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一条贯穿许多生的长河

一、科学是头脑发问，头脑回答，只处理人的理性可以解决的问题。宗教是灵魂发问，灵魂本质上是情感，一种大情感，是对终极之物的渴望，对神秘的追问，宗教不要求头脑做出回答，它知道人的理性回答不了，只有神能回答，情感性的困惑唯有靠同样是情感性的信仰来平息。哲学也是灵魂在发问，却要头脑来回答，想给宗教性质的问题一个科学性质的解决，这是哲学的内在矛盾。

那么，哲学岂非自寻烦恼，岂非徒劳？我只能说，这是身不由己的，灵魂里已经发生了困惑，又没有得到神的启示，就只好用自己的头脑去想。对于少数人来说，人生始终是一个问题。对于多数人来说，一生中有的时候会觉得人生是一个问题。对于另一些少数人来说，人生从来不是一个问题。

二、死是哲学、宗教和艺术的共同背景。在死的阴郁的背景下，哲学思索人生，宗教超脱人生，艺术眷恋人生。

美感骨子里是忧郁，崇高感骨子里是恐惧。前者是有限者对有限者的哀怜，后者是有限者对无限者的敬畏。死仍然是共同的背景。

——周国平

周国平：一个最简单的回答：因为他们都不是作家。成为作家的前提是对文字之美有特殊的爱好，对于这四位精神导师来说，这种爱好似乎太奢侈了。孔子是吹鼓手，苏格拉底是雕刻匠，耶稣是木匠，释迦摩尼虽然贵为王子，但古印度一个小国的王子和一个地主也差不多。当然，这么说多少带调侃的意思。也许真正的原因是，这四位都是相关精神传统的始祖，即最早的悟道者，当务之急是传道，要招收弟子和信徒，而在没有阅读风气的古代，言传身带就是最有效的方式。

问：想听听您对“中庸”的解释，您在哲学研究中最重要的主张是什么？您对自己有什么不满的吗？

周国平：中庸是一种古老的智慧。古希腊雅典神庙的箴言之一是勿过度，孔子说过犹不及，四书之一《中庸》里说执两用中，意思都是相近的。我本人认为，其实中庸就是要相信常识，而走极端都是违背常识的。比如在政治斗争中，我比较喜欢激进派里的温和分子和保守派里的开明分子，因为他们有常识，讨厌激进派里的极端分子和保守派里的顽固分子，因为他们违背常识。你提了三个问题，联系起来看，好像蕴含着对我的批评。我还真说不出自己在哲学研究中最重要的主张是什么，也许就是相信常识吧，常识不是最高的，然而是基本的。

问：请问真善美这三者逻辑上的关系是怎样的，最高境界是美吗？为什么真已经这么难了？普通人该如何修炼呢？

周国平：和真善美对应的是人的三种精神能力，就是智力（理性）、意志（灵魂）、情感（心灵）。理性寻求真，意志寻求善，情感寻求美。这三个东西有没有逻辑上的次序和等级上的高低？我觉得很难说，不同的哲学家有不同的看法，比如说亚里士多德认为真最高，康德和费希特认为善最高，席勒认为美最高。在我看来，三者是一个整体，是一个人内在自由的不同表现。理性的自由是独立思考的能力，意志的自由是道德上自律的能力，情感的自由是超越功利享受生命的能力。这三种能力，普通人都是可以培养的。

问：对于鸡和蛋的问题，你认为二者是同时产生的，还是一先一后产生的，又该是谁先谁后呢？

周国平：这个问题的难点在于，我们既不能追溯到第一只鸡，它不是蛋孵出来的，也不能追溯到第一只蛋，它不是鸡生出来的。在鸡和蛋的循环中，找不到一个开端，而没有开端似乎是荒谬的。即使借助进化论，说鸡是某种鸟进化来的，问题仍然存在，只是变成先有鸟还是先有蛋的问题了。再往前推也一样，问题只是改变形式而已。宇宙是一个没有开端的无穷因果关系系列，问题出在要寻找开端，这本身是错误的思维方式。我女儿四岁时听见这个问题，脱口说：当然都是先有。她的意思是不能问哪个先有，这是一个假问题。事实正是这样。

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去哪里？

周国平：我曾回答德鲁克经典五问。第一问我是谁，我的回答是：千古疑案，至今迷惘。第五问后半生的目标和计划，我的回答是：弄清我是谁。现在我想说，对于人生的这个千古之问，我仍然迷惘。人生的两端，生前和死后，皆是不可知的神秘，而不知两端，也就不知夹在两端之间的我是谁了。我希望的答案是：我从上帝那里来，要到上帝那里去，我是永生的灵魂。但最接近真相的答案可能是：我从无中来，要到无中去，我是无常。

问：周老师，请问您是怎么看待平行宇宙理论的？经常有人用莫比乌斯环来比喻人生，那么链接开端和结尾的是什么呢？难不成是奈何桥吗？

周国平：也许可以把佛教的生命轮回学说看作最早的平行宇宙理论。佛教认为，每个人的生命是一条贯穿许多生的长河，每一生只是长河里的一朵浪花。佛教没有规定这条长河必须在我们这个宇宙里流动，它完全可以流经不同的宇宙。但是，大多数人已经完全遗忘自己的每一个前世，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链接人生的莫比乌斯环之开端和结尾的是奈何桥。对于这个现象，佛教的唯识学有详细的解释，大意是第八识阿赖耶识是每个人生命轮回的载体，其中储藏着无始以来的生命经验，但都深藏在潜意识之中，所以，浮现到意识中来就只能是个别的特例了。

问：根据霍金的大爆炸理论，你认为宇宙的本质是精神还是物质？

周国平：我看过霍金的《时间简史》，对他的大爆炸理论还是不太懂。他好像是根据我们所能得到信息的范围来规定宇宙的范围，大爆炸把此前所有信息都吸收掉了，我们所能得到的信息是有限的，所以这个宇宙是有限的，他的基本意思好像是这样。

但是我还是认为宇宙是无限的，我们绝对得不到信息的那个部分，即便是我们永远不可能知道，并不等于不存在。至于世界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我觉得光是做一个论断没有什么意义，无论唯物主义还是唯心主义都是一个信念，都没法证明，谁都驳不倒谁。你应该去追问信念背后的问题，就是为什么会有这个信念，那些所谓唯心主义哲学家为什么要为这个宇宙去寻找、去设定一个精神性的本质，其实是为了给人类的存在寻找一种精神的意义，而这样一种出发点是值得肯定的。

插画师：Martin Faustino Gonzalez

心理学大师荣格，因其一生中的奇特幻觉和梦，提出我们祖先的体验会通过某种奇特的方式遗传到我们身上，称其为潜意识。他认为人只有一生，可以通过潜意识体验到很多前世的记忆，这与佛教的轮回说有某些类似。您是否也有过自己说不清的体验？对此怎么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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