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室｜启蒙辩证法和文化工业批判｜美学与政治｜阿多诺导读系列第四讲｜02

编者按｜

经过表现主义之争与阿多诺-本雅明论争，“美学与政治”导读进行到第四讲，是关于启蒙辩证法与文化工业批判。启蒙的辩证性在于，作为革命力量的生产力透过越发精致的统治技术，表现为一种奴役和衰退，阿多诺的文化工业批判是在这个语境下展开的。它紧接着阿多诺与本雅明的分歧，开始于爵士乐研究，并扩展到广播、电视和电影，这些理论体现于但不局限于《论音乐的拜物性和听觉退化》、《文化工业章》和《文化工业再思考》这几个文本，这一讲即就其中的话题进行讨论。“美学与政治”系列讲座稿将继续连载。

第四讲｜入室：启蒙辩证法和文化工业批判（02）｜2015-11-18

本文6500字以内｜

咱们开始说些通俗易懂的吧，过去资本主义是靠剥削工人来赚钱，那么现在，自从福特制之后，它是靠着消费来维持这个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用我的话说就是“将欲取之必先予之”，那么他就实行了这个“8小时、5美元”的政策。因为福特汽车公司的老板，他就觉得，太不像话了，我们公司的工人居然买不起我们生产的产品，那我这个公司不是要完蛋了吗。那怎么办呢？很简单啊，给工人福利啊。最近大家可能比较注意到对一些高福利的批判，就是说这个“老欧洲”已经过气了。高福利国家就是一个人从摇篮到坟墓，国家全包。为什么会给工人这么多的福利呢？那就是说我给你钱，那你才能消费啊。你工人都没钱，那怎么消费。资本主义就是玩的这个游戏。回到我们今天讲的，为什么马克思他会说有经济危机，经济危机就是因为生产能力是无限膨胀的，但是工人越来越穷。资本家越来越富有，工人越来越穷，最后建筑工人盖的房子很多，没有一个他自己买得起的。他看了这些房子，并没有一种“这个是我生产出来的产品”，并没有这样一种自豪感，反而觉得很异化和陌生。因为他买不起啊，所以这房子和他无关啊。这样一来，资本就无法完成它的循环了。然而通过高工资、高福利，让工人有了钱之后，工人就可以去各种消费了，那整个资本主义社会的游戏就玩下去了。然后你不仅要买很多东西，你的闲暇时间还被我开发利用，看电影、看电视、度假。这就是二战之后发生的事情。《启蒙的辩证法》里面虽然还没有到战后，但已经可以看出来，这个统治技术的进步，它越来越精致了，以至于过去的奴役（剥削）和这种精致的深层统治相比是很表面的。再去看狄更斯笔下的童工啊，工人啊，工厂啊，都是很表面的统治和奴役。而到这个地方，表面上已经看不出统治和奴役了。按照右派的观点，资本主义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没有剥削了，没有危机了。但是，按照左派的观点，剥削加深了。因为贫富差距不仅没有缩小，反而越来越大。比如说工人，可能他的收入增加了100倍，但是隔壁资本家老王他可能增加了1万倍甚至100万倍。然后统计报表说我们的人均收入比方说是五十万。一年收入100万的资本家和一个年收入1万的工人加起来一平均，可差不多就是50万吗。

我们就看到，整个现代社会已经进入了一个量化的时代。我们在GDP这个地方看的很明显，就是大家不关心别的什么，首先关心GDP，数字出干部，干部出数字，甚至干部和数字形成了良性互动。反正一切都是量化，你要有工作量。这个量化，其实大家都很清楚了。统治技术的加深，人其实是自由了，还是不自由了呢？因为你还有很多理想，你发现你从学校毕业之后的生活还是有修不完的学分，就是说还有各种任务等待你完成。一生要看3000部电影，去50个地方，起码要去下西藏……你发现你有点毕不了业，这个就是统治的加深，这个也不去多谈了。

其实，“抽象成为统治”是马克思在《资本论》手稿里面就已经批判过的一个东西，然后卢卡奇把这个观点嫁接到马克斯·韦伯的理性化理论，就是把它变成“可计算性”，而到阿多诺这里就变成了同一性的强制。这个同一性的母体就是市场，就是交换价值。所以这个社会叫做“一个被全面管理的世界”，这是阿多诺在《启蒙的辩证法》以来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这样一来，理性就成为神话了。我们去做任何事情的时候，我们的理性其实是工具理性。我们只是为了完成资本的增殖、保值。我们所有人的活动都是为了生产，人不是目的，而是生产的手段。人的消费也是为了扩大社会生产。这其实是生产主义的生存境界。这种“经济决定论”、“唯生产力论”其实并不是马克思的原初意思，当然这个问题超出了我们讨论的范围。大家要明白，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并不是自由的，虽然他表面看上去是自由民主的。它其实是一种霸权。它是有最高统治权的市场专制，是比过去的宗教专制和国王、贵族、骑士的那样一种封建专制、那种“铁血专制”更深层的、更隐蔽的、程度更高的这样一种世俗专制。虽然是文明化了的专制，但它还是一种专制。当然这个还是左派的立场，如果是右派的话就不觉得这是专制，会觉得这很好。很好，真的很好。然后在某个夜晚（如“9·11”或者股市暴跌）突然觉得，怎么会这样？！

其实这个是主要让大家理解《启蒙的辩证法》。就是你觉得在文明的高点，大家过着舒服的小日子，然后突然就发生了一个大事件（法西斯主义），你就深度震惊了，觉得不可理喻了。当然你最简单的一种归因方法就是说这是一群野蛮人。但是这个不是启蒙辩证法的思路，它恰恰认为这种野蛮不是过去的死灰复燃，而是一个晚近的发明，就是说，这种野蛮是现代性的一部分，而不是前现代、反现代这样的。这个是非常重要的。无论是纳粹，还是后来中国发生的所有事情，四九年之后以及今天发生所有事情我们都可以看做是在《启蒙的辩证法》的视域之下，这样可能让大家对这个问题有一种更全面的理解。但是因此你就会看到“两个中国的撕裂”，就是新闻联播的中国和微博的中国的撕裂。其实用阿多诺老师的话来说，它们只是一个自由总体分开的两半，但是合起来不是这个总体。把新闻联播和微博加起来，其实就是启蒙辩证法的视域。它是同时的一个过程，生产力巨大的解放又带来奴役，因此历史它是一个统治进步的过程，因此也是退化的过程，就是思想、精神退化的过程。因为大家都是冲着物质去了，没什么精神，没什么想法，就是挣钱，花钱，拼命工作，拼命玩，除此之外都是扯淡。因此这样一个背景就是启蒙辩证法的背景，也就是说，处在这样一个“无人的统治”下。过去，你如果对现实有不满的话，你可以去刺杀一下首相或者什么的，你可以找罪魁祸首，现在你都找不到人可以责怪。所以这里所说的“怨恨”就在于你找不到人责怪。过去工人会砸机器或者什么，现在有人就跑到公安局胡乱杀人，然后还有围观群众喊好。其实大家都很无辜的，因为你找不到人可以责怪。我可以怪我老板吗？当然了，有人是怪老板的，但是你的老板其实是无辜的。你明白吗，因为马克思在《资本论》里面说过一句话，“资本家不是人”。他不是骂资本家，他说了，“资本家不是人，而是资本的人格化”。大家看过那个《私人订制》，就是宋丹丹演的那部分，那里面给穷人灌鸡汤的时候说，“你看这个资本家都不容易，他早上起来，”——但是他连资本家这个词都没敢用，因为这会引起阶级分化——“有钱人一醒来就是我欠银行几千万，我的利息每天多少多少”。所以有钱人也不容易。他不是人，所以他不容易，他是物啊，是资本的人格化，他得想着升值保值，养这一大家子呢。所以万达广场开了一家又一家，开了一家又一家，开一家亏一家，亏一家开一家。它得把钱玩起来。钱放在那里，它是死的。因为生产资料它不开工，就是死的，只会折旧，损耗。只有开工了，死劳动吸收活劳动，资本才有钱赚。所以要给大家灌注一点经济学的角度，你才能进入“文化工业理论”，它不是“文化理论”而是“工业理论”，或者叫“产业理论”，“经济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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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前面讲阿本之争的时候，里面有这么一段话。1936年3月18号，阿多诺在写给本雅明的第二封信里面，他就讲到这个“大众文化”。当时“文化工业”这概念还没有明确的提出。他说，“大众文化”和“自律艺术”两者都携带着资本主义事物的变革因素，两者都是同一个总体的自由（就是整个的自由）分开的两半，“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可是加起来并不是那个自由的总体。为什么？因为我们现在也有“大众文化”，我们也有“自律艺术”，我们有普鲁斯特，有卡夫卡，有勋伯格。但问题是，这两个东西现在就是这样对立着，他们没办法揉成一个。举个通俗的例子，你去看这个美食，吃货他们有很多地图，知道哪儿有好吃的，烧烤、火锅什么的。但是营养学拿来一看，你说我要营养，我要这样这样这样，所以这个不能吃那个也不能吃。你看了美食地图，你觉得我要吃这个吃那个。这两个没法统一，那怎么办呢？我拼命吃，吃完然后拼命减肥，跑马拉松什么的。然后这个资本主义就赚你两遍钱，它在吃的这些里面赚了一遍，然后在减肥、美容院那里又赚一遍。因此，阿多诺对本雅明的批判中说，“假如你要为艺术而艺术，你鄙视大众艺术，那你就会变成资产阶级的浪漫主义”；另外一种就是本雅明本人，“无政府主义的浪漫主义”。这个是我们在前面阿多诺写给本雅明的信中看到的“分开的两半”。而在《启蒙的辩证法》的“启蒙概念”这一章里面，阿多诺和霍克海默讲了一个水手寓言，就把这个“分开的两半”非常形象化的体现出来了。

这个水手寓言讲的是奥德修斯。大家知道，在希腊神话中，海妖塞壬(Siren)，她的歌声是非常有诱惑力的，水手就忍不住把船往发出歌声的那个地方开，然后就像百慕大三角一样，这个船会沉了。奥德修斯在他打完特洛伊战争回国的路上，船又要往前走，又不能被塞壬的歌声所诱惑。他为了解决塞壬这个问题，干了件什么事呢：他把水手们的耳朵全部用蜡封住。也就是说，让他们听不见海妖的歌声。这个比喻在现实里面就等于说，让广大人民群众天天去看些什么婆婆儿媳电视剧、抗日神剧什么的。广大人民群众不会来这里学习马克思主义和这个文化工业理论。他们不会对现实产生任何批判的思考，因为他们根本听不见。其实这里边很简单，海妖的歌声就是所谓“幸福的允诺”了。无论是批判理论、哲学还是艺术，都应该是对幸福的允诺。不能让水手们听见。他们只知道拼命的劳作，就是划桨。水手让这个船全速前进，他们听不到歌声。这其实是无产阶级的一种比喻，就是他们拼命劳动，听不到革命的呼唤、解放的号角。而奥德修斯他想听海妖的歌声，觉得那个东西很美妙，他要听，但是他又怕自己受不了这个诱惑。那怎么办？他把自己绑在桅杆上。这个比喻的是什么呢？大家知道，资产阶级是最没有行动力的，他各种空谈各种批判，这个他比较擅长，艺术、哲学他都懂，天天谈论这些很高雅的东西，但是让他干事，他是不干的，人家有的是人家的生命形式。

我觉得这个寓言是一个很好的切入口，来让大家理解这个社会已经撕裂了，让大家理解这个“自律艺术”——或者说，就是艺术——还在讲述着对文化的一些观念，但是其实艺术并没有任何的行动力，它改变不了这个世界。而广大群众，他们听不到对幸福的允诺，听不到自律艺术和批判理论里面的那些理念性的东西，他们就是在日常生活中，就是一直在这样辛勤劳动。所以结果是什么呢，就是社会非常的稳定。那么这个就是启蒙的辩证法。

我前面先简单的让大家进入这个语境，当然这个也太简单了。我是想让大家明白，阿多诺对法西斯主义的反思最后是反思到资本主义的根儿上，也就是理性，reason，包括rational，“合乎理性的”，简称就是“合理的”。为什么说你的行为是合乎理性的、合理的，就是看你要达到什么目的，你用的手段可以实现这个目的，它就是合理的。所以你再看法西斯主义，他的“合理性”在哪里呢？有部美国电影叫《阴谋》（Conspiracy，2001），就是讲犹太人越来越多，然后这个集中营就难以为继，那就只能把犹太人杀掉了。1942年1月，德国人在一个地方开会，就开始讨论解决这个问题。他们用的那些词语都是非常专业的术语。你根本看不出他们是在讨论这么野蛮的事情，因为他们就是一些技术官僚嘛，讨论的就是“就地转移”的问题。然后他们会报各种数字，然后各种讨论。因此这些都是在理性的旗号下、在技术合理性的条件下所做的野蛮。

因此，我对启蒙的辩证法做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总结，就是“好莱坞的灿烂光芒也是第三帝国焚尸炉的熊熊火焰”（这个话是我说的，不是阿多诺说的）。好莱坞大片里明星放出来的璀璨光芒，其实也就是纳粹集中营的焚尸炉的熊熊火焰的火光。这是我读文化工业理论的时候写在书上的一句话。如果大家去读《启蒙的辩证法》，有一句话叫做“明星制是极权主义的”。就是说美国文化和法西斯主义一样，是极权主义的。他这个里面的文化工业理论实际上批判的不是法西斯，他批判的是美国文化，批判的是文明的极权主义。在波洛克那里，人类历史的终极选择发生在“民主的国家资本主义”和“集权的国家资本主义”之间。而在阿多诺这里，并不存在这一对立，当然更不存在“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这个传统的二元选择。不存在民主的国家资本主义（美国）还是集权的国家资本主义（法西斯）的选择，因为在阿多诺看来，两者都是一回事。整个社会都叫做“被全面管理的世界”——我现在一般把它简称为“管理世界”，好让大家可以理解这个概念。整个世界都是被管理起来的。管理，大家知道这是一个很理性的东西。读商学院都要读管理学。这个科学管理，都是堂堂正正、师出有名的东西，没有人会怀疑这个事儿。而在阿多诺看来，问题恰恰就在于这样一种理性的科学管理，整个儿就是统治和奴役。因此整个社会就被分裂了。

所以，阿多诺的观点，他的辩证法思维，已经超越了我们常人的想象。我们很容易误解他的观点。表面上看，他批判文化工业，然后赞成自律艺术。这么理解，表面化，简单化，当然不能说是错的，但其实阿多诺对“自律艺术”的批判并不比他对“大众文化”的批判少。而他认为自由是什么？“在黑和白中进行自由选择，这并不是自由，这其实是一种被迫”。资本主义它统治技术的加深就是给你很多的自由选择，这样就给你一种自由的表象（或者说，幻象或假象）。但其实这个不是自由。在民主党和共和党里面去选择是自由吗，在可口可乐和百事可乐里面选择是自由吗？我可以不必进行这样的选择，这才是真正的自由。那么现在它逼着你选择，是“大众文化”还是“自律艺术”，是勋伯格还是马勒还是斯拉文斯基还是贝多芬还是莫扎特，是侯孝贤还是贾樟柯。反正，他给你“有很多自由去选择”的这样一种表象，但是这其实都是一种拜物教的统治。这个我们在文本中会看得很清楚，就是文化工业。文化它其实跟其他的商品是没有区别的啊。也就是说，你必须在看到这个文化工业的时候，看到不同的艺术作品的时候，看出其实它和福特汽车和这个丰田、大众汽车之间的区别是一样的，只是给你一个品牌的选择、口味的选择等等。也就是说，阿多诺不用大众文化理论这个词，而用文化工业理论，就是在告诉你，文化、艺术只是和其他部门一样的一个工业部门，是资本主义生产、是这个市场经济的一个部分。

文｜夏凡

责编｜莲灿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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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多诺以严肃音乐和轻音乐的同质化现象为线索，细致地对现代的个人主体和审美经验的双重衰落作出诊断——主体性和审美对象陷在了互相封存锁死的关系里了。此外，本文也是除书信以外，理解本雅明与阿多诺之间论争的重要参照。阿多诺展现出了与本雅明对大众媒介的看法之间完全针锋相对的态度，且导向了《启蒙辩证法》中对文化工业的批判。

01｜论音乐的拜物性和听觉退化｜把分开的两半放在一起，是拼不出总体来的……但是在两者之中，都出现了总体的变革，仅仅在矛盾中运动的变革。

02｜论音乐的拜物性和听觉退化｜音乐越是物化，在异化的耳朵听来就越是浪漫……消费者真的崇拜他为托斯卡尼尼音乐会的门票所付出的金钱。

03｜论音乐的拜物性和听觉退化｜新的拜物教是无瑕疵的功能运转、有金属光泽的明亮机器……没有为留下总体的意义哪怕最细小的空穴。

04｜论音乐的拜物性和听觉退化｜事情发生了，音乐被听见了：这些东西本身取代了内容。狂喜通过自身的强制性来占有其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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