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界奥斯卡」最佳叙事得主，《战神：诸神黄昏》的剧情究竟好在哪？

2018 年圣莫尼卡工作室发布的新《战神》，由于之前奎托斯已经杀穿了奥林匹斯山，这次他来到了北欧，开启另一段神话之旅。不止是背景的变化，纯粹的动作游戏已经日薄西山，新《战神》也肩负着为系列寻求突破的使命。

新《战神》将叙事和影视化作为新的卖点，还记得上期（点击蓝字阅读上期文章）我们说过游戏业界泰斗约翰·卡马克的那句锐评吗？「游戏的剧情就像 A 片里的一样，有是理所当然，没有也无关紧要」——新《战神》要突破这样的偏见。

现在我们知道新《战神》的转型非常成功，四年多以后，续作《战神：诸神黄昏》延续了原作的思路，讲完了奎托斯在北欧的故事。

新的两部曲不再仅仅满足于「为主角的战斗寻找理由」，对神话的改编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对神话人物、人物关系的处理不再浮于表面，而是深入核心，去挖掘其内心世界。对神话元素的应用也不再是平铺直叙，而是与叙事技巧高度融合。这让新《战神》的改编水平和旧《战神》拉开了层级上的差距，下面我们从三个要点来分析，新《战神》如何改编神话，以及相较于旧《战神》的进步。

这个世界上是没有神的，所有神的故事本质上都是人性的一面镜子。

旧《战神》中的神多数是刻板的工具人，但新《战神》中的每个角色都被赋予了更多的人性。

在我来看，家庭是两代新《战神》讨论的共同主题，新《战神》两部曲一个主轴是奎托斯和儿子阿特柔斯感情的加深和变化，奎托斯生长于纪律严明的斯巴达文化中，半生都生活在杀戮当中，当好父亲对他来说是一个比杀穿奥林匹斯更艰巨的任务。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原因在于一个幸福的家庭需要满足一系列的条件，而这些条件只要有一个不满足，就会产生一个不幸的家庭。

为了对比奎托斯和阿特柔斯父子的成长，整个游戏中还塑造了另外两对不同的亲子关系：

芙蕾雅和巴德尔，代表着亲子关系中的过度保护。

奥丁和索尔，代表着亲子关系中的过度打压。

这是叙事上非常典型的对照手法，赖声川著名戏剧《暗恋桃花源》中就极为成功地运用了类似的手法，让一出悲剧、一出喜剧交替排练，让可笑的更加可笑，悲伤的更加悲伤。

芙蕾雅为了保护儿子巴德尔免遭预言中的死亡，施展咒语让世间万物都无法对其造成伤害，但也剥夺巴德尔的所有感觉，让他的生命变得索然无味。就像俄狄浦斯的故事那样，预言总是自我实现，芙蕾雅的行为反而导致了儿子对她充满怨恨，走上了一条追求自我毁灭的道路——最终得偿所愿。

芙蕾雅和巴德尔的故事象征着亲子关系中的过度保护，本质上也是一种控制，这在我们东方的文化中尤其能够引起共鸣。

令人窒息的母子关系

而奥丁和索尔的关系又是另一个极端——过度打压。索尔是奥丁之子，同时也是奥丁麾下的最强战力，为了父亲东征西讨，立下赫赫功勋，这与神话里面是一致的。但奥丁并没有因此以索尔为骄傲，反而将其视为一个只会战斗的工具人。

「不要思考，让我来思考，你只管执行我的命令就好。」奥丁的态度摧毁了索尔的自信和爱的能力，他整日酗酒，完全没有和女儿斯露德沟通的能力。在家庭中，奥丁并不残暴，但无情的蔑视却给索尔造成了最严重的心理阴影。

家庭是人类（神类？）最简单最普遍的组织形式，新《战神》两部曲通过两个极端的畸形家庭——过度保护与过度打压——的对比，更加凸显奎托斯和阿特柔斯父子感情的珍贵，习惯于用拳头说话的奎托斯缓慢而笨拙地学会了沟通，对父亲生疏畏惧的阿特柔斯也慢慢地开始信任父亲。

故事里还有一个类似于「麦琪的礼物」的桥段：阿特柔斯无意中得知了预言中奎托斯会死去，为了寻找改变未来的方法，他甚至不惜隐瞒奎托斯和奥丁合作。最后父子重逢后，阿特柔斯却发现奎托斯早就知道这个预言，他加紧训练阿特柔斯，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自己死去，让阿特柔斯可以自己保护自己。

父子二人的互相关心、互相理解，与另外两个家庭中互相攻讦、不死不休的状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到底是故事重要还是角色重要，这是故事创作领域经常被讨论的话题。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读者记不住曲折的故事情节，但却很容易对生动的人物留下深刻的记忆。塑造人物本质上还是通过故事，因此在一个好故事中，故事和人物是相互融合的。

旧《战神》中的大部分角色是工具人，是为了让主角战斗而存在的，但新《战神》中出场的绝大部分人物都生动和立体得多。

一个好角色塑造一般而言有三个指标：

以上文中提到过的索尔为例。

他在外人的眼中是强大的雷神、阿萨神族的第一战力，威风凛凛。但在家庭中，他却是一个备受煎熬的失意者，被父亲蔑视、不知道如何和女儿交流、他对父亲的唯唯诺诺也让妻子不满，与对外的强横截然不同。父亲奥丁的蔑视是一切的根源，索尔本人对奥丁认同感盲目的渴望也是他悲剧的根源。在故事的最后，索尔终于拒绝成为父亲的工具，角色出现了成长和改变。

前文提到的巴德尔也是一个例子，刀枪不入并没有让他强大，反而让他痛苦，他就像一个吃过量抗抑郁药物的人，失去了所有的感觉也失去了生命的乐趣，芙蕾雅的保护，反而把他推向了自毁的深渊。巴德尔绝不是一个常见的人物类型，但合理的情感逻辑让玩家很容易理解他的痛苦。

这样的人物在新《战神》中非常多，但在旧《战神》中几乎是没有的。

用一句互联网时髦的话说，新《战神》改编神话的方式更加高级。

与旧《战神》不同，新《战神》并不是续写神话。北欧神话有始有终，体系严谨，而诸神的黄昏就是北欧神话的终点，新《战神》只能沿着原有的故事改编。这样虽然牺牲了自由度，但关注故事对每个神话关键节点的处理和取舍，也成了一种新的乐趣。

在第一部中，编剧用了一个叙述性诡计。

玩家一开始就知道知道奎托斯的儿子名字叫做阿特柔斯，这其实是一个希腊名字，符合奎托斯希腊神的身份。但在故事的结尾玩家才会知道，阿特柔斯其实还有一个北欧名字——洛基。

在北欧神话中，洛基是开启诸神黄昏的关键人物，他用槲寄生杀死光明之神巴德尔是诸神黄昏的序幕。

北欧神话中，芙蕾雅施咒让巴德尔无法被伤害的故事也是存在的，芙蕾雅让所有能伤害巴德尔的事物都立誓，从斧子、锤子、石头等各种武器到疾病这种非物理的力量都立了誓，唯独英灵殿下生长的一株槲寄生被芙蕾雅忽略了，她觉得槲寄生过于弱小，不构成威胁。

恶作剧之神洛基偏不信邪，教唆巴德尔盲眼的弟弟霍德尔用槲寄生的尖刺杀死了巴德尔。洛基因此激怒诸神被囚禁起来，他越狱后，联合自己的子女发动了诸神的黄昏。

新《战神》中保持了这个故事的结果，但对整个故事的动机和逻辑都进行了重构，剔除了原来道德训诫般的黑白分明，用更为现代的亲子关系困境内核取而代之，即所谓旧瓶装新酒。

我在上篇中说过，旧的神话只能是瓶，不能是酒，酒必须是符合时代精神的新内核。

在这一点上，新《战神》比旧《战神》要走得更远，剧情不再浮于表面，而是对内核进行了深入的探索。

新《战神》以叙事作为新的卖点，除了电影化的主线剧情之外，游戏的游玩过程中被填充了大量「闲聊」。

这些闲聊不打断玩家的游玩过程，但会不断地给玩家提供故事信息。这是属于游戏独有的叙事方式，在小说和影视中故事必须用一个接一个的情节填满，不允许有这样的闲笔，但游戏中，玩家的游玩体验把故事流程分割开来，给这种独特的叙事手法提供了空间。

这些「闲聊」也并不是真的闲笔，而是对说明世界观和塑造角色起到了极为关键的作用，这在游戏领域是一门叙事显学——碎片化叙事。

我在另一篇关于艾尔登法环的文章（点击蓝字即可阅读）中，详细讲述过艾尔登法环中的碎片化叙事手法，新《战神》中碎片化叙事手法又有些不一样，说实话，新《战神》中各种收集品的描述远不如艾尔登法环中可解读的空间大，但「闲聊」却发挥了更大的作用。

这里只举一个最生动的例子：

矮人兄弟布罗克和新德里是贯穿两部曲的重要 NPC，两兄弟性格迥异，且对谁是最优秀的铁匠争执不下。哥哥布罗克的皮肤呈蓝灰色，这在一个奇幻题材的游戏中是很容易被忽略的，但其实是一个重要的伏笔。

在《战神：诸神的黄昏》中，弟弟新德里曾经在一次和阿特柔斯单独外出的「闲聊」时提到，哥哥之前曾因为意外死亡，新德里无法接受，于是前往死者国度强行把哥哥带了出来，因此哥哥的灵魂是不完整的，皮肤也保持着死者国度的颜色。

哥哥布罗克一直不知道真相，但其他矮人们却忌讳复活死者，新德里不得不找借口带哥哥离开故乡。

在另一段冒险中，主角奎托斯、密米尔与布罗克同行，布罗克提议玩猜谜游戏打发时间，奎托斯对猜谜游戏不感兴趣，但密米尔却起了争强好胜之心，布罗克的谜语是：什么东西你拿走的越多，它就越大。

被称为九界第一聪明人的密米尔猜了一路也没有猜到，三人已经走到了终点，猜谜游戏也告一段落。在这段旅途中，布罗克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活人，他朝弟弟大发脾气，但也终于接受了现实。

故事的结尾，布罗克被奥丁刺穿，已经死过一次的他这次甚至无法再进入亡者的国度，只能永远消失，他临终前劝弟弟放下执念，他已经享受了很多不属于自己的人生，是该彻底告别的时候了。

但弟弟新德里却没能从悲伤中走出来，葬礼之后，望着新德里独自黯然离去的背影，密米尔突然说：是空洞。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让奎托斯一时没反应过来。

密米尔接着说：什么东西你拿走的越多，它就越大——是内心的空洞。

几段剧情和几段看似轻松的闲笔在这时连成了一条线，结出独属于第九艺术的甜美果实。

与新《战神》相比，续作《战神：诸神的黄昏》的预算大幅增加，加大投入意味着肉眼可见的提升，更好的画面、更多的内容，但却不一定意味着更高的质量。

自打发售之后，《战神：诸神的黄昏》就面临着各种各样的争议，一些玩家认为对比前作没有足够的创新，其实这是商业上的一个合理的决策，新《战神》的模式成功后，开发商没有任何理由迫切地进行下一次风险未知的革新。

也有传言新《战神》系列原本是三部曲（官方曾经透露过），但却在开发过程中改成了两部曲。这导致《战神：诸神的黄昏》仓促地结尾，很多原本可以更好的桥段没有来得及展开，索尔只是勉强完成了人物塑造就匆匆退场，弗雷为了照应神话的结局还没来得及唤起玩家的情感就突兀死掉，上一部中无数侧面塑造的战神提尔彻底掉线成为躺赢战神……

也有玩家认为，最终的大战完全不符合他对北欧神话中「诸神的黄昏」这样宏伟场景的想象，众神之战变成村长械斗，火巨人苏尔特尔、大蛇耶梦加得、巨狼芬里尔都只是匆匆走了个过场。游戏开发的过程永远在和工作量搏斗，再多的预算和人力也不足以支撑开发者无限地填充内容，取舍在商业上无可厚非。

造成争议或许有内容压缩的原因，但也能看到开发者有意地将主题局限在家庭关系上，避免涉及和探讨更宏观的主题。

其中割裂最明显的就是北欧神王奥丁，奥丁身上有三个侧面：对于九界众生来说，他是个暴君和压迫者；对于自己而言，他是一个狂热的求知者；对于家庭而言，他打压儿子索尔，限制妻子芙蕾雅，对巴德尔的死也漠不关心，是家庭中的悲剧根源。

在主线剧情中，最多的是表现他狂热求知者的一面，他为了获取本源的知识，对洛基展现出了极大的宽容和耐心，虽然有着利用的成分，但甚至都没有洛基对他的利用更多。

问题在于，他的求知者形象和其他的两个侧面，没有一个共同的心理机制统一在一起。既然求知才是他最根本的追求，为了这个他什么都可以不要，那他对家庭的摧残和对九界的压迫就没有什么合理的解释。

对于奥丁压迫九界的种种大部分是通过拾取的资料文字来展现，给玩家的印象远不如其求知者的形象深刻，对家庭的压迫倒是有直观的展现，但毕竟是家务事，很难为主角团消灭他提供足够的「合法性」。

最终就导致，最后主角团群殴奥丁时展现出了一种一群年轻人「欺负我七十多岁老同志」的喜感。这显然是因为剧情容量压缩、局限家庭主题这个决策下引起的恶果。

我们不应因这些问题否定新《战神》两部曲全方位的优秀和提升，角色和故事逻辑的粗糙在旧《战神》的时代甚至不是一个会被讨论的问题，正是因为出色的叙事水准拉高玩家的要求。我认为《战神：诸神的黄昏》虽然有一些问题，但整体质量仍然不俗，甚至有一些优点闪耀着创作的天才——比如「什么东西你拿走的越多，它就越大」。

「举行葬礼的目的不是为了哀悼死者，而是为了让生者都能超越悲伤」

但这些缺憾导致了新《战神》两部曲止步于一流佳作（是的，她至少担得起这个评价），被挡在了神作的门槛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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