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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室|启蒙辩证法和文化工业批判|美学与政治|阿多诺导读系列第四讲|03

回声·EG| 院外 2022-10-04


编者按|

经过表现主义之争与阿多诺-本雅明论争,“美学与政治”导读进行到第四讲,是关于启蒙辩证法与文化工业批判。启蒙的辩证性在于,作为革命力量的生产力透过越发精致的统治技术,表现为一种奴役和衰退,阿多诺的文化工业批判是在这个语境下展开的。它紧接着阿多诺与本雅明的分歧,开始于爵士乐研究,并扩展到广播、电视和电影,这些理论体现于但不局限于《论音乐的拜物性和听觉退化》、《文化工业章》和《文化工业再思考》这几个文本,这一讲即就其中的话题进行讨论。“美学与政治”系列讲座稿将继续连载。

第四讲|入室:启蒙辩证法和文化工业批判|03|2015

本文6000字以内|接上期

4-3

 

进入下面一个部分,我们来读3个文本。


首先是第一个文本,《文化工业概要》,英译本是《文化工业再思考》。用周老师的话说,这也是“对《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的再思考”。当然这只是其中的一个部分,因为文化工业理论是针对本雅明的机械复制艺术理论提出来的。而且这个文本里面有个很著名的论断,阿多诺对本雅明的“灵韵说”有了一个回应,他认为文化工业不是没有灵韵,而是改写了灵韵,把灵韵变得神秘化了。这个说法在其他那些文本里是没有的。包括前面“阿本之争”也没有,它是直接谈“灵韵”这件事的。


读《文化工业再思考》这个文本,首先要交代这样一些背景:《启蒙的辩证法》这本1947年出版于阿姆斯特丹。然而在很长时间内,都没有什么人去读它。到60年代,它才被德国的一些造反派,类似于红卫兵那样的学生去盗印,然后再重新出版。法兰克福学派也是在60年代才声名鹊起的。所以阿多诺开头就很明确的说,为什么他们使用“文化工业”这个词,而不是草稿里面使用的“大众文化”。他的草稿其实我也翻译出来了,只是没有提供给大家——就是《大众文化的模式》或者叫《大众文化的图式》,那个是收在德文版《阿多诺全集》第3卷,《启蒙辩证法》的附录里面。这里面首先第一个要点就是“大众文化”和“文化工业”,就是它为什么使用文化工业这个词,而不用大众文化。大众文化就是所谓的popular ,也可以翻译成“通俗”,通俗文化也就是民间艺术。所以第一个要点就是必须最大限度地把“文化工业”和“通俗艺术”区别开来,不要以为这个当代的大众文化是通俗艺术的现代形式。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然后阿多诺讲了,文化工业把传统的通俗艺术和所谓的高雅艺术都融为一炉。而最重要的一个关键词是“技术”。文化工业之所以(发展)就是由于当代的技术能力,也是由于经济的集中和行政关系集中。如果没有我刚才介绍的那个背景,你读不出来这里面有国家资本主义这样一个背景,启蒙辩证法的背景,(因为)他并不是一个纯粹的谈艺术或者技术,他是放在整个社会里面去谈这个问题的。所以,由于经济的集中——这个集中其实也可以理解为垄断资本主义——因为经济的集中和行政管理的集中,那么文化工业就把这个“高雅艺术”和“低俗艺术”强行地聚合在一起,结果双方深受其害。也就是阿多诺认为“高雅艺术”和“低俗艺术”的传统区分已经没有意义了,在文化工业里面它们都是不同的商品而已。


问题的关键不在于高雅和通俗,而在于技术。文化工业,用大众传播媒介——就是电影、无线电广播、电视,包括今天的网络——用大众传播媒介的技术来控制消费者。如果换个说法,在大众传播媒介的这个讨论里面,媒介和消费者、和受众的这种关系其实就是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的关系。这个问题其实恰恰就是本雅明乃至整个西方马克思主义最关心的一个问题:大众的革命意识丧失的问题、阶级意识丧失的问题,代之以物化意识。那么在这里面,阿多诺他其实要分析的是一个西马的课题——如果大家还记得的话,就是在阿多诺致本雅明的第二封信里面,阿多诺最后夸了一下本雅明,说“你关于这个无产阶级变成大众的这个理论是自列宁的《国家与革命》以来我看到的最好的一个政治的分析”——就是说无产阶级已经变成了大众了。那么这是怎么变的,无产阶级、大众他们是怎么被物化的?阿多诺认为文化工业功不可没,或者说是罪无可赦。也就是说文化工业的生产和再生产等于是生产和再生产了大众的意识。因此大众他们的精神、他们的意识、他们的思想,其实在日复一日的选择消费文化工业的产品的过程中,就已经被物化了,他们已经被文化工业所吸收了。也就是说,他们完全认同于这样一个现实,而没有任何去改变这个现实的想法。


那么这里面的问题是什么?也就是说文化工业——我们前面讲的这种同一性的统治——它的基础是什么?是量化的、可计算性的法则,那它考虑的就是价值的实现。也就是说文化工业的商品和其他商品一样,考虑的是要把它卖掉。电影要考虑票房,要考虑价值的实现法则。所以它就仅仅考虑到字面意义上的价值,就不考虑那些精神意义上的价值了。我拍一个电影,我觉得我就是去圈钱嘛,那怎么圈钱来得快我就拍什么,电影观众爱看什么我就拍什么,他们喜欢哪个明星我就请哪个明星。这个问题出在哪里?一旦这些艺术作品成为了商品,它们就不再是自律的了,就成了他律了,它是为市场考虑的,它是创作者的谋生手段。那么这样做的时候,因为有投资方给你投了电影,导演也要考虑收回成本这个问题。因此这里讲的计算就成了最重要的问题。文化工业这个理论的背后——我们不去深入的一字一句地去讲——最重要的问题就是文化工业它就是彻头彻尾的商品,是以追求利润为目的的。那么在这个时候还谈什么艺术,这个就很假了。


那么文化工业的最重要的问题,是它的产品是标准化的,是同一的。这是非常糟糕的一件事情。阿多诺有这么一句话,“文化工业的每件产品都变成自己的广告”。如果大家在看系列电影的时候,就会发现,觉得《碟中谍1》《谍中谍2》《碟中碟3》,好像每部片子都像是预告片,所以是永恒的同一性的伪装。你去看《007》,突然恍惚了,我这好像还是在看《碟中谍》嘛。文化工业它看上去是有新东西的,但它其实万变不离其宗,有翻来覆去但永远相同的东西在那里。这是最重要的一部分,就是产品的标准化和流通技术的标准化。也就是阿多诺对本雅明的机械复制艺术的这样一个直接的批判。也许在生产过程中还是有个性的。因为我们不否认侯孝贤、贾樟柯他们去拍电影的时候,在这个制作过程中他们还会有很多个性的考虑:手法的考虑、艺术的考量,但是重要的不是这个问题,重要的是他这个影片本身是一个商品,那么它的流通技术也就是本雅明所说的机械复制技术,也就是它的市场营销这样一些技术。那么这样一来,整个的艺术就处于这样一种标准化的技术的支配之下。因此文化工业,包括我刚才提到的明星制,都处于技术的支配之下。

这里的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就是,本雅明讲技术,他更多的是讲机械复制的技术,而阿多诺在对文化工业进行批判的时候,文化工业更强调的技术是什么,是这个机械复制的基础,而已经不是艺术里所讲的技术。这个区分我们上次也有提到,这是内在的技术和外在的技术之分。阿多诺强调的、看重的技术是内在的技术,内在于艺术作品本身的技术。比如说一个绘画,你的构图,你用透视法还是不用透视法;比如音乐,你是什么调性还是不用调性,这是艺术本身的技术。而对于文化工业而言,它所讲的技术并不是这个,它并不在乎这个。所以这段话是非常重要的,我就不去给大家念了。就是说文化工业前面那些东西,所谓的个性,其实都是为后面那个服务的,就是为它这个流通技术而服务的。


所以,当本雅明用“灵韵”来解释传统艺术品的时候,阿多诺针锋相对地提出,如果采用本雅明的思路,就是说如果用本雅明的这个“灵韵”的思路的话,可以这样定义文化工业:“它并不提出一个原则与“灵韵”的原则针锋相对……”。因为在本雅明那里,机械复制艺术是跟传统的有“灵韵”的艺术是针锋相对的,他至少提出了三大对立,也就是在有“灵韵”和没有“灵韵”之外,他至少还提出了三个对立:膜拜价值和展示价值之间的对立、仪式功能和政治功能之间的对立、凝神专注的观看和分神的消遣之间的对立。而阿多诺认为文化工业的这些艺术并不是说没有“灵韵”了,就是说它和“灵韵”并不是相反的,而是说“灵韵”变得更隐蔽了。我这个翻译可能也不太准确,但就是这个意思,“……而是保持着一层已经消失的‘灵韵’的薄雾”。“灵韵”变得神秘化了,它看上去好像是没有“灵韵”的,但它其实就是跟拜物教、神话都是差不多的这样一个概念。


下面是阿多诺对其他一些论调的驳斥。比如说,有人认为,我们要重视这个文化工业,然后阿多诺就说,“严肃的对待文化工业就是要严肃的批判它”。这个我们就很快地过掉了。那么最重要的就是阿多诺说文化工业是什么?是20世纪的新神话。因为有些知识分子可能会表现得比较辩证,他会说文化工业这个东西很重要,因为我们看到文化工业的产品,电影啊电视啊什么的,它已经如此重要了,我们当然也有彻底批判它们的,但是最重要的是我们要研究,文化研究,这些东西都很重要,我们都要去研究。然而阿多诺他认为,我们没什么可研究的。他这里面引用了一个“稻草人”的假设,说这些知识分子还在坚持说“每个人都知道文化工业是什么货色”——他举了些例子什么小说啊、电影啊、电视啊,给失恋者的建议啊,占星术栏目等等,就是文化工业的这些东西。他说,有些知识分子认为其实每个人都知道它们是什么货色,所以它们是无害的,甚至是民主的。这个观点是后来传播学里面一个非常重要的观点,也有翻译成“文化民粹主义”,就认为大众文化这个东西是很好的,你看大众有这么多文化产品可以选择啊。另外还有霍尔的编码解码理论,就是说,虽然你阿多诺看出文化工业的产品是这样编码的,同一性的,但是受众他们的解码过程还是自由的,可以有不同的理解,所以并不能说文化工业操控了受众。包括今天我们很多人可以振振有词地说,你看看,一个电影出来,大家也说它很烂啊,说明这个大众还是有批判意识的嘛,情况并没有你阿多诺说的那么严重嘛。但是阿多诺下面有一个很重要的分析。恰恰说明这个广大的消费者是精神分裂的。他们完全看穿了这些东西是什么货色,但是他们还是趋之若鹜,还是去消费。边骂边看、边看边骂,骂得凶的恰恰是那些最爱看的人。所以他说文化工业为什么是20世纪的新神话呢?神话这个主题,我们刚才在《启蒙辩证法》那里边已经讲到。20世纪的新神话,用我的概括叫“看穿与服从”。非常简单,第一个是看穿:“这真是垃圾”,第二个是服从:“垃圾是垃圾,但是我还得去看”。所以阿多诺用了一个词叫做“人们想要的是欺骗”。最重要的就是消费者在意识里被撕成两半。一部分是去看文化工业,然后就在那里假装很享受的样子:“这个多好”。到底是不是假装,只有他们自己最清楚了。另一方面,他们也很怀疑:“我看这些是不是垃圾?”这当然是阿多诺的分析,就是这个世界想要的是欺骗,人们想要的是被骗,就是文化工业作为这个大众欺骗的启蒙。人民为什么想要被骗,因为广大人民其实很不幸福,所以他们需要一点幸福的幻象。

“看穿与服从”,这是这个文本里面非常重要的一个部分。“看穿”与“服从”加起来等于什么呢?犬儒。就是明明知道,大家还是做了。虽然知道是烂片,但还是去看了。所以“看穿”本身仍然是一种欺骗,自欺欺人。你没看穿嘛!你还在看嘛!所以阿多诺这个分析我觉得是非常精辟,非常入木三分的。文化工业就是一种自我安慰,一种麻木,就是“药不能停”。我还能怎么办呢?既然我嗑上了文化工业这个药,所以如果没有这个药的话,我的精神状态会更糟糕、更麻木、更痛苦,那么最终就是服从,循规蹈矩、随波逐流。用汉语叫“维稳”,在德国是叫做“秩序”,德国人问好都不是问“你吃了吗”都是问“你们那边秩序还好吗”。任何一个学德语的人都知道这个,问候都是问“你们那边秩序还行吧”。所以为什么法西斯主义在德国会这么昌盛,很重要的一点是普鲁士的那种官僚制度,服从,就是要遵从上级命令,包括汉娜·阿伦特揭露的艾希曼,平庸之恶,“我只是遵从上级命令而已”。那么这个文化工业给了世界“想要的欺骗”,最后就达到一个维稳的效果。就是大家丧失了改变意识、反抗意识,没有觉得这个世界有什么不好。


这里面还有一句话我觉得蛮重要的,就是阿多诺对文化的一个看法。这看法其实是在我们从第一次给大家讲的时候就反复强调的,就是文化是对苦难和矛盾的表达。阿多诺认为,这种对苦难和矛盾的表达,是文化直接的方面,但是这个直接的方面作为中介,就变成了对美好生活的理念的一种表达。就是说,你不能直接去表达美好生活。直接去表现和谐的东西,因为那个东西就假了,有欺骗性了。所以必须去直接去表达苦难,表达矛盾,表达分裂。因此他认为这才是文化。他所理解的文化应该是这样的。文化工业呢,它不是让我们去试图理解什么是关于美好生活的理念,而是直接给你“同一性”。文化工业就是告诉你们:现状,就是你所生活的这个世界,现在存在的这个世界,现存的东西、秩序,就是美好的生活。所以说文化工业它的物化、它的神话就体现在这个地方。因此在这个地方,我们刚刚讲的“看穿与服从”,最重要的就是:文化工业的绝对命令(这是康德的概念)就是你应该服从,即使没有人告诉你要服从什么。你就应该跟现状保持一致,应该跟其他人保持一致,跟大家保持一致。用海德格尔的话说就是“跟常人保持一致”。大家干什么你干什么,大家结婚你也结婚,大家去西藏尼泊尔你也要去,就是像其他人那样做,这样安全啊。你不要特立独行,这样不好。所以你要服从秩序。当然文化工业它也不是——因为这个问题我们前面也谈过——它也不是不反映矛盾和冲突,但是这一切都是虚假的冲突。

 

周:我插一句,我刚才想到你说的那句话,就是“这个世界想要的是被骗”,我们千万不要理解成,我们就希望自己被蒙在里面。我觉得更像是说,我们特别希望自己很快速地就能看穿那个被骗,然后你一方面很自满于自己知道它是在骗人,一方面你又在很安心的服从,这就是犬儒嘛。

 

夏:就是交“良心税”嘛。(笑)

 

周:因为每个片子我们都知道它其实想讲什么样的东西。

 

夏:新闻联播嘛。(笑)

 

周:你就自满于很快能看穿,所以这里面阿多诺说的“人们希望被骗”倒像是指,希望很直接的就能产生一个怀疑,就觉得可以了。

 

夏:反正意识退化,它的情况是很复杂的,没那么简单,因为文化工业的统治技术是越来越隐蔽,越来越加深的。这就是《启蒙的辩证法》。

 

在《文化工业再思考》的最后,阿多诺卒章显志,也就是说,又回到了他40年代写的这个《启蒙的辩证法》的主题。在这前面他举了一个小例子,就是占星术专栏。他说,“如果某一天,一个占星家提醒他的读者谨慎驾驶,这当然不会伤害任何人,而他们肯定会被麻木所伤害,这种麻木的原因是:这每天都有效的忠告,因而是白痴一般的忠告,需要星星的赞同。”星座专家会告诉我们,处女座这几天会有什么麻烦,然后你的爱情要注意这个,然后你的工作要注意那个,就是白痴一样的忠告。这就是人类的依赖性和奴役状态,就是意识的退化。文化工业造成什么,就是用一种虚假的替代性的满足,替代了人类真正应该得到的那种幸福。所以文化工业它许诺了一个幸福,但是恰恰是通过它这种许诺,使这个文化工业的消费者被排斥在这种谎言所编织的幸福之外。所以文化工业的总体效果是反启蒙的,也就是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启蒙的辩证法》中指出的,启蒙作为对自然的技术统治的不断进步——如果我不解释《启蒙的辩证法》,这句话你想破脑袋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变成了大众欺骗,转变为束缚意识的镣铐,也就是说它妨碍了自主个体的发展。这也是文化工业很重要的一个主题就是“伪个性主义”,就是个性被消灭了,虽然每个人都在追求个性。它的结尾就是说,大家意识退化了,这个社会没有成年人了,就是所以说文化工业把大家变成了弱智、变成了白痴,然后就是“药不能停”了。

文|夏凡

责编|莲灿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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