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写 or 革新？ 从《战神》看神话改编的讲故事技巧

2022 年 12 月 8 日，游戏行业的「奥斯卡」TGA 大奖颁奖礼，我们今天的主角圣莫妮卡开发的游戏《战神：诸神的黄昏》获得了 10 项提名 6 项大奖，更是凭借出色的剧情演出获得了最佳叙事这个有分量的奖项。

《战神：诸神的黄昏》已经是系列的第五代作品，2018 年的《战神 4》因为对系列出色的革新而获得了当年的 TGA 年度游戏。

到 2022年，《战神》这个 IP 已经走过了 17 个年头，这 17 个年头被前三部曲和后两部曲分割成差异很大的两部分。但到《战神》系列的改变不是一个偶然事件，其中也包含着游戏业界、甚至是流行文化的变化，因此我们也不能完全孤立地看后两部，所以我们先梳理一下前三部曲。

旧的战神三部曲是比较纯粹的动作游戏，被玩家认为是和《鬼泣》《忍者龙剑传》《猎天使魔女》齐名的三大动作游戏之一（三大动作游戏有四个不是常识吗？）。

新千年初的动作游戏并不重视世界观和剧情，业内泰斗级人物约翰·卡马克甚至还锐评过，「游戏里的剧情就像 A 片里一样，有是理所当然，没有也无关紧要」。

在一个纯粹的动作游戏中，剧情更像是为角色寻找战斗理由的工具，而战斗本身才是目的。相较于强调风格与变招的《鬼泣》、强调快速击杀的《忍者龙剑传》，《战神》也更加直白，血腥和暴力（或许还有色情）就是它的卖点。

但《战神》选择了一个不错的叙事切入点——改编神话，这也为后来系列的叙事革新埋下了伏笔。

我对旧《战神》三部曲剧情的评价是，算不上多出色，但也很好地完成了为角色寻找战斗理由这一目的（比很多动作游戏要好，尤其是《鬼泣 5》），逻辑很清晰，而且对神话的改编上也有一些小亮点。

我自己写过一些改编神话和古典文学的小说，这样做一个显而易见的好处就是快速拉近和读者之间的距离，因为读者对神话和经典作品的角色天然有熟悉感，可以很容易地理解人物性格和人物关系。

但这只是第一步，拉近和读者关系之后做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没有人想要重看一遍一模一样的神话，也没人能容忍你披了一层神话的皮但却讲着毫不相干的故事，所以需要改编。

改编不能重复老的故事，那样做毫无意义，也不能完全脱离原有的神话，那样读者对经典角色天然的熟悉感，将马上转化为对作者不知所云的愤怒。

这其中的尺度十分微妙，我个人认为，首先必须讲一个新的故事，即旧瓶装新酒，这是前提。其次还必须找到新酒和旧故事的一些连接点，用来激活读者的旧记忆。最后，被激活的旧记忆必须为新的故事服务。

我一直以为，故事最重要也最困难的部分是怎么讲而不是讲什么。虽然同样是讲神话，前三部曲和后两部曲巨大的差异，也是因为讲述手法的巨大差异。

《战神》实际上是续写了希腊神话，为奥林匹斯众神安排了一个结局。续写让故事不必拘泥于原有的故事走向，也给人物更大的自由空间，而新故事和旧故事的连接点主要有以下三点：

▶ 第一，主角奎托斯完全是一个原创的角色，但整个战神故事的内核却完全是一出希腊式的悲剧。

在希腊神话中，「弑父」是一个宿命般的诅咒轮回，这一点和游戏里别无二致。

这个诅咒轮回最有魅力的地方不是轮回本身，而是诅咒的自我实现。第二代神王克洛诺斯因为不想重蹈父亲的覆辙，所以每一个孩子出生后都会被他吞进腹中。但他的残暴反而激怒了妻子和儿子，最终导致第二次「弑父」轮回。

希腊戏剧大师索福克勒斯改编了另一个神话故事，用最富戏剧性的方式展示了预言的自我实现这一主题。

忒拜的国王拉伊俄斯在神谕中得知自己会被儿子杀死，于是将自己的儿子刺穿双脚遗弃任其自生自灭。但牧羊人救下了这个孩子，命名为俄狄浦斯，意为肿胀的双脚。俄狄浦斯后来成为忒拜邻国科林斯国王的养子，他也去聆听了神谕，得知自己会杀父娶母。

俄狄浦斯以为养父母就是亲生父母，他不愿养父母受到伤害，于是自我放逐。途中和一个老人发生争执，失手杀死了老人——这个老人就是他的亲生父亲。

之后俄狄浦斯又在怪物斯芬克斯的手里拯救了忒拜城，被推选为忒拜的国王，按照习俗迎娶了前王后。

奎托斯的悲剧正如俄狄浦斯的悲剧一样，宙斯利用奎托斯杀死了阿瑞斯，但又忌惮奎托斯成为新的弑父者，以更狠辣的手段对付奎托斯。但也正是众神的背叛和利用，促使了奎托斯向奥林匹斯山复仇，宙斯为了避免自己成为悲剧中的角色，导演了这出悲剧，最终成为悲剧的一部分，形成一个完美的闭环。

▶ 第二，《战神》系列合理地延伸了神话中的人物形象。

大地之母盖亚是真正意义上的众神之母，包括丈夫乌拉诺斯在内的泰坦众神都自她的体内诞生。

在神话和游戏中，克洛诺斯都是受到母亲的怂恿才决定反抗父亲，实际上盖亚是第一次「弑父」事件中的幕后推手，如果以阴谋论的角度来讲，甚至可以认为克洛诺斯所建立的第二代神界统治秩序中，盖亚是垂帘听政般的存在。

正因如此，宙斯推翻了克洛诺斯，实际上也是推翻了盖亚的垂帘听政。这些神话中的信息让盖亚在游戏故事中的行为非常合理，她为了对抗宙斯而帮助奎托斯，又在达到目的后毫不犹疑地抛弃了奎托斯，一个杀伐决断的女性统治者形象呼之欲出。

再比如雅典娜，雅典娜一直是希腊神话中一个特殊的存在，这有一定的历史原因。现在我们提到希腊文明，几乎将之等同于雅典文明。而实际上，雅典只是希腊众多城邦中的一个，雅典有过执希腊之牛耳的时代，但时间并不长，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中被斯巴达为首的伯罗奔尼撒同盟击败后就衰落了。

奎托斯故乡斯巴达的霸权也没能持久，随即被新进崛起的城邦底比斯击败，而希腊城邦最后的荣光属于边陲的马其顿，马其顿的二代目亚历山大更是打出了希腊，在遥远的东方见识了比希腊更广大的世界。

与军事和政治影响力相比，雅典的文化影响力要大得多，我们今天对希腊的印象大部分都是雅典创造的。而雅典娜就是雅典的守护神，可以想见，以文化见长的雅典人会为这位女神增添多少新设定。

在神话中，雅典娜就是一位让宙斯感觉到「弑父」威胁的子嗣。雅典娜是宙斯和智慧女神墨提斯的女儿，为了防止重蹈覆辙，宙斯连墨提斯和未出生的雅典娜一起吞了下去。

但雅典娜可不是善茬，宙斯头痛欲裂，不得不找来火神赫菲斯托斯用斧头劈开他的头颅，而手持长矛、盾牌的雅典娜就在这时从宙斯的头颅里蹦了出来，堪称宙斯子女中最传奇的诞生故事。

在游戏中，雅典娜是作为幕后操纵者存在的，虽然没能得到「希望」，但也「活」到了最后，这符合神话中雅典娜的特殊地位。

另一个例子是宙斯。

希腊神话中的神王宙斯与大多数神话中神王威严刻板的形象不同，宙斯的情感相当丰富，他经常发怒，传说他发怒时雷电交加，心情好时晴空万里。

更让人八卦之魂熊熊燃烧的是他无法压抑的情欲。宙斯虽然有正宫神后赫拉，但情妇数不胜数，而且酷爱引诱人间女子。他曾将腓尼基公主欧罗巴诱拐到大海另一边的大陆，这块大陆后来就以欧罗巴的名字命名，就是我们熟悉的欧洲。

正因为宙斯的这一众所周知的特质，游戏中说他与斯巴达女子生下奎托斯就更显得合情合理，也成功地推动了「弑父」轮回这一内核，是一处不错的改编。

比较遗憾的是，这样的例子在《战神》旧三部曲中并不多，虽然奎托斯在三部曲和若干外传中几乎杀光了希腊众神，但大部分是作为满足玩家情绪释放目的的工具人，缺乏刻画深度，这为《战神》后续的发展制造了瓶颈，这样的瓶颈到新战神的时代才被克服。

▶ 第三，《战神》系列对神话元素有合理的利用。

最典型的是潘多拉，潘多拉在神话中本是赫菲斯托斯用粘土做的第一个女人，所以在游戏中由这个粘土人来最终扑灭奥林匹斯圣火，可以说是一种微妙的照应。

而比潘多拉更有名的是潘多拉手里的魔盒，魔盒也贯穿了三部曲。在神话中，这个盒子是宙斯送给潘多拉的，里面装满了灾祸、瘟疫等人间苦难。善良的众神一再提醒潘多拉：不要打开，不要打开，不要打开。

古代人就知道，严正的警告是好奇心最好的催化剂，最后潘多拉果然打开了盒子，众多灾厄从盒子里飞出，惊恐的潘多拉赶紧关上盒子，但此时盒子里只剩下一样东西，就是雅典娜女神留给人类最后的武器——希望，但希望永远地被关在了盒子里。

这个故事极富戏剧张力，而且隐喻了人类苦难的发生全因为人类的好奇心和求知欲（某种程度上确实如此），是古希腊人留给人类了不起的精神财富。

游戏中，最后雅典娜向奎托斯讨要「希望」时，也说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和神话暗合。

这些对神话的改编让了解神话的玩家获得了额外的体验，也让不了解神话的玩家对神话产生好奇心，继而深入了解和追问，这是一种非常良性的文化传承。

现代的年轻人不太可能用上百年前、甚至上千年前的方式去了解我们的文化。我一直认为，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媒介，但人类讲故事的冲动是永恒的。流行文化中的通俗作品，不必如何高深，有时能起到敲门砖的作用足矣。

所以我历来对神话作品「改编不是乱编」的观点嗤之以鼻，没有人有资格定义什么是乱编，时代精神的变化让旧瓶在装新酒的过程中，旧的神话只能是瓶，而不是酒。而酒，必须是符合时代精神的新内核。

读者有权力用自己的精力和金钱做出选择，但没有封杀谁的资格，哪怕在一代人意识中颠扑不破的真理，对于后世来说，也可能是一个不值一提的笑话。时间最终会给出答案，没有价值的会悄无声息地消失，而有价值的则会从一粒小小的种子成长为参天大树，我们现在所熟知的流行文化元素，无不经历了这样的过程。

《三国演义》对《三国志》的改编幅度很大，《西游记》中的唐僧更是几乎完全脱离了历史上玄奘的形象，这些故事口耳相传，又经历了很多偶然事件，才在今天的流行文化中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力。

历史一再证明了，文化只在开放和包容的环境中繁盛，那些道貌安然的理由，只是心理扭曲的控制狂们陈词滥调的借口。没有人能在文化领域扮演上帝，任何这种尝试都将扼杀流行文化的生命力。

最后做个小广告，如果你也对改编有兴趣，可以看看我创作的两个系列，长按识别二维码即可阅读：

第一，改编中国神话的《赛博神话》系列

第二，改编《水浒传》的《蒸汽水浒》系列

下一期，我们接着讲《战神》的「新约时代」，新《战神》的两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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