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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死”被抖音杀死

三二七 文娱春秋 2022-07-26
收录于合集
#短视频 1 个
#抖音 3 个
#快手 2 个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孩子们有机会看到比我们眼见更大的世界；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在他们看世界的诸多途径上，已然处处都是坑。
仅仅是在过去一周之内，先有人教版教材插画又丑又坏，辣眼又噬心；后有曹文轩主编的小学大语文读物里诸多色情段落不忍直视。这一届的父母整个都不好了，就算最安全的领域还得靠自己做审查官。朝阳区小学生当当的父亲有心把二年级女儿的课外读物人工筛查了两天，排查结论是“曹文轩的基本可以放弃了。”
让北京海淀区老陈最不能忍的还不止于此：他还得给六岁儿子做所谓敏感词的“同传”翻译官。
抖音上，那些拼音代替的敏感词“杀”啊、“死”啊、“病”啊，都得翻为汉字。

上面这张图，来自抖音青少年专区，随便刷几条，就能看到这样带缩写的字幕。
抢答开始，图中的B是什么意思？
比“同传”工作更难的是，老陈不知道如何给孩子解释：为什么要回避？不能直接写出来这些所谓“负面的敏感的”字词吗？又有什么算负面和敏感？
文字工作者老陈最后一声叹息，“越抹越黑。”
语言的功能是为交流，而价值远不只是交流。老陈担心的是，这一代孩子的文字素养，在这些不知所云的三简字带领下，又会怎么样？

不知“杀”，焉会救
不知“死”，焉知生
老陈的同传翻译都需要做些什么工作呢？
在抖音，有很多无法可以语音描述，但不能用文字写出来的“字词”，即使“青少年模式”下，依旧需要翻译：
谐音翻译：前=钱，米=钱，实体=尸体……
拼音翻译：S=死，sha=杀，G=滚，B=病……
更复杂的还有流传已久的缩写：yyds=永远滴神，zqsg=真情实感，xswl=吓死我了，ssfd=瑟瑟发抖……
老陈的儿子可能听懂了，但文字的价值除了交流，它同样承载情绪表达和文化表达。
拼音打字中，为了即时快速的表达信息，才有了字母替代的新形式。一个字母或者一串缩写字母，能表现了汉字的什么魅力？连简写都算不上，只能算是字母拼凑。
真正的汉字缩写是——成语。
出版人黄集伟曾用十余年的时间做一项“语词收集”的工作。他表示，压缩词的出现并非从王菲的《旋木》（旋转的木马）开始，十来年越来越广、压缩越来越随意、生成越来越密集，比如“时保联”“高大上”“活久见”，这是快节奏生活的一种语词表现。
社会节奏越来越快，所以才有了短视频，有了抖音等平台。短视频在破碎我们时间同时，视频上的字幕也破坏了我们的思维——语言破碎便是其中之一。
这些破碎让观者失去了体会汉字细致入微魅力的机会，也会失去精准的表达能力，更会破坏判断和思考能力——对我们已经掌握些词组的成年人如此，对尚不知这些词组本身的孩子来说，破坏尤甚。

以“死”为例。
死，会意字。何谓会意？
从其甲骨文（字形2）、金文（字形3）和篆书（字形4、5、6）可以看出，字形相似，左边都是一具残骨的形状，右边是一个人形，姿态像是在躬身下拜凭吊死者，取“生人拜于朽骨之旁，死之义也。”春秋战国金文（字形4、5）的构形基本与甲骨文相同。《说文》小篆（字形6）整齐化。汉代隶变（字形8、9、10）后楷书写作“死”。
会意字作为汉字的一种造字方式，与象形字、形声字同为儿童学习汉字的方法。
这也是汉字区别于世界上其他所有文字的不同之处。全世界的已知文明中，其他所有文字都是拼音文字，唯有汉字是表意文字。如此，文字的字形字义千年不变，时代会变迁，为表达时代新意，其他拼音文字是造新字，而汉字是组建新词。
从甲骨文——金文——小篆——隶书——楷书——草书——行书，书写方式从毛笔变成钢笔再变成今天的AI语音输入，中国文字的形式与含义一直在进化，但从未“进化”成“拼音”。
如果没有会意字“死”之“躬身下拜凭吊死者”的敬畏，又如何懂得尊重生者尊重生命？
教育不过是提供一种理解方式，掩耳盗铃闭上眼睛看不到，“死亡”就不存在？字面上屏蔽了“死”，可能人类就从意念上实现了长生不老。
不懂死亡的人，不可能懂得活着。不明白“杀”的危害，也不会理解“救”的可贵。
乔治·奥威尔的《一九八四》里，创造过一种所谓的“新话”：用“好”代表“喜欢老大哥”的含义，而“坏”则用“不好”代替，这样，就彻底消灭掉了“坏”字。
灭掉了字就灭掉了摆烂行为了吗？
不知“杀”字就没人犯罪了吗？就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慷慨解囊善男信女童叟无欺秩序井然太平盛世拾金不昧助人为乐欣欣向荣了？和谐社会提前实现？
有同学爆料，疫情网课期间，生物老师在抖音直播讲课，因为讲到了“精子”，所以被封了直播间。嗯，全班同学笑不活了，这样人类就不用繁衍了？语言的力量真是强大。
就这样，经典作品就变成了《口死一只知更鸟》《口死比尔》《口死那个石家庄人》《口人回忆》《这个口手不太冷》《牯岭街少年口人事件》《口破狼》……
这种现象大概能让说过“倒洗脚水时不要把孩子一起倒掉”鲁迅先生气得坐起来。
老陈把抖音青少年模式下的视频简单过了几百个，他也惊诧：死、杀、钱、买卖、强奸、暴力、屎尿屁……这些能出现在小学课本里的字词，在抖音上，被拼音或者谐音代替。
“起码像电视台一样，给这些字词打个双引号也行啊！”

违禁词是潜规则
短视频运营者的无奈
想不通，就亲自去找原因。为此，老陈亲自下场制作短视频。
他尝试用带有上述字眼的正常字幕文字发布内容，比较难通过，即便通过，也很难被分发（投放dou+无法获得审核通过）。但翻查“抖音社区自律公约”，他没有发现任何一条与这些文字被禁止使用相关的规则。
这时他意识到，这是抖音“不成文”的自我审核。

有些字词，被屏蔽理所当然，比如涉及政治或者色情的，非常赞成和拥护。但他不明白的是，杀、滚、死、钱这些字为啥就不能直接写？
单看的确有负面倾向，但放到很多词组或语句里，却意义不凡。诸如“我花开后百花杀”、“卖炭得钱何所营”“向死而生”……
但看抖音长大的一代人，可能就要写成“向S而生”了。
找不到明文规定，老陈只好求助于搜索引擎。

这是近期的一条回答。
这是两年前的一条回复。
两年过去了，抖音仍然延续着这条“潜规则”，既按着你的头，又不告诉你原因。
而专业运营抖音快手等短视频账号的文子，苦于文字受限已久。
一条长度3分钟的三维动画视频，需要四五个员工两三周才能剪辑完成。一旦被平台限制，意味着前面的工作很可能都白干了。
他们团队最近有一条视频被限制发布，“经过第三方审查平台的一次又一次自我筛查，能变成拼音的都变成了拼音，能‘哔’音消掉的都消掉了，还是不能发布。”
最后他们只能将作品剪辑成一分钟的三段，一次一次的探寻安全边界，一条一条发布，终于，前两段成功了。至于第三部分，他至今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文子根据以往经验判断，就算成功发布的视频，也只是流量池的牺牲品。一旦转发量接近五万时，平台介入的人工审核可能也会让视频变成一个再没有“活力”或者粉丝可见或者只有自己可见的视频。
文子能怎么办？自我阉割。
在没有明文规定安全领域前，为避免用各种拼音、表情和消音来完成视频字幕，从选题之初就严格筛选，离所谓敏感远一点。
平台会有安全用字规范吗？文子期待，但不抱希望，不缺作者的平台怎么会自曝家丑这些不能与外人道之的这种自我阉割？
文子看得到的是一次一次的被“敏感词”限制，看不到的则是平台背后强大的算法。算法不过是一套机制，又有什么错呢？设计算法的初衷就比较凶猛了。这也是抖音这个中国最大的短视频平台制霸天下的法宝。
文子说，其实这个做法不是源于抖音，而是快手。当抖音还没出生的时候，快手就制定了各种巨细靡遗的规则，以及藏在暗箱里的一系列违禁词。抖音起来后，就“完美”承袭了这套做法。
“这样是为了平台利益——万一出现什么敏感内容，导致下架，就得不偿失了。”他说。
老陈觉得，久而久之，杀，死，毒，滚……这些文字可能就要消失在历史长河里了。
他唯有让孩子离抖音远一点。

汉字不会非S不可
自我阉割会杀了一代人 
著名语言学家陆俭明也注意到这种趋势了：
“感觉到（文字）在网络世界里边出现很多用法，很多跟现实世界是不一样的。我们过去很不适应，很多东西都不懂啊，但是你看网络语言的淘汰率很厉害。因此我常常说，对于网络语言我们要采取一个正确的态度，既不要去反对，也不要随便去使用。”
陆老一句“不要随便去使用”，对短视频创作者文子来说，何其难也。
文字的本意是为了提供更多的信息，如此一简化，只会导致信息降维与片面；本意可以让表达更生动，结果直接剥夺了思考的可能性；本意是为了交流与连接，结果只能导致更疏远。
那篇刷屏的《中文大约的确已经死了》已经“死”了，中文还在从键盘转到你的眼前。
从火星文到网络流行语化，到低幼化……中文没有死掉，今天的三简字，也不会让几千年的中文死掉。
上个世纪初专家学者苦思冥想的汉字拉丁化，和七八十年代的汉字二简化都没有能让汉字废掉，网络上的汉字拼音化字母化，也不会废掉汉字和文化。
尼采的上帝没有死，福柯的人类没有死，摇滚没有死，绘画没有死，文学没有死……中文更不会死，语言也不会死，一直在变化流通，何其包容。
但是，这种自我阉割，于人无异于自戕。能写的，和想写的，永远隔着一条银河的词不达意。
文化的问题从来不是文化的问题，三简字的问题，也不是三简字的问题。语言不会因为三简化而死，只会因为自我阉割的顺存而消失。时间的河流一定会可以带走“口”、“S”，但带不走死亡和杀戮，更带不走这些自我阉割的记忆。
当自我阉割，以如此不正式不正确不正经的方式表达出来后，戏谑的讨巧的表达后果是，孩子们可能不愿好好说话了，或者只能这么不正式不正经才能说话。
在这个没有负面词汇、敏感词汇的互联网空间，孩子们也看不到红色的“血”，他们血管里流淌的只是这种被平台灌输的价值观——哪些字是有害的。
可是，文字何辜？
 
撰稿 |三二七
编辑 | 文娱春秋文化观察组
策划 | 文娱春秋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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