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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与瓦格纳:两种现代性之争(二)

回声·EG| 院外 2019-08-05

编者按

尼采与瓦格纳之争,是西方现代思想史上的一桩重要公案。回溯思想史可见,无论卢卡奇与非理性主义之论战,还是本雅明和阿多诺之争论,俱发端于此。从追随到反对,尼采对瓦格纳态度的转变,绝不只意味着两者私人关系的变化,而是内在地包含着现代美学的根本问题和核心争论:面对生存的虚无和恐怖,艺术到底是因循日神精神来逃避或许以欺骗性的救赎,还是选择直面深渊而纵情于酒神精神式的狂欢?基于此,回到这段公案并探究其背后的思想史意义显得至关重要。2016年,本文作者曾在中国美术学院举办的“美学与生命政治”教授辅导课上,做过一场题为《尼采与瓦格纳:两种现代性之争》的讲座。本文正是由此次讲座录音整理而来。“院外”将分四次推送本次导读内容。


尼采与瓦格纳:两种现代性之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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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世纪我们过了,就到了17世纪。17世纪英国就先起来了,因为大家知道,资本主义发展是有地理周期的,先在10万人口数量级上,威尼斯,热那亚,家庭作坊手工业。后来,荷兰是第一个搞资产阶级革命的国家,但是荷兰是“海上马车夫”,这是一个百万数量级的资本主义。后来资本主义不断生产,不断再生产,生产规模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后荷兰也装不下了,怎么办呢?就到了英国,千万数量级的。(顺便说一下,后面英国也搞不定了,就跑到美国,亿数量级的。到现在,亿也不灵了,就开始到十亿数量级,所谓“金砖国家”,中国印度。资本主义越来越大,但市场不够,所以要扩张。)这时候的英国接替了荷兰,成为资本主义的中心。这时候,有霍布斯的《利维坦》和洛克的《政府论》,这是启蒙现代性的两个非常重要的文本。但是这个启蒙现代性里面也暗藏着反启蒙的因素。因为《利维坦》讲的是人民本来是自由的,但问题是如果大家都是自由的,就会出现“人对人是狼”,出现野蛮,就像社会达尔文主义说的,是生存竞争、弱肉强食的一个世界。这样不好,大家都觉得这个自然状态不好,因为资本主义最重要的就是个人的生命和财产的安全,要建立这样的秩序。大家把自己的自然权利让渡一部分给国家,牺牲一部分自由。“让渡”是一个财产的概念,从英文讲alienation,跟后来的异化是同一个词,就是大家牺牲一部分自由,我把我的权利给一份国家,当然国家跟人民是有一个契约的。这是“社会契约论”,就是国家也来保护人民的生命和财产安全,为了这个我们(指人民)也放弃一部分自由。比如在世界上大部分国家,除了美国,人民是不可以拥有自己的枪的,诸如此类。其实我们都很明白这个道理,要有交通规则,各种规则,整个启蒙现代性建立起来,政府开始管理你们,城管出来了,警察什么的就出来了。这是我们为了我们,两害相争取其轻,我们让渡一部分(自由)。洛克的《政府论》就更明白了,不是君权神授,不是上帝给了天子、皇帝以神圣的权利,而是“天赋人权”。其实关键词都是祛魅。天赋人权的英文很简单,natural law,自然法,因为在德语里法跟权利都是一个词,Recht,就是right。翻译到英语就很难翻,英文的right这个词,没有“法”的意思,law这个词又没有“权利”或者“正当”的意思。洛克的《政府论》讲的就是天赋人权。大家想,社会契约论(其实上面讲的都为卢梭做准备),既然国家它不是神圣的,是契约的产物,那如果国家毁了约,不保护人民了,那么人民就有一个天赋权利——革命,推翻政府,建立新的国家。社会契约论就留了一个尾巴。这两个东西不能截然分开。所有启蒙现代性的正面建构过程中,总会隐藏着反启蒙的要素。


而到了1776年,18世纪,这一年往往被称为“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元年”,year zero。为什么这一年是元年,有两个标志性文本。一个是亚当·斯密的《论国民财富的性质和起源》,书名太长了,一般简称《国富论》,怎么使国家富强,怎么增加国家的GDP。这时候话题就转移了,不再谈论什么政治、宗教,因为祛魅,一层层祛,洋葱一样一层层祛,祛到最后是什么?就是宗教的也祛了,艺术的也祛了,道德的也祛了,现在政治的也祛了。祛到最后是钱。搞国家是干嘛的?为了钱,发财。意识形态的元年就来了,大家都知道自由放任,国家不干预。当然斯密还有《道德情操论》,他认为社会可以分两个领域:在市场经济领域,国家什么都别管,放任自流,让它们自由竞争。他的名言是“看不见的手”,就是用价值规律自发调节,价格围绕价值波动,最后整个经济就自然好了。当然这是一个神话,所以叫意识形态,因为如果真的不干预市场,只会贫富差距越来越大,不会越来越好。那么另一个文本,比这更有名,就是美国的《独立宣言》,“我们相信所有的男人都是平等的”,这是第一句。里面出现了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耶稣,一个是华盛顿,同学们自己看吧。我就是趁机介绍一点背景知识。主要还是讲启蒙现代性的正面建构,虽然里面有反面的东西。

浪漫的现代性



反启蒙的现代性,或者说浪漫的现代性真正的起源标志是什么?按照我的理解,应该是卢梭1750年在第戎科学院的征文,讲科学跟艺术能不能淳风化俗,能不能使人民的道德水平提高。大家都去征文,说“能”并开始论证。卢梭唱反调,说“不能”。卢梭是1712年生,所以1750年才38岁,虽然到后来的《论不平等的起源》《社会契约论》更有名,但是这个文本也非常重要,《论科学和艺术》,这样一来揭穿了启蒙的一个基本设想。我们希望用理性建构社会,把市场经济搞好,国家让大家都很幸福,很自由很民主很科学,等等。但他说,越这样搞,整个社会越堕落,伤风败俗什么的。其实这个问题在前面讲莫尔的《乌托邦》就有了。这就回到开头,温克尔曼和康德美学的背景是什么?为什么他们会提出要回到古希腊去?回到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去?德国是一个晚发的国家,在经济上绝对是远远落后于它的邻居法国,更不要说英国。这种心态大家可以参考中国人民,在1840年前后,突然看到一个船坚炮利、技术上无比先进的国家的心态。当然有人会说“师夷长技以制夷”,但是更多的人的心态是,“我们物质文明不行,我们足球不行,但是我们精神文明行,我们有5000年的悠久历史(3000年,有人说夏朝是不存在的),我们有多少文化可以拍电视剧,一辈子都拍不完呢”。就是这种心态,虽然法国英国经济好,但是精神上没有德国好,我们德国直接通向文明的根,我们的艺术、音乐和哲学跟古希腊是直通的。其实是德国要为此作论证。另外也是因为德国对这个东西有一个反对(的态度)。大家都知道,法国大革命1789年,就是一种恐怖。小资(指德国人)就有这样一个特点,你让他搞革命,他说好啊,搞啊,激进的话当然会说了,革命嘛很酷。但是第二天一看,真搞革命,千百万颗人头落地,流血了,我不要啊,这太恐怖了太野蛮了。小资一般就是这种状况。我还是搞搞艺术好了。


所以在法国大革命之后,这个时候就有两种反应:怎么克服法国大革命这种现代性的开展?现代性的开展其实就是市场经济、民主政治以及由此带来的文化和意识形态。这样一个的东西发展之后,它带来了很多不好的东西,像卢梭说的,道德也堕落了,政治也很恐怖,其实就还是专制,就像莱辛会讲,市民的专制,它和以前的专制是不一样的,但还是专制。要怎么克服?就是大家对要解决的问题的认识是一样的,但是怎么克服,大家提出的解决方案是不一样的。以歌德和席勒为代表的解决方案,就是温克尔曼、康德这一派的方案:审美教育/美育方案。以前的人是有魅的,有总体性的,是很完整的,但是有了这个(指现代性)之后,就不完整了,就成了碎片。这也是后来的尼采的一个主题。人为什么成了碎片,因为工人在流水线前,比如说汽车来了,工人在岗位上的任务就是拧紧每个汽车相应部位的螺丝,一天有几百辆几千辆汽车下线,这个工人就同样的动作重复几百遍几千遍。整个汽车虽然是他生产的,但他不生产一部汽车,从引擎到底盘全是他生产,那是以前鞋匠做鞋的做法。现在鞋的做法我也不太清楚,当然也是跟汽车差不多了。这样子人就成了碎片了。这个工人,就算会听歌剧,会背波德莱尔的诗,对工厂来说也毫无意义,工厂只需要你拧螺丝。所以我干不了这个活,就像马克思1862年去铁路事务所求职,最后说字写得太潦草,不行。于是马克思一怒之下在家里写《资本论》了。你再伟大,干不了我这活,就是不行。所以人成了碎片了,总体性就瓦解了。后来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面写,“我提着灯笼在街上找,没看到人,只看到残肢”。因为你在干活,只有手,拧螺丝的手是有意义的,你的脑袋、躯体都没有意义。就像足球运动员,只有脚是有意义的,手是不存在的,还碍事,会造成手球。可是人没有手,平衡都保持不了。而打字员就只剩下手。手是有意义的,脚是没意义的。总之,人的整体没有了,只有残肢。祛魅的结果就是这样,要克服这个东西,就要返魅。怎么返?通过美育,是其中一条路径,通过艺术。这其实大家蛮熟悉的,也是艺术史的一个主流。大家在学习里面也是在这条路径上,接触艺术作品,陶冶情操。

另一条路径,就是德国的浪漫主义。浪漫主义很显然是对现代性,更确切地说,对启蒙的现代性的工具理性的不满产生的。这时候,他们就会提出,要回到古希腊,但不是回到温克尔曼的那样一种古希腊,而是要回到狄俄尼索斯,回到酒神。用诺瓦利斯的话说,就是一种“放荡不羁的忧伤精神”。那么就引出了话题,森佩尔的彩绘之争。按照他们的理解,古希腊的雕塑,每个学美术的、画素描都要画的那种石膏像,根本不是什么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而是一种悲哀,是一种残酷。大家看,这个事情就搞大了,完全反了,而且反的不是一点,整个就是upside-down,整个事情都颠倒了。颠倒了之后怎么办?他的意思就是说,为什么看上去维纳斯是美的。怎么把美解释为悲哀、残酷的东西?此处应有里尔克的诗:美是恐怖的第一表象,那时它平静地不忍毁灭我们。这是里尔克在20世纪写的诗,美和恐怖的关系,真是一个好奇怪的主题,美是恐怖的第一个表象。为什么?就是说,生存太恐怖了。这就是西勒诺斯问题。大家看《悲剧的诞生》,可以翻到尼采写的第三节,中译本第10页上。一个国王在树林里找酒神的伴护西勒诺斯。这个精灵落到国王手里,国王问西勒诺斯,“对人来说什么是最好的”,然后精灵就拒绝回答。后来被逼无奈,最后说,用人话来说,“最好的东西就是不要出生,不要降生,不要存在,成为虚无。第二好的是什么?马上就死。”大家一定要记住这个知识点,西勒诺斯。

很久之前,有人在微博上问一个问题,说“我是为你好”这句话怎么破。很多人会劝别人要结婚生孩子,反正他不管说什么,都会说“我是为你好”。我想这个体验大家都有。那么听到这句话怎么破。我很严肃地回了,他们觉得我在搞笑。就是请你妈来反驳一下,“最好的是从没出生”。次好的是马上去死,我还没敢写。你是为我好,可你就连这个(“对我来说什么是好?最好的是从未出生”)都反驳不了,你怎么敢说什么是为我好?


《悲剧的诞生》就是说,人活着就是一场悲剧,最好的东西是你得不到的,因为我们已经存在了。我们的课题是美学与生命政治,大家不要忘记这个主题。那么次好的东西,立刻就死。那么唯一的哲学问题就是什么呢?阿尔贝·加缪在《西西弗斯神话》(又是一个希腊人,西西弗斯)第一句话是,“唯一的哲学问题是自杀,即人是不是值得活着”。因为假如最好的是从不出生,因为生活太苦了,太残酷了,活着真累,不想活了。天天干活,一天拧8000个螺丝, 第二天也是8000个,第三天监工说你怎么才拧8000?配额不够了,我们的配额调整到10000,否则要扣工资。干不完的活,用当年学院的黑话说,天天滚粪球,滚30万字超级无敌大粪球。所以你会想到,我有第二好的东西,马上就死。那人为什么还要活着?一般人不想这些事情。但我们要多想一点,子曰,再思可矣。三思而后行太多,再思,想两次就可以了。你第一个念头是不想活了,但第二个念头,活着试一试,说不定有什么好玩的呢。生存的恐怖和可怕,其实我们已经进入《悲剧的诞生》文本了。我们讲生存的恐怖和可怕,因为生产力低下的时候,也就是人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能力很差的时候,人是很惨的。在座的各位都有20多岁了,在古代这是高寿了。穿越到古代,要么是胎死腹中,要么是几岁夭折,要么是饿死,得个疫病死了。活到20岁就很不错。还有各种战争,朝不保夕的生活,好不容易长大,成了孟姜女的老公,就修长城去了,去搬砖。总之有各种死亡的原因等着你。生产力很糟糕的情况下,活着干什么呢?国王也没什么好吃的。不像我们今天。整个社会生产力水平就很低,国王天天担心别人谋权篡位,杀死他。所以生存都很恐怖。所以古代才有神话。德国浪漫主义就有了一个很奇怪的命题:希腊审美艺术源于恐怖。包括《俄狄浦斯》、《普罗米修斯》、《美狄亚》(因为老公出轨而把孩子杀掉,作为报复),这是三大悲剧,是美和恐怖的关联。首先是生存的恐怖,天天活着就是活见鬼,在艺术里面还见鬼的话,那我还活不活啦。这时候艺术是逃避,现实太可怕了。我不看我不看我不看,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我要艺术。艺术是美的。也就是说,美就与存在的深渊拉开了距离。存在的深渊跟尼采有关系。卢卡奇在骂海德格尔和阿多诺的时候,尤其是阿多诺,用了一个词,叫“深渊大酒店”,包括尼采也属于其中。有部英国电影叫《看得见风景的房间》,如果我们去住酒店,有什么VIEW是很重要的,包括房地产的海景房。尼采的思路一般就是:你到大酒店,问有什么风景啊?回答说,这个房间好好,推开窗子一看往下就是深渊,深不见底。尼采就会很开心地住进去。他的名言,当你盯着深渊的时候,深渊也盯着你,就是虚无。现代性造成虚无、深渊、无底洞。天天挖煤,天天搬砖,看不到未来。张艺谋余华的《活着》,从小羊变成小牛,共产主义就实现了。放羊娃娃也要结婚生娃,生了继续放羊。这是一个死循环。这时候就会想活着干嘛呢,所以卢卡奇批评他们说“深渊大酒店”,是不好的。我们恰恰从尼采这里看,他就是要凝视深渊的,就是要有酒神精神。前面说的用美来逃避恐怖,在尼采的命名里叫日神精神,阿波罗精神。我们的造型艺术,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都是日神精神。当然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不是形而上学的对立,到最后尼采讲什么是悲剧,就是用日神精神的形式来装酒神精神的内容。酒神节,从古罗马就有,就是纵酒狂欢,嘉年华,这样一种群魔乱舞,就像万圣节。为什么大家需要狂欢,在现代性需要狂欢就是因为压抑得太重了。要去释放一下,去剁一下手也是一种小规模的狂欢。双十一购物,剁手也是酒神精神,狂欢。否则要得抑郁症。1790年,图宾根大学里,三个有名的年轻人,黑格尔,谢林,荷尔德林(海德格尔的偶像),在学校里面种下了一棵树,叫“民主之树”。图宾根的革命之神,就是狄俄尼索斯,是酒神。整个德国,把狄俄尼索斯当成革命之神。

文|夏凡

责编|莲灿

未完待续|


自从2012年回声[ECHOGRAPHIA]导读计划启动,已经走过了4年。我们的理论推进也从媒介批判导读系列进展到美学与政治(阿多诺导读系列),又再前进到美学与生命政治(福柯与阿甘本导读系列)。现在,是时候开始一个崭新的阶段,即空间生命政治的导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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