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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用途与滥用|节选|尼采

星丛共通体| 院外 2022-10-04



专题|辩证能量:瓦尔堡的图像研究与历史想象

瓦尔堡并非我们的研究目的,他更像是通往问题的一种途径。从这一问题出发,本期专题相关的文章将分为三个议题:“历史救赎”、“古代图像的死后生命”和“间隙的图像学”。启动“记忆女神”计划的前一年,瓦尔堡曾在汉堡大学开设了一门关于布克哈特的研讨班(1926—1927)。在最后一讲的笔记中,他将尼采和布克哈特并置为古代先知的两种类型,他们都是“非常灵敏的地震仪”,但面对古代记忆时,却作出了不同的选择。尼采非常尊敬地称布克哈特是“我们伟大、最伟大的导师”,并在著作中不厌其烦地引用布克哈特的观点或话语。他在1868年至1873年旁听了布克哈特所开的课程《关于历史学习》(相关讲义在布克哈特去世后以《世界历史沉思录》的书名出版),他写于1874年的《历史的用途与滥用》正是受到这段经历的启发。他们都看到了文化和教育现状:精神生活的普遍浅薄化,市民-基督教世界的解体;但他们对历史任务的认识却迥然不同:布克哈特看到了历史的利端,他强调对往昔知识“无目的”的占用,而尼采则看到了历史的弊端,因为毫无节制的历史感也催生强烈的漠然感,他强势地引用(甚至是误用)歌德的话:“我痛恨所有仅仅在教育我,却不能扩大或者不能直接振奋我的行为的东西”。本期推送的节选片段摘录自《历史的用途与滥用》第七节,上海人民出版社译本。

毫无节制的历史感,如果被推到它的逻辑顶点,就会彻底毁掉未来,因为它摧毁了幻想,并夺走了现存事物所赖以生活其中的仅有的空气。


文|弗里德里希·尼采    译|陈涛 周辉荣    责编|XQ

专题主持|XQ|专题目录详见文末


历史的用途与滥用|节选

本文5000字以内


这种毫无节制的历史感,如果被推到了它的逻辑顶点,就会彻底毁掉未来,因为它摧毁了幻想,并夺走了现存事物所赖以生活其中的仅有的空气。历史的公正,哪怕是用一颗纯洁的心谨慎地实行,也会是一种可怕的美德。因为它总是破坏和毁掉活生生的东西一一它的判断总是意味着毁灭。如果在历史的冲动背后没有建设性的冲动,如果清除垃圾不只是为了留出空地,好让有希望有生命的未来建造起自己的房屋,如果只有公正是至高无上的,那么创造性的本能就会被消耗和阻遏。比如,如果必须以纯粹公正的力量将一种宗教变成一种历史知识,并且彻底地对它进行一番科学研究,那它最后就被完全摧毁了,因为历史的审核将如此众多的错误荒谬、残暴冷酷的东西带到人们眼前,以致产生虔诚幻想的条件都七零八落了,而一件事物只能在虔诚的幻想中才能存活。因为只有通过爱和在爱的幻觉的阴影之中,只有怀着对完美和正直的无条件信仰,人类才有创造力。任何事物,如果它迫使一个人不再有无条件的爱,那它就切断了这个人的力量之根,他必会枯萎而蒙羞。艺术有着与历史相反的效果;也许只有在历史转变为一件纯粹的艺术作品时,它才能保持本能或是激起本能。这样的历史会与我们这个时代分析的趋势和非艺术的趋势完全相反,甚至会被认为是错误的。但如果历史只进行破坏而没有建设的冲动,从长远来看,它终将使它的工具厌倦生活。因为这样的人毁掉了幻想,而“谁毁掉对自己和他人的幻想,谁就会受到终极的暴君——自然——的惩罚”。在某一段时间内,一个人可以像从事其他研究那样从事历史研究,而这将是完全无害的。最近的神学似乎已经极其天真地与历史结为伙伴了,并且即使是现在也几乎没有发觉它已经不经意地将自己与伏尔泰的“打倒一切”(the Voltairian Ecrasez)联系在一起了。人们不必从那里指望任何新的、有力的建设性冲动,它扪也许已经把所谓的新教联盟当成了一种新宗教的摇篮,而法学家霍尔岑多夫(Holtzendorf),即那本极其可疑地叫做《新教圣经》的书的编者,就成了它的施洗约翰。黑格尔哲学也许会使这种天真的状态持续一段时间——这种哲学还在某些迂腐的头脑中翻腾——通过这种哲学,人们能够辨别出“基督教理念”及其各种不完美的“显灵”,并说服自己,正是“这种理念的自我运动”一直在以越来越纯洁的形式表现自己。这些形式最后变成是最纯洁、最透明、事实上在现在的“俗世中的自由神学家”(theologus liberalis vulgaris)的头脑之中几乎看不见的形式了。但是听着这种纯洁的基督教讲述它对早先不纯洁的基督教的想法,那些未入教的听众往往会得到这样一个印象,即这番谈话完全不是关于基督教的,而是关于……——我们会想到什么呢?如果我们发现基督教被“本世纪最伟大的神学家们”描绘成是一种宣称“在所有真正的宗教和其他一些几乎是不可能的宗教之中发现它自己”的宗教,如果“真正的教堂”是这样一种东西,“它可以变成一种液体,没有固定的外形,其各个部分没有固定的地方,每件东西都只是被平和地焊接在一起”——我再问一遍,我们会想到什么呢? 

基督教已经被历史处理得失去本性了——这种历史处理的最完全的形式即意味着“公正的”处理——直到它被变成纯知识并在这一变化过程之中被毁掉。这一点可以在每一件有生命的东西中观察到。因为当有生命的东西被完全解剖了时,它就失去了生命,而当历史的解剖一开始,它就要生活在苦恼和剧痛之中了。有些人相信德国音乐在彻底改变德国人的天性方面有着拯救力量。在诸如莫扎特和贝多芬这样的人开始被溅上传记的博学泥土并被迫在历史批评的拷问台上回答上千个询问的时候,他们怒斥这种对我们的文化的特别不公正对待。当人们将他们好奇的眼睛转移到生命和艺术的细枝末节处,并在本该是学会生活而忘掉问题的地方寻觅知识的问题时,对于任何其生命影响力还未被耗尽的事物来讲,这难道不是夭折,或至少也是残害吗?如果让几个这样的现代传记作者来考虑一下基督教或是路德改革的起源,他们严肃而实际的调查将足以使人们不可能进行任何精神上的“远距离行动”,就好像最小的动物只要将橡子吃光就能阻止最强大的橡树的生长。所有活的东西都需要一种氛围,一层神秘的薄雾围绕在它们四周。如果那层面纱被取走了,如果一种宗教、一种艺术或一个天才被迫像一颗没有大气层的星星一样旋转,那么如果我们看到它变得坚硬贫瘠,并很快枯萎,就不必感到惊奇。正如汉斯·萨克斯(Hans Sachs)在《工匠歌手》中所说,对于所有伟大的事物都是这样,“没有点幻想是永远也不会成功的”。 

每个民族,甚至每个人,如果要变得成熟,就需要这样一层幻想的面纱,这样一层保护云。可现在有些人憎恶变得成熟,因为他们尊敬历史甚于尊敬生活。他们在胜利之中大喊“现在科学要开始统治生活了”。这也许可能,但一个被这样统治着的生活是没有多大价值的。那不是那种真正的生活,而且与从前那种不是由科学而是由本能和有力的幻想所指导的生活相比,它的未来前途更没指望。但现在不是能产生出成熟、警惕与和谐的个性的时代,而是进行也许是对国家最有用的工作的时代。人们将按照时代的需要来被塑造,这样他们也许很快就会在这部机器之中各就各位。他们必须在变得成熟之前,在“共同利益”的工厂里工作,或者还不如说是为了阻止他们变得成熟。因为成熟会成为一种奢侈品,它会从“劳工市场”上拉走大量的力量。有些鸟被人弄瞎了,这样它们就会唱得更好听。我认为今天的人并不比他们的祖先唱得更好听,尽管我确信他们很早就被弄瞎了。不过,人们是用过于明亮、过于突然和过于耀眼的光这种邪恶的手段来将他们弄瞎的。青年人被踢着走过整个历史,男孩们对战争、外交和经济都还一无所知,人们却认为他们该开始学习政治史了。我们这些现代人匆匆跑过艺术画廊,匆匆去听音乐会,也如同这些青年人匆匆跑过历史一样。我们能够感觉到一件事与另一件事不同,并说出其不同的“效果”。而逐渐丧失奇怪和惊讶的感情并最终对任何事物都感到高兴的这种能力就被称为历史感和历史文化。涌流到年轻人灵魂之上的各种影响力是如此奇怪和如此巨大,以致装傻是他躲避的惟一办法。在每一个有着一种更敏锐更强烈的自我意识的地方,我们也会发现另一种感情一厌恶。年轻人已无家可归,他对所有的观念、所有的道德都感到怀疑,他知道,“每个时代各不相同,而你是什么,并不重要”。在一种强烈的漠然之中,他任由一个又一个的意见从他身边擦过,并了解了荷尔德林那些话的含义。荷尔德林在阅读第欧根尼·拉尔修(Diogenes Laertius)关于希腊哲学家的生活和学说的著作时说:“我在这里同样也看到了在我身上经常发生的事,那就是,人类思想和制度的变化与耗费远比在人们习惯上称为惟一现实的世界之中降临的命运更为悲惨。”不,这样的历史研究令人迷惑,令人沮丧,它对年轻人不仅不是必需的,就像希腊人所展示的那样,而且是最危险的,就像现代人所展示的那样。想想学习历史的学生,他们在孩提时代就表现出所继承的倦怠,他有进行创造性工作的“方法”,有“正确的观念”,他的指端具有大师的气派,他把过去一小段孤立的时期标出来用作牺牲品。他聪明地运用着他的方法并产生出了某种东西,或者用更得意的词语来说,“创造”出了某种东西。他变成了“真理的仆人”和伟大历史领域中的统治者。如果他还是一个孩子时,就已经具备了他们所说的成熟,那他现在就过于成熟了。你只需摇一摇他,智慧就会哗啦哗啦地落入你怀中。可这智慧已经腐烂了,每一个苹果上都长了虫。相信我,如果人们在科学的工厂中工作,而且必须在他们真正成熟之前让自己有用,那科学就给糟蹋了,就好像过早受雇的奴隶一样。我很抱歉,在谈到这种也许有人认为与经济沾不上一点关系的情况时,我采用了关于奴隶主和工头的普遍术语。但是,在描述新一代的学者们时,“工厂”、“劳工市场”、“拍卖奴隶”、“实际用途”这些词,以及所有利己主义修饰词都不知不觉地到了我的嘴边。成功的平庸趋于变得更加平庸,科学趋于变得更加“有用”。我们现代的学者们只是在一个课题上很聪明,在其他方面,至少他们不像老派学者那样了。尽管这样,他们还是为自己争荣誉争利益,似乎国家和公众意见必定是要让新币与旧币等值似的。搬运工彼此之间订立了一个行业协定,一致认为天才是多余的,因为每个搬运工都被重新称为是天才。这样,很可能稍后的某个时代会发现他们的大厦只是搬运到一起,而不是建筑而成的。

对那些将现代对战争和牺牲的呼吁——“分工!看齐!”一整天挂在嘴上的人,我们可以严厉地说:“如果你们想尽可能快地发展科学的进步,你们最终只会尽可能快地毁掉了它。就好像你如果让母鸡下太多的蛋,它就会精疲力竭一样。”在过去十年中,科学的发展已经达到惊人的速度,但想想那些学者们,那些疲乏的母鸡,他们肯定不是些“和谐”的物种。他们只是比以前叫得更多,因为他们下蛋下得更频繁。可尽管有关他们的书更厚了,蛋却总是比以前更小。这一切的自然结果就是受人欢迎的科学的“普及化”(或不如说是其女性化或幼稚化),是裁科学之衣料以适“一般公众”之身材的邪恶习惯。歌德在其中看到了这种对科学的滥用,并宣布科学只应当通过一种“更高贵的行动理想”的方式来影响外部世界。老一代的学者们有很好的理由来将这种对科学的滥用看作是一种压抑的负担;而现代的学者们也有同样正当的理由来欢迎它。因为若是除去他们那一丁点知识不看,他们本身就是“一般公众”的一部分,而“一般公众”的需要也就是他们的需要。他们只需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以使他们的小小王国能成功地向公众的好奇心开放。这种宽大的行为就被称为是“学者谦逊地屈尊与人民为伍”,而事实上他只是“屈尊”与他自己为伍,因为他本来就不是学者,而只是一个平民。提升到一个民族这一概念的高度,你就会了解人类,你永远也得不到一个足够高贵和崇高的概念。你如果对民族想得太多,你就会同情他们,并害怕把你的历史硝酸拿给他们做提神的饮料。可你实际上为他们想得很少,因为你不敢为他们的将来作出任何一点合理的努力。你的所作所为就好像一个实用的悲观主义者,那些感到大难临头却对自己和他人的生存漠不关心、毫不在意的人。“只要地球为我们而继续存在就行,即使它不能永远存在,那也没什么关系。”这样,他们的生活成为一种具有讽刺意味的存在。  

版权归译者所有,译者及出版社已授权发布。

文章来源|《历史的用途与滥用》第七节


专题|辩证能量:瓦尔堡的图像研究与历史想象

目录|

历史救赎|

周诗岩|阿比·瓦尔堡的姿态:图像生命与历史主体

布克哈特|世界历史沉思录|导言

尼采|历史的用途及其滥用|节选

瓦尔堡|论布克哈特与尼采(1927)

本雅明|历史哲学论纲|节选

阿甘本|什么是当代人

古代图像的死后生命|

布克哈特|古代的再生|导论

瓦尔堡|桑德罗·波蒂切利(1898)

瓦尔堡|丢勒与意大利古代(1905)

贡布里希|古典传统的双重性:阿比·瓦尔堡的文化心理学

乔治·迪迪-于贝尔曼|以侍女轻细的步态(图像的知识、离心的知识)

张坚|古典与哥特:德意志艺术史中文化民族理想的双重根基

郑小千|犹太人的血液,汉堡人的心,佛罗伦萨人的精神

间隙的图像学|

瓦尔堡|费拉拉的斯基法诺亚宫中的意大利艺术与国际星相学(1912)

瓦尔堡|往昔表现价值的汲取(1927-29)

温德|瓦尔堡的“文化科学”概念及其对美学的意义

宾|阿比·瓦尔堡|《文选》意大利语版导论

贡布里希|阿比·瓦尔堡的目的与方法

阿甘本|阿比·瓦尔堡与无名之学

乔治·迪迪-于贝尔曼|归还感性

周诗岩|讲给真正成年人的鬼故事

相关推送|


尼采与瓦格纳|两种现代性之争

面对生存的虚无和恐怖,艺术到底是因循日神精神来逃避或许以欺骗性的救赎,还是选择直面深渊而纵情于酒神精神式的狂欢?基于此,回到这段公案并探究其背后的思想史意义显得至关重要。

上|所有启蒙现代性的正面建构过程中,总会隐藏着反启蒙的要素……从尼采这里看,他就是要凝视深渊的。

下|尼采很显然要用浪漫的现代性、反启蒙的现代性去反对启蒙的现代性,用悲剧的思想反对苏格拉底文化乐观、进步的思想。


先知与巫师

阿比·瓦尔堡论布克哈特与尼采

启动“记忆女神”计划的前一年,瓦尔堡曾在汉堡大学开设了一门关于布克哈特的研讨班(1926-1927),在最后一讲的笔记中,他专门比较了布克哈特和尼采。这些笔记的英译片段最早辑录于贡布里希撰写的《瓦尔堡思想传记》第十三章:“社会记忆理论”,在贡氏看来,回到布克哈特更像是瓦尔堡对于自身经历的某种回应——克服历史学家的悲剧性命运并将其掌握。笔记中提及的“地震仪”比喻也被对应到了瓦尔堡的图书馆,一座遥远记忆波的“接收站”。回到这些节选文本中,关于“地震仪”的所指或许值得再做推敲。当瓦尔堡将尼采和布克哈特并置为古代先知的两种类型时,他所思考的命运已不仅仅是个体性的遭遇,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求诸于艺术家,而是直面自己所承担的角色:遭受古典古代两极影响的历史学家。
在雅各布·布克哈特和尼采的形象中,两种古代的先知类型在拉丁传统和日耳曼传统相交汇的那一地区形成了对比。

精编|预言家的基本类型分为两支。一类进行教导和转变而不提出要求,另一个因进行转变而提出要求,并利用合唱队指挥的古代放纵的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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