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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瑜:印度——民主为什么“不管用”?(2)

刘瑜 辛庄课堂 2024-05-01


黄土地上望星空

窑洞文化撞击企业家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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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我们讨论了印度的民主为什么“不管用”?为什么民主化70多年了,印度的治理绩效仍然千疮百孔。我试图传达的观念是,民主是一种公共决策程序,但不是决策本身。作为一个程序,它输出的结果是什么,要看人们向它输入什么原料。这就像做饭,手艺怎样固然重要,但是如果食材有问题,那无论什么手艺都无法拯救这顿饭。我把这种观点称为“政体有限论”。

上次我主要从经济政策的角度,去分析印度民主的“原料”出了什么问题,现在我想切换一个角度,谈谈印度社会。在这个课程系列中,我始终强调,政治在社会中。政治就像是一条鱼,是养在经济、社会、文化的水池中的,所以,要理解政治的健康程度,必须从理解这个水池的水质开始。在印度的案例中,不但是经济政策有问题,它的社会文化,也就是水池的水质,也存在重大问题。

什么问题?我想借用人类学家Gellner用过的一个词汇,叫做“表亲的专制”,"tyranny of cousins"。什么叫“表亲的专制”?或许可以从一个小事说起。

2018年6月的一天,是印度的一个小伙子索兰奇结婚的日子。一大早,他带着亲友团和一个乐队,就坐车赶到了新娘的村子门口,然后在路口换上了一匹马,新郎骑大马,很气派是不是?但是没走几步,突然村里窜出来十几个壮汉,愤怒地让他下来,为什么呢?原因是索兰奇是一个达利特人,而在印度的种姓制度中,达利特人是不配骑马的。于是,双方发生冲突,新郎不得不报警。警察赶来之后,冲突才没有发展成一个流血事件。最后,警察留下来,给婚礼当保安,婚礼才得以安全进行。

大家注意一下,这件事发生在2018年,不是1958年,1978年或甚至1998年。也就是说,民主化70年之后,印度人居然还是被分为有资格骑马的,和没有资格骑马的。但是,这样的故事,在印度社会司空见惯。甚至,某种意义上,索兰奇一家是幸运的,因为他们没有在冲突中受伤,还办成了婚礼。但不是所有的达利特人都同样幸运。当达利特人与所谓的高种姓族群发生冲突时,他们被围殴、甚至被打死的情况屡见不鲜。有因为穿了不该穿的衣服被打的,有因为去了不该去的寺庙被打的,有在错误的河里游泳被打的,甚至有因为眼睛“直视”对方而被打的……据说在我们中国东北,人们打架的理由之一是“你瞅谁呢”,居然在万里之外的印度,“你瞅谁呢”,也可以是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

大家可能会问:达利特人为什么这么悲惨?答案并不复杂,就是大家都听说过的“种姓制度”。在印度教中,根据职业身份,人被分为四大种姓。这四大类种姓之下,还有一类人,就是“达利特人”,也就是所谓的贱民。这些人占印度人口的15-20%,也就是两亿人左右,规模相当庞大。这些人还有一个更形象的名字,叫做“不可接触的人”(untouchable)。为什么叫“不可接触的人”?因为自古以来,他们被规定做最肮脏的工作,比如扫厕所、屠宰牲畜、搬运尸体等等。因为他们的工作与污秽有关,所以高种姓人群认为他们很脏,是一种类似于瘟疫的污染源。于是,凡是他们碰过的东西,高种姓不能碰。这叫“不可接触”原则。

其实,很多国家历史上都有过类似的“职业世袭身份制”,像英文世界里叫Smith的,就是铁匠出身,叫Miller的,就是磨坊主出身,等等。日本、中国都有过类似的制度安排。但是,在其它国家,随社会流动性的增加,这种制度就慢慢瓦解了。可是在印度,这种“职业身份制”特别顽固。为什么呢?因为它被写进了宗教文本,内嵌于印度教,被神圣化了,所以打破它格外困难。我读到过一个报道,说一个新德里大学的教授去喝茶,服务员还是会问他:“你是什么种姓?”当他说出自己是达利特人时,对方告诉他:那麻烦你喝完茶自己洗杯子。所以,即使这个人已经身为教授了,在高种姓的人看来,你碰过的东西,我还是不能碰。

其实,对达利特人的歧视,只是种姓歧视里比较极端的一种形式而已。种姓制度里的层级非常复杂,所谓四大种姓,里面还有无数细分,达利特人内部也有很多细分,所以这是非常一个漫长甚至堪称精致的鄙视链。这个鄙视链,就是我今天所说的“表亲的专制”。

为什么叫“表亲的专制”?众所周知,当我们使用“专制”这个词的时候,通常其主语是“政府”,某某政府的专制,某某皇帝的专制,但是实际上,压迫一个人的可能不仅仅是政府,也可以是他的老板、他的家长、他的导师、她的丈夫等等……“表亲的专制”,就是用一种形象的方式,概括这种非官方的压迫。如果说政府的专制是一种自上而下的政治关系,“表亲的专制”则用来形容来自于水平方向的社会压迫。如果说政府的专制,其后盾是国家的暴力机器,而“表亲的专制”,其后盾则往往是社会习俗,或者用经济学家Acemoglue的话来说,叫做“规范的牢笼”,cage of norms。

为什么说印度的社会问题是“表亲的专制”?在刚才我讲到的那个“新郎骑马”的故事里,大家可能注意到一个细节:在这件事中,警察不是站在那些围攻者一边的,他们是站在达利特人这一边的。他们赶到现场,制止了村民对新郎一家的围攻,甚至给这个婚礼当上了保安。这种关系格局,非常说明问题。在当代印度,种姓歧视的主导者已经是社会,而非政府。当然,警察在执法过程中肯定也还有选择性,但是,至少这种做法是无法可依的。

事实上,印度从建国开始,就明确了政治世俗化原则,也就是说,印度并不把印度教作为国家宗教。法律上而言,印度也早就将所谓“不可接触原则”明确列为非法行为。甚至,为了纠正历史上的歧视,政府还出台了各种平权法案,也就是在大学录取、公共部门录用等领域刻意给低种姓群体留下一定的配额。到今天,印度已经有一半左右的联邦政府或公立大学的位置,专门保留给各种“低种姓阶层”。所以,印度政府“扶弱济贫”的决心还是很大的,以至于已经有很多人开始批评政府走得太远、矫枉过正了。

但是,法律是法律,习俗是习俗。习俗甚至比法律更难改变,因为当压迫来自于政府时,民众可以聚集到政府门口,去抗议示威、去推动立法改革,但是,当这种压迫来自于几百万、几千万甚至几亿分散的人群时,你向谁去抗议?你不可能到几千万个家庭门口、挨家挨户去敲门抗议对不对?所以,当制度的发展超前于文化,文化必然会以暗度陈仓的方式去把规则悄悄扭曲为潜规则。

其实,种姓歧视只是印度的社会歧视的一种。在印度,印度教徒对穆斯林的歧视也很严重。尤其是莫迪政府上台后,或明或暗地推行印度教沙文主义。比如2019年印度政府新颁布的“公民资格法”,提出给周边国家的被迫害宗教群体提供公民权,这本来是一件好事,但是这个法律又规定,只给基督徒、佛教徒、锡克族等等提供避难,不给穆斯林提供,结果引起轩然大波,因为印度有1.7亿穆斯林,这种公然歧视穆斯林的政策进一步极化了印度宗教族群的对立。莫迪政府之所以敢于这么做,显然是因为印度教徒对穆斯林的歧视在民间非常有市场。

还有印度的“牛肉”战争。大家都知道,印度教把牛视为圣物,他们是不吃牛肉的。你们不吃就不吃好了,但是近年在印度,越来越多的地方也不让穆斯林吃牛肉或者做牛肉生意,民间出现大量自发的“护牛纠察队”,到处去查谁家吃牛肉了,谁家杀牛了,哪里卖牛肉了,并对有吃牛肉嫌疑的人大量展开私刑,有时候甚至直接打死。

 “表亲的专制”绝不仅仅是印度现象,它普遍存在于很多国家,只不过在不同国家,形式和程度不同而已。比如在印度的邻国巴基斯坦,“表亲的专制”很大程度表现为穆斯林极端分子对非穆斯林、乃至温和穆斯林的压迫。在缅甸,则表现为佛教徒压制穆斯林罗兴亚人。在东南亚,民间排华则是一种常见势力……总之,在发明鄙视链方面,不同社会可以说是各具特色。尽管政府常常在这种社会性歧视中扮演着相当的角色,但是在很多案例中,社会歧视比政治歧视走得更远,常常是政府迈出一步,社会已经冲出去十步,以至于很多时候,政府常常不得不像印度政府一样,充当一个缰绳的作用,把社会给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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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大家会说,OK,我知道了,很多国家都存在着严重的“表亲的专制”,存在着“社会性压迫”,但是,这和“民主不管用”有什么关系呢?社会性压迫,为什么会导致民主机制失灵?

当然有关系。首先,也是最显然的,“表亲的专制”会带来政治冲突的加剧。你欺负我,我不服,对不对?在古代社会,你还可能以宗教、宿命、轮回等观念来告诉我,我做牛做马是“命”,人就该“认命”,但是在平等观念已经深入人心的现代世界,你说你能骑马而我不能,凭什么?就印度而言,种姓之间的鄙视链,早已成为政治冲突永不枯竭的源泉。今天达利特人抗议被歧视了,明天高种姓的人抗议平权法案构成逆向歧视,后天其他低种姓的人抗议,为什么达利特人能够得到照顾,但我们得不到?……如此循环往复,政治充满动荡。所以,表亲的专制加剧政治冲突,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表亲的专制抵消选举的意义。很多人相信“民主是个好东西”,是因为它放开“政治竞争”。在市场经济中,我们通常把竞争视为一件好事,对不对?因为竞争带来优胜劣汰嘛。如果全世界只有一个计算机厂商,那全世界的电脑可能就永远停留在386了。所以在经济世界中,竞争是好事。那么,为什么政治竞争却常常“不管用”、未必带来优胜劣汰?大家可能还记得我之前提到的,印度的政治家中嫌疑犯的比例非常高,如果优胜劣汰管用,这些人就不应该被选上。但是,他们偏偏上台了。

原因何在?这和“表亲的专制”大有关系。简单而言,我称之为“认同逻辑对理性逻辑的碾压”。什么是“理性逻辑”?谁能干、谁清廉,我选谁,这就是理性逻辑。什么是“认同逻辑”?只要是“我们的人”,管他好不好呢?不好也好。只要是“他们的人”,管他坏不坏呢?不坏也坏。这就是“认同逻辑”。所以,一旦“认同逻辑”碾压“理性逻辑”,民主的竞争机制就会“失灵”。表亲的专制削弱政治竞争的意义,这是第二点。

因为类似的逻辑,表亲的专制还会将公民社会瓦解为“部落社会”,这是第三点。这里,我说的“部落社会”,不是指古代那种部落,而是指民众视野的狭隘化。我们知道,民主的运转需要公民社会的监督,需要民众对政治家虎视眈眈。但是,一旦存在着四分五裂的身份认同和鄙视链, 民众的监督能力就会大大下降,为什么?还是因为“认同逻辑碾压理性逻辑”,只不过这一轮碾压不是发生在选举过程,而是发生在选举之间。理性逻辑是:这个政治家太腐败了,我们一定要把他拉下马!认同逻辑则是:虽然……,但他是我们的人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所以,表亲的专制可能加剧政治冲突,磨损政治竞争的意义,还瓦解公民社会,当然影响民主的质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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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合经济观念和社会文化的问题,我们大致就能解释最开始提出的那个问题了:为什么印度的民主“不管用”?或者说,为什么“不那么管用”?当一个国家选择错误的经济政策、又充满了“表亲的专制”,民主很难带来良性治理绩效。

因此,民主绝不是一颗只要往那一撒、就能茁壮成长的种子,它需要浇水、需要施肥、需要好的经济政策,需要超越“部落主义”的公民群体,还需要很多我们这里来不及分析的条件。世界上可能某些制度比另一些制度更体现人的尊严,但是没有任何一种制度可以让一个社会偷懒,一键按下去,就可以直升天堂。

所幸,印度的经济政策和社会规范也在慢慢掉头。从90年代初开始,印度开始推动经济改革,它的经济表现也因此显著提升。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印度社会的种姓观念也开始有了明显的松动。这并不奇怪,毕竟,大家都生活在一个村子里时,谁是什么种姓,一目了然,但是流动的社会中,你去孟买的麦当劳买一个汉堡,总不能把先把后厨的揉面师傅叫出来,先问问他的种姓再下单吧。“不可接触原则”,就这样无形中被解构着。我们经常听到一个说法,说资本主义经济多么邪恶,其实,在消除传统社会等级方面,它又是相当道德的,因为它根据你为市场提供的价值、而不是你的种姓、你的宗教来决定你的位置,或者说,它在制造一种不平等的同时,也在消除另一种不平等。

而且,市场经济消除种姓歧视的效率,似乎远远高于政府的法律条文。根据一个调查,到2015年只有27%的印度人还在使用“不可接触”原则,城市里则显著更低。从1991年到2016年,要求达利特人单独就座的婚礼,比例从77.3%降到了8.9%,经营自己小生意的达利特人比例从6%上升到了37%。目前,大量的达利特人开始成为商界、政界精英。2018年印度下议院中,15%的议员是达利特人,这已经接近他们在人口中的实际比例了。

当然,印度花了几十年来实现经济观念和社会文化的转向,这个速度令很多人失望。然而,慢,或许就是民主制的特点,因为它依靠试错来实现进步,而试错需要时间。它依靠人心之变来实现变革,而人心很少一夜之间转变。相比之下,威权政体的特定则是快,它的好处和坏处都往往是立竿见影的,因为它靠自上而下的动员来实现目标,“all in”的结果要么是大治,要么是大乱。

 “政体有限论”不等于“政体无用论”,它的用处就在于给我们提供一个选择:我们希望用什么样的方式实现社会进步?我们愿意把命运交给谁?很多时候,社会和政府同样不可信任,表亲的专制和政府的专制同样残酷,但区别在于,作为社会的一员,我们有机会去改变社会,而当权力被垄断,社会和国家的暴力不对称使我们很难改变政府。

其实,印度70年的历史中,不是完全没有试过威权统治。印度1975-77年,有过18个月的“紧急状态”,那是英迪拉·甘地总理的一次短暂的威权政治实践。当时,因为同时遭遇经济危机和政治危机,英迪拉甘地决定实施紧急状态法。印度建国几十年来,第一次出现了新闻审查、禁止政治集会、强制计划生育等现象。但是很快,紧急状态遭遇风起云涌的抗议。迫于压力,英迪拉·甘地不得不宣布提前举行大选,而1977年这次大选中,印度国大党遭遇史无前例的惨败,英迪拉·甘地本人也失去了总理职位。也就是说,民众选择了回归民主。看来,至少就印度民众而言,他们选择了将命运交给自己,那辆摇摇晃晃的汽车打了个趔趄,继续着它的冒险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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