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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彦琴 | 儒家正念:中国特色的心性训练体系

彭彦琴 苏州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 2024-02-05

心理学的底层逻辑与框架(笔会)

The Underlying Logic and Framework of Theoretical Psychology (Forum)


 特约主持人:张建新

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主持人语:


底层思维缘起于“第一性原理”的说法。所谓“第一性原理”既可以说是物理学原理,也可以说是哲学原理,但它归根结底是一种思维方式。本笔谈邀约理论心理学界几位思想活跃的年轻才俊,并特邀请到清华大学心理系刘嘉教授,请他们畅谈“理论”“原理”“纲领”和“范式”等底层逻辑和框架对心理学研究的重要作用。


总体而言,人们现在已经开始认识到,“如果没有某种概念框架,个别观察结果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孤立的,其意义也往往是神秘的,甚至是无用的”。进行底层理论思考,是心理学必修的功课。比如,普通心理学知识告诉我们,物质决定精神,大脑结构决定大脑功能;但是,若理论的思考告诉我们,反过来的顺序,即功能先于结构的可能性也是极大的,这是否会促使研究进入一个新的方向?一头扎进认知神经科学实验中,而不去理会认知科学哲学已经经过了三代理论的更迭,甚至根本不去想未来发展的可能路径,使我们的研究多是重复和验证他人,而极度缺乏创新性。人工智能的发展也是如此,只知道使用现有的软件平台和程序做“码农”,而不去关心最底层的“0、1”二值逻辑这一智能科学的第一性原理,自然也会使我们在人工智能领域只能做个小跟班,只做改良之事,而无创新之能。当西方心理科学被引进中国之后,始终还没能很好地与中国文化和中国人血脉融合起来,因此当下的心理学知识仍然缺乏“本土”力量。我们或许可以从中国儒释道关于心性的哲学思辨中汲取本土的力量,比如建构起一套以道德为本的儒家正念体系心理学学说。当然,更值得中国心理学认真思考的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在心理学学科理论中的当代布展,在中国几乎是内隐地缺席的。我们对西方心理学主流方向是否太过于无批判地追逐了?


希望心理学研究者沉下心来,能够时不时地跳出“庐山本地”,多加关注“理论心理学”,去熟悉和把握科学与人文背后存在着的底层逻辑和底层框架,以便识得“庐山全面目”,从而源源不断地做出创新性的心理学研究成果。



儒家正念:

中国特色的心性训练体系


彭彦琴

苏州大学教育学院

心理学系教授


一、引言


心性训练是中国心性心理学体系的重要构成,正念实为传统心性训练现代转化的产物。众所周知,西方正念源于南传佛教传统四念处训练,通过西方学者的去宗教化操作方被引入心理学。时下,无论在基础研究还是应用领域,正念的高关注度足以表明它是佛教心性训练心理学化的成功典范。事实上,儒释道三家均有自己的心性训练理论模式及体系,所谓儒释道三位一体,是指三家在互为含摄、融通的过程中,既形成了突显心性高级机能的共识,又在达成高级心智机能的理论与方法上各自发明。具体而言,儒家心性论强调心性的社会属性,建立起以伦理道德为本体的心性学说。注重以道德为核心的高级心智机能发展,从而确立中国心性心理学起点及定位,也奠定了中华文明的早熟品性;佛家心性论具有极强的逻辑思辨性,与西方知识体系有高度契合,尤其擅长精神现象的微观分析及基于禅修的心性训练技术。这些独具的优势使之有效地弥补、完善了中国本土心性论体系;秉持心性自然属性的道家心性论,绝非倡导生物性本能,反对高级心智机能,而是对心性过度异化的质疑与矫正。由此提出了由道而性、由性载德、由德入心的心性演进的逻辑脉络。相较而言,坚守伦理道德本位,标榜高级心智机能的道德属性是儒家区别于他家且始终处于主导地位的根本,也成为中国心性心理学的特色所在。因此,本文基于儒家心性论在中国心性心理学体系中的独特地位,借鉴西方正念改造佛家心性训练的思路,提炼形成“儒家正念”这一具有中国特色的心性训练体系;借以深入解析儒家正念的心理机制,比较儒家正念与西方正念之差异,进而围绕构建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中国心性心理学提出一点思考。



二、儒家正念直指

以道德为核心的高级心智机能

  

儒家正念是一种以主体的道德本体为指向,以“敬”(注意)、“常惺惺”(警觉)、“诚”(不评判)为训练基础,将日常生活的道德心理和行为作为觉察对象,进行明确的善恶是非判断,并不断追溯心理和行为的根本源头,最终体证以道德为主导的高级心智机能的技术和方法。西方正念的觉察对象是“当下的身体感受、想法和情绪”,即阈上的意识活动。儒家正念则将道德心理和行为作为觉察的入手对象,直指以道德为主导的高级心智机能。儒家正念的机制在于高级心智机能的体证。高级心智机能在儒家心性论发展历程中有不同的表述,比如孟子的“四端”、王阳明的“良知”、刘宗周的“独体”等。


作为儒家正念核心机制的高级心智机能有以下三个特征:一是“隐且微”的阈下意识。高级心智机能通常处于意识阈之下,相当于佛家唯识学“八识心王”的阿赖耶识,是人们不能自知的隐微难见的深层心理活动。二是以“动而无妄”为其运行机制。刘宗周对独体(即高级心智机能)的运行有如下阐述:“独者,静之神、动之机也。动而无妄,曰静,慎之至也。是谓主静立极。”[15]“动”是指独体的运转、加工,这种加工不同于一般认知层面的加工。通常认知在对外部刺激进行加工时,不可避免地渗入主观经验。独体的运行方式不同于一般认知加工,故称为“静”,此“静”不是静止之义,而是区别于通常的、妄动的认知模式;要避免这种主体经验渗入而导致的认知扭曲,需进行“无分别”加工。无分别是无须借助语言、思维载体的,非对象化、非概念化的高级加工,故而不会受到主观经验的扭曲而导致错谬,这就是“动而无妄”。三是具有道德性和自明性。高级心智机能实际上是一先验的意识结构或功能,即胡塞尔现象学中的原意识或自身意识。而高级心智机能与胡塞尔原意识、自身意识的最大差异在于前者具有道德属性,且这种道德性还可由“独”的自明性得以保证。所谓自明性,是指主体对当下精神活动、心理现象直接的自明与确认,不需要经过其他中介途径去理解、明白。儒家经典《中庸》以“自诚明”“自明诚”精练地表达这一概念。


综上所述,从意识水平角度而言,高级心智机能是一种阈下意识;从运行机制角度而言,它是超越一般认知加工模式的意识背后(或之上)的意识,即自身意识或原意识,同时它还具有先天的道德属性和自明性。因此,相较于西方正念以意识活动为对象,儒家正念对象是意识阈下的高级心智机能。正是觉察对象的差异,导致西方正念主要立足于注意等一般认知机能的改善,而儒家正念直指超越一般认知水平的高级心智机能。更进一步说,儒家正念训练的核心旨在以道德为核心的高级心智机能。两者的差异,反映出中国心性心理学遵循“由上而下”的路线,即从心理和行为的最高端——包含道德在内的高级心智机能进行研究。在这一研究路径指导下的儒家正念,不仅回归传统心性工夫的正念本义,更突出儒家将道德本体落地于寻常生活的独特定位。



三、儒家正念

与西方正念核心特质的比较

  

儒家正念直指道德本体是区别于西方正念(包括第二代正念)的显著特征。


近些年人们开始注意到正念研究面临诸多困境。正念抛弃佛教教义,仅保留心理操作技术,是导致西方正念招致诟病的关键。因此,近年来兴起的第二代正念干预(Second-Generation Mindfulness-Based Interventions)开始整合佛教教义基本原则,包括智慧、无常、无我,以提升正念干预措施的临床有效性。二代正念并非以提升个体道德机能为最高目标,伦理道德原则只是作为二代正念训练中一个补充部分,比如将佛教的道德意识、慈心等要素与正念训练相结合等。儒家正念的核心是伦理道德本体,强调发展高级心智机能的道德属性。以阳明的良知为例:“凡意念之发,吾心之良知无有不自知者。其善欤?惟吾心之良知自知之;其不善欤?亦惟吾心之良知自知之。是皆无所与他人者也。”[16]耿宁指出儒家的“良知”是一种“道德自身意识”,它区别于西方现象学价值中立的“自身意识”。可见,二代正念在道德维度上的回归具有明显的工具性,乃权宜之度。儒家正念则直指道德本体,伦理道德为其立身之本。


其次,西方正念缺少核心价值观支撑,于是第二代正念尝试回归佛教教义。例如,一些团体干预要求参与者在正念练习中加入认识和讨论苦难、无常和无我等佛教智慧原则,通过这些原则帮助个体清除贪欲、仇恨、愚痴,建立伦理道德准则。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理论研究表明,二代正念倡导的价值观或伦理法则不一定会被普遍接受。正如廖俊裕指出,西方正念结合佛教教义的这个主张存在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佛教以超脱生死、解脱自在为终极,这个诉求并不符合现代日常大众所追求的目标。因此,依据刘宗周的《证人要旨》设计出八周儒家正念课程。这说明,中国学者已然意识到西方正念面临的问题,并尝试以儒家正念做出回应。


的确,相较于一代正念强化心理技能的提升,二代正念宣扬抽象、宏大佛教伦理的普适价值,儒家正念更着眼于将日常生活的道德心理和行为作为觉察对象,“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以道德本体体证为旨要,从具体而微的生活实践展开善恶是非判断,展示出极高的心理契合度和现实适应性。刘宗周的“讼过法”可视为儒家正念训练中的典范。讼过,就是对“过”的省察。“过”有六大类型:微过、隐过、显过、大过、丛过、成过。讼过法的觉察对象不再是西方正念所关注的呼吸、情绪、念头等,而是针对各个层级的身心之过,尤其限定在个体对“过”的觉察——知过。“防微,则时时知过,时时改过。俄而授之隐过矣,当念过,便从当念改。又授之显过矣,当身过,便从当身改”[17],知过的本质是对过失产生根源和发生过程的觉察,且提供明确的心理操作对象、方法和流程,最终实现心智机能的提升。此为讼过法的心理学意义。因此,讼过法强调对过失的道德反省与觉察,将情绪、容貌言辞、日常行为等方面的过错而非呼吸等中性刺激等作为注意对象,进而清晰觉察“过”的根源与过程,最终实现心智机能的提升。而且刘宗周对于“过”的细致区分提供切实可行的执行方案和对照标准,具有极强的可操作性,以此作为儒家正念课程编制的最佳样例充分证明儒家正念体证道德机能的操作性及实效性。


标榜道德本体的儒家正念,最大程度地展现正念体系不可或缺的道德主枢,彰显其直指道德本体的特色与价值。



四、儒家正念

对于中国心性心理学构建的启示


中国传统心性论资源丰富,尤其儒家心性训练既有深厚的历史传承,又有更高的心理契合度和时代适应性。儒家正念体系的建立,不仅从理论上修正西方正念的不足,提供了独具道德内涵、操作程序清晰的训练方法,也是中国传统文化创造性转换与创新性发展的心理学样态。


事实上,心性训练不仅是中国心性心理学体系的重要构成,更是这一体系的特色所在。中国心性心理学的学理框架源自传统心性论,心性论实为心理学元理论。心性论包括心性本质与心性工夫两个部分。心性本质探讨心理及精神活动的本质属性,心性工夫阐述心理修养的具体方法及其遵循此法可以达成的境界。心性本质为心性工夫提供心理训练的机制及原理,心性工夫则为心性本质提供人格形态的实践验证。与西方心理学的元理论相比,中国传统心性论的一个重要特色就是不仅有心理本质及属性的系统理论阐述,同时提供了与之配套的心性修养与工夫,它不仅为心理学理论提供实践验证,更是孕育理论体系的源头活水。稍加涉略博大精深的心性工夫,无不为中国人在精神领域勇猛精进所达到的广度与深度深所赞叹。儒释道三家均有自己的心性训练模式,儒家心性训练不共之特色就在于标榜伦理道德本体,突出心性训练中伦理道德属性。


不得不说的是,之所以提出“儒家正念”这么一个有拼贴之嫌的概念,确为无奈之举,也是当下中国心理学研究缺乏研究自主权的真实反映。西方正念为学界提供了一个改造佛家心性训练的成功样例,受此启发,我们借助正念研究的热潮,将独具道德内涵的儒家心性训练纳入心理学视野,最大程度地展现心性训练不可或缺的道德主枢,彰显儒家心性训练直指道德本体的特色与价值,进而知晓中国心性心理学的特色,我们不得不将儒家心性训练冠之以“正念”之名。儒家正念的提出实则是对西方科学话语主导学术生态的无奈妥协,这意味着中国本土心理学无论有何种企图,首要是如何获得发声权与准入证。本土心理学研究中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是,“中华传统文化创新性发展”首先必须经由知识或文化形态的“创造性转化”,而完成“转化”的关键又在于研究范式及话语体系的“现代化”甚至于西化。中国心性心理学无疑需要以这种“转化”完成自我呈现。




当然,这一“转化”也是中国心理学本土化、科学化发展进程中的一个契机。中国心理学家从未停止立足于自身文化根基构建新的心理学理论体系的探索,极具自身文化特色的中国心性心理学,在应对当前种种精神危机与挑战中,彰显出中华民族独特心理文明竞争优势,以不可替代的新理论、新体系突显其“创造性”“创新性”。提出传统心性论现代转化的关键在于研究范式的转换,尝试突破常规哲学范式的拘囿,借助心理学研究范式实现传统心性论的创新性转化——中国心性心理学可作为传统心性论迈向新阶段的最优样态,完成中华民族精神的心理学诠释;通过中国心性心理学建构实现“返本”(立足传统心性论)与“开新”(提供中华民族精神的心理原理与机制)。应势而为,通过公共学术平台,形成传统学术资源与现代研究范式的互摄、对接,实现自我更新,最终为心理学科提供了中国人自己的理论输出。


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中国心性心理学的理论体系及训练模式研究”(项目编号:20YJA190007)的阶段性成果。



参考文献

[15][17]刘宗周.刘宗周全集:第2册[M].吴光,主编.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361,17.


[16]王守仁.王阳明全集:卷二十六[M].吴光,钱明,等,编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971.



本文刊于《苏州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2022年第3期,第18~20页。如有媒体或其他机构转载,请规范引用、注明出处。



往期回顾

心理学的底层逻辑与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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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编辑:冯怿周

责任编辑:杨雅婕

审核人:罗雯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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