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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了半世清高,到头来又有何用?丨人间

水心 人间theLivings 2019-08-01

我忽然明白,这些年姨夫只是假装对寒酸的生活不在意,其实心里是很痛的,只是小姨离开他后,再也掩饰不了了。


配图 |《万箭穿心》剧照




小姨说,人生就像打麻将,起先你抓了一张牌留在手里,满以为这盘能整个杠上花,结果到最后,就是这张牌拖累了你没能和成。

姨夫就是小姨抓错的那张牌。

我见过小姨刚高中毕业时的照片,她穿淡黄色连衣裙,靠着一棵斑驳的白杨树,白净的脸上带着婴儿肥,露出一双充满浪漫与幻想的眼睛。

那时候的小姨酷爱言情小说,最喜欢的作家是琼瑶和严沁。恰是这一年,村支书带着一个刚毕业的师范生来写计划生育标语,小伙子一边挥着毛笔,书记一边啧啧称赞:“这字写得真是漂亮,小程真是好才学啊!”

后来媒人就来家里说亲,小姨一听正是那个写字的师范生,心里就升起淡淡的欢喜。

“那时候我太傻了,琼瑶那些小说里,才子到最后都会发达的,我以为好才学就等于以后能挣到钱,我太傻了。”小姨离婚时,头发已经开始花白,说起年轻时的决定,她就像哀怨的祥林嫂。




我的老家在成都平原上的一个小镇,镇上的茶馆比小吃店还多。

从我记事起,家里亲戚最大的爱好就是打麻将,凡婚丧嫁娶、亲朋聚会,酒足饭饱后,大家便纷纷涌入茶馆,哗啦哗啦的搓麻声如集结号般响起,男男女女吆五喝六摩拳擦掌,手气好的容光焕发,手气臭的摔牌骂娘,在乌烟瘴气里消耗掉闲而无事的时光。

姨夫在镇中学里当地理老师,就住在中学后院那一溜平房里。他说话做事总是慢悠悠的,从来不发脾气,大概正因如此,我特别愿意和他亲近。爸妈也乐得让我跟着姨夫玩,毕竟,我不在身边,他们打麻将就更方便了。

学校门口就有一家茶馆,老师们也不避嫌,下午没课的时候,就都坐在里面打麻将,有时候校长忍不住手痒,也会来玩一把。但只有姨夫,总是抱着自己的茶缸去茶馆跟人聊天,很少打牌。裹脚老太太、包工头、卖菜小贩……这些人来茶馆只是为了歇脚,或图个热闹,这些别的老师都不太用正眼瞧的“粗人”,姨夫倒是和他们聊得兴致勃勃,说得高兴了,无论是谁,他都从兜里掏出一支“峨眉山”递上去。

每次别的老师叫他打牌,他都会笑呵呵地说:“不打喽,我技术不行,一打就输钱。”等私下里,脸上就会露出悠悠的神色对我摇摇头:“有时间打麻将,干点别的什么不好呢。”

姨夫的爱好是写书法。亲戚朋友在家里开了小作坊,要写大字招揽顾客,总是会叫他帮忙。一有空,他便带着大毛笔和颜料桶去写字,我则蹦蹦跳跳地跟在他后面,看他在雪白的墙上写“榨油”、“豆皮”,有时候写“何家酒厂右转500米”,还帮镇上写过“少生快富奔小康”,一边写一边摇头晃脑地哼歌:“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

夏天的午后似乎过得格外缓慢,树上的鸣蝉拖着声音,似乎把时间拉扯到最长、最长的极限。我舔着姨夫给我买的冰棍,看树叶在热风里轻轻闪动,乡间的路上白晃晃的,许久才会出现一个摇自行车铃的行人,远处茶馆的叮咚和笑骂声偶尔传过来,像是另一个世界里的声音。那时候,我只觉得姨夫的歌声在我的世界里,就如天上的白云般平静、轻柔、妥帖。

姨夫喜欢的字体也跟他的歌声一样,不急不慢,字体的样子就像水草在河里悠悠飘动。姨夫告诉我,这种字体叫“隶书”,讲求“蚕头燕尾”,就是写那一横的时候,脑袋要写得圆圆宽宽的,像蚕宝宝一样,结尾呢又要像燕子尾巴一样细长轻盈。 

我不解其意,姨夫也不强求,继续摇头晃脑哼歌。待到夕阳西下,我们俩收拾好东西回家,路过熟食店时,姨夫时常会买二两我最喜欢的凉拌猪耳朵,拎回家当晚饭。要是小姨下午打麻将赢钱了,心情好,她就会露出无奈又溺爱的笑:“你们两个闲人,倒是气味相投。”要是她输钱了,那可就糟了——她经常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对着姨夫数落:“天天就去干些毫无意义的事,你的字写那么好,怎么没见换点钱回来啊?”

姨夫被骂后也不生气,依旧笑呵呵的:“夫人,莫生气,来,吃块猪耳朵。”




小姨在镇上懒洋洋地开着一个杂货铺。

镇上有一条通往县城的柏油路,路面被来往拉砂石的大卡车碾得破碎不堪,像姨夫地理书上的水文图。那些大卡车趾高气扬的,开得飞快,每次经过后,张牙舞爪的灰尘都会扑到小姨的饼干袋和饮料瓶上。

起初,小姨还拿着抹布拭去那些灰尘,久而久之,也心灰意冷了,擦得再干净有什么用呢?灰尘还会再次扑上来,小镇上顾客只有那么多,马马虎虎刚好能挣够过日子的钱。后来,小姨索性只开张半天,反正下午生意清淡,她就关门扎进茶馆打麻将,如果哪天手气好赢了一大把,第二天她准会去县城。

镇子离县城20多公里,每天上下午各有两趟班车,车里的人塞得满满冒尖儿,小姨闻到汽油味容易晕车,但即使这样,也挡不住她去县城朝圣的热情。

在镇子上,小姨的眼神是垂丧的,像深秋时节的枝头摇摇欲坠的梧桐叶子,了无生气,只等一阵风来,沉入循环往复的梦中;但一进城,小姨的眼睛就滴溜溜转起来了,那里是一个万花筒,从品牌店里的高档时装、百货大楼质地浑厚的瓷盆锅碗、惟妙惟肖的塑料鲜花,到道边的五香瓜子和麻辣烫小铺,都让她眼里焕发出光彩。

有天,我们走在大街上,小姨和一位阿姨擦身而过。忽然,她激动地回头喊道:“老同学,是你吗?”

那位阿姨转过身来,她烫着发黄的卷发,脸上一丝不苟地化着妆,倒不像小姨这样激动,举手投足间有客客气气的稳重,一番寒暄后说,自己家就住在百货大楼后面,又问:“你现在住哪里?老公呢?”

小姨回过神来了,也开始拿腔作调:“我老公是老师,现在还在南禾镇上,过几年就能调到县城里来了。”

——小姨虽然爱看港台小说,但平时也不会用“老公”这么港台腔的词,在镇上,她只会说“我屋里那个教书匠”,可在县城里,小姨连说话的措辞也变了。

这也太不自然了,连我都看出了破绽。

道别后,小姨开始絮絮叨叨地跟我说,这个女同学和她高中同班,“人家嫁了个城里人”。“唉,小姨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也能住到县城里来。”

我安慰她:“过几年姨夫真的就调到县城里来了。”

小姨摇摇头:“难啊!你姨夫那个人,领导面前该他说好话的,他偏偏不理不睬;茶馆里那些乌七八糟的乡下人,他却跟人家谈笑风生。” 

那晚回家后,小姨闷闷地躺在沙发上,一口晚饭也没吃。姨夫来叫她,她就两眼无神地盯着电视机,只说自己不饿。

姨夫笑道:“你怎么啦?今天打牌输了吗?”

小姨突然暴怒起来,狠狠地盯着姨夫,目光里犹如有条凶恶的狼:“我打牌怎么了?输你的钱了吗?就你那点工资,吃饭都不够!”见姨夫低垂着头不说话,她的愤怒更像洪水冲开了闸门:“你看人家肖老师,一见校长腰都直不起来,工作就调到县城里去了。跟你同一年进来的老苏,马上都要当教务主任了。你呢?”

姨夫的脸上浮现出尴尬的青白色:“各人有各人的追求,人穷志气在,我不愿意去求人……”

小姨抢白道:“什么求人不求人的?还不是因为你没上进心?别人都抢着教语文数学主科,你呢?给你个地理豆芽科,你就满足了,几辈子才能出头?”

姨夫见小姨正在气头上,也不跟她争论,抱着茶缸出门了——他一向喜欢晚饭后去校门口茶馆聊天,但这次,却是为了逃避小姨的怒气。

或许是因为月色如水、晚风温和,姨夫走出家门几步后,又恢复了他往日和缓的心性,居然轻快地吹起《夜来香》的小调来。

屋里的小姨听见小曲声,更加怒不可遏,从沙发上跳起来,朝门口大骂:“你这辈子也就这点出息了!”




新学期伊始,学校里来了一位十分摩登的王老师。王老师30岁出头,长得格外娇小,身穿浅黄色洋装,瘦削的瓜子脸上总是涂着凝重的白粉,跟人打招呼不是“吃了吗”,而是充满西洋风味的“Hello”,以显示她作为英语教师的高雅脱俗。

大概因为特立独行,学校里的老师都不叫她王老师,而是叫她“王小姐”。

“王小姐”这个称呼当然有殷勤的意味,赞美她长相依然如少女般玲珑,将她同乡野间的李妈王姐区分开来,但又有一点戏谑的意味——因为不久就流传开了,王小姐并非像外表那样天真清纯,而是跟校长有非同寻常的关系。

小姨跟老师们一边打麻将,一边津津有味地八卦。

“你们看她的眼角,皱纹好深哦,女人最藏不住的就是眼角皱纹了。听说她早先在山里有一个男人,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大概是父母包办的吧,儿子都7岁了,后来才攀上我们校长,把工作从山里调了出来。”

“校长可真是看不出来哦,儿子都读大学了,大她差不多20岁呢,也不怕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吗?”

“唉,人家校长都说了,做人要是脸皮太薄,畏首畏尾,怕这怕那,就永远快活不了。”

“你可真是少见多怪,现在这个社会啊,无奇不有!”

小姨回到家就把这些话翻给姨夫听。

姨夫正悠悠地写书法,也不答话。他不买宣纸,也不像我一样用专门的软笔练习本,就把办公室看完的旧报纸捡回家,蘸着墨汁在上头自在挥洒。我一度不太理解,“报纸上头密密麻麻的都是字,看着不眼花吗?”

“你就当那上头没有字,不就好了嘛。”他提起笔,自言自语:“写个什么好呢?”我趴在桌子边上看,他写一个字我就念一个:“人—不—要—脸—鬼—都—怕——”

我故意拖长了声音,姨夫听了就朝我哈哈大笑。

小姨可没心思理解姨夫的境界,没几天,她就高高兴兴地请王小姐来家中做客,还做了拿手好菜啤酒鸭和回锅肉,饭桌上殷勤得很,不断给王小姐夹菜。

王小姐也客气地跟我聊天:“听说程老师可疼你了,把你当亲闺女一样,因为你成绩好。”

我在心里默默说:“我成绩不好他也会这样。”但面上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王小姐便露出赞许的目光,像是鼓励我,又像是夫子自道:“人就是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不要靠别人,就要靠自己。”

我不禁想起之前听到的风言风语来,觉得王小姐这话过于庄重严肃,以至于有点莫名其妙的滑稽感。我偷偷瞟了一眼姨夫,发现他也正露出淡淡的笑意。

王小姐走后,姨夫便跟小姨说,以后不要请王小姐来吃饭了,别人看了要说闲话。小姨嗤之以鼻:“你真是个死脑筋啊,我们对她好点,校长也对你有点好印象,以后到求人办事的时候,也能伸手拉你一把。”

见姨夫还是一副不屑的样子,小姨叹了一口气:“她一个女人,在这里孤零零的,也蛮可怜的。”

姨夫这才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从此以后,王小姐和小姨简直就成了出双入对的闺蜜,小姨还教会了王小姐打麻将。小姨的算盘打得叮当响:等到新学年一开学,她再给校长送两瓶酒,让姨夫去教语文;姨夫的书法那么好,也给镇上和学校做了不少贡献,或许还可以在工会谋个头衔。

谁料到,一学期刚过,县里来了人事文件,在这里待了七八年的老校长就要调走了。这时候大家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校长能这样明目张胆,原来老早就知道自己要走了,也不怕什么,这才“潇洒走一回”的。

大家都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王小姐,这下没靠山了,看她还能怎么娇滴滴地装外国人。王小姐也很收敛,脸上的白粉都涂得少了。小姨气呼呼地坐在家里:“我真是白白请她吃了那么多饭,原来是个没用的。”

姨夫打趣道:“现在你才应该让人家来吃饭呢,省得别人说你势利。”




很快,小姨的麻将瘾越来越大。

她已经不满足于坐在学校门前的茶棚里打牌了,而是进驻镇上的茶楼,那里面全天空调开放,还配了三桌“机麻”,洗牌都是全自动的。坐在里面的人自然也不会满足于五毛一块的小钱,起步就是二十,和牌的番数也水涨船高,不仅“杠上花”,还要“血战到底”,乃至“血流成河”,一下午的输赢至少也要三四百,甚至更多。

有好几次,姨夫正经劝小姨“打小点”,成日无事混混时间是可以的,但动不动就输赢好几百,家里承受不起。小姨则面带讥讽地回敬:“你一个月就挣一千块钱,我输了你的钱吗?”

不知从何时起,小姨对姨夫总是这样气冲冲地说话。大概是这么多年来,她对姨夫的不求上进越来越失望,那些失望累积起来,变成了生硬的刺,一定要刺得姨夫脸红、尴尬、默不作声,她心里才有些许畅快。

姨夫每天依然表面上笑呵呵的,抱着那个已经泛了黄棕色的玻璃茶缸、拎着一个垂头丧气的地球仪去上课,但我知道他心里并不好受——因为以前他最爱写苏东坡的“大江东去,浪淘尽”,但最近好几次,我看见他写的都是“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王小姐在学校默默无闻地待了大半年,忽然有一天,一个爆炸消息传来了:她要调到县城中学里去了!

小姨说得有鼻子有眼:“王小姐真是个厉害人物,校长走了,人家马上攀上一个县教育局的副局长,听说头一次在饭局上认识,她就要到了人家的电话。啧啧,真是不简单啊,我们都以为人家落难了,结果是闷声发大财呢!”

小姨有始有终,又请王小姐来家里吃饭,算是饯行。王小姐人逢喜事精神爽,眉眼里按捺不住喜悦的神色,对我说话的声音都飞扬起来:“你马上要去县里读高中了吧?以后在县城里有什么事就来找我。”

说着说着,语气里又开始有点感慨:“这两年多亏你小姨和姨夫照顾我。”

小姨笑着客套道:“哎,我跟你就像亲姐妹一样,说这些干嘛。”说完又看了姨夫一眼,欲言又止。姨夫就像没看见一样,转过头去“咳咳”了两声。

吃完饭,小姨去洗碗。王小姐又向姨夫感谢了几句,空气里突然静默,王小姐说:“程老师,你有没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

姨夫的脸突然变得青白——他平日遇事一紧张或尴尬,不会脸红,反而脸上一阵一阵地泛白——他大概没想到王小姐会这么问。但他霎时明白,王小姐专门挑小姨不在的时候这么问,除了表示知恩图报的意思,更多是出于炫耀和渴望承认——王小姐早看出来姨夫从来没有从骨子里真正看得起她,想要姨夫低下头来,求她一次。

但姨夫这么多年都没有放下清高的架子,王小姐也未免太小看他了。

“没有,多谢你关心。”姨夫轻轻地说。

王小姐眼角有淡淡的失望的神色。她勉强笑了笑,去厨房里跟小姨打了个招呼,便起身告辞了。小姨把炒勺“咣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姨夫从25岁那年中师毕业就到镇中学教书,在这里过了20多年,这期间,他的领导、同事乃至后辈都想办法去了县城,人往高处走嘛,但姨夫似乎就是这般无欲无求。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2008年的汶川大地震。这场灾难,在学校的教学楼和他的生活里都留下了一道再也不能愈合的裂缝。




老家离震中很近,震感强烈,所幸处在平原地带,没有什么人员伤亡,但经历过的人都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地震那天晚上,学校里停电了,小姨让姨夫去校门口的茶馆买蜡烛。

等姨夫抱着茶缸出门,小姨在黑灯瞎火里坐着,突然就流泪了。她深深地认识到,这么多年来,曾和她一起住在这溜平房里的人都陆陆续续搬进了县城,只剩下他们一家,孤零零地留下这黑暗、偏僻、一个人都没有的荒岛上。

余震随时回来,小姨把房门打开,准备稍有风吹草动就冲到院子里去。对地震的恐惧在那一刻和对小镇的绝望感交织在一起,让小姨认定这一切都是姨夫造成的——如果他肯努力上进、挣钱,如果他们能搬到城里去,就不会有这个叫天天不应的夜晚。

就在姨夫买蜡烛回来前,小姨在心里暗暗做了一个决定。


小姨和姨夫是在第二年7月离婚的。

那时,全市的学校统一规划灾后重建,加上镇上适龄的孩子越来越少,市里决定统一划片,集中办学,姨夫所在的学校被撤销了,他被调到了邻镇的另一所学校。小姨就跟姨夫说,她不去那个镇了,她在县城里找了份卖衣服的工作,要住在县城。

后来我才隐隐听人说,小姨之所以拖到第二年7月,是因为她找到了另外一个男人。小姨直接住进了那个男人家里。

姨夫默默接受了,他半辈子都没有求过人,当然也不会求小姨。

离婚后,姨夫才知道,新学校没有教师宿舍,他迫不得已在县城租了一个房子。有一天晚上,小姨在服装店关门后发现街角灯光下站了一个人,身影有点熟悉,她心中忍不住发抖,走近了一看果然是姨夫。姨夫看见她,眼睛里闪着泪光,但马上把头转到了一边。

“你是在这里等我吗?”小姨问。

“不是,就是正好顺路经过。”

小姨后来跟我说起这件事时似乎有点伤怀,但马上又变成了我熟悉的、喋喋不休的恨意:“我跟了他大半辈子,到了离婚的时候,他连一句挽留的话都没有说……他要是多说一句话,我也是舍不得走的。我知道他也舍不得,但连来看我都不愿承认,他什么意思?什么意思?这辈子就是那股子清高劲儿,到死都改不了!”


我结婚那年回老家办酒席。小姨死也不肯让我请姨夫来喝一杯:“你可是我的外甥女,反正一句话: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我没办法,只好抽了个晚上偷偷去看姨夫。他租的是间80年代建的老房子,楼梯间又逼仄又阴暗,墙上写满了“迷药”“窃听手机”“紧急贷款”的字样和联系电话,让我想起香港电影里的九龙城。房间也很破旧,我去的时候姨夫正在洗衣服,老式的波轮洗衣机,脱水的时候叮咣叮咣响,就像一个拼命咳嗽的老人。

有未婚夫在,姨夫跟我说话时没了往日的默契,他张罗着给我们倒水,却只找到一个杯口磕掉一块的搪瓷杯子。透过窗户,可以隐隐看到县城新修的购物中心大楼,楼顶转动着五光十色的彩灯。我在心里默默地算,姨夫一个月工资1000块,租个房子得两三百,县城里开销又大,吃饭喝水都是钱。姨夫看着外面的繁华,脸上浮现出愧怍的神色。

坐了一会儿,我便起身告辞。姨夫拿出一个红包塞到我手里:“这是姨夫的一点心意,你拿着。”

我不忍心拿姨夫的钱,推辞着不要。姨夫看出了我的心思,安慰我道:“没事儿,过完年国家就要给我们涨工资了。”怕我不信似的,他紧接着道:“听说要涨到3000呢。”

走出小楼,我忽然明白,这些年姨夫只是假装对寒酸的生活不在意,其实心里是很痛的,只是小姨离开他后,他就掩饰不了了。




姨夫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也有人给他介绍过对象,但处了几个月就分开了,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连这个县城里的破房子都是租来的。

他已经在这个世界上熬煮了快50年了,仿佛是一块冥顽不灵的顽石,别人年轻的时候就知道埋首经营过好日子,而他的头高高望着天上,直到快半百了才突然开窍,自己是个男人,男人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挣钱。

转地球仪能挣到钱吗?写书法能挣到钱吗?不能。

在四川,永远有生意的只有火锅店和茶馆。一个暑假里,姨夫沿着县城的大街小巷,把大大小小的住宅区和商铺都考察了一遍,终于,他找到一个人口稠密的老小区。这个小区里住了很多退休的老年人,长日无事,在小区里寂寞地晃来晃去。

他把家搬到这个小区,又租下两爿铺面,买来20副麻将牌,雇了两个看店的,开起了茶馆。

刚开张的时候,姨夫把手机通讯录翻出来,一个一个挨着打电话。起初他紧张得手心冒汗,怕别人看不起自己,后来干脆心一横,不管三七二十一按下通话键:“……我是老程呐,嗯,开了个茶馆,你们有空来玩……”

其实,这一些也没那么难。

姨夫往日虽然清高,却为人厚道,能跟三教九流的人说得上话,加上教了几十年的书,不少学生都在县城,算是有不少熟人。他一向万事不求人,这下忽然开了口,大家诧异之余,猜想他一定是遇到了难处,都愿意来照顾他的生意。头一个月下来,算上茶水钱、牌桌钱,茶馆净收入4000多,比工资还多。


时隔数年,我再次见到姨夫,只感觉有点恍如隔世。

茶馆里人来人往,稀里哗啦的麻将声此起彼伏,也有白发苍苍的老者坐在里面默默喝茶水。姨夫口袋里装了两包烟,遇上一般的顾客他就递上一支普通的“娇子”,遇到有身份的人,他就递上一支“中华”。

和姨夫在一起的那个女人擦着大红色的口红,头发烫成金黄的波浪,斜背一个收钱的挎包,跑前跑后,热情地招呼着客人:“下午两点来哦,晚了可没位置了——姐,你可好久没来了,跑到哪里去赢钱了?——好好,马上——”

“你这里生意挺好。”我朝姨夫笑笑。他已经在县城里按揭了一套房,还买了一辆比亚迪,我没敢告诉他,知道他买房买车的消息,小姨气得在家里破口大骂:“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他怎么就那副死样?现在知道挣钱了,白白让别人享受!”

姨夫有点尴尬地朝我笑笑,似乎在向我解释什么:“哎,现在这个社会,拉下脸面才能挣到钱。”

见我默不作声,他转移了话题:“要不要去看看我写的字?”

他有些得意地说,自己写了几幅字,裱起来挂在茶馆里,来往的客人都交口称赞。

“他们不关心写的内容,但觉得新鲜,还从来没在挂着书法作品的茶馆里打过牌呢,挺有文化的。所以生意更好了。”姨夫说着哈哈笑了两声,有人给他打电话,他接了起来,“嗯嗯,现在来吧,三缺一,位置给你留着呢……”

我看了看墙上的字,内容倒是挺好,“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但挂在这个烟熏火燎的气氛里,总觉得有几分讽刺。还有一幅《红楼梦》里的对联,“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在这幅字的边上,四个麻友眼睛里正冒着灼灼的光,哗啦啦地码长城。

我忽然想起小姨说,琼瑶小说里的那些才子,到最后都会发达的。

写得真准啊。

编辑 | 许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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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 心

白日梦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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