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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逾:论西西《飞毡》的网结增殖文体

凌逾 跨界经纬 2020-01-18


论西西《飞毡》的网结增殖文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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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逾:《论西西〈飞毡〉的网结增殖文体》,《香港文学》,2007年第3期


  继王安忆、陈映真之后,西西于2005年凭长篇小说《飞毡》[1]获得有“华文文学奥斯卡”之誉的“世界华文文学奖”。《飞毡》书写了香港百年史。二十世纪百年史有不同的讲法。传统正史叙述强调头中尾三段架构,多以线性时间为序。格拉斯《我的世纪》(1999)书写了德国百年史,他按年份顺序切分为一百节,并列组接各年有代表性的事件,以反映时代的风云。施叔青的《香港三部曲》叙述了妓女家族的发迹史,以性政治隐喻香港百年殖民与被殖民权力的此消彼长[2]。他们虽然反叛英雄传奇正史的宏大叙事,但基本上仍采取线性叙述。《飞毡》虽然隐隐约约有叙述主脉——以花家和叶家为首的商家如何成业直至花叶重生、飞毯飞翔,但它不着力于史诗构图,而是着力于挖掘被忽视的知识、风物和史实等。艾晓明认为,《飞毡》在虚构香港百年史方面是独树一帜的,为“童话小说”,它融合了知识小品、童话寓言、风俗史、地方志和框架杂录等,属于趣味社会学小说,洋溢着轻盈的哲学。[3]本文将探讨《飞毡》如何挑战传统线性叙述,形成新的文体特色,采取了蝉联衔接的增殖手法,具有女性的循环时间和网结编织的空间特点,创造出独特的“网结增殖文体”。


蝉联衔接与并缝编织

 

  有人认为,《飞毡》的段与段之间没有必然的逻辑关系。其实它的语篇衔接是独具匠心的。西西的文体创意可从序言中窥见端倪。她区分到,“毡”(blanket,毡的异体字为毡)是压成之物,无经无纬,文非织非纴;“毯”(carpet)讲究纬经交织;小说文本的书面语用“毯”,在肥土镇人口中陈说时用“毡”。西西用心辨析了文字的异同,她并不是马森所说的掉书袋[4];而是精益求精于小说的架构策略;也即是,小说文本表面无经无纬,内质却经纬有致。在传统父系文化中,编织手工常被视为女性符码,是低级艺术,而抽象艺术与纯装饰品才被视为高级艺术。但编织对女性有特殊的意义,如缝制百衲被(quilt art)能够联络感情或治疗心理疗伤。西西以历史上被贬损的编织自况写作,表明她有意进行性别叙述实验。


作家西西


  《飞毡》全书三卷,共204节,各卷分别有67、77、60节,一节一事,搭配以别致的标题,标志着叙述视角的转换。全书的语篇衔接巧借了汉语修辞中的蝉联法,或叫顶真、联珠,即前一句的结尾是后一句的起头,邻接的句子首尾蝉联,上递下接[5],如AB、BC、CD、DE……这种语言模式源于童谣,如《飞毡·排排坐》乳娘教叶重生所学的儿歌:“年卅晚,摘槟榔;槟榔香,摘子姜;子姜辣……”这些童谣并不强调语义的关联;而《飞毡》则由语言局部的顶真联结,扩展为段落之间的蝉联编织,强调语篇的语义连贯。小说开篇的十节很有代表性,首先叙述“庄周梦蝶”的原意是万物与我为一,也反映了人类抗拒睡眠、渴望飞翔的集体无意识;再联结到法国领事夫妇抵达肥土镇后观看番语剧《庄周蝴蝶梦》,领事夫人观剧后看见飞毯;再联结到天文台台长论述三类飞行原理;分析两种异类飞行(龙卷风和神话飞毯);人们编织地衣即地毯,保护自己和大地;肥土镇花顺记一家忙于卖荷兰水,晚上没见飞毯飞行;花顺记冬天把店租给卖地毯的花里耶;花一花二询问花里耶的飞毡是否飞翔;突厥人花里耶说家乡妇女不时成就一幅飞毡,它按自己的个性飞翔。章节内容虚虚实实,事件之间按理没有必然的逻辑因果关系,但西西借用词语接龙的手法,进行了联想接龙,使语义首尾相连。它类于中国传统音乐的“鱼咬尾”,如《春江花月夜》首段的“江楼钟鼓”,其主题音调乐句的头尾音都用同度音贯串连接,荡气回肠。《飞毡》的结构不像《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套盒”,总故事和子故事为层级关系;它也不完全是西西分析略萨《酒吧长谈》的“中国药柜”对话体,“如打开个个小抽屉,冒出许多话语”[6],药柜只是荟萃摆放,而《飞毡》则是各节事件和谐平等地并列组接,就像编织中针眼与针眼连接的“并缝”法,也像波斯地毯每平方寸打320个结,经纬有致地编织成文字飞毯。西西的前期创作与晚期的《飞毡》也形成了蝉联关系。她书写的“肥土镇系列”,从《我城》、《美丽大厦》、《肥土镇的故事》、《镇咒》、《浮城志异》到《肥土镇灰阑记》,直至生成集大成的小说《飞毡》。她的肥土镇就像马尔克斯的马孔多,是作品不断增殖的重要母题。所以,《飞毡》的文体可以称为“网结增殖体”。

哥伦比亚小镇


  《飞毡》运用蝉联修辞来扩充话题,这接近于中国语言哲学思维。印欧语是形态优势语言[7],讲究形式逻辑性,时态、语态、人称规则是谨严的;而汉语是意念优势语言,以词而非以语法为重,是意念词的直接连接,不必仗赖形式上的链接,所以它形约而义丰。西西运用汉语的特点,形成了意念优势的组接缀段体式,不同于印欧语言讲究形式逻辑斯的传统。《飞毡》比中国笔记体小说也更强调联系性,环环相扣,结构严密。


循环太极时间中的叙述

 

  西西的蝉联网结体不同于后经典叙事学家米勒的理论[8]。米勒指出,男性线性叙事以逻各斯中心为基础,这源于亚里士多德《诗学》认为悲剧须合乎逻辑理性。他质疑亚氏的例证《俄狄浦斯王》的无始无终,而且理性也无法揭示事件的真相。米勒因此提出双线和多线条理论,“采用椭圆、双曲线、抛物线表达叙述中部的非连贯性”[9]。他虽然认为,这对于男作者而言意味着阉割或恐惧;对于女作者而言意味着颠覆中心化和独白性秩序,引入离心或对话性因素,挑战男作家权威。但是,他的选例依然以男作家为主,而且也仍然使用线条术语。


  西西的蝉联文体更贴近于克里斯特瓦《妇女的时间》[10]中的理论。女性时间是循环时间(cursive time),女性身体的月经周期、妊娠和哺育周期等节奏与自然界循环和万物生长规律相连,使得女性与反复性和永远性相关。而线性时间(linear time)以进步与发展为前提,趋向未来,是父亲的历史时间。西西在《飞毡》出版前两年已经论及循环时间[11],还提到中国《易经》和印度佛教讲否极泰来,盛极必衰;而且还提到,拉丁美洲的魔幻写实体现了信仰的轮回观念,生死和古今互通。



  《飞毡》中的飞毯循环往复出现,整部小说即是飞毯寻觅史。开篇从逍遥派始祖庄周梦蝶谈起,这属于中国早期的飞行神话。飞毯来自阿拉伯神话的波斯地毯,因此,小说设置了突厥人花里耶被抢到飞毯岛发明飞毯,他儿子花里巴巴发现肥土镇阁楼里有飞毯,肥土镇人最后也发现飞毯就在本土。小说结尾营造了梦幻的氛围,秋雨溶汇自障叶的花粉,肥土镇变得透明;飞毯神祗能不能否极泰来,又成为另一故事的开头。未来不知何如,结尾并未给读者水落石出的欢悦,而是“缠结和解结合一”。《飞毡》的故事往前追溯,缘于寓言故事;往后追溯,其结局是开放的,如“其卒无尾,其始无首”、“流之于无止”的“天乐”。


  所以,《飞毡》表现出无始无终的循环太极时间观念,有意抗拒线性叙事,小说中部的叙述时间并不按百年线性时间流走。如按时序,本该先讲花家兄弟跟番人古罗斯的合作和发家,再讲儿子辈花一花二花初三,再讲花叶家联姻;但小说将花家与番人的合作放在第62节,而将联姻提前到第35和36节。小说有意淡化叙述时间,如肥土镇首家百货公司开张出现的女售货员,实指1900年的香港;《庄子试妻》的女主角应征,实指1911年[12];这些叙述时间需要读者去揣测。


  《飞毡》的反线性叙述,还在于不断加插化学、昆虫学、植物学、天文学、考古学、炼金、乐器,文物等知识资料。如第十一到十八节,花顺记的荷兰水瓶要到红砖房子去补充,那里虫蚁聚居,花一花二研究各色昆虫;他们找不到传说的天蚕和自障叶,转而培育不蜇人的蜜蜂;东西方的蜜蜂各有特点和方向感,聪明人拿方向作价值判断;花一花二策划用音乐训蜂温顺,唱南音《客途秋恨》,放巴洛克的唱碟;让蜜蜂采集阿花花(alfalfa, 即紫苜蓿)的花粉,从中提取稀有钽金属,用于发展火箭卫星;花一花二认为只有叶重生才能融解金属钽。西西借助人物的痴迷科学研究,蝉联串接起动植物和文化知识,同时切断了叙述的线性时间,制造了停顿。西西的片段连缀体来自于中国的笔记体小说,也创造性地使用蝉联法加插知识。钱钟书用“管锥法”联结片段之思,罗兰·巴特书写恋人絮语也是断片集锦。西西的片段神会,更贴近于零碎的民间记忆和妇女“基本中断性”的经验。家务劳动是可侵入的,妇女写作也是可中断的;妇女是不断等待的。但对于男性经验而言,停滞是最大的恶。男性文学的故事主体情节是“探索”,所以男性文学经验不适用于女性[[13]。西西另辟蹊径,加插叙述种种有趣的事件和知识,而不重对情节的探索。略萨和巴特认为看小说如跳脱衣舞,尽可能拖延大白于世的时间,而写小说应该像给裸体添衣,用非凡的想象编织,无事化小事,小事化大事。若按逻各斯理论,完美的叙述应没有插曲。斯特恩《项狄传》戏称为“供基督徒行走的线、品德端正的象征”。但西西叙事的趣味正在于节外生枝、突破逻各斯叙述的一个高潮架构,她不断地寻找趣事作为切入口,利用悬念调动读者的好奇心;穿插枝节,延长时间,逃避结局,逃避死亡。


  西西创设了一种女性叙事文体,采用蝉联衔接,循环往复,故事具有无限的开放性;而且在小说中不断设置兴趣点,高潮迭起,突破了叙事语法的线性思维模式,编织成网结增殖体。

 

网结编织中的女性空间意识

 

  西西创作《飞毡》的动机之一源于对空间的思考。肥土镇在巨龙国的映衬下小得像一块蹭鞋毡;她至爱的波斯地毯因居室逼仄而展挂不得。所以,飞毯不仅是循环架构的基点,还是空间意识的触媒。莫里斯把社会冲突的本质原因归于生存空间的拥挤,利益争夺和思想对立只是借口;历史是从事财富位移的搬家公司;成功感是空间比量后的心理幻觉[14]。女性主义理论认为,人的物理空间或心理空间都典型地体现出空间的性别化。伍尔夫强调,经济、空间与女性的自由密切相关。《飞毡·自己的房间》叙述到,“明日的建筑”分设男女主人工作室,引发了家庭的内在革命。所以,对西西而言,肥土镇空间的边缘化、女性生存空间和写作空间的狭窄化,这三个问题具有同构型。


  但不少人没有细察西西的意图,仍然按照线性模式去总结人物关系图,把花顺记掌柜置于金字塔尖,再依次为花家第二代和第三代。



  这种关系图反映出根深蒂固的、男性占据重要空间的男性血脉家谱模式,它与《飞毡》的网状编织结构本意不合。小说起首以问句推出一人:世上哪种水最厉害?众水之王不是硝酸、盐酸加氯化铵加硝酸,而是叶重生。小说以之为中心,从男性中心的历史空间转入女性空间,在经纬上裁毛结扣,借助叶重生的出嫁串起血缘系列,讲述本土商人的发展变迁史、战乱移民生活以及政治经济、考古生化、建筑和教育等知识;借助她的人际交往串接起非血缘网络,藉突厥租户花里耶和花里巴巴讲述肥土镇的文化混血,藉陈家莲心铺子讲述本土的传统文化,藉虾仔讲述新潮的西式文化;此外还有房地产、海盗,公务员、义工等世相趣事。吉利根(Carol Giligan)[15]认为,等级和网状意象分别反映出男女认知方式的差异。在冲突的责任中,妇女思维是语境的、叙述的,少考虑抽象的权利平衡;男性的权力道德强调“分离而不是联系”,先考虑具体个人而不是关系。西西的网结体,表现出维护联系的关联感。



  《飞毡》采用加针法,扩展了编织幅度,赋予女性腾挪施展的空间。花家的成败兴衰系于叶重生一身。她少女时不幸看见碎尸,成了阁楼疯女,消防员花初三在火灾中救美;但他们并不是从此过上幸福生活,而是历经磨难。花初三因无意中违背誓言而逃跑,叶重生为唤回他,三次烧毁了花家的店铺房屋,剪碎了他的照片放进百格子床。但善于理财的叶重生日后逐渐成为建设家园的主力。花顺记从卖荷兰水到蜂蜜再到果汁小麦草,从冰水色到琥珀色再到绿色时期,色彩逐渐鲜艳明朗,花叶两家终于得以重生。叶重生这个水做的骨肉活出了自我,融化了男人这块坚冰和社会对女性的成见,成为“众水之王”。《飞毡》也书写了普通女性,如乳娘、佣人和主妇,通过她们口述带出女性的发展史:从诸多禁忌到逐渐解禁,从古代才女到时代新女性的受教育、自主择业和选择独身;家庭主妇能够从商和争取继承权等。


  《飞毡》采用减针法,缩窄了男性的编织幅度,设计了三个男人的匿影藏形:第63节花顺风出家当和尚后杳无音讯;卷一《影画戏》花初三出逃,直到卷二《这个这个》才解密为德国留学;第75节花里耶失踪,直到卷三才解密,原来他为被俘虏去制造飞毯。


  《飞毡》的加减针法与《木兰诗》的繁笔简笔迥然不同。后者的繁笔落在木兰织布、奔忙备装、难舍父母、重着红装等,极力渲染女儿的情态;而木兰的沙场英勇、功勋伟业则简略带过。西西在1983年分析《木兰诗》的七篇文章,虽未明确提到繁简运笔,但她发现了诗歌叙述人称频频转换,“安能辨我是雌雄”。西西隐约体会到,它对女性的叙述是不当的,所以《飞毡》有意采取反向透视,重点讲述女性故事和经验,重在拓展女性的生存空间和写作空间。


  与西西的蝉联网结和循环时间等女性意识相配合,《飞毡》的空间架构使用了“圆阵和鱼丽之阵”。西西1981年论兵法布阵[16],谈及“鱼丽之阵,先偏后伍,伍承弥缝”;即战车布列在前,步卒疏散配置于战车两侧及后方,形成步车协调、攻防自如的整体,它使中国古代车阵战法趋向严密、灵活。西西将之化为小说布阵,女性故事为战车主阵,蝉联编织的车缝为鱼罶,其它故事和知识叙述为兵卒之伍,伍承弥缝。同时,小说以飞毡始,以飞毡终,正好完成了循环太极,编织了“圆阵”。这应和了杨义所指出的中国文化关注整体先于部分的整体观[17]。中国“年﹑月﹑日”时间记述有别于西方的“日﹑月﹑年”,中国话本、章回小说等都是开首就总结全文。《飞毡》所编织的叙述网,类于小城的“造网师园”[18]。它不像传统小说那样有固定的叙述视点,而是借人物的挪移来转换空间,不断地转换叙述视角,进行时空互动,从肥水街花家、染布街叶家、半山区胡家豪宅、飞土区金融中心到南田区跑马场等地,多角度多侧面透视时移境迁,现在和过去压缩在同一平面,不同历史的空间并置,拼贴人世百纳图,反映出严密和灵活的空间架构。王安忆认为西西获奖的理由是:“西西是香港说梦人,以抗拒睡眠方式进行,连梦都是虚构的,她替充满行动的香港做梦,给这个太过结实的地方添些虚无的魅影”[19]。《飞毡》叙述了不少魔幻想象细节,如陈家莲心茶铺阁楼时有狐仙饮宴,飞毯就在阁楼,乌托邦就在肥土镇。西西自绘的三幅插图也显示出梦幻特色,卷一插图是蝴蝶,典出“庄周梦蝶”,隐喻中国古人的飞翔理想和文化的博大精深;卷二插图是倒挂的突厥大猫,隐喻外来文化的渗透;卷三插图是海上贸易的舶来品波斯飞毡,隐喻中外理想的相通交融,共同的心愿是寻找理想的家园以及和平安乐的空间。西西对故事空间的界定,并不直言“香港”,而是说“浮城、飞土、肥土镇”。究其原因,一是像马森说的寓言化、魔幻化;二是将它当成异己、他者和审视的对象;三是表明,小说志不在书写一时一地的小世界,而是意在幻化成无始无终的大世界。西西在《看〈洛神赋图卷〉》中写道:“这世上岂真有桃花之源,洛水之神,都是你们这些在这视人命如草芥的世代对美好世界的向往,是受压抑的精神寄托。”她创造“飞毯”世界,与福柯创造的“异托邦”(Heterotopias)[20]心意相通。异托邦指反映社会又对抗社会的真实空间,而乌托邦则是虚构的、非真实的。异托邦偏离正常的场所,同时又穿行于其中;它向四方渗透,又使自己保持孤立[21]。福柯还说,波斯地毯将整个世界的完美象征都画在地毯上,地毯是流动的花园,可以放在不同的房间或空间里。花园相当于世界最小的分子,但又是世界的整体;花园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给人以幸福感并透视全宇宙的“异托邦”。西西的书写像福柯的“异托邦”一样,抵抗以时间为线条、以一元论精神为线索的哲学史。



  《飞毡》的关键词汇在粤语体系中谐音相关,“花——发——飞”,即隐喻花家的发达飞翔。西西创造的飞毯世界,既隐喻肥土镇腾飞,也隐喻女性书写的自由飞翔。《飞毡》结尾第204节只有两句话,“你要我告诉你,关于肥土镇的故事。我想,我已经把我知道的,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了,花阿眉。”小说突然冒出讲故事人,与听故事人之间呈现出对话的关系,这不同于《一千零一夜》的山鲁佐德在死亡威胁之下以故事感化苏丹,听者与讲者之间的权力主次关系俨然。吉伯特和古芭认为,女性书写缺乏文学之母,充满了作家的焦虑,不同于布鲁姆所说的男作家传统的影响焦虑。其实,女性书写的源泉多来自于母辈,汤亭亭和沃克(Walker)都认同这一点。《飞毡》的讲述者显然是女性长者,是口传文学的代言人;从命名习惯看,听者“花阿眉”应是年轻女性。因此,它属于口传和书写合一的、平等对话的女性文本。《飞毡》利用飞翔神话,表明写作意旨不仅在于地方史志,更在于探寻人类的无意识精神,抗拒睡眠,渴望飞翔;不仅是寻找曾经繁荣的空间和精彩的时间,更是谋求语言的飞翔,把握时间和空间的互动,穿越于真实和虚幻之间,从而反叛叙述格套,催生小说的新变。



  西西将文学书写看作编织文字的飞毡。英文的“text”,在汉语中常被翻译为“语篇或文本”,从词源上看,它是拉丁语动词textere(编织)的比喻用法,意指从结构上和语义上“编织”起来的一系列语句。与text同词根的Texture,字面意思是“织物中的丝线安排”[22]。“编织”这一词源的意义,在西西的文体实验中复活起来,即“词语间的互相联系可以想象并可以无限推延下去,因而读者对文本的解释与该文本身的构成形式互相影响,又同读者阅读的其它文本互相影响,它们又同另外的文本互相影响,如此互相牵扯下去,以至无穷。由此,传统的文本独立受到了削弱。”[23]博尔赫斯指出,“书本不但延展记忆,同时启发想象。”西西的想象增殖体有很多手法:细节的衍生,字句和事件的想象蝉联,结构的顶真蝉联,读者和作者互动的增殖创作。二十世纪的文学百年史由于女性声部的加入而成为复调交响曲。西西在《飞毡》中反叛传统小说的线性叙事,并缝编织,蝉联增殖,形成了开放的结构,体现出女性的循环时间之特点;她架构起网状空间,拓展女性生存和写作空间,创造了网结增殖文体。



注释:

[1]西西,飞毡,台北:洪范书店,1996. 

[2]凌逾,女性主义建构与殖民都市百年史——论施叔青的《香港三部曲》,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3,4.

[3]艾晓明,香港作家西西的童话小说,文学评论,1997.(3).

[4]马森,掉书袋的寓言小说——评西西的《飞毡》,联合文学,1996.(8).

[5]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上海教育出版社,1997:216-219。

[6]西西,拼图游戏·中国套盒,台北:洪范书店,2001。 

[7]龚鹏程,文化符号学导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13。

[8](美)希利斯·米勒,解读叙事,申丹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9]申丹,解构主义在美国——评J. 希利斯·米勒的线条意象,外国文学评论,2001.(2). 

[10]罗婷,克里斯特瓦的诗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

[11]西西,时间的话题·怎样开始一个时间的话题,香港:素叶出版社,1995. 

[12]关丽珊,彻底美化了的时空,明报月刊,1996.(8).

[13](美) 约瑟芬·多诺万,迈向妇女诗学,陈晓兰译,文艺理论研究1995.(3). 

[14](英) 德斯蒙德·莫里斯,人类动物园,文汇出版社, 2002。

[15]卡罗尔·吉利根,不同的声音:心理学理论与妇女发展,肖巍译,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 

[16]西西,耳目书·阵说,台北:洪范书店,1991.

[17]杨义,中国叙事学,人民出版社,1997. 

[18]西西在《旋转木马》后记说:“例如圆明园、颐和园,占地广阔,可以建许多亭台楼阁,又可堆土成山,引水成湖;但如果在狭窄的小城镇中,那也只能造网师园,甚至很小的曲园、听枫园了”,西西的叙述,自然和谐地蕴育生长于香港南方城市,于细微处凸显全景的时空观。

[19]思宁,华文文学世界的奥斯卡,文学报,2006-01-26.

[20]包亚明主编,后现代性与地理学的政治,米歇尔·福柯,不同空间的正文与上下文,陈志梧译,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18-28。

[21]尚杰,空间的哲学:福柯的"异托邦"概念,同济大学学报,2005(3).

[22]有时文学批评家用来指具有暗示性的语言和意象,即通过语言感觉(phonaesthetic)和联觉(synaesthetic)手法对与五种感官有关的现象进行的图像性处理。

[23]胡麟,刘世生主编,西方文体学辞典,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4: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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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夏婉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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