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上回《李实等《<21世纪资本论>到底发现了什么》：贫富分化的秘密丨读中国计划（十八）》继续聊，上次我们读完了书的两篇序言，理解了皮凯蒂的认识框架，除序言外，李实岳希明教授这本书还有一篇导言、十六个章节、一篇对话皮凯蒂的附录以及一篇后记。今天我们读导言和前六个章节。

还是像上次一样，受限于篇幅，以及我自己的专业和阅读量，今天主要谈的还是那些直接与当今中国相关的内容，一些理论模型、一些国外历史的梳理，视情况提供页码，感兴趣的朋友可以自己去察看。

上次文章后有朋友留言说希望每一篇读书笔记能多写点，这个可能要说明一下，现在每篇读书笔记差不多在两三千字，每一篇的主题都经过了归类和集中，力求保留原书尽量多的观点，而又不至于太过散漫，影响可读性，这是根据过往的经验平衡了各方需求的结果，暂时可能不会变。

言归正传，先看导言。

导言一开始提到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前克林顿政府顾问的斯蒂格利茨的《不平等的代价》一书，里面提到美国今天贫富分化等社会问题的三大原因，一是市场机制的实际运作既低效又不稳定，二是美国的政治制度不能修正市场弊端，三是政经彼此强化加剧社会分配的不公。

我们以前强力推荐过斯蒂格利茨的《美国真相》（《美国提前二十年解密的印太战略框架文件，信息量很大啊》），两本书放在一起看应该效果更佳，不仅是对美国制度的祛魅，也可以借鉴美国教训启发我们对自己社会的思考。

之前我们提到过，皮凯蒂《21世纪资本论》里最重要的一个概念是r>g，即资本收益率大于经济增长率。用最大白话的实例解释就是富人只需将资本收益的很小一部分用于再投资，就可以赚到比普通劳动者的劳动所得更多的钱。这是贫富分化的根源，也是对各个国家许多创业英雄沦为食利阶层的解释。

这方面我们有一个非常鲜活的例子，民主党的超级金主、文艺复兴科技基金的创始人James Simons。老先生是纽约大学石溪分校数学系主任出身，是用数学模型搞量化投资的先驱，就是他开启了基金公司广招物理学数学博士的风潮。他也是著名的教育资助者、提倡富人税的社会活动家。比如石溪分校的医学院和数学院都得到过他的大笔投资，清华的教授公寓也是他捐的款，Simons让石溪分校给拜登颁发过荣誉博士学位，还和杨振宁在清华的公寓前合过影。

就是这样一位知识领袖、创业英雄、回馈社会的楷模，在维基解密曝光的“天堂文件门”中被发现在海外隐匿上百亿美金的巨额资产，还被发现通过对民主党、拜登以及纽约州库莫家族的政治献金，阻止征收高频交易税，让这种实质性的富人税胎死腹中。James Simons可以说是皮凯蒂的理论在现实活生生的投影，斯蒂格利茨的批评的具象化，无数个James Simons就是皮凯蒂《21世纪资本论》和斯蒂格利茨《不平等的代价》的灵感来源。

与我们习惯用基尼系数衡量贫富差距不同，皮凯蒂推荐用高收入人群收入在国民收入总额中的占比来衡量收入差距，通过数据分析，他得出一个与我们的感觉相反的结论：仅以美国为例，球星、明星、演员在高收入人群中的比例其实不高，美国最有钱的群体是那些大企业的高管，也即超级经理人。他们不仅想方设法地逃避富人税以及各种累进税制，而且创制了一整套经济学理论来为自己的巨额财富辩护，为仍在增加的贫富分化辩护。

举一个例子，超级经理人为何能领取巨额薪资？因为他们的薪水是由本阶级组成的薪酬委员会决定的，这种既是裁判员又是运动员的制度非常不合理，不断上演着经济危机中中产崩塌可超级经理人却在涨薪的滑稽剧，但在他们创制的经济学里，薪酬委员会是一个“有钱到已经看淡金钱的自律组织”，完全可以胜任自我监管。

从书的24页开始，李实教授等在导言里总结了西方学界对皮凯蒂理论的三种主要批评，有意思的是，皮凯蒂遭到的最猛烈的抨击，就针对他对超级经理人和薪酬委员会等的批评。

那么，皮凯蒂的理论对中国有什么借鉴作用呢？导言的结尾总结得很好，我直接粘贴过来：

说完导言我们来看前六个章节。前六章有一些理论模型的争论，比如31页的罗伯特·索洛的均衡性经济增长理论、108页的“两个剑桥”之争等等，很有意思，但不是我们今天要谈论的重点，我们主要看一些李实岳希明教授总结的、能对我们认识今天中国有启发的点。

36页上谈了外资和国民收入提高的关系，引出了38页上当年外资一个公开的秘密：把GDP留在当地、利润我们带走。这其实谈的是高质量引进外资以及如何看待GDP的问题。外资是一把双刃剑，可以促进经济发展，但也是发达国家转移环境危机、劳动力成本以及金融产业风险的工具，比如1980年代的拉美金融危机、1997年的东南亚金融危机，都和“带走利润、留下GDP甚至风险”息息相关。

所以，在对外开放和引进外资时，重要的是什么？是学习技术和管理经验，用我们今天熟悉的词说，就是不是单纯的开放，而是开放和产业升级同步。

第40页，有一段讲的是“财产权利是把双刃剑”。书里提到财产权曾经作为西方平民阶级对抗封建贵族世袭特权的武器产生，可是随着时代的发展，它的内涵有了一些变化。

联系我们上面举的Simons的例子可以更好地理解，美国很多富豪在抵制富人税的时候，他们的经济学理论就是保护私有财产。这就很有趣了，作为对抗贵族世袭的武器而产生的财产权，在今天某种程度上演变成了新贵族维护世袭特权的武器。这和我们在上一篇读书笔记中说的民主选举成了权贵世袭旋转门的载体是同一个道理（《李实等《<21世纪资本论>到底发现了什么》：贫富分化的秘密丨读中国计划（十八）》）。

制度是发展的，现实是变化的，永远不要低估聪明的头脑对善良的概念进行挪用的能力，永远不要沉迷在意识形态和僵化的概念里。

第45页，增长即公平。这里讲的是增长是能促进公平的，这里的增长包括人口增长和高生产率。前者很容易说明，一个富翁的遗产由十个孩子分，比起由两个孩子分，会分得更细碎。后者则是说劳动力上升了，劳动所得也会更多，资本所得的比例就会相对减小，资本所得对于劳动所得的不对称的盈利能力的影响也会减弱。

但书紧接着就指出，在人口老龄化（中日欧是这方面的代表）和低生产率（英国是这方面的代表）面前，必须认识到21世纪会回到历史的常态，即低增长是正常、高增长是例外的状态。

经济发展的放缓，不可避免地会影响生育的欲望、会影响人们的公平感，财富聚集的速度也会加快，不平等可能就会更严重。所以虽然无可奈何，但21世纪靠遗产致富的“拼爹”模式，可能要比任何一个时代都严重。

需要注意的是，这一点在通货膨胀时尤其明显，53页描述了通货膨胀是如何影响财富分配的，一个例子是医药品价格的上涨，直接影响的是病人和老人，而不会那么影响到年轻人。皮凯蒂和李实岳希明的书出版的年代通货膨胀在西方还不是那么严重，那时也没有新冠疫情，我们今天看这段分析，会有更多感慨。

既然会撞上人口老龄化和生产率瓶颈，应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我们自然会想到这个问题。我的理解是深化改革和管控资本，这可能就是过去几年国内改革种种措施背后的动机。不过现实是复杂的，你管控资本，资本也会反扑，不管是裁员，还是动用豢养的媒体和学者反过来高喊要保护私有权、把管控资本扭曲成反对改革开放。

这里面有一个特别的点不得不提，就是被管控的资本喜欢说腐败是贫富分化的根源，但这个问题其实不难回答，皮凯蒂说反腐也是重要的，但是腐败对不平等的作用，远小于资本运作导致的财富集聚效应。对腐败问题感兴趣的朋友，可以看我们之前介绍的牛津通识读本的《腐败》一书，分析过中美英俄各国特有的腐败的例子（《佩洛西、纽森、盖蒂家族人物关系图，及拓展阅读》），也可以读我们谈腐败问题的书评《Yuen Yuen Ang《中国的镀金时代》：为什么腐败没有扼杀中国的经济繁荣丨读中国计划（四）》，里面有腐败模型的细致分类，以及对各种腐败模式和经济发展的关系的讨论。

今天想说的最后一个点，是71页上的关于中国资本形式的多样性的讨论。皮凯蒂主要讨论的是钱生钱让分配不公的问题，在他那里很多时候资本一词可以和财富一词混用。按李实教授等的话说，中国居民财富构成比较单一，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农民只有地vs城市中高收入者有房产、股票、黄金、股权等。

这里谈论的财富构成可以和城乡不平等联系起来，再跟我们之前读三农问题的读书报告无缝连接。逻辑是，城市中高收入者的资本收益率远高于农民的资本收益率，这进一步地带来了城乡的不平等。

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一些学者自然地想到了让农民卖地进城的的选项（《读完周其仁《城乡中国》：有些章节很精彩，有些说法有问题丨读中国计划（十四）》），让农民变成市民不就好了。

但另一批学者说，好是好，但农民卖地进城，万一变不成中高收入城市居民，而沦落为城市贫民怎么办？这就是所谓的“万一不行、连回头路都没有了”的问题（《周贺当年的火爆论战丨读中国计划（十五）》）。还有，被资本看上的农地只存在于城市近郊，这些地的所有者，只占全体农民的3%（《华生《城市化转型与土地陷阱》：谁的陷阱？丨读中国计划（十六）》），骤然放开政策，97%真能受益吗？潜在风险怎么承担？

关于这个问题，第一批学者里的老一辈一开始直接否认了农民进城可能变成城市贫民的可能性。后来新一批学者给出了一个进化版的解释，不再否认，而是说可以避免，但举的印度、上海等地的正反经验还不够有说服力（《陆铭《大国大城》：大上海还不够大丨读中国计划（十七）》）。

在李实岳希明教授的这本《<21世纪资本论>到底发现了什么》里，这个难题和另一个产业升级的问题又产生了连结，即资本的深化相伴而生的是企业对技术工人的需求增加，对非技术工人的需求减少，用通俗的话讲就是“机器取代人”的问题。这导致技术工人的工资高于非技术工人，这也是一种收入的不平等。

为什么说产生连结呢？一方面，我们前面说农民进城不一定会成为中高收入者，进城进城，如何进城，这里面有资本对技术的需求的原因。另一方面，当今中国引起许多讨论和争议的职业技术教育分流政策，背后是不是也藏着贫富分化、资本与技术关系这些原因呢？

这些问题，书里并没有直接给出答案，我们今天这篇简短的读书笔记当然也更给不出答案，但至少我们可以尝试理解一种思路，探索过去几年政策演进背后的逻辑。很多社会问题不是独立的，而是环环相扣的。很多政策背后另有深意，即使说不上是指东打西，很多时候也是指东不打东。不管是支持还是反对，赞美还是批评，前提是先弄明白是什么，再思考为什么，最后才能评价怎么样。

今天的读书报告写了四千字，就写到这里。下一篇会聊《<21世纪资本论>到底发现了什么》的后几个章节，进入超级经理人凭什么越来越富、富国会不会越来越富、举足轻重的少数人和无关紧要的多数人这些更刺激的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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