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斯楞 | 比即达拉勇闯女厕所

①

陪儿子在商场抓玩具时，他要窝尿尿，于是到公厕，遇见这个洋气的标志。以往大多是男女人形，儿子已经熟识，今天懵住了。

我手指烟斗告诉他：“这个烟斗代表男厕所。”

孩子却说：“这是水流进小雀雀，变成了尿尿！”我说这是烟斗冒烟，不是小雀雀。

孩子又问：“冒烟是啥？”

我说你先进去，出来爸爸给你讲。

儿子以往大多是妈妈带，在外面也跟着去女厕所。三岁半之后，我们意识到他不该再进女厕了，就由我带着，半年来再没进过女厕所，也学会了辨别厕所标志。今天遇到辨不清的标志，还是第一次。

儿子一边窝一边说，爸爸咱们进女厕所玩一下吧。我猜他还在琢磨那两个标志，烟斗听我讲过了，高跟鞋是女厕所还要验证一下。这段时间，他区别男女厕所特别认真，我家里并排安装了两个卫生间，一间蹲式一间坐式，他非要给加上标志，并且每次都不许我进“女厕所”。

我们回到标志下，孩子又问：“爸爸，冒烟是啥？”

厕所里正好有位先生叼着一支烟，我就借来给他讲：“你看，这支烟在冒烟，那个烟斗也冒烟，就是这个意思，男生抽烟，所以烟斗代表男厕所。明白了吗？”

“是！”

我很佩服他的理解力。把烟还给那位先生后，我们又去抓玩具。

巧的是，路过楼梯间，有个阿姨正在台阶上抽烟。孩子盯着看了几秒钟，说：“爸爸，这是阿姨。”言外之意女生也抽烟。我又带他回到公厕标志下：“女厕所用高跟鞋代表，你看，和妈妈穿的高跟鞋一样，是不是？”

“是！”

我说：“虽然女生也抽烟，但是女生只能进女厕所。男生只能进男厕所。明白吗？”

“是！”

我松了一口气。儿子四岁以来，每件事情都要穷追。今天这个标志，不讲清楚，他肯定又要进女厕所玩一下。我刚想到这里，儿子抬头又说，爸爸我们去女厕所玩一下吧。我从不封堵孩子的好奇心，心想趁他还小，对性别还在认知阶段，不妨让他进去看一下，算是学习吧。

我让他自己进去，他非要我陪着一起。

我劝道：“爸爸是大人了，女厕所是万万进不得的，但是爸爸可以送你到门前，你自己进去看一下就出来，不在里面玩了，好吗？”

“爸爸，我害怕，里面好像有怪兽。”

“你先进去，如果有怪兽就喊爸爸，如果没有，你就看看里面和男厕所哪里不一样，好不好？”

儿子答应了。走到女厕所门口，他又不肯了，坚持要我一起进去。我蹲下来轻拍他后背，鼓励他：“快进去吧，你看，里面没有怪兽。”他顺着我的手看向里面——有位摩登女士正在系裤带！摩登同时看到了我俩，大喊：“啊呀！流氓！！！”

儿子“啊”的叫了一声，我也急忙起身拉着他往后撤。边撤儿子边喊：“怪兽！爸爸，有怪兽！”那摩登和一结伴摩登两人追了出来，先前那摩登指着我痛骂：“臭流氓！臭变态！你想干啥？”

我唯唯诺诺地应付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是流氓，孩子，那个，孩子想看一下女厕所。”结伴摩登一脸怒容：“大的不正经！小的也不正经！”二人愤愤地去了。孩子被这最后一句给惊着了，委屈地喊爸爸，爸爸。我抱起他，温言哄他。洗手台前的镜子里，有张通红窘迫的老脸，还有一张眼眶潮湿的小脸。

我哄他说：“那个阿姨不是怪兽，她害怕我们进去，所以才冲我们喊，是我们吓到了她，明白吗？所以女厕所不是玩的地方。明白吗？”

“爸爸，啥是不正经？”

儿子最近总是不停地问为什么，我每天很多时间都在解答为什么。具体的事物还好，像“不正经”这种抽象的词，很难讲的让他完全明白。我一时想不到答案，又不想儿子就这样放下好奇心，就问他，那还进女厕所玩一下吗？

他摇摇头。

“要不这样，爸爸去问问女厕所里有没有人，如果没有，你就再进去好不好？”

“嗯……那好吧。”

这次我放聪明了，在女厕所门外提高音量问道：“有人吗？有人吗？”没有应答。

孩子这次顺利进去了。不一会儿他就出来，说：“爸爸，女厕所蹲下窝尿尿。”

“对，女厕所墙上没有便池，是不是？”

“是！”

“男厕所有，所以站着尿对不对？”

“是！”

“那你是男生，以后只进男厕所，不进女厕所，玩一下也不可以哦！”

“是！”

“那我们拉钩吧？”每次和他拉钩说定的事，他都认真遵守从不反悔。

“好！”

②

经过几次努力，孩子终于抓到一个玩具，黄白色的塑料球，里面是一只手执零食的萌宠仓鼠，他爱不释手。

过了一会儿，孩子又要窝臭臭。

再次返回厕所，他指着标志笑了：“爸爸，这是男厕所，这是女厕所，我进男厕所。”完事之后去洗手，他够不到出水口，就试着爬上洗手台去接水，爬到一半，衣兜里的塑料球掉到地下，滴溜溜滚进了女厕所。儿子立刻下去追，追到门口猛地停下，回头说：“爸爸你去帮我捡一下，我不进女厕所。”

“可是爸爸也是男生，也不进女厕所。”

孩子着急了：“不行，你去捡，你去捡。你快去！”

如果不说服他，结果很明显，就是我进去。我耐心对他说：“比即达拉（蒙语“小宝”的意思，我一直这样喊他），你自己的玩具，自己去捡，好不好？”这段时间，我在帮他学做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穿脱衣服，收拾玩具，用筷子吃饭，等等。效果还行，孩子大致可以做自己的事。

“球球里可是你刚刚抓到的吃货小仓鼠哦？”我又加上这个砝码。

孩子犹豫了，他回头看一眼女厕所：“爸爸，可是我害怕。”

“爸爸再去问一下有没有人，没有人你就进去，捡了球球马上出来，好不好？”

“那好吧！”

“有人吗？”我问了女厕所两遍，没人应答。我对他说：“你看，没人，去吧，爸爸在这里等你。”我再一次拍他的背，帮他鼓起勇气，他居然毫不犹豫地冲进去了！

我又松一口气，在原地等他，心想，总算不用我进女厕所了。但我失算了。

“爸爸、爸爸，你进来！”

旁边有位洗手的女士侧目看我一眼，我想起刚才被骂臭流氓，大气不敢出一声，木鸡一样呆立，连儿子的话都没接。

“爸爸、爸爸，你进来！”孩子又喊。

我硬着头皮回话：“你捡到球球没？捡到就出来吧！”

“爸爸，球球不见了，你进来帮我找下！”

“爸爸不能进去，你快出来！”

“哇……”孩子在里面哭了，都怪我平时惯坏了他。

“比即达拉不哭，你出来，爸爸找个阿姨帮你。”

“不行，我要爸爸，哇……”

我顾不得许多，四下看看并没有女士，就赶紧冲进去，准备先把他抱出来再说。

刚冲进门就惊出一身冷汗。女厕右首有一面大镜子，慌乱中还以为是朝我冲过来个人！一瞬间我看见自己惊慌失措的模样，脸好像有点白、头发好像竖起来了。几十年与女厕所隔绝，没想到这里令我如此惊惧不安，我感到心在乱跳。顾不得再看，我得争分夺秒抱孩子出来！

我又是一身冷汗。这厕所真大，一排有十几个格子，孩子不在格子外，不知在哪个格子里。我一看，格子都关着门，只有格子下面离地十来公分是空的。我趴下去杵个脑袋一个个找吗？我仿佛看到一个猥琐下流的人伏在女厕所地面；一个个打开门找吗？一身冷汗让我冷静地选择了后一个选项。

我先喊一声：“比即达拉你在哪？”

这孩子不出声了。

我开始敲格子的门：“有人吗？”，阴森的四壁回荡着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边敲门边喊：“比即达拉……”

旁边不知是哪个格子发出一声：“爸爸……”声音有点小，我赶紧接着问：“比即达拉你在哪？”

“我和姐姐在一起。”

“啊？什么姐姐，哪个姐姐？”

“姐姐用纸给我擦球球。”

“哦……擦好了吗，我们出去吧！”

“啊，叔叔，我们这间有人。”听声音是个小女孩。

我心想：刚才我在门口问，你怎么不吱声？现在我进来了，你才出声？我有种被诱捕的感觉。我想，应该是两个小孩在格子里，不是人贩子之类。我犹豫要不要退出去，但是管不住自己的双腿，不由自主地往后撤，我担心有女士进来，那可就坐实臭流氓了，我好像看到自己被捕的画面。

这时，格子门开了，一个女孩边系裤子边出来。我的妈呀，又是一身冷汗从头灌了下来，我左脚猛力一蹬几乎是一个鹞子翻身就撤了出去，同时嘴上也不耽搁：”比即达拉！你快出来！“我好担心那个女孩突然大喊一声，然后她的监护人立刻出现围住我，一个”成年男子打着找小孩的幌子偷窥女厕所“的标题明天就冲上了热搜。

我那儿子居然又没了声响。

“比即达拉！比即达拉！忽勒登亚乌那！（快点出来）”

庆幸的是，那个女孩安然无恙的出来了，看上去有八九岁，她没有骂我更没有为难我，一边去洗手台一边说：“叔叔，小弟弟去另一个格子了。”

“哦，好，谢谢你啊小女孩。”

我忽然想起，刚才我在外面问“有人吗？”出了个错。我应该问“女厕所有人吗？”这一问少了“女厕所”，里面的小女孩虽然听到了询问，但她未必认为是针对女厕所，所以她当然不会吱声。后来我敲格子门她才说有人，验证了这一点。而且她出来之后还告诉我，弟弟去了另一个格子。

这个小女孩聪明、冷静，而且，她太宽容了，她让我心头感到一阵天真的美好，也让我感到无比的自责和愧疚。我再找她，已经不见了。

这时，有个穿工作服的女士走过来：“先生，你进去吧，我在这里给你看着。你出来之前，我暂时不会让人进去。”

“啊！谢谢了，您真是太善解人意了！您怎么知道我要进去啊？”

你在这“比即达拉比即达拉”的大叫，我们都听见了呀！我回头一看，洗手间大门口已经聚集了好几个吃瓜群众了。

“那谢谢您啊！”

我一边平定心情一边跑进去找这臭小子。

“爸爸，我又窝臭臭了。”儿子的声音似乎有点沙哑。

“啊？”我走过去，儿子正在一个格子里蹲着使劲儿呢，口中低沉地发出“嗯——嗯——”的声音，看到我又说：“爸爸——嗯——你陪我。”

我总算能松一口气了：“快拉，拉完我们出去，以后你要窝臭臭，去男厕所！”

儿子继续使着劲儿，嗓子里闷一声“是——”又说：“爸爸——你帮我——拿纸，我要——擦屁屁。”

③

我拉着比即达拉，再次路过那面大镜子，从容地看进去，是一张恢复帅气的脸，还有一个轻松调皮的小身影。

穿工作服的女士问我：“孩子没事吧？”

“没事没事，真是太谢谢您了。我可以在这里给孩子说几句话吗？”

“可以的，那我先走了！”

“比即达拉，现在爸爸告诉你什么是不正经，你要不要听？”

“要听，爸爸，什么是不正经？”

我俩再一次蹲在女厕所门口，我说：“爸爸给你讲一个正经，讲一个不正经。这和要、不要，玩、不玩，是一个意思。我们是男生，不可以进女厕所，球球滚进去，我们问了里面没有人，进去捡出来，这是正经；如果什么事也没有，就像现在这样蹲在女厕所门口，这就是不正经，进去玩也是不正经。尤其是爸爸这样的大人，阿姨就会骂我们不正经。明白了吗？”

“啊，爸爸，那我们快走吧，这里不正经！”

孩子的话有问题，但已经达到他要表明的意思。

小时候，有的同学误进了女厕所，大家就嘻嘻哈哈地嘲笑他，嘲笑的具体内容是说不上来的；到了少年时代，这个情况上升了高度，女厕所神圣不可侵犯；几十年下来，不进女厕所不但已成习惯，而且在脑子里刻成了一道万万不可逾越的禁忌。

在整个受教育阶段，我没有接受到性别教育和生理教育，仅仅是在一种“蒙昧”的成长经历中隐晦的认知。“男生进男厕所，女生进女厕所”是个常识，是个被遵守的公序，但不应该成为任何情况下的头脑禁忌。我想，除了尊重性别和生理避讳之外，这是个不可缺失的重要观念。

我不愿意儿子对女厕所的认知，仅仅停留在禁忌、隐秘甚至恐惧这样的地步。

孩子的好奇心，可以因为认识一件事情后逐渐平淡；但如果是被缺失的解释强行克制住了，他就可能一直好奇、猎奇，甚至变形变态。

对于孩子来说，“男生不可以进女厕所”如果仅仅封闭式告知，而非尽可能进一步了解，孩子当然不再进女厕所。但是，他的内心可能对女厕所形成陌生、神秘的印象，这不是心理和认知上的遵守，仅仅是一种懵懂的、有距离的默守。这让我想起初中时候，厕所中间总是被掏空的墙缝。

这件事也让我认识到：烟斗可以表示男厕所，但是不能替代性别。因为女士也抽烟。同样，男士也可不抽烟。如果用抽不抽烟来区分男女，这会误导孩子对性别的认识。默认烟斗是男厕所，在成年人看来毫无障碍，但这显然忽略了没有社会阅历的孩子。另外，公共场所应该多配第三卫生间，这比雨后春笋一般大建好看的公厕，然后大肆宣传之后岂如敝履，务实的多、高尚的多。

我觉得，分享性别知识是我们和孩子的日常陪伴，这应该是生理教育的一部分。就像昨晚，儿子在家泡澡，我因为看书没有陪他，于是妈妈拿出泳衣准备陪他，他就问：“你这是什么呀？”

“泳衣。”

“泳衣干什么呀？”

“进浴池游泳穿啊。”

孩子说：“那我给你选一套。”

感谢儿子的好奇心，逼得我抹开脸面，陪他勇闯我记忆中从未进过的女厕所，那里干干净净，不再像我们小时候那种砖厕，弥漫着苍蝇和熏天臭气。我和儿子在这里与人发生误会，也发生美好。重要的是，儿子在理解男女厕所的不同之处时，他探求新事物的好奇心、勇敢心，我没有辜负。

在此之前，对于烟斗引起的误导，孩子无力认知，他是无知的。在此之后，因为努力探寻，这份无知，转化为认知。这是好奇心的力量，值得我帮助孩子尽力保持。

我带孩子这几年，最感欣慰的就是：认真详细地陪他做一切事情，做游戏、认识世界、彼此交流……孩子的反馈也总是教会我许多未曾感悟的生命道理。包括这次女厕所风云，除了鼓励他克服害怕，探明男女厕所内部的不同，也给了我有价值的经历和反思。我真心实意地意识到，应该这样询问：“打扰了，请问女厕所里有人吗？”——这是起码的尊重。是那个小女孩，让我将这一点诚恳的放在了心上。

我不确定，这是否是一次有意义的性别教育，是否有助于儿子的人格成长，但至少，在用心陪伴他的过程中，我又成长了那么一点点。我也相信，有一天我告诉成年的比即达拉，在他4岁时，我们曾并肩闯荡女厕所，并为此背负“臭流氓”的深刻代价，他一定会明白无误的理解，这并不是一场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