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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译《景观社会》之文化内部的否定和消费|纪念德波

星丛共通体| 院外 2022-10-07


在居伊·德波的纪念日之际,我们试图从文本入手,再次厘清德波向我们抛出的讯息。本文是对德波《景观社会》第八章的重译,译者把重译看作阅读德波时不得不做的功课,为的是通过把那些千锤百炼的字句转换为母语,感受和再生产德波的思想。第八章的标题是“文化内部的否定和消费”,德波开篇先点出文化的历史终结使社会失去了真正共同体与共同语言,在这一前提之下,文化成为分离的领域,并因此造成了自身的毁灭,同样,艺术独立的宣言也宣告了自身的终结。德波指出分离的毁灭性,警惕学界种种虚假重构的危险,认为在此时辩证法已被滥用,丧失其力量而仅呈现为一种逻辑游戏。他要求抵御分离,但不能陷入虚幻的统一,并提出“异轨”这一核心概念,这是德波在一定程度上给出的行动方法,即在偏移的瞬间爆破其力量。流动性的异轨关切的是“生”的幸福,对抗景观(以及对景观的静观沉思)作为死物对生的侵占。理论、文化、艺术均无法脱离历史条件及行动,而自成为一个分离的体系,唯有于对文化的真正否定中,才能保存文化的意义。


文|居伊·德波    译|周诗岩    责编|秀秀


Guy DEBORD|1931年12月28日-1994年11月30日


文化内部的否定和消费|1967
本文9000字以内
你真的认为我们会活着看到政治革命吗?我们,这些德意志人的同时代人?我的朋友,你相信你想要相信的……让我们基于德意志当前的历史来判断它——当然,你对此不会否认,整个德意志的历史都是被伪造的。或者说,它当前的所有公共生活都没有反映人民的真实状况?任你阅读随便什么报纸,你都不得不相信,我们从未停止过(你得承认就连审查机制也没有妨碍任何人)赞美我们所享受的自由和民族幸福……
——卢格 致马克思的信,1843年3月


【180】在被分化为阶级的历史社会里,文化是知识的普遍领域,也是生命体验之表征的普遍领域;这等于说,文化是分离出来的[à part]普遍化权力,它是关于劳动的智力区隔,也是关于区隔的智力劳动。文化将自己从具有神秘基础的社会统一体中分离出来,据黑格尔所说,“当统一的力量从人类生活中消失,当对立双方失去彼此的关联和活生生的交互作用,(文化)就成为自主的了。”(《费希特和谢林哲学体系的差异》)在赢得其独立的这一过程中,文化着手从事一项自我扩张的帝国主义事业,与此同时,它的独立性开始衰落。让文化取得相对自主性的这段历史,连同关于这一自主性的意识形态幻象,也被表现为文化的历史。文化的整个大获全胜的历史,可以理解为不断揭露文化之不足的历史,理解为向文化的自我废除迈进的行军。文化是找寻失去的统一性的地方。在找寻统一性的过程中,文化作为一个分离的领域不得不否定自己。

【181】传统与革新的斗争,是历史社会的文化内部发展的基本原则,这个斗争完全基于革新的持续获胜。可是,唯有总体的历史运动才能推进文化的革新,而这个运动,由于逐渐意识到它的总体性,(开始)走向对自身种种文化预设的超越——并从此走向对所有分离的抵制。

【182】有关社会的知识急速扩张,其中包含一种对历史的理解,它成了文化的核心。由此带来了不可逆的自我认识,这种认识通过废止上帝而得以表达。然而,这个“一切批判的先决条件”也是某种无休止批判的首要义务。当不再有任何可维持的行为准则,文化的每个结果[résultat]都将推动文化走向它自身的瓦解。就像哲学获得其彻底的独立时那样,每个学科,一旦变成自治的,就注定会坍塌——首先,它作为试图解释社会总体性的一个连贯叙述注定会瓦解,最终,即便作为它自身领域内切实可行的某种局部方法,也会瓦解。在一个被分离的文化中,注定不会再有理性匮乏[manque de rationalité],因为这种文化本身就体现为一场对理性胜利的召唤。


【183】文化产生于历史,这一历史已然消解了旧世界的生活方式。然而文化这个分离的领域却仍旧停留在才智和感觉交流的层面,这种交流在一个仅仅局部具有历史性[partiellement historique]的社会中不可避免只能让自己停留于局部。文化是一个不够有意义的世界的意义。
 
【184】文化的历史终结,通过它自身相互对立的两方显露出来:一是文化在它所从属的总体历史中试图自我超越的计划;二是文化在景观中被作为死物来静观的处理方式。第一种倾向将文化与社会批判相连,第二种倾向将文化与阶级权力的防御相连。
 
【185】文化终结的这两方面,每一方都有其完整统一的存在,在所有知识领域如此,在所有感知表象的领域——也就是所有最宽泛意义上被理解为“艺术” [l’art]的领域——也如此。就知识领域而言,铭刻着一种对立:一方面,无用的碎片知识不断累积,而任何对现存条件的赞同[approbation]都必然最终导致对它自身知识的弃绝[renoncer à ses propres connaissances];另一方面,实践的理论,实践的理论不仅独自接近这些知识的真理,而且独自洞悉了这些知识运用的秘密。就感知表象领域而言,也铭刻着一组对立:一方是社会古老的共同语言[langage commun]带有批判性的自我毁灭,一方是商品景观中对共同语言的人工重建,让它成为非生命之物的虚假表象。



【186】一旦社会失去先前基于神话的共同体,它也将必定失去真正共同语言的全部参照点,直至真正的历史共同体的开创得以超越一个惰性的共同体的内在分裂。一旦艺术——构成此前社会惰性的共同语言的艺术——确立自身在现代意义上的独立性,从它原初的宗教宇宙中凸显出来,变成分工劳作下的个体产品,艺术也就和其他事物一样开始屈从于某种治理运动,那一运动把整个文化的历史当做一个分离的领域来治理。于是,艺术独立的宣言也是它终结的开始。
 
【187】艺术解体的现代运动,以及艺术在形式上的彻底毁灭,肯定性地[positivement]表达了这一事实:现实的交往语言已经丧失。它否定性地[négativement]表达了,一种新的共同语言仍有待发现——但这次,共同语言不是以单边决定的形式出现,就像从历史上的艺术视角出发不通过任何真正的对话就对他者[d’autres]讲解那些经验过的东西,那些总是一出场就为时已晚的东西,这种共同语言把生之匮乏当作不可避免的事情接受下来。可这次不同,新的共同语言将在实践中产生,这一实践本身同时包含了直接的行动和与它相称的语言。关键在于切实拥有对话的共同体,以及和时间的游戏关系,而这些至今只是被再现[représentés]于诗歌-艺术作品。
 
【188】当新近独立的艺术用灿烂的色彩描绘其世界,生命的某一时刻已经老去。艺术的色彩并不能让这个时刻回返青春,而只能让它回忆于脑海。艺术之伟大,惟有黄昏降临生命之时方能显现。

【189】事实上,侵入艺术的历史时间在艺术领域获得了自身最初的表达,这一切从巴洛克开始。中世纪公认的神话秩序曾建基于基督精神和帝国幽灵的统一,它既遵从宇宙尺度的法则,又出自早期现世治理的考虑。随着那最后的神话秩序的消亡,世界失去了它的中心,而巴洛克即是这一失去中心的世界的艺术。变化的艺术[L’art du changement],不得不体现它从这世界中辨认出的转瞬即逝原则。如欧亨尼奥·多尔斯所说,它选择了“生活而非不朽”。剧场与节日,抑或者剧场化的节日,这些是巴洛克的重大成就。在这里,所有特殊的艺术表现形式唯有参与一个构成性空间的装饰才能获得自身意义,而这一构成性空间,不得不持续地建构自己的一体化中心;那中心即“过渡”[passage],体现为一种在总体动荡失序之上难得达成的脆弱平衡。在现代美学讨论中,巴洛克概念具有的(有时有点夸大的)重要性反映了一种逐渐增强的意识:艺术中的古典主义不再可能。因为过去三个世纪,所有试图创造某种标准古典主义或新古典主义的努力,都从来不过是些简略的人为企划,传达着国家的官方话语——不论这国家是绝对君主专制,还是属于披着古罗马长袍的革命资产阶级。一旦得以听其自然,最终跟随巴洛克的总是一种更为个体化的具有否定性的艺术,从浪漫主义到立体主义,一次次更新其攻击方式,直到艺术领域彻底粉碎解体。一种历史上的艺术消亡了,它曾经与一个在相对游戏化的条件中有着半独立社会基础的精英阶层的内部交流相关联,贵族们直到最后仍直接体验着那些游戏条件。这种艺术的消亡证明了一个事实:资本主义已经抛弃了顶层权力,该权力自己也承认它缺乏任何本体论特质;这一仅仅建基于经济运作的权力,显示出人类掌控力[maîtrise]的彻底丧失。巴洛克式的合奏——这个统一体本身曾长久地输给那个艺术创作[création]的世界——某种意义上在今天对全部往昔艺术的消费[consommation]中获得再生。对往昔所有艺术的历史认知和辨识,连同回顾性地将其推向世界艺术的层级,都致力于在全球范围的无序中把往昔艺术相对化,这种混乱无序转而在更高层级上建构一座巴洛克大厦,在这座大厦里,甚至巴洛克艺术本身的生产及其全部可能的复兴都将注定会被消融。如此这般对艺术史的“回忆”本当成为可能,可正是这一事实导致艺术世界的终结。只有在这个博物馆时代,在这个任何艺术交流都不再可能的时代,每一个乃至所有一切先前的艺术时刻才能够都被接受——并且以同等的价值被接受,因为,在普遍交流的先决条件已然丧失的前提下,没有一个艺术时刻再苦于自己那部分交流能力的丧失了。
 
【190】艺术在其解体的时期,作为否定的运动,追求它自身在一个其历史已丧失生机的历史社会中的超越。这样的艺术同时是一种变化的艺术,以及一种对变化之不可能性的纯粹表达。它的抱负越宏大,其真正的自我实现就越是超越自身范围。这是一种必须成其为先锋[avant-garde]的艺术;同时是一种艺术。其先锋性就在于艺术自身的消亡。

【191】两股潮流标志了现代艺术的终结,它们是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它们同无产阶级革命运动最后的伟大进攻并行,尽管它们只部分意识到这一点;那场运动的停滞,让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刚好困在它们曾宣告其死亡并将其埋葬的那个艺术领域内部,更是导致这两股潮流自身僵化的根本原因。历史地看,达达主义与超现实主义既相互联系又彼此对立。在对抗关系中的相互关联,对于这两场运动的每一方都构成其贡献中最持久和最激进的方面。但这种对抗性也证明了每一方的批判都有内在的不足——亦即在两种情况下,都存在注定的片面性。达达主义试图不实现艺术的情况下就废除艺术,而超现实主义试图在不废除艺术的情况下就实现艺术。那以后,由情境主义者[situationnistes]找到的批判立场明证了这一点:艺术的废除与艺术的实现是同一艺术超越[dépassement de l’art]的不可分离的两方面。

【192】景观消费将过去的文化封存在冻结的形式里,甚至于,连那些否定它的表现形式都要复原并再度扩散出去;以此方式,景观的文化成分公开表达了景观隐含在自身总体性中的景观之所是:对不可交流者的交流[communication de l’incommunicable]。在这种语境中,对语言的彻底攻击得到官方世界的默许,带有了正面价值,因为攻击的目的是推动语言与占主导地位的事物状态达成和解,这种事物状态已洋洋得意地宣告了一切交流的缺席。此类攻击的批判性真相,亦即现代诗歌和现代艺术的真实生活表达,却必然被遮蔽起来。景观的功能就是把历史埋葬于文化中。景观,强行征用各种现代主义手段的伪-新奇性,以便实施一种在最深远意义上去界定它的根本战略。于是,一种直截承认自己只注视书写文字本身的新文学流派,能够自行充当真正新奇的东西。同时,有一种断言,认为可交流事物的消亡自有一种美丽。此外,我们还能遇到景观文化最现代的趋势,也是与普遍化社会组织的压制运作最紧密相关的趋势:通过一种“整体策略”,寻求从一堆零碎残骸中重建一个复杂的新艺术环境;都市主义就是这方面的佳例,它力图把艺术的残羹冷炙或者美学-技术的混杂形式合并进来。所有这一切显示,发达资本主义的一个普遍计划如何被转译到景观伪文化的平面上——那一计划正在把碎片化的工人重塑为“被无缝整合到群体中的个性鲜明的人”(参阅近期美国社会学家的文章,如瑞斯曼、怀特等)。目之所及,都能看到同样的企划:去重构没有共同体的社会



【193】完全作为商品的文化,注定成为景观社会的明星商品。克拉克·克尔[Clark Kerr],这一趋势的最前沿的思想体系倡导者,认为知识[des connaissances]的生产、分配和消费这整个复杂系统已经等于美国年均国民生产总值的29%,并且他预言在本世纪后半叶,文化将成为美国经济的驱动力,这个角色在本世纪上半叶是由汽车工业承担,而在19世纪晚期则由铁路工业承担。
 
【194】这个知识综合体,作为景观的沉思[pensée du spectacle]仍在不断进化,其任务就是要证明一个毫无正当性的社会是正当的,以至最终把自身确立为一门由虚假意识构成的一般科学。这种思想完全取决于这个事实:它不能也不愿理解它自身在景观系统中的物质基础。
 
【195】表象的社会组织有其官方思想,这种思想本身因它不得不捍卫的亚交流[sous- communication]而坠入迷雾。它没明白冲突是其世界一切特征的根源。景观权力,在景观语言那不容置疑的内在逻辑中是绝对权力,却导致景观权力专家们的绝对腐败。他们被他们的心怀鄙夷败坏,被那种鄙夷取得的成功败坏,因为他们的鄙夷只能通过他们与那由衷接受鄙夷的个体[l’homme méprisable]之间的交情得到确认,这可鄙的个体就是——看客。
【196】景观系统的专门化思想内部出现了一种新的分离任务,以回应这个系统在自我完善过程中出现的新问题:一方面,对景观的景观式批判[critique spectaculaire du spectacle]由现代社会学承担下来,它仅仅借助本就属于分离的概念工具和物质工具来研究分离;另一方面,景观辩护学[apologie du spectacle] 由结构主义扎根其中的各门学科产生出来,它构成一种非思的思想,一种官方授权的对历史实践的遗忘[oubli attitré]。然而,屈从的思想形式无非这两种:一是非辩证批判所表现的虚假失望,一是对直白助推该系统所表现的虚假乐观,除此之外别无他选。
 
【197】一个发端自美国的社会学流派,已经开始针对现代社会发展造就的存在状况提出质疑。尽管这方法能够收集大量经验数据,却很不能把握所选研究对象的真正本性,因为它无法辨识出内在于那一对象的批判。这种社会学的真诚的改良主义导向,没有什么判断标准,除了依据道德、共识和其他类似的标杆——而所有这些对于处理问题来说都是极不充分的。由于这一批判方法没有意识到否定性恰恰居于其领域的核心,它不得不集中描绘一种多余的否定性,让它看起来就像一场令人遗憾的恼怒,或者说一次令人恼怒的寄生虫侵扰,侵袭着那一世界的表皮。这种义愤填膺的善良意志,即使基于它自身的说法,也只能将所有的责难指向景观系统外在的后果,别无其他可为。它以为具有批判性,却忽视了自身的预设和方法实以辩护[apologétique]为根本特质。
 
【198】在经济富裕的社会中,那些痛斥煽动浪费的行径荒谬危险的人,并没有理解浪费的目的是什么。他们实在不知感恩,还以经济理性的名义谴责那些忠诚并且非理性的守护者——倘若没有这些守护者,那经济理性本身的力量也会崩塌。例如,丹尼尔·布尔斯廷在《形象》一书中描述了美国的景观式商品消费,但他从未触及景观概念,因为他误认为可以让私人生活像他称之为“诚实商品”的东西一样,相当独立于那些被他看作灾难性扭曲或者“夸张”的东西。他没能理解的是,商品形式自身制定的法则通过“诚实的”运作,不仅导致私人领域的生活成为某种显著的现实,也导致那一现实随后被社会领域的形象消费所征服。
 
【199】布尔斯廷把一个变得异于我们的世界之过度,看成过度异于我们的世界。他以心理学和道德判断的方式,把形象的肤浅统治描述为“我们过度的奢望”的产物,此时他暗中参照的是社会生活的“正常”基础。然而这种基础,无论在他的书中还是在他所生活的历史阶段中,都完全没有现实性。因为布尔斯廷所说的真正人类生活对他而言坐落在过去——甚至包括一个宗教式顺从的过去,他没有能力理解社会对形象的依赖到达何等严重程度。这样一个社会的真理[vérité],无非是对社会自身的否定[négation]。

【200】如果某种社会学相信,有可能从整个社会生活中把工业理性孤立出来单独运转,那它很可能会认为复制技术和大众传播也独立于整体的工业发展。于是布尔斯廷在解释他所描述的情境时,诉诸一种不幸而又近乎偶然的遭遇,一种过分巨大的形象扩散技术与今天公众过于强烈的感官欲望机制之间的遭遇。这样说来,景观本应该归咎于人类的“景观化”倾向。布尔斯廷没能明白,他所谴责的预制“伪事件”的增殖源自这样一个简单事实:面对当前社会生活的大众化现实,个体并没有真正经历事件。由于历史本身成了游荡在现代社会的幽灵,伪历史不得不在生活消费的各个层面被虚构出来;如若不然,目前占据支配地位的那种冻结时间[temps gelé]就不再可能保持均衡。
 
【201】有人声称,历史时间的某次短暂冻结实际上具有终极的稳定性。这种断言,有意无意表达了当今结构主义[structuraliste]系统化趋势的不容置疑的基础。结构主义的反历史思维采用的视角,是某个系统之永远在场所采用的视角,这个系统不生不灭。那种认为有一个先于存在的无意识结构支配着全部社会实践的幻想,很不合理地导源于语言学和人类学的结构模型(甚至资本主义运作的模型),而这些模型实际上在其初始语境下就已经被滥用。何以至此?原因很简单:一种适用于自鸣得意的大学中层管理人的学术方法,一种完全锚固在对现存系统充满敬畏的颂扬中的思维方式,简陋地将全部现实降格为仅仅从属于那一系统的存在。
 
【202】同任何历史的社会科学情况一样,要想理解“结构主义”范畴,就应当时刻牢记,这些范畴不仅表现存在的形式,而且表现存在的条件。正如我们不能用某个人自己持有的概念来对判断此人价值,我们也不能用这个特定的社会自以为必定真实的那套话语来判断(或赞美)这个社会。“我们判断这样一个变革时期不能以它自身的意识为根据;正相反,对这个意识,我们必须根据物质生活的矛盾来解释。”结构是在位权力的后裔。结构主义是国家担保的思想[pensée garantie par l’État],一种把景观式“交流”的现存条件设想为绝对条件的思想。它这种研究讯息密码的方法本质上仅仅是某个社会的产物,以及对这个社会的致意,在此社会中,交流以一连串等级符码的形式进行。所以,结构主义并非为了证明景观社会超历史的有效性;正相反,景观社会强行让自己成为庞大的现实,倒是为了证明结构主义的冰冷梦想。
 
【203】毋庸置疑,景观这个批判性的概念很容易变成社会学-政治学修辞的另一个空洞套话,以便抽象地解释和谴责一切,从而有助于景观系统自身的加固。因为显而易见,没有观念能够超越现存景观——它只能超越关于景观的现存观念。要想真正摧毁景观社会,就要有能够将实践力量置入行动的人。只有联合社会中否定性的实践运动,景观批判理论才是真实的;而这种重构革命阶级斗争的否定,只有发展景观批判才能获得自我意识。景观批判是关于否定的真正条件的理论,是现存压迫的实践条件的理论,同时也反过来揭示了否定将可能成为什么的秘密。这样一个理论,并不期待由工人阶级给出奇迹。它把无产阶级需求的重塑和满足看作一项长期任务。根据这里的定义,这一理论的建构和交流无法想象能够脱离某种缜密的实践[pratique rigoureuse]而独立存在。因而,要人为区分出理论斗争和实践斗争,我们就要非常肯定地说,批判理论那晦涩艰难的道路必须同时也是在社会总体水平上发生的实践运动之路。
【204】批判理论必须用它自己的语言交流[se communiquer],这是矛盾的语言,在形式上和内容上都应当辩证:既是总体性批判的语言,又是历史批判的语言。它不是什么“写作的零度”,而是写作的颠覆。不是对风格的一种否定,而是一种否定的风格。
 
【205】正是以此种风格,辩证理论的阐述对主导性语言及其培养出的品味来说,成了一种丑闻,一种可恶的东西。因为,在它对现存概念肯定的使用中,也同时包含对这些概念的(否定的)理解,理解它们被重新发现的流动性[fluidité],以及它们不可避免的毁灭。
 
【206】这种包含自我批判的风格,必须表现出超越它整个过去[sur tout son passé]的那种对批判的驾驭能力。因此,辩证理论的阐述模式将自行显示它所包含的否定精神。真理,黑格尔说,并非“像一篇完成的论文,同塑造它的工具……相分离”,这样一种对辩证运动的理论意识,必然保留那一运动的踪迹,这显示在对概念之间已然确立的关系的逆转[renversement]中,也显示在对先前所有批判成就的改道或异轨[détournement]中。于是颠倒的所有格,作为限定在思想形式中的一种历史革命表达,形成了公认的黑格尔警句风格的标志。青年马克思支持用谓语替代主语位置,他追随费尔巴哈在此方面的系统实践,实现了这种反叛风格[style insurrectionnel]的最强有力的使用:于是,“有关贫困的哲学”变成了“哲学的贫困”。异轨的策略,复原了所有往昔批判性断言的颠覆性特质,这些断言已经僵化成受人尊敬的真理——或者说,转变为谎言。克尔恺郭尔也曾利用“异轨”,并在这一点上发出他自己的声明:“但任你怎样迂回曲折,正如果酱总要放回食品柜,你不可避免总要引入一点并非属于你自己的字词和习语,唤起令人不安的记忆。”(《哲学片断》)。这种对异轨的使用,其决定性的特质在于和一切已被转变为官方真理的东西保持距离[distance]的必要性。就像克尔凯郭尔在同一部书中承认:“然而,还有一点我想指出,您的许多暗示,几乎都在指责我把剽窃来的各种表达掺入到我的阐述中。对此我毫不否认,也不想对您隐瞒我其实是故意这么做的。并且在这本书的续篇——要是我还会写续篇的话——我打算用恰当的名称来为这整件事命名,给这个问题裹上它的历史外衣。”
 
【207】观念[Idées]在改进。词义也在其中改进。剽窃[Plagiarism]是必要的。进步需要它。剽窃紧贴某位作者的句式,征用他的表达,抹去虚假观念,代之以正当的观念[Idée Juste]。
 
【208】异轨是引用的对立面,是一旦具有引用价值就时刻被败坏的理论权威的对立面;理论权威现在成了被剥落的残片,脱离其语境,脱离其运动,最终脱离它那个时代的整体参照框架,以及它在这一参照框架中非对即错的严格选择。异轨是反意识形态的流动语言。它在一种交流中产生,这种交流意识到自身不能担保任何一劳永逸固定下来的确定性。这种语言无法凭借任何先前的或凌驾于批判之上的参照点而抵达最高程度的确定。恰恰相反,它持续地并且充分地与实践上的可能性保持关联,这正是它保有的真理之古老核心。异轨的理由不在别处,就建基在它自身——作为当前批判工作——的真理中。
 
【209】所有那些在理论化的表述中公然显现为异轨[détourné]的东西,都驳斥了被表述的理论领域任何持续的自治。异轨通过自身的暴力[par cette violence]发动了一场能够扰乱甚至颠覆任何现存秩序的行动,这一事实提醒人们:理论领域的存在就其本身而言毫无意义,只有与历史行动联合,它才能成为自觉的知识,只有凭借历史的矫正[correction historique],它才能实现真正的忠诚。
 
【210】只有对文化的真正否定才能保存文化的意义。这种否定不再可能仅仅是“文化的”[culturelle]。它确实是以某种方式遗留在文化层面的事物,然而已具有判然不同的意义。
 
【211】在其矛盾的语言中,文化批判将自身展现为统一[unifiée]:之所以称其为统一,因为它掌握了文化整体——文化的知识和文化的诗,还因为它不再与对社会总体性的批判分离。正是这个统一的理论性批判,独自去会合一个统一的社会性实践

版权归译者所有,译者已授权发布。
文章来源|Debord. The Society of the Spectacle(1967), translated by Donald Nicholson-Smith(1994). The MIT Press;根据1992年法文第三版校对。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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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译《景观社会》|纪念德波
本文是对德波《景观社会》第一章的重译,译者把重译看作阅读德波时不得不做的功课,为的是通过把那些千锤百炼的字句转换为母语,感受和再生产德波的思想。这一章由34段格言体短文组成,这种表演性的写作,正是德波行动与思想的高度融合。在德波所觉察和预见的社会,文化工业已经高度发达,景观生产的逻辑渗透到资本主义运作的方方面面,“占有”的终极形式不是对具体物的占有,也不再是对一般等价物的占有,而是“显现”。当资本积累到顶点以至于转变为影像,景观也就成了资本。
从此,一切有效的“占有”,其直接的名望和终极的存在理由都必须来自其表象。
精编|景观是一种在“尘世之外”放逐人类力量的技术样式……同时也是使人类的内部达到完美分离的技术样式。

居伊·德波评传与情境主义国际|《景观社会》导读

正如讲者所认为的那样,德波个人的特殊性,让人很难说清楚究竟是他的“写作”风格,还是生活风格把人们给迷住了。因此,与其说是这是对《景观社会》的导读,不如说是基于德波文本的一个评传,就像我们可以从他的理论中读到的那样:过一辈子,最重要的是去成为一种历史存在……真的是缺了我一个,这历史就变得不对劲了。这个评传试图掰开他的文本的细处,将那些象他自己”创作“的电影的碎片,放到当代的情景和情愫里放大着理解。在第一部分中,讲者认为德波所说的“情境”,是通过集体地去组织一个联合的场景和通过对各种事件的游戏来具体地、刻意地构造的瞬间。这是一个生活与艺术之间的冷漠点,在其中,生活和艺术都同时经受一个决断式的转变。因为资本主义通过“具体地和刻意地”组织各种环境和事件,来使生活失去潜能,而这一剥夺的最极端形式就是景观,换言之,景观就是我们正生活其中的政治。正因此,景观对我们才有如此的毁灭性。

上 | ……在无论何种情状下,他都保持着战斗和游戏的姿态,在自己的时代里自始至终都是一颗至关重要的棋子。

中 | 所有的情境主义技巧,从“派生”到“重构的情境”,都隐含着“对于时间的流逝的下赌”。

下 | 情境主义认为自己的这场运动,是唯一可能的将艺术的幸存寄于生活的艺术的,与真正的艺术家的计划对话的“艺术”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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