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黑暗荣耀》看复仇主题创作：恶意的发生是随机的

「妈妈，是我把别人往死里打会更让你心痛，还是我被别人往死里打更让你心痛？」，女儿的一句提问，促成编剧金恩淑最终创作出《黑暗荣耀》。这部 22 年末上线网飞的韩剧，聚焦的依旧是当代社会议题之一：校园霸凌。剧中由宋慧乔扮演的女主人公文东恩一头黑色齐耳短发，双眼冷漠但有力的凝视着她的旧日仇人，「复仇」是文东恩活着的唯一目的，也是全剧阐述的唯一核心。

《黑暗荣耀》的创作中不难发现，文东恩的被选择充满了随机性，她并不是因为和加害者团体结仇而成为被报复的对象。这种随机性意味着霸凌可能降临到任何无权无势的人头上，在故事的后续发展中也能看出文东恩之后又出现新的受害者。

《黑暗荣耀》并不简单局限于校园霸凌这个单一环境，来自医生世家的男主角周汝正也同样是这种恶意的受害者，其父亲被杀后，杀人者非但毫无悔改之意，甚至变本加厉的迫近主角的生活，精神层面的迫害远在法律的管制之外，《黑暗荣耀》所针对的核心受众一定是人数最多的普通社会大众。

而类似的恶意事件在现实社会上屡见不鲜，受害者往往终生被其所困，当恶意变成随机、无目的性，且法律管制对其无效时，由此引发的恐惧足以让每一个人关注。《黑暗荣耀》的爆火不仅仅只是因为其高潮迭起的复仇过程，更重要的其背后每一个担惊受怕的普通人。

于创作者而言，围绕随机性的恶意展开的主题创作是一个值得借鉴的方向，它拥有广泛的受众基础，你的主角可能是一个刚转学的中学生，也可能是一个遭受职场欺凌很长时间的青年，良善隐忍或沉默是这些主角的特性。

创作的目的既要引发社会群体的恐惧共鸣，也需要通过主人公的经历和成长呈现出对这种恶意的根源性思考，《黑暗荣耀》尽管具备引发共鸣的特性，但朴研珍为主体的加害者团队并没有呈现出创作者对于恶意根源性的思考，即恶意从何而来？

相比起突遭劫难的良善普通的受害者，加害者团体各有各的坏，善恶黑白两极的对立是剧中明显的矛盾核心点，至于是什么原因导致加害者成为加害者，剧中（起码在第一季）并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答案。

随机选取受害者的加害者本身也充满了随机性，且似乎富有本身就涵盖着恶的因子，难以控制的情绪问题。

譬如除了偶尔出现的同样恶毒的母亲，观众很难得知朴研珍难以自控的情绪问题是什么导致的，全在俊为何一旦听见议论自己色弱的话题就会暴跳如雷，相比起来神父的孩子李莎拉为何会成为帮凶，且在长大后滥交，滥用药物都成了不足为谈的话题。

与之相比富人阶层无动机的恶因子，媚权者的上位野心及恶因的展现是动机十足的，为了使自己免遭加害者欺辱而主动投诚的媚权者，身上不具备良善，只具备隐忍。崔慧程整容隆胸，拼命保留自己在加害者团体中的地位，同时又争取向上爬的机会，孙明悟也不甘于只是全在俊的跟班，两人都迫切希望升入富人的阶层。

编剧女儿的提问「把别人往死里打会更让你心痛，还是我被别人往死里打更让你心痛？」中，「别人」意味着加害者，媚权者，「我」意味着受害者，看起来是一个二选一的艰难抉择，实际上创造了一种黑白两极的对立，即良善永远属于受害者阶级，而富有和向往富有及权力本身就具备十足的恶，即使这种恶充满随机性且毫无动因，也可以成立。

对于创作者而言，围绕随机性恶意的创作很容易走进对立的误区，在这种误区中，无论是放大善意还是加深恶意都是在辅助对立，而《黑暗荣耀》是否会对恶的根源性进一步探讨，也许第二季会给出答案。

根据上文提及的善恶两极对立，剧中也将人物关系清晰划分成受害者团体和加害者团体。受害者团体中东恩与次要人物姜贤南是一组具有明显情感色彩的主辅式人物关系，从功能上看，次要人物首先要帮助主要人物实现复仇的目的，体现其辅助性的作用。

贤南的角色设定是一个不懂开车，甚至不知道如何使用电子产品的普通中年女人，与已经逐渐置身于风暴中心的东恩不同，贤南能够在不被人察觉的情况下完成拍照跟踪，交代信息的任务。

从人物内驱动机上看，贤南是带着「雇人杀夫」的强烈目的出场，但本身并不具备实现目的的能力，所以她需要通过比自己更有能力的同路人——复仇者东恩去实现自己杀夫的意图，因此她辅助东恩复仇的动机性也非常明确。

在情感色彩的方面，这组人物关系有非常高的借鉴性，需要明确的是，在故事创作中，每一个次要人物的出场，除了展现其与主要人物的关系与功能性作用外，还需要帮助刻画主要人物复杂的性格特征。

东恩与贤南的主辅人物关系很明显具备上述特征。

首先是平等的对待，贤南习惯性的用对待其他雇主的谨慎态度对待东恩，但东恩与她平等的探讨薪酬问题，给她的女儿补课，不将其当做威胁筹码，面对贤南不知道如何使用照相机这一场戏尤为动人，展现了东恩面对一个比自己弱小的人时尊重和耐心。

其次是揭示人物性格的另一面，东恩是一个心防很深的主人公，即使心怀善意，但与任何人都保持距离，与贤南友谊加深的过程中，她多次呈现出性格中暖意和被感动的一面，主人公对辅助人物产生的情感色彩，既能拉进与观众的距离，也能为情节的设置做铺垫。

如果说主人公与对立方进行的是一场博弈，辅助性人物是主人公的重要援助，相对应的对立团体也自然需要援助。在以朴研珍为主的加害者团队中，人物关系充满了复杂的功能性，这种功能性在于帮助东恩实现复仇，而不在于协助朴研珍阻碍东恩的复仇。

朴研珍与全在俊这条人物关系线索，具备的最大功能是指向女儿亲生父亲的身份，全在俊对女儿的争夺是东恩准备击垮朴研珍的手段之一，丈夫看似对朴研珍有求必应，但对东恩的格外关注，以及女儿身份危机都让两人的关系危机四伏，高中几人的关系笼罩在霸凌疑云之中，随时有被冲击的危险，围绕在朴研珍周围的角色看似众多，但很难帮助刻画朴研珍这个人物的立体性，这是受害者团队与加害者团队善恶对立的不平衡所在。

作为复仇的主人公文东恩从剧集的一开始就被放置在了黑白两极对立的战场上，她必须具备受害者团体的良善，媚权者团体的隐忍，还不能缺少跃升阶层之后依然具有的同情怜悯心。

这就意味着文东恩必须成为一个道德上没有污点的人，既不能在复仇的过程中脏了自己的手，也不能在坏人逼近时受到致命的伤害，因为成长的阴影中已经呈现了绝对的伤害，这是成长之后的文东恩决不能再次经历的，只有满足这些先行条件，文东恩才能真正开始复仇，但这样也就不得不面临两方面的问题。

• 如何创作一个能被共情的主人公？

从没有道德污点的出发点来看，首先要排除的就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文东恩退学后通过努力学习最终考上大学，并成为老师，实现阶层的跨越。具备这些复仇的初始条件后，还需要足够的聪明和意志力、同情心，以及同是受害者团体同伴的帮助，这里无疑是在用剥洋葱的手法展现主人公的性格和态度。

除却上述这些条件之外，主角还需要惊人的自律能力和足够的聪明才智，全身心投注复仇的精力，能够伤害她的除了过往的创伤之外，当下的每一次危险，她都能够化险为夷，即使英雄如阿克琉斯，也有脚踵这一致命弱点，而文东恩却必须如「超人」般做到全方位的关怀，才能够对抗这种随机性的恶。

既然加害者团队这种随机性的恶并没有绝对的针对性，而是随时可能降临到任何一个无权无势的人头上，那么一个「超人」的复仇之路，能够真正解决根源上的问题吗？

答案明显是不能的，相比起创作一个全能的「超人」，表现「超人」的受难和成长或许更加直接，「爽文」叙事虽然呈现了干脆利落的复仇画面，但也忽略了主人公精神层面的磨难和伤害，主角在复仇之路上的跌倒和迂回更加能够引发观众的共情，毕竟不是每一个受到霸凌创伤的普通人，都能够在受到巨大伤害跌入谷底时，迅速调整心态，坚忍不拔地寻求复仇。

• 如何将主人公的复仇之路引入现实土壤？

相比起好人受难成长，恶人得到绝对的制裁过程更能给观者带来绝对的「爽感」，但也让《黑暗荣耀》脱离了现实的土壤。神话善人阶层，谈论恶但不究根源，成为某种程度上的寓言故事。

比如剧中给出的复仇答案，以夺取教育权的方式改变下一代的思维，从根源上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复仇。

但至少在第一季中，故事的主线依旧聚焦于对恶人的制裁中，而对于教育权夺取的问题，仅仅停留在主人公对研珍女儿河艺率的课堂对话中，即加害者的后代并不是生来就带着恶意。

虽然剧中预示，如果以东恩为主这样的角色能够掌控加害者团队下一代的教育权，那么霸凌的现象也许就会减少，但也某种程度上在告知这一行为的背后逻辑是，没有道德污点的好人受难，复仇，最终目的是劝富人向善。

对于创作者而言，这类故事最好一开始就规避善恶对立，紧贴现实土壤。

在《黑暗荣耀》中，恶在剧中似乎被定义为富有和媚权阶层天生的特性，这是善恶对立的误区所在，加害者团体满是道德污点，很少对痛苦有感知能力，他们肆意欺骗，目无法纪，无恶不作，但这些加害者如何成长为加害者的根源性创作目前却依然空白。

同样的创作空白还有加害者团队从高中一直贯穿多年至今的友谊空壳，到底是什么纽带能够将几人的关系维持至今呢？

从高中这一窄小的社交圈进入混杂无序的社会后，最希望隐藏高中霸凌史的朴研珍却依旧和加害者团队保持密切的关系；而成为画家的李莎拉则被放置了神父的孩子渎神、滥交等争议性十足的议题，嗑药的设定是为了加深李莎拉和团队的利益联结；而孙明悟和崔慧程这一组媚权者，更是在东恩出现前的多年中，无视团队对其精神和尊严上的打压，以蝇头小利作为追逐目标，除了朴研珍和全在俊这组自高中时期便潜藏暧昧的人物，在多年后依旧保持密切联系相对可信外，整个加害者团队多年后的联结，都像是为了迎接东恩的复仇而设置。

《黑暗荣耀》放大复仇，即复仇所需的所有条件，却忽略其中的人性，这里的人性不是指善恶两极的绝对对立，而是指创作者需要具备的对复杂性格的刻画能力，人物越复杂，越贴近现实土壤，才越能引起社会的共情与思考，而不是停留在善恶报复的「爽文」叙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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