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经纬学术 | 凌逾:小说空间叙述创意——以西西与略萨的跨媒介思维为例

凌逾跨界经纬 2022-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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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空间叙述创意

——以西西与略萨的跨媒介思维为例

凌逾

江西社会科学 2008年04期

摘要：空间叙述显示出小说叙述的新转向。本文以西西与略萨的跨媒介思维为例，对此进行了阐明。西西从电影和绘画角度分析略萨的结构写实，并加以突破，在叙述文体上吸收现代电影技法，形成了蒙太奇文体。西西与略萨小说创作的共同之处在于：并置同时异地场景，压缩时空。其不同之处则在于：第一，西西更自觉从现代电影中吸取新元素；第二，西西发扬了中国文化“立象以尽意”的传统和汉语语法意念优势的特点；第三，西西具有自觉的空间叙述变革意识。

关键词：结构写实；蒙太奇文体；空间叙述；跨媒介

空间叙述显示出小说叙述的新转向。文学界从关注时长的思潮如热奈特分析时态、语式和语态的叙事话语，转为建构空间诗学理论。正如美国学者苏贾所言，时间和历史曾经是西方马克思主义和批判社会科学的时间意识和理论意识的中心；但如今遮挡视线的是空间不是时间，引人深思的理论是“地理学的创造”，而不是“历史的创造”! 【1】

本文认为，小说的空间叙述，不仅指图像式空间，即作者对物理空间的营造，情节的静态背景或场景，截断时间流的“描写”；或是雕塑空间，小说中的人物与视角等形成的立体空间幻觉，作者对心理、知觉和虚幻空间的处理方式；而且还指建筑空间，即小说叙事时表现在结构上的节奏、顺序、比例和篇幅等：在谋篇布局方面的空间架构上，打破线性文本的正常流动序列，描述诸种同时发生的事件或侧面图绘；此类文本通过空间逻辑而不是时间逻辑扭结在一起，成为观察时间与空间、历史与地理、时段与区域、序列与同存性等的结合体，因而具有同存性关系和同存性意义。

在三种空间类型中，建筑空间叙述是新发展趋向。拉丁美洲作家巴尔加斯·略萨的叙述被批评家马努·伊拉吉总结为“结构主义”，后发展为“结构写实”术语，即叙述同一时间内不同空间的场景和事件，把多个不同时空的场景，用多种剪接手法交替并置于平面，同时呈现许多面。但学术界没有明确指出这正是建筑空间叙述的尝试。我国香港作家西西对此有所感悟，她早在20世纪60年代初已系统研究绘画和电影艺术，拍制过实验电影，因此，她从电影和绘画角度研究略萨，并在此基础上突破，把电影语言蒙太奇浓缩为小说的语法或结构形态，在叙述结构和语篇衔接上借鉴现代电影的创意，形成了蒙太奇文体，突显出另一个小说发展新趋势——跨媒介思维。本文探究西西如何研究略萨的叙述，分析其蒙太奇文体与略萨结构写实的异同，以发现空间叙述的创作意义。

一、西西的略萨观：现代电影式的时空叙述

小说的空间叙述革新取法于现代电影，这是西西研究略萨小说得出的结论。她采用文本细读法研究，仅分析略萨的《潘达雷昂上尉和劳军女郎》就历时15年，于1979年首次评论，与北大赵德明教授同步，1985年修改，1993年将第一章的205个对话段编号，逐句解剖。【2】1983年7月14日至21日研究《胡丽亚姨妈与剧作家》；1983年7月22日和23日评论《中国套盒》和《世界末日之战》；1994年的访谈还论及略萨的多声道手法及其渊源。【3】

1979年，西西指出小说《潘达雷昂上校与劳军女郎》的叙述创新在于“时间浓缩”。小说共十章，叙述忠于职守的陆军上尉被派往边区，秘密组织军中流动妓院劳军队。他积极工作，成绩斐然。广播电台记者乘机敲诈，未果，愤而揭露了内幕。由此导致潘妻离去，名妓遭歹徒杀害。上尉穿军装为之送葬暴露身份，他因此被发配边疆，劳军女郎则被将军和神甫据为情妇。小说的叙述时间远远小于故事时间，“以对白交代情节，以行动过渡时间，双线推进；主线是婆媳对白，担心潘接受了可怕的任务，副线是她们布置新居。一天的工作时间浓缩在一句对白的时间内叙述；不再像传统的两头分叙，耗费笔墨，而是交叉并置不同地点和场景的多人对白，浓缩时间。”1993年西西更为精细辨析叙述时间，她比较了原著、中译和英译三种版本后，指出156 句的中译是“波奇塔在髹门，刷衣柜”，给人的印象是髹漆门扇，把衣柜扫刷干净，但原文“encera puertas”是给门扇上蜡，而“empaperla armarios”则是为柜子糊纸，两者的分别在于打蜡时间可能较油漆短，而糊纸却要比扫刷所需的时间长。“埃里克·雷比肯认为描写总长于真实时间。略萨把描写景物减至最低程度，潜藏在具体的情节动作、说话里，这种手法是福楼拜式的。在巴尔扎克时期，描写是独立结构，和情节分开。”但西西没有指出，略萨减少描写，以对白交代情节，以行动过渡时间，这是从传统的图像式空间转向了现代的建筑式空间叙述。

1993年，西西明确指出这部小说的叙述取法于电影，其创新点重在“空间浓缩”。综合起来，西西有四个主要观点。（1）故事剪接主要为直接割接法，如边城司令部、住处、酒吧、妓院等场景的直接切换。（2）运用了溶接技法，“如群众投诉士兵们侵犯妇女、军部委派任务场景，溶接到潘家人得知要搬到边城伊基托斯这一新任务时的反应”。（3）采用了平行蒙太奇手法，把银幕的叙事次序分割开，交替剪接两个场景，产生紧凑对比的效果。如“小说一边写潘上尉和联络员在酒吧会面，另一边穿插写潘的家人布置新居；或是借用电话，连接两个场景，如边城小镇的头目向边城军部报道；或是借用多人对话，进行场景交替，呈现为甲丙乙、甲丁乙，甚至甲丙乙丁的形式，如 68-71 句的对话，有四个人说话，对话未必关联，答话要在后文才能找到；有时上尉母亲和妻子问话，答话却给作者省了，意在表现她们的不安和哆嗦。”（4）采用了连类剪接手法，西西将之定义为“把相同的事物并列在一起，或者以一件事物作为媒介，把两者串联起来。《诗经·关雎》用参差荇菜起兴，反复回增，引申各章节”。小说的例文有：“搔搔耳朵，对，对，就这样⋯⋯我简直不知道自己是老几了⋯⋯”潘氏夫妇的私房对白，突然穿插上司与上尉的对话：“您是老几我知道得很清楚，您到伊基托斯来干什么，我也知道得清清楚楚。”借“是老几”为联珠串接，一语双关，巧妙切换场景地点，产生出讽刺的效果。再如小说第10句：“去吧，孩子，祝你好运，去吧，我祝福你！”，是母亲对儿子的升职迁徙的祝福，紧跟着第11句是“以上帝、圣灵和死于十字架上的圣子的名义！我绑着双手，这十字架就是供品，为我画十字吧！”穿插“方舟兄弟会”弗兰西斯科兄弟的布道演说，扬言世界末日来临，仿照耶稣榜样钉死无辜百姓。本来距离遥远的事情，作者借用“祝福”连类剪接。但西西没有提到这两件事情并置的深意。略萨用加粗标记突出“死于十字架”，预示潘上尉最后也将成为十字架下的无辜牺牲品，这呼应于扉页引福楼拜《情感教育》的题记：“有些人专门为别人搭桥，但人家过了桥扬长而去”，潘上尉不过是荒谬英雄，成了丑闻的替罪羊。不同空间的故事并置拼贴，使得意义层层相生。

西西还分析了小说与电影叙述的优劣，略萨小说平行蒙太奇的交替剪接，效果不及电影，因为小说场景并列，阅读时仍然分先后次序；电影可以同时出现几个不同的场景。但文字优于电影之处是：一句对白之内可以完成多件繁重的工作；如果拍成电影，会变成滑稽的快镜；而且文字赋予读者更多想象的空间，反复沉吟的余裕。如果把第一章搬上银幕，可以同时出现多个场景，许多画面、声音同时出现，溶接、交替剪接、多镜头剪接，让人目不暇接。第一章节奏明快，热闹、忙碌、喧哗、充满动感，略萨小说的短镜剪接频繁，让人感受到炎热、焦虑、疑惑、滑稽和混乱，配合荒谬英雄内外交困的处境，在喧闹中从事说不得的秘密任务，讽刺秘鲁军方的腐败，小说运用的技巧切合于所表现的内容。所以，略萨的时空浓缩吸纳现代电影快速跳接的特点，适合于现代生活的快节奏特点，展现瞬息万变的生活，表现高密度的事件信息。

二、略萨的空间叙述类型及其渊源

小说的空间叙述还可以取法于立体主义现代绘画艺术。西西指出：“毕加索的画作常常将一个人的正面和侧面并排放在一起，有时更会出现三只眼，或两个嘴巴，几个面同时铺排陈列。”拉美作家由此得到灵感，尝试立体小说，不再以线性方式叙述同时事件。略萨小说采用多个场景拼贴办法，实现画面的并置，把故事的一条或几条线索分割为若干小块，打破时间和空间的次序安排在各个场景中，重新加以组合，最后汇集成整个故事。每一小块依据于其他小块的相互依赖、相互区别的关系而存在，产生意义，故事交织铺排，人物众多，汇合许多面，线索发展呈现为立体再创造，给读者造成立体的感觉。【4】立体小说符合人认识事物的特点，从某个角度、时间、地点开始认识，而不是按事物发展的时空次序认识，也有利于同时铺排悬念。

略萨之所以采用结构写实法，源于他从军事学校、新闻工作和亚马逊地区旅行三大经历中，发现了拉美错综复杂的社会现实，这需要多角度地全景式反映，立体揭露批判拉美社会的政权、军权和神权三个毒瘤。他的小说结局往往以悲剧告终——谁捅穿真相谁遭殃，以借此实现了其创作目标——抗议压迫，揭露矛盾，批评黑暗。而且他的故事多是旅行故事，展现空间经验。综合起来，略萨立体小说的空间结构有三种类型。

第一，对话波结构法。每一句对话都可能和遥远的一句连接呼应，对话呈波状涟漪组合。代表作是《酒吧长谈》，揭露奥德利亚1948-1956年间统治的罪恶和弊端，全书分四部分：一是叙述圣地亚哥的大学经历；二是通过阿玛莉娅叙述独裁者贝尔穆德斯的丑行；三是描述圣地亚哥的记者生涯，反映缪斯被害、军人谋反和阿雷基帕事件；四是安布罗斯向凯妲自陈与萨瓦拉的关系，解开了错综复杂故事之谜。略萨自称：“我费了好长时间才找到了贯穿众多人物和情节的总线，以两人的谈话贯串，一是在独裁政权中当过保镖和密探的安布罗斯，一是依靠权贵发迹者的儿子圣地亚哥，再穿插叙述其他事件。”【5】第一部第一章两人对谈历时4小时，为全书的纲，由此蔓延涟漪，产生其他对话，如第三部第四章由18组对话构成。西西说这像“中国药柜，镶嵌了无数的小抽屉，装着可以配选、混拌的药材”" 【6】小说还不断使用对话错接法，如第一部第二章两组对话的连通点是夜蝴蝶妓女话题；第一部第七章的联系点是儿子话题。

第二，连通器法。略萨自称《绿房子》的结构为“连通器法”，即从一个片断跃向另一个片断时注意两者的切合点，联系不同时间地点发生的事件。五条线索平行铺展，军人、修女、逃犯、恶霸和老鸨，藉着博尼法西娅串联，展示秘鲁社会的广阔生活面貌。

第三，平行蒙太奇。略萨的《胡利亚姨妈和作家》并置爱情故事与广播剧，单数章节以第一人称叙述马里奥与胡利亚姨妈恋爱，遭到种种阻挠；双数章节则叙述彼德罗·卡玛乔写的广播剧，采用全知视角。两组故事平行对照，广播剧叙述的血缘结亲、老鼠啮婴、球场骚乱、特大地震等许多怪事都是秘鲁的历史事实，这构成爱情故事的社会背景，两者互相映照，如组接灭鼠故事，因为马里奥的恋爱遭受众人的围追猛打，这些社会势力如恶鼠一般，马里奥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再如《世界末日之战》叙述巴西革命战争，既叙述记者目击战争的进行和失败，也叙述平民女子胡莱玛躲避战难，还叙述村落的难民收容所，这使这本动态的小说节奏明快，充满活力。

略萨空间叙述的精神渊源是“现代小说之父”福楼拜，他出版过研究论著《永恒的狂欢——福楼拜和〈包法利夫人〉》。早期现代小说叙事方法变革主要在于时间观念的革新。扬弃回叙交代往事的叙述，而把回忆片断地穿插在现在式的叙事进程中，吴尔芙称之为“隧道开掘法”。但作家们也开始寻求空间叙述的变革。约瑟夫·弗兰克于1945年发表论文，将创作于19 世纪50年代的《包法利夫人》农产展览会叙述归结为“形式空间化”【7】：在空间最底层，人群与牲畜混处；在演讲台上官员吹嘘陈腔滥调；在空间最高层，爱玛和情人罗道夫从窗口俯瞰。情人的脉脉情话和官员的大吹大擂在空间上交叉并置；到高潮时，罗道夫夸饰的情话与种猪奖名单同时登场，产生了绝妙的反讽效果。福楼拜对情节的共时性安排，使用并置对话和来回切断时间的技巧，就像后来的乔伊斯《尤利西斯》和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一样，获得了现在和过去被同时感知的空间形式。

西西研读《包法利夫人》也有新的发现。她比较过该作的法文原著、英译和两本中译本，发现“原著第二部第八节将男女主人幽会的情景与户外发放公牛奖、种猪奖的场面交替展示，把对白交织在一起，也不交代他说或她说，但福楼拜还是照顾读者的思路，用不同的符号标识出不同的声音，农业会主席的声音用《》，情人则用——。可惜这细心策划的导引，不论中译和英译都落空了。”原著使用了一百多个斜体字，其用意在于悄悄地转移叙述者的角色，实现了叙述者角色转换的艺术形式创新。【8】西西总结指出，现代西方小说突破分头叙述，肇始于福楼拜，他创造了对话交替剪接的双声道写法。略萨继承了福楼拜的交替剪接手法。“略萨超越福楼拜之处，在于并置了更多的人物和情节，比农产展览会有更多声音，应答的、独白的、小组讨论的、亲昵的或是粗俗的。略萨致力于情节的共时发展，声音之外，空间不停地变换，时间之流在暗地里流转。”【9】《包法利夫人》的两组人物对话之间主要是对比映衬。略萨小说的甲乙对话穿插丙丁对话，是呼应连贯。正因为西西透彻地分析过福楼拜和略萨的优劣短长，她才能在此基础上加以拓展。

三、西西蒙太奇文体的空间叙述创意

西西和略萨都成长于现代和后现代文学艺术蓬勃发展的世界语境中。西西自称借鉴了福楼拜和略萨的多声道创作，而不是复调小说。虽然西西和略萨有共同之处，实验同时异地的交替剪接技法，具有时空互动的现代观念；但因地域、文化和性别的差异，再加上西西力求突破略萨的创作，因此，两者的创作也存在差异，这主要体现在三方面。

一是西西比略萨更自觉从现代电影中吸取新元素，形成了蒙太奇文体，也比20世纪30 年代上海新感觉派的小说电影化手法更自然而且多样。海派小说获得空间感的技巧，“首先是情节的破碎；其次是以场景代替叙述，或是阻碍叙述的向前历时发展。”【10】海派小说叙事以多个空间场面的并置，代替传统小说叙事的连续性。

西西受新浪潮等现代电影启发，不仅制作画面快速剪切的“运动——影像”实验电影；而且实验小说蒙太奇文体；不仅注重同时异地、异时异地场景的组接，还注重内心独白意识流与空间架构意识的融合，多个场景组接之间的比喻象征关系，呈现人物和现实世界的复杂性，实现蒙太奇的意义，达到“不是两数之和，而是两数之积”的效果。她早期多采用模仿电影剧本的文体，即在正文中加插括号的脚本注释，如开山之作《东城故事》显露出创新的多个层面：多声道叙述、戳破虚构幻象的后设、蒙太奇移动叙述结构、时空互动、跨艺术视角。她此后的括号蒙太奇，打破了小说叙述的单一线索，是仿电影剧本文体的变体。六七十年代创作的《玛利亚》、《我城》，运用括号意在形成多种声音的呼应；80年代中期创作的《假日》和《玛丽个案》，运用括号具有后设小说的特性，自曝虚构，形成显文本和潜文本的张力；《感冒》和《看〈洛神赋图卷〉》，运用括号实现了异时异地的时空并置，创造性地突显出小说的空间形式。再发展到《我城》的电影图画文字三位一体；再到内心独白蒙太奇的小说群像，如《碗》、《煎锅》、《家族日记》、《陈塘关总兵府家事》。西西创造的蒙太奇文体，契合于后现代社会多元化、复杂化、拼贴化的文化特点。

二是西西的空间叙述具有本土化特色。她的小说发扬“立象以尽意”的中国传统文化，从而形成了“比兴”蒙太奇文体。她从中外诗文、绘画艺术中寻找灵感，融合中西文体结构，谋求蒙太奇文体的精深发展。她借鉴卡尔维诺的单元小说、略萨的结构写实和福楼拜的多声道等手法，呼应于现代电影的反叛精神，不仅形成了叙述人称转换的蒙太奇；而且形成了结构形式的蒙太奇。西西的《哨鹿》从《木兰图》长卷中获取灵感，创设了君民权力对峙的“空间( 影像”，形成了“比”蒙太奇。她还发扬汉语特点进行创作，形态优势的语言讲究形式逻辑的关系，明确规定时态、语态和人称；而汉语是意念优势的语言，不以语法为重，是意念词的直接连接，所以形约而义丰! "【11】汉语由实体词构成，如“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这是话题型而非命题型的。《哨鹿》的章节结构与画作一样，为“秋狝、行营、塞宴、木兰”，西西将汉语的意念优势特点扩大化，从词语、句法的特点扩充为段落语篇的结构特色，形成名词化段落的组合，即是典型的话题型汉语创作。

西西的《候鸟》形成了“兴”蒙太奇结构，具有叙事作为空间轨迹的观念。小说叙述从童年到成年的个人成长历程，反映在抗日战争和国共内战的烽火岁月中，亲人们不断逃难迁徙，直至飞往南方，在异地筚路蓝缕的困苦经历。全书共四章20节，每节前面都以一首诗歌发端起兴，以物兴情；她不直叙或推理，而是借草木鸟兽诸物象以示意，类似于电影画面无人的空镜头，形成“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含蓄艺术效果。它的语篇衔接是自由的联想纷乘，形成了过去与现在、回忆与梦幻交织的“时间—影像”，它的联想跳接点是起兴，《候鸟》在电影蒙太奇基础上起兴譬喻和心理联想，使得怀念的主题哀切深情。西西比略萨的小说更含蓄蕴藉，而不是直陈无遗。此外，西西的蒙太奇文体还运用中国修辞学上的蝉联手法，将语句的蝉联AB、BC、CD、DE⋯⋯扩充为章节段落的缀段组接，在词汇、事件、文本、知识之间借助知识性的想象而形成了增殖文体，其小说《哀悼乳房》、《飞毡》即是这样的文本。

三是西西具有更自觉的空间叙述变革意识。过去人们常说，建筑、雕塑、绘画属于空间艺术，文学和音乐是时间艺术。但人们一直力图打破时间艺术和空间艺术划分的铁律。小说的接受方式从传统的说听发展为阅读，来回反复地翻阅。而西西的短篇小说《共时——电视篇》，更进一步，谋求小说整体呈现的空间效果，用线条均分为十二个窗口，横排三行，竖排四列，排版结构仿佛十二台电视同时播放：浮土镇顾问直选演讲；洪灾抢险；赛马；大减价广告；港人学普通话；俄罗斯军民冲突。并排的场景同时映入眼底，阅读的先后次序不拘；事件包罗万象，从家与国、正与魔、天灾与人祸到严肃新闻与逸事闲谈。西西别出心裁地采用同时异事蒙太奇的文体，表现出电子媒介时代多个屏幕同时播放的创意，声音画面串接，趋近于众声喧哗的多维世界和世间百态。再如，短篇小说《手卷》运用“叙说者描绘了⋯⋯”句式，分别填入“大厦、日历、母亲、儿童、警车、人龙”等词语，组接了15个场景，叙述香港政府将4月28日定为偷渡入港儿童的登记日，由此引起社会各界的动荡状况，反映社会世相，为文字的“清明上河图”。深受西西影响的香港作家董启章也采取多声道手法，改编小说为话剧《小冬校园与森林之梦》，十出现实戏穿插四出森林之梦戏，展现香港作家坚持创作梦而滋生出绝境感和价值焦虑感。

西西长篇小说《飞毡》的空间营造叙述，与福柯的“异托邦”理论一样，抵抗以时间为线条、以一元论精神为线索的哲学史。福柯指出，乌托邦是虚构的、非真实的。异托邦则指反映社会又对抗社会的真实空间，异托邦偏离正常的场所，同时又穿行于其中；它向四方渗透，又使自己保持孤立。花园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给人以幸福感并透视全宇宙的“异托邦”。花园相当于世界最小的分子，但又是世界的整体。波斯地毯将整个世界的完美象征都画在地毯上，地毯是流动的花园，可以放在不同的房间或空间里。《飞毡》叙述香港的飞毡世界，挑战传统线性叙述，发扬汉语的意念优势特点，采取了蝉联衔接的增殖手法，创造出独特的“网结增殖文体”，具有女性循环时间、女性网结编织的叙述特色。关于这些特点，笔者将有另文详述。

后现代小说关注一个难题：映入眼帘的是同存性事物，但语言是依次连接的，这导致难以言表的语言绝望。博尔赫斯的《交叉小径的花园》具体化了这个两难处境，借花园表现了一个充满同存性和悖论的无限空间。但小说的空间化表达未必只能处于绝望之境，从略萨和西西的空间叙述看来，还是能够有所突破的。

参考文献

【1】（美)爱德华·W.苏贾.后现代地理学一一重申批判社会理论中的空间[M]。王文斌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

【2】西西.巴加斯·略萨作品的时空浓缩结构——试析《潘达雷昂上尉与劳军女郎》的第一章[A].传声筒C].台北：洪范书店,1995.

【3】西西,何福仁.时间的话题·怎样开始一个间”的话题[M].香港：素叶出版社,1995.

【4】陈众议.拉美当代小说流派[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5.

【5】巴尔加斯·略萨.酒吧长谈·代序[M]孙加孟译,北京：时代文艺出版社,1996.

【6】西西.拼图游戏·中国套盒[M].台北：洪范书店,2001.

【7】约瑟夫·弗兰克。现代小说的空间形式[M]。秦林芳编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

【8】西西.哀悼乳房[M].台北：洪范书店,1992.

【9】西西.中国套盒[J].素叶文学,1984,(8).

【10】李今.海派小说与现代都市文化[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