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专稿︱刘大先：必有故事发生——读鲁敏《或有故事曾经发生》

Original 刘大先十月杂志 2022-10-16

刘大先，文学博士，国家万人计划青年拔尖人才，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民族文学研究》副主编。著有《现代中国与少数民族文学》《文学的共和》等十余种，曾获鲁迅文学奖、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2013年年度批评家奖等。

必有故事发生

——读鲁敏《或有故事曾经发生》

刘大先

一个莫名自杀的女孩，一个试图从自杀事件中寻找故事的记者，以及女孩生前的社会关系中的不同人物，他们编织成的网络无疑让人产生揭晓谜底的冲动：未婚女孩米米为何要烧炭自杀？并且偏偏选择在了并无多少来往的离异父亲的郊区房中？这种冲动当然并没有包含多少道德上的善意，不过是窥探的欲望，这种欲望植根在人的欲望深处，又被甚嚣尘上、无孔不入的媒介社会推波助澜。确实，从《或有故事曾经发生》一开始，叙述者的视角就是食尸兽式的，深度调查记者“我”一心想从这个在瞿警官看来的平常案件中榨取其围观价值，博取“十万+”以及“十万+”背后的职场价值。在媒体人的工具理性中，对生命与死亡毫无敬重和悲悯，有的只是非虚构写作教材所提供的各种技巧和方法——它们撩拨情绪、耸动听闻，又去价值观化，悬疑和侦探的冰冷视角与之正相匹配。“我”走访了案发地点的杨门卫，米米知识分子范儿的父亲李先生，她面目模糊的母亲，他们无一例外都显示出一种自我中心和无动于衷的冷漠，也没有提供任何对于写作有用的信息。“我”微信联系了米米的合租室友兼美甲店合作伙伴初音，从她的没心没肺的话中得知米米有个男朋友志华，并且做过多次人流。但志华似乎也同别人一样对米米的死充满费解，并且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因为他并不太喜欢她，或者说他们的亲密关系更多体现在肉体上。从志华那里顺藤摸瓜又在医院中找到已经痴呆状态的米米奶奶，当然也一无所获。在探寻事情真相的过程中，“我”如同一个浮游在不同社会空间中的漂泊者，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在语言的碎片中凭借想象想要构筑一个完整的人及其命运。然而，这一切不过是徒劳：事件本身与“我”所期待的戏剧性相去甚远，并且人人都像是一座孤岛，没有谁理解或者愿意花心思去理解谁。这些精神上彼此疏离的人们几乎每个人都是话痨，这透露出他们在麻木与颟顸中的孤独——他们的情感得不到慰藉，都是可怜人，必须要借助无聊的言语来充实空虚的精神。这首先是一个讲述了人与人之间沟通的不可能的故事。小说人物间那种疏离的感觉与关系状态，与叙述者身处的媒体语境形成了极大的反差：火爆的“十万+”故事从来都是兜售奇观、异闻、粗暴鄙陋的廉价套路，而不关心一个普通人的平常的死，而这种平常的死才是世间的常态。里尔克在《严重的时刻》中写道：“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无缘无故在世上死，望着我。”这是“严重的时刻”，关乎每个人的生存处境，他人的命运与我、与你、与他都有关联。米米的死在众人甚至她的父母那里都是轻描淡写的，那原本应该是撕心裂肺、伤痛欲绝的时刻被处理成了漫不经心的时刻。她的身体的生理意义上的死亡，没有在社会和情感意义上引发任何严重和严肃的对待——于是她再次死亡，完全逝去。所以这也是一个存在主义式的隐喻。如果小说只是抵达这一层面，鲁敏依然是一个优秀的小说家，但她推进了一步。因为“我”是一个写作者，这种身份提示了通过想象共情的可能，“我”也确实在追索真相的过程中逐渐学会体察陌生他者——“将心比心，我绝不能让你毫无痕迹地死去”。这个过程当然充满纠葛和冲突，因为一方面可能米米的死亡是她自己精心设计的米米；另一方面，“我”无时无刻不受到写出爆款文的焦虑的折磨，但是与警察、门卫、老师、媒体人、网店店主这些人不同，“我”在寻找的过程中自己的人生也参与了进来，与米米曾经的经历形成了比照。她的生命史，同样映射了“我”的生命。她那被自我决断和他人无所用心遮蔽了的过去，是一个充满了喜怒哀乐、欢欣悲愁、欲望与绝望、挣扎与选择的人生。那样的人生包裹着无尽藏的生动而深刻的人性内容，但因为没有人关心，它就成了一个无法打开的迷宫，一个没有答案的秘密，一颗似乎没有核心的洋葱。因而，于是我们会发现这篇小说成了一个寓言，一个关于写作、想象与人生、命运之间关系的寓言。写作是尊重生命本身的自主、神秘和本然，还是媚俗或媚雅地进行“创造”？或有故事曾经发生，其实必定有故事发生过，那么怎么来讲述那故事？在小说最后，远方似乎已经疏远的父亲让人寄来家乡的柿子，“我”听到“最后的时间，如高空而坠的重器，带着呼呼儿的风声，向头顶心砸将而来。”这是一个“严重的时刻”，情感与关切以其厚重而坚实的力量呼啸而来，穿透了城市中的浮游、散漫、玩世不恭与精明算计，直抵写作者的头脑与心房。或有故事发生，故事已然发生，故事还将发生。

▲2019-5《十月》目录

中篇小说

一水三浪/005 胡学文

请为我喝彩/040 孟小书

方国民师傅/060 李铁

短篇小说

江州往事/081 陈世旭

众神谱（十篇）/097 大解

西皮流水/154 宋阿曼

环形山/166 严彬

散文

一段宋朝洞庭和它的地形学/113 毛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