会儿的我和初音?我很留恋此刻能有人跟我说话,但同时又想找到借口,光滑地结束这场抚慰不了任何人的对话——懂了,初音这么无聊地再一次模仿米米的哭声,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吧。“你饿了吗?”她止住哭声。“有点儿。冰箱里好像还有一袋速冻饺子。“米米就是特爱吃夜宵,我也是。但我现在真不能再吃了。要不你替我们吃行吗。起码得二十个,调点老干妈,倒点醋,最好配两个蒜瓣。行吗?完了再喝半碗饺子汤,原汤化原食。“行,我替你吃。”我无意与她争论减肥一事的狗屁意义。大部分事情都是狗屁,如果乐意,大家就各自执着去吧。“抽烟吗你?”她又问。“偶尔。没瘾。“吃完夜宵替我抽一根。我这牙已抽得太黄了。“行。我先后发去两张照片:吃到一半的饺子、抽到屁股的烟。讲实话,我很高兴能与某一个“活物”分享这些,今天的饺子真有了饺子的味道。她要愿意,我可以每天晚上都替她吃。她发来名片推送:志华。愣了一会儿,想起这当是“米米的男友”。我有点不舒服,觉得她用“回赠”的方式来答复我发她的夜宵照片,一下毁坏了我依稀感受到的某些东西。我遂也一本正经地感谢她接受了我的采访并提供进一步的帮助。再无回复了。我在黑夜里回放语音条。初音的嗓音直通通的,话又多又碎,真不能算好听。但能知道,她也是极乐意这么聊聊的。

 

(未完)

2019-5《十月》目录


中篇小说

一水三浪/005  胡学文

请为我喝彩/040  孟小书

方国民师傅/060  李  铁

 

短篇小说

江州往事/081  陈世旭

众神谱(十篇)/097  大  解

西皮流水/154  宋阿曼

环形山/166  严  彬

 

散  文

一段宋朝洞庭和它的地形学/113  毛晨雨

薄暮与少年/118  徐海蛟

天  生/172  玉  珍

走过房陵/180  梅  洁

 

小说新干线

囚  鸟/124  梁  豪

鸭子飞了/139   梁  豪

论“演员”的自我修养(创作谈)/149  梁  豪

开锁的人:读梁豪新作(评介)/151  刘欣玥

 

思想者说

最后的猎人/187  王  族

 

译  界

雷沙德·克利尼茨基诗选/203  李以亮  译

 

科技工作者纪事

12306之恋/208  李木马  黄丽荣  汪健雄

 

诗  歌

深情可以续命/223  潘洗尘

乌鸦与采石场/226  高鹏程

让灵感擦拭掉锈斑/229  叶延滨

礼孩的诗/231  礼  孩

杏花浩荡/233  郭新民  艾克拜尔·吉米提  玉珍  杨碧薇  等

 

艺  术  

封    面  粉—浅 之一[局部]   周  力

封    二 赏(油画)           张义波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刘  火

悦-读

2018-4《十月》·中篇小说(选读)︱王十月:退之的故事或者蜂巢

十月·中篇小说(选读)|马原:祖宗树1

十月·中篇小说(选读)|马原:祖宗树2

十月·中篇小说(选读)|马原:祖宗树3

十月·中篇小说(选读)|何大草:《岁杪》之《去看一个知青》

十月·中篇小说(选读)|何大草:《岁杪》之《金冬瓜》

十月·中篇小说(选读)|何大草:《岁杪》之《德仁胡同老八号》

十月·中篇小说(选读)|何大草:《岁杪》之《君讳迁字公方陈留已吾人也》

2016-6《十月》·中篇小说(选读1)|王威廉:归息

2016-6《十月》·中篇小说(选读2)|王威廉:归息

2017-1《十月》·中篇小说(选读1)|李浩:封在石头里的梦(1-5)

2017-1《十月》·中篇小说(选读2)|李浩:封在石头里的梦(6-9)

2017-1《十月》·中篇小说(选读3)|李浩:封在石头里的梦(9-11)

2017-2《十月》·中篇小说(选读)|响雷:泥佛(1-6节)

2017-2《十月》·中篇小说(选读1)|阿袁:姬元和汤弥生

2017-2《十月》·中篇小说(选读2)|阿袁:姬元和汤弥生

2017-2《十月》·中篇小说(选读3)|阿袁:姬元和汤弥生

2017-2《十月》·中篇小说(选读4)|阿袁:姬元和汤弥生

2017-3《十月》·中篇小说(选读1)|李清源:红尘扑面

2017-3《十月》·中篇小说(选读2)|李清源:红尘扑面

2017-3《十月》·中篇小说(选读3)|李清源:红尘扑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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